石一寧,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為《民族文學》主編。編審。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副會長,北京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世界華文文學聯會理事。著有文學研究專著《吳濁流:面對新語境》,散文集《薄暮時分》,傳記文學《豐子愷與讀書》,《石一寧自選集》等多部。另發表文藝評論和各類體裁文學作品多篇。
《紅豆》雜志2016年第5至7期組發了一批壯族和藏族作家的小說,這是刊物一個別開生面也饒有意義的策劃。
這批作家作品分別是壯族黃佩華的《表弟的舞蹈》、周耒的《瑪麗亞的祝福》、陶麗群的《當歸夫人》和李明媚的《驚鴻一瞥》,藏族龍仁青的《轉湖》、王小忠的《泡在缸里的羊皮》、扎西才讓的《菩薩保尋妻記》和完瑪央金的《弟弟旺秀》。八篇小說的作者都是當下文壇活躍的作家,在本民族文學界有一定的代表性。兩個民族八篇小說密集推出,對刊物和讀者而言,都有一種交流與比較的意味。
那就先談談小說所表現出來的各自的民族性,或曰民族共性。民族性并不抽象,它既存在于民族生活中,也存在于民族文化中。文學作品既是民族生活的鏡像與民族文化的載體,同時作為一種文本,它又成為民族文化的一個新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否出于作家的自覺,它都必然地呈現作家的文化身份所指向的民族性。應該說,除了黃佩華的《表弟的舞蹈》之外,相對于其他三位壯族作家的作品,四位藏族作家的小說所表現的外在的民族元素更鮮明,作品關于佛教與歷史文化對本民族的影響、人物的日常生活、人物衣飾乃至人物姓名等等的描寫即為佐證。龍仁青的《轉湖》,男女主人公多杰和措果夫婦,本想按照藏族的轉湖習俗,于羊年歲尾轉青海湖,然而因措果生病住院而未能成行。習俗所謂轉湖,即沿著高原上那些圣潔的湖泊右繞而行,就會得到這些自然圣湖的加持和護佑,所獲得的殊勝和功德,是平常年份的12倍。對本民族的這一習俗,多杰和措果是深信的,盡管最后不得不放棄轉青海湖的計劃。王小忠的《泡在缸里的羊皮》,對傳統的皮匠手藝多所著墨,雖然這一手藝被現代化的機器打敗了,但主人公之一的愣木代心猶不甘。在扎西才讓的《菩薩保尋妻記》中,藏族最古老的傳統戲劇《諾桑王子》的場景貫穿始終,作品對本民族的這一歷史文化也是畢恭畢敬。完瑪央金的《弟弟旺秀》,基本無涉歷史傳統,但人物、生活和場面濃郁的藏族色彩和氣息,直向讀者撲面而來。
黃佩華的《表弟的舞蹈》,乃四篇壯族小說中民族元素最為彰明較著者。小說里的敬德叔和土生是堂兄弟,也都是師公。壯族的民間信仰是多神化和泛神化的,師公是壯族民間的神職人員,司管人神溝通,上天入地,師公做法事既唱又跳,由此發展出壯劇之師公戲、師公舞,已被列為國家級和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小說中的師公敬德叔是得到真傳的,“會古文韻律,會寫毛筆字,會抄寫經書,會畫地理,會看風水,會做法事,會五行八卦,會吟誦魔經《布洛陀》……總而言之,他是寨上無所不能的人。”敬德叔對師公這一職責更為虔誠,代表著傳統的完整繼承。而土生卻是新起的師公,對職責的履行已少了許多的嚴肅與敬畏,甚至摻雜了私心貪念。如小說敘寫寨上的喪事很有不為人知的黑幕:遇有白事,師公會視死者的家境如何來操辦。如果大戶人家或是有子女當官吃公糧的,一般會停棺在家搞五到七天的道場,這期間鄉鄰和親友儼然過大節,想吃想喝就到白事家來,殺幾頭牲畜都不夠。若是家境一般的小戶人家,就鬧個兩三天。家境貧寒的家庭,一般是入殮后第二天就可以上山。師公對處理喪事擁有很大的權力,時間的彈性很大。有的人家親人死了,之前花了不少錢財,死后又不得不再花費一次,搞不好會傾家蕩產。小說對民族民間鬼神文化是不以為然的,認為“這只是過往人們篤信的陰陽神鬼之說,會使秦文武母親這樣的信徒深信不疑,而像秦文武這樣一些后代是不太會去相信的”。作品對師公職業所代表的這一部分民族歷史文化傳統的態度是批判或質疑的。而周耒的《瑪麗亞的祝福》、陶麗群的《當歸夫人》和李明媚的《驚鴻一瞥》三篇小說,除了作者的民族身份,并無其他可供辨識的民族外貌。
然而,民族性的有無與濃淡,不應僅僅從小說的顯在的層面來辨別與判斷。民族性還具有潛在的層面,即心理層面。壯族小說與藏族小說對民族性的不同呈現,有歷史的也有地理的因素。不談更為復雜的歷史因素,只以地理而論,藏族一般聚居藏區,地理環境相對封閉單一,容易形成鮮明而獨特的文化習俗;而壯族更多是與其他民族雜居,尤其是在當代現實語境下,壯族的文化習俗與雜居民族明顯相互影響,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因此民族文化色彩相對聚居民族而言較為駁雜,也較為淡薄,這也反映到壯族作家的文學創作中。然而這僅僅是就作品表層而言。壯族作為一個民族,壯族作家作為一種文化身份,更主要的是以民族心理、民族性格來標識的。周耒的《瑪麗亞的祝福》、陶麗群的《當歸夫人》和李明媚的《驚鴻一瞥》,作者并無交待、讀者亦無從斷定其中人物的民族身份,然而作者卻也在其中表現出一定的民族心理與民族意識,這種民族心理與民族意識是善良、開放和包容的,這就是壯族的民族特質與民族性格。
相對于民族性,我更愿意從藝術個性方面來解讀以上作品。黃佩華的《表弟的舞蹈》,既有對民族傳統文化的呈示,亦表現了一種批判與憂患意識,作家的情感和思考是多向度的。周耒的《瑪麗亞的祝福》,主人公是一個美國女人,收養了中國殘疾兒童杰瑞。杰瑞即將失明,為了讓他在失明前見到親生父親一面,女人帶他回中國,并冒險渡海到海島監獄探望杰瑞的死刑犯生父。父子相見后父親即被執行死刑,而杰瑞也墜入黑暗的世界,然而見到并觸摸到了生父的他也從此擁有了心中的一線亮光。小說的故事是悲劇性的,但它的意蘊又是暖人心腸的,悲涼與溫暖,被作者巧妙地統一于作品中。李明媚的《驚鴻一瞥》里,一個三十多歲姿色絕佳的女人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夸張地組合一起,讓周圍一些男人神魂顛倒,甚至起了犯罪的沖動。“上天賜給我一副美麗的身體,你說有過錯嗎?”小說中的女人此問,可謂直指世道人心,揭示出古今許多男人對美女的不自然與不正常心態。小說以怪誕手法敘述,顯示了作者對形式的傾力追求。但《驚鴻一瞥》與《瑪麗亞的祝福》有一共同缺點,即人物過于抽象,情節大于人物,使小說有些失衡。陶麗群的《當歸夫人》描寫一對奇怪的父女(當歸夫人及其父親),失偶的父親要與已成年的女兒同床睡覺才不會失眠。雖然兩人謹守分際,并無亂倫之事,但這種怪異之舉已足以驚世駭俗,令當事人百口莫辯,一再被世俗冷眼孤立。陶麗群的一部分小說致力于探索現實中的病態人格,這篇小說則為其中之一,然而故事雖生動,人物卻有心理描寫不足之疏失,這一疏失導致了小說某種程度的奇觀化。龍仁青的《轉湖》,對民族習俗的描寫只是一條引線,真正的主題是男女主人公多杰和措果的歷久而彌新的愛情。小說的動人之處,在于多杰和措果始終都一心為對方著想,是一種完全徹底的愛。作品具有一種天真和質樸的情感力量。王小忠的《泡在缸里的羊皮》,“壞小子”班瑪次力用代表現代化的縫紉機讓老老實實的皮匠愣木代的傳統手藝失去優勢,摧毀了他的自信。而班瑪次力的出走,激起了后者對他的恨意。小說既有隱喻之意涵,亦有豐滿的形象塑造。扎西才讓的《菩薩保尋妻記》,敘述菩薩保夫婦的悲劇,同時也是揭示底層人物及其生活的真相,與一些作品對社會和環境因素的強調有別,這篇小說更偏向咎由自取、境由心造的個體責任。完瑪央金的《弟弟旺秀》,展現的是生活的艱難與雜亂,其中有對社會的批判,也有對人物自身局限的同情和無奈。"貢保,旺秀,旺秀他媳婦,也跟以前大不一樣了,他們每個人各自聚攏起來的那團熟悉的氣息消散許多,透露出冷淡陌生讓人費解的一面。"這是小說中旺秀姐姐六十女的思緒,也是作者對當下現實生活與人性的錯綜復雜發出的慨嘆。
市場經濟、現代化、全球化等等現代性對各民族的生活帶來的沖擊與碰撞是顯而異見的,而這種沖擊與碰撞在各民族中的反應既異中有同,亦同中有異;傳統和道德有人堅執,也有人棄守。書寫和表現當下生活的這種嬗變,正是作家的敏感和責任所在。在肯定八位作家的努力的同時,我亦再次點贊《紅豆》的這一創意。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