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本名徐平,女,生于20世紀60年代,某報記者。1990年出席全國青創會。陸續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作家》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作品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著有小說集《淡綠色的月亮》《蛇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蘇》等,長篇小說《太陽黑子》《保姆大人》等。曾獲2003年華語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
紅墻在望
我五天一個小夜班。小夜班是晚上10點30分下班。走過鬧市,待我登上長坡跨過鐵軌進入鳥印路時,通常是10點45分。
鳥印路像個深沉的老人,衰老又深邃。五月的梧桐枝繁葉茂,即便一路蛇頭燈朗照,斑斑點點透漏而下的青光也只是愈發顯示出鳥印路的暖昧莫測。
最近幾個小夜班下來,一踏進鳥印路,我就隱約感到似乎有人在跟蹤。說是跟蹤者,他又不太遵從鬼鬼祟祟的規則,有時甚至同我并肩同行若干步,到鳥印路拐角紅墻外,他必然悄然離去,但那已經快到我家了。
毫無疑問,他專注于我。這鳥印路之夜他是專門為我而來。說真的,我倒也未直覺到什么惡意,但夜間的一切怪異行為只要找不到解釋都令人悚然。我畢竟不能沉著如陽光下。
這天的小夜班下班時,竟下了場雷電交加的大暴雨。我在班組多待了二十分鐘。后來雨倒是小了,但淅淅瀝瀝仍不見住。想到十來分鐘后還有一段莫測的前途在等著我,便趕緊借了雨具,奔進雨幕中。
今天的確遲了。剛邁上長坡,11點05分的特快正轟然而來,氣勢磅礴地沖過鐵軌,青灰色的車頭燈鋼柱似地射向前方。數著一節一節亮著童話般燈光的車廂忽閃而過,我還琢磨那奇怪的跟蹤者是否亦如這特快列車屬于過去時間。豈料,那火車尾巴一過,就見那怪異的跟蹤者赫然兀立霏微的雨幕中,就像鳥印路的那桿過期的燈桿。他什么雨具都沒帶,渾身黑濕。看那模樣仿佛在堅定地企望什么。現在,那轟鳴呼嘯的列車已奔向天邊,只剩我和他在這迷蒙的雨夜之光里,隔著鐵軌相峙。
我舉步跨過鐵軌。今天的蛇頭燈同樣無法洞穿這深幽的鳥印路,而在層層梧桐葉上不斷疊加滾落的吧嗒吧嗒雨水聲,更使鳥印路充滿無邊無際的煩惱。想到身后有人,我深悔:小書攤上的防身手冊一類書是該翻翻的,練個一招半式自我鼓舞以壯膽氣也好啊。
舉止古怪的跟蹤者尾隨我而來,距我兩步半。惶恐之余,我又滿腔怒火。這算什么名堂嘛?一想到我自然而然要去琢磨這個謎,我就有氣急敗壞的被捉弄感。
紅墻終于隱約可見了。我突然勇氣陡增。我真想掐死他。
我猛地收腿站住了。
他猝不及防,驚愕著也站住了。
“到底為什么?!”
他張口結舌,只是死死地看著我。我也盯著他。反正紅墻在望,賽跑起來,他的爆發力有我好嗎?近距離的審視,我已看清他老了。固然他身形頗健,但他老了,臉上滄桑縱橫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很老很老了。
他無言地笑了,笑得有些羞怯還有點內疚,令人詫異著怦然心動。他在掏左胸口袋。
“你來。”說著他走向前方一盞燈。
遲疑著,我還是挪了步。
我走得步步驚心。四周已然是安眠的世界,我還是感受到那非同尋常的虔誠誘惑。
他放下一個小竹籃,打開一個夾證件類物的皮夾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彩照。
我站在他面前。他看看我,又看看照片,然后,盯著我的臉把照片交到我手中。這種鄭重幾乎令人哮喘。
“我女兒。”他的臉色在急驟發白。
照片在燈光下變了色,可是顏色的變化不能改變照片中的,一個女孩的清秀可人。這肯定是個愛幻想的乖女孩,但她充滿憂傷。
跟蹤者猛地抽回照片。
“你和她長得一模一樣。”他不容置疑瞪著我,精光四射的眼光專橫極了。我有些茫然。我想要是我反對,他真會撲上來掐死我。
然而,他又溫和慈祥地笑了:
“你看,她這頭發還是我扎的……”他熱情地指點照片。我看出他神經緊張。自從提到他女兒后,他的表情瞬息萬變,像個偏執狂。
“現在她在哪里?”我想離去了。
他停了片刻,呢喃低語道:“死了。”
我嚇了一跳。跟蹤者已是黯然神傷。我想快快離去,又到底不忍撇下這深夜的傷心。
他閉目搖搖頭,額上的幾縷濕發正一滴滴往臉上淌水。他仰臉承受著,一動不動。
我不知說什么好,只好陪他站在雨中。我用傘遮住那雨水交流的臉。
長長的靜默里,我們誰也不說話。
“怕黑,”他仍不睜眼,“她從小怕黑,像這么暗的路,她一個人是怎么也不敢走的,我必須陪她一起走……”
他絮絮叨叨。臉上說不清是雨水還是老淚縱橫。他把我當成他女兒了,哪怕今天大雨如注,他也要守候在這以陪伴他怕黑的女孩。
“你女兒一定很愛你……”
“不對!”他絕望地低吼,說話連珠似的快,“她討厭我,可是我改了,我不再喝酒了。你聞聞我一點酒氣也沒有。從她死后,我四個月都沒喝一滴酒,她還以為我還酗酒呢,她還以為!”老人憤然淚下,凄苦至極。
“你身上一點酒氣也沒有,真的。我知道你戒酒很久了。”我說。
我必須走了,畢竟太晚了。
老人攔住我,從小籃里提出一小串粽子。
“明天是端午,我記得很清楚,就是二十一歲生日到了。你很喜歡吃粽子。你很喜歡!”
他執拗地把粽子塞在我手中。
“是我才學包的,很緊。每個一種餡兒。”
他走了。
仍是煙雨霏微。
迷蒙的雨幕中,老人踽踽獨行遠去。回望我那紅墻,正異常鮮艷,令人欣慰安然。
手里的粽子讓雨水淋得又冷又硬,就像人間一份難以拋棄的苦難心靈,沉甸甸的。
老人啊,我的紅墻在望,而你的紅墻正是我,對嗎?
金色的月光
今晚,79號小樓金碧輝煌。三層樓上每一層的水晶落地大窗都泛著明麗柔美的燈光。不過,鼎沸喧騰的人聲都來自一層的大客廳,所有的來客嘉賓都聚集在那兒。
今天他哥哥結婚。婚禮,正推向高潮。
他獨步悄悄來到寂靜的后院。
湘妃竹前的那張老石凳讓如水的月光澆得冰涼侵骨。夜風中垂擺的紫藤掩映不住大客廳里鵲笑鳩舞。歡歌笑語一浪一浪朦朧襲來。他幾乎守不住后院這份落寞的孤獨寧靜。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披婚紗的新娘,溫柔歉疚的雙眸令他心悸。但是,給他靈魂以強烈震蕩的永遠永遠是防鯊網邊那奄奄一息,著金色泳裝的姑娘。也許,就在冒死搭救她的那一瞬間,他就悲劇性地愛上了她。
姑娘擺脫死神的魔爪后,很自然地,很邏輯地向他走來,帶著感激帶著對英雄的溫柔,一直走入他寬厚的胸懷,直到那天他哥哥出現。姑娘最終走向了他哥哥。
這是一種無奈的被選擇。他理解姑娘四顧彷徨、矛盾困苦的心境,他更理解哥哥沉默的情懷。收拾了行裝,他走了。巡回演出,一個城市接著另一個城市,一場又一場,直到前天才踏上疲憊的歸途,不意竟撞上他們的婚禮,避也避不開了。
他深明哥哥不通知他的良苦用心。
如夢的燈光從后門射出一個銳角三角形倒映在門與水池邊。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立在燈影中,不住地跺腳。他抬起頭。
“我找廁所,”小女孩把小手伸給他,一邊還跳動著小腿兒,“很急很急。”
他這才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少見的、十分標致漂亮的小女孩。一身淺藍的短裙把她裝飾得像新鮮水果一樣人見人愛。這么個小女孩兒驀然在客廳與后院這兩極世界間出現,他簡直疑心是天上放下來的。
他笑著牽起她,帶她走上二樓自己的臥室。小女孩兒一看到盥洗室雪白的門,就像小動物似的自己蹦了進去。他踱步到窗口。
小女孩兒又叫了:“你來一下好嗎?”
他走進去,坐在抽水馬桶上的小女孩兒連忙把手伸給他:“我剛剛差一點翻下去。”
他看見她那小小的胖腿兒空懸在那里,于是上前一手牽扶著這小人兒,一面從大鏡壁中打量自己。小女孩兒也歪著頭通過鏡子打量他。
“我好了,”小女孩跳下地,旋即高高撅起小屁股:“我不會擦呀。”
他忍不住笑出聲。只得彎腰為她服務一次,然后把她抱上洗手池,為她洗凈小手再抱出盥洗室。
準備下樓時,小女孩兒突然莊重地站住不走了,并且十分莊重地望著他。他覺得很好笑。
“怎么了?”他蹲在她面前,“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們今天也結婚,好嗎?”
“為什么?”
“我要嫁給你。”
“呵,你知道結婚是什么意思嗎?”
小女孩兒思索了一會兒,“就是我要嫁給你。”
他抬手把披在小女孩眉前的幾縷秀發輕輕掠到胸際。原來他想大笑的,可是突然笑不出,而且小女孩兒認真鄭重的神情,給他重創過的心靈另一番觸動。這個仿佛來自夜空又仿佛來自童話世界的小精靈,在一霎那間,讓他感悟出人間情感的真諦。
一股不可遏制的沖動,驅使他走進琴房。
一樓客廳里,奶黃色的大型吊燈與猩紅的高級地毯交相輝映,把婚慶志喜的氣氛烘托得云蒸霞蔚。薄雪花般的新娘宛若天使在蕓蕓來賓中款款穿梭。
倚窗而立的新郎敏銳地捕捉到了窗外隱約的琴聲。開始他還以為是朋友放的唱片,但很快,他肯定了,這種音樂只能屬于他那才氣橫溢的弟弟。他早就注意到他悄然離開了客廳。
琴聲柔美緩慢,如在娓娓訴說一個甜美深情的愛的故事……金色的沙灘,金色的季節,金色的泳裝,金色的疲憊和微笑,死神也燦然若金……
新郎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一抬眼,敏感靈慧的新娘正遠遠地向他投來內疚的眼光。他忙掉回頭。
琴聲在嘆息,充滿哽咽和啜泣,一種美好的憧憬失落了。鍍金的天空忽然換了顏色,花期在無奈遠去,渺渺虛若薄霧……
新郎再一次被震撼了。
突然,一個明麗發亮的音樂小天使般跳躍而來,這樂聲穿透空間,不斷擴大,漸漸增強、增強,一個強大的浪潮颶風般由天邊激蕩而來,心靈的漩渦排山倒海,跌宕起伏著。長浪拍岸,靈魂正跳著擺脫煎熬的舞蹈,一切情緒被淋漓宣泄殆盡……
新郎呼吸急促,撩起紗窗,新娘子臉色雪白雪白。這時,窗外更加清晰的琴聲里,一種寧靜安然的情緒悄然出現,輕輕地,淡淡地,包容一切,寬厚無邊,一種孤獨的一無所有的情懷,坦然恬淡,感人至深……
新娘在微微戰栗。新郎再也顧慮不了那么多,疾速走向新娘,撇下賓客們茫然詫異的目光,擁著新娘直奔二樓琴房。
他猛地推開門。
鋼琴旁,兄弟正回首相望。
新郎大步上前,幾近失態地死死擁抱了他:
“謝謝!”
新娘的雙眸溫柔晶瑩:“你不僅……你不僅僅給了我生命……”她一步步走近他,仰著淚臉,“你終于讓我如釋重負……”
他默然無語。
抬起雙手,他為新娘輕輕擦去淚水,他感到一種金色的輕快。
徐徐噓出一口長氣,他轉身抱起琴旁那個像新鮮水果一樣可人的小女孩兒,像是親吻又像是對她輕輕耳語:
“謝謝。”
“什么?”小女孩兒說。
他牽著她走向窗外金色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