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東
摘 要: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肯定了鮑威爾對宗教批判的積極意義,通過將現代資產階級國家與基督教社會的類比分析,發現現代資產階級國家以自身為中介,將人們的生活分為共同體生活和市民社會生活,共同體并沒有消滅人與人之間的差別,而是以這種差別作為自身存在的前提,從而得出現代資產階級國家是真正的基督教國家的結論,具有不可克服的局限性,必須像基督教國家需要宗教意識一樣需要政治意識。但是,現代資產階級國家守護所謂“神圣人權”的目的,必將使得政治意識瓦解,現代資產階級國家最終被市民社會吞噬。馬克思希望人們從對宗教的批判轉向對現代資產階級國家和市民社會的批判,實現從政治解放走向人的解放。
關鍵詞:宗教;政治意識;現代資產階級國家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6)09-0073-03
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既充分肯定了鮑威爾對普魯士政權和宗教的批判,也指出鮑威爾的致命缺陷:他只批判所謂的基督教國家,卻不批判法國大革命帶來的現代資產階級國家(以下稱現代國家),并認為現代國家是解決問題的出路。馬克思站在時代的高度發現猶太人問題的解決在德國、法國和北美盡管各不相同,但即使是在已經完成了政治革命,達到現代國家解決猶太人問題最大限度的北美,問題依然存在。所以,猶太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宗教與國家的對立,而是現代國家本身就具有抽象性和缺陷性。要深刻理解這一點,首先要從政治革命談起。現代政治革命有兩個目標,一是建立政治共同體,二是通過政治共同體守護“神圣”的人權。第一步要將宗教從政治生活中趕出去,建立政教分離的現代國家,第二步則是要以國家的名義守護神圣的人權。在這兩者的實現和瓦解過程中,宗教和政治意識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政治共同體生活需要政治意識,政治意識的形成離不開宗教,現代國家守護人權的實踐中政治意識被瓦解,最終導致現代政治國家被市民社會所吞噬。可以說,宗教和政治意識是解開現代國家缺陷性之謎的鑰匙。
一、現代國家是類似于宗教的抽象
馬克思首先將現代國家與基督教社會相類比,發現兩者極其相似。“宗教正是以間接方法承認人,通過一個中介者。國家是人以及人的自由之間的中介者正像基督是中介者,人把自己的全部神性、全部宗教約束性都加在他身上一樣,國家也是中介者,人把自己的全部非神性、自己的全部人的無約束性寄托在它身上”[1]29。在這段話中,馬克思指出國家與宗教一樣具有抽象性,在基督教社會中,人以基督為中介,進入了上帝之國,每個獨立的個體都感覺到自己與上帝同在,人與人相互聯系,人同時生活在天國和塵世兩個領域。現代國家則以自身為中介,實現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但是人并沒有擺脫雙重生活領域。馬克思接著指出“在政治國家真正形成的地方,人不僅在思想中,在意識中,而且在現實中,在生活中,都過著雙重的生活:天國的生活和塵世的生活。前一種是政治共同體中的生活,在這個共同體中,人把自己看作社會存在物;后一種是市民社會中的生活,在這個社會中,人作為私人進行活動,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為工具,并成為異己力量的玩物。”[1]30
這就意味著現代國家的每個個體既要生活在市民社會中,也要生活在共同體成就的領域。在前一個領域中,個體仍是自私自利的個體,個體想問題、做事情依舊從個體的利益出發,渴望個體的成功。而在后一個領域中,人需要站在共同體的立場上,將自己的言行抬高到具有普遍意義的高度,思考共同體的普遍性問題,為共同體的普遍幸福努力。這就是說,生活在現代國家中的人,盡管在參加政治生活時獲得一種解放感,但是市民社會中真實存在的問題并沒有真正解決,與現代國家相比,市民社會才是實際生活開始的地方。基于此,馬克思得出結論,正像基督教并沒有真正改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樣,現代國家雖然以自己的方式廢除了出身、等級、文化程度、職業的差別,但是“國家還是讓私有財產、文化程度、職業以它們固有的方式,即作為私有財產、作為文化程度、作為職業來發揮作用并表現出它們的特殊本質。”[1]30就是說,現代國家并沒有消滅這些實際差別,而是以這些差別作為自身存在的前提。因此,“在國家中,即在人被看作是類存在物的地方,人是想象的主權中虛構的成員;在這里,他被剝奪了自己現實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非現實的普遍性。”[1]31因此,現代政治國家是虛假的共同體,其自身具有不可克服的抽象性和缺陷性。
二、虛假的政治共同體需要政治意識
馬克思以法國大革命為界限,將人類社會分為前現代社會和后現代社會。前現代社會突出特點是:在權力壟斷的前提下,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不分離,市民社會具有政治性。后現代社會的特點是:壟斷的權力轉變為所有的政治權利,民眾可以作為具有政治意義的公民參與政治生活,出現了政治共同體生活和市民生活兩個生活領域。對個體而言,如果要進入共同體生活首先要承認共同體的存在,并且認識到共同體的意義。而且,雙重生活的維系還需要個體意識到現代國家是生活的最高目的,共同體的生活高于市民社會。人們對政治生活所采取的這種態度對于維系現代國家之相對于市民社會的彼岸性和普遍性極其重要,這種態度正是馬克思所講的政治意識[2]58。政治意識需要個體認識到個體是有限的、排他的,而共同體是普遍的,共同體高于個體,即必須承認現代國家高于市民社會。只有具備了這一點政治國家才能獲得普遍的認可,才能超越市民社會,作為普遍理性得以發展起來,如果否認這一點,共同體生活將難以展開。更為重要的是,在實際生活中,市民社會成了一切生活的目的,即這個所謂“神圣的共同體”并沒有實現個體使自己成為人的生活,沒有矛盾的類的生活。相反,宗教、私有財產和市民社會中一切要素在國家生活中不斷恢復。在這種情況下,個體的政治意識對這個虛假的政治共同體的維系尤為重要。
這樣的政治意識是如何產生的呢?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給予了明確的回答,有宗教信仰的人更能理解現代國家,有宗教信仰的人更容易有政治意識。這是由于,市民社會是狹隘的、自私的,國家是從共同體出發,守護普遍性的原則,而在這一點上,基督教具有天然的優勢,人們在宗教中體會到了共同體所必需的超越性和普遍性,宗教精神必然得到釋放,宗教精神有助于理解普遍原則,擁有宗教情懷的人更容易理解公民精神。因而,宗教世界中更容易滋生現代國家所必需的政治意識。在這個意義上,現代國家絕不會拋棄宗教,宗教的普適性和超越性一方面指向天國,一方面也指向國家,并在國家中產生與之相對應的政治意識。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在政治解放已經完成了的國家,宗教不僅僅存在,而且是生氣勃勃、富有生命力的存在[1]27。不僅如此,馬克思還進一步闡述:“那么這就證明,宗教的定在和國家的完成是不矛盾的。但是因為宗教的定在是一種缺陷的定在,那么種種缺陷的根源只能到國家自身的本質中去尋找”[1]27。這就意味著,現代國家從宗教中解放出來,而生活在現代國家中的人并沒有被真正從宗教中解放出來。更為滑稽的是,宗教還成了這個有缺陷的國家必要的理想主義的補充,宗教精神擔當起了政治意識的作用。馬克思用一串比喻性的語言來說明這一點:“宗教是這個世界的總的理論,是它的包羅萬象的綱領,它的通俗邏輯,它的唯靈論……[榮譽問題],它的熱情,它的道德核準,它的莊嚴補充,借以安慰和辯護的普遍根據。”[3]90因此,馬克思得出結論:“所謂基督教國家需要基督教,是為了充實自己而成為國家。”[1]34即現代國家是真正的基督教國家。
三、守護神圣的人權導致政治意識瓦解
源于宗教精神政治意識是現代國家得以構建的前提,同時也說明現代國家必然具有局限性。能否守得住政治意識這個環節,是法國大革命所開辟的這條現代國家道路走下去的關鍵。但是現代國家的目的—守護神圣的人權,注定政治意識必然瓦解。
先來看看所謂的人權是怎樣的一種權利?馬克思認為:現代政治解放帶來了現代國家和市民社會的二元分離,與這兩個不同的生活領域相對應的形成了公民權和人權,公民權使政治生活成為可能,馬克思并沒有對此展開討論,而是對與市民社會相對應的人權做了詳盡的論述。通常意義上,人權應該具有普世的高度,形成的是人與人之間普遍的平等關系。如果現代國家做到了這一點,即實現了每一個個體成為政治共同體中平等的成員,被平等地對待,現代政治革命就完成了它的使命。但是,事實并不是如此,市民社會成了現代國家的目的,現代國家以守護人權為目的。
所謂的人權是什么?馬克思引用了最激進的憲法—法國1793年憲法關于人權和公民權宣言第2條的內容:“這些權利等等,自然的和不可剝奪的權利是:平等、自由、安全、財產。”并逐條去分析人權的內容,以“自由”為研究起點,發現自由的實現是靠“劃界”完成的,個體可以在自己界限之內實現自由,所以馬克思所理解的自由是人與人以“劃界”的方式相互分割、相互隔離。在此基礎上,馬克思指出“財產”正是對這種“自由”的現實實現,“平等”是對這種人與人之間分離的關系在法律上的肯定,“安全”則是要以外在的強力甚至暴力守護住這種分離的關系。因此,馬克思得出這樣的結論:“首先我們表明這樣一個事實,所謂人權,不同于[公民權]的[人權],無非是市民社會的成員的權利,就是說,無非是利己的人的權利、同其他人并同共同體分離開來的人的權利”[1]39。由此可見,如此這般的“人權”成就的不是現代政治革命所要建立的共同體,而是代表切斷了一切聯系的個體的原則,最終成就的是市民社會中自私自利的個體。
現代國家的局限性決定守護這樣所謂的“神圣”的人權是其自身的目的。這就是現代國家自身的悖論,一方面強調共同體是市民社會的前提和目的,共同體高于一切,而在實際生活中,又將作為前提性存在的市民社會看作現代國家和市民社會關系中的目的。而一旦將維護市民社會中自私自利的人權當作現代國家的目的,必然會導致視共同體利益為最高原則的政治意識的不斷瓦解。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個體所看到的國家,并不是維護共同體的利益,而是維護既得利益者在其界限內為所欲為的權利,是在徹底分離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即人與人之間自私自利、相互分離的關系得到不斷強化,這必將瓦解民眾對國家的至高至上性的認同,從而否認現代國家所代表的共同體的生活,沒有了共同體高于市民社會的現代政治意識,虛假的共同體生活—現代國家也被自私自利的市民社會所吞噬。
簡言之,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系統闡述了宗教、政治意識和現代國家之間的關系。他首先以猶太人問題為話題提出鮑威爾針對宗教批判的局限性,指出現代國家是類似于宗教的抽象性,鮑威爾所捍衛的現代國家不僅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反而將人們的生活劃分為共同體和市民社會兩個截然不同的領域。雙重生活得以維系的前提是公民必須擁有宗教意識般的政治意識。因此政教分離并沒有帶來世俗化,帶來的卻是宗教的持續存在。宗教的生機勃勃表明現代國家雖然實現了政治的解放,卻未能完成人的解放,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從某種意義上講,政治革命使得封建社會瓦解,卻留下了它的基礎—利己的人,而這樣的人,恰恰是現代國家的基礎和前提。因此,投身于政治革命的人在為了實現人民主權的國家的同時還為了成就市民社會,最終,市民社會成了現代國家的目的,維護自私自利的人權成了國家的最高職責,具有普適性和超越性的政治意識必然瓦解,共同體生活也將難以為繼,最終導致現代國家被自私自利的市民社會所吞噬,現代國家注定失敗。從馬克思的分析中,我們不難發現,馬克思的最終目的是引導人們從宗教批判中走出來,開展對現代國家批判和市民社會的批判,最終實現人類的真正解放。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2]張雙利.馬克思論宗教與現代政治[J].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
[3]戴維·麥克萊倫.馬克思傳[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