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伋
剛?cè)氪髮W的時候,北島先生在學校里有開詩歌課,近水樓臺,我慕名去聽了幾節(jié)。北島先生聲音飽含情感,朗誦抑揚頓挫,飽滿有力,即便只聽得一次,也不免要感慨:啊,這就是詩人了。課上的內(nèi)容,大約是講詩歌的翻譯和中、英詩歌的比對,具體什么我不太記得了,只記得在那里,我第一次接觸里爾克,第一次看到《秋日》。
“主啊!是時候了。夏日曾經(jīng)很盛大。”
開頭便看到這句。我被這磅礴的語言所震撼,這是里爾克的手筆,馮至的轉(zhuǎn)譯雕琢,對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來說,要撼動他的靈魂,有什么比得上這一句呢?
“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或許是自己正處在“愛上層樓”的年紀,那時又即將入秋,是離家后的第一個秋,涼風驟起,不免自感寂寞。吟讀這兩句,總有說不出的況味,《秋日》讓我愛不釋手,也讓我認識了里爾克。
平常偶爾也會自己做一兩首小詩,填一兩首詞,可惜對寫現(xiàn)代詩,我并無太多天賦,大學四年里,讀詩也不多,我與詩歌的緣分或不長久罷。年節(jié)的一次聚會上,和朋友聊天,偶然提起詩,朋友說到北島新編了一本詩集。幾近忘卻的回憶又重上心頭,于是往書店,買下,便是《給孩子的詩》。
北島先生在序言中提到了編寫這本書的理由:他的孩子在小學參加朗誦比賽,卻被要求朗誦一首并不高明的詩,有鑒于此,北島先生選編好的詩歌,讓孩子領略詩歌、音韻的美好。
與里爾克同為德語詩人的歌德也曾借維特之口說:“哪個少年不鐘睛,哪個少女不懷春。”對生活充滿熱愛,以赤誠之心處世。便有說不完道不盡的情感,情郁于中,詠歌嗟嘆,詩歌便是情感極好的載體。北島則這樣詮釋詩歌與詩意:“雪花和花瓣,早春和微風,細沙和風暴,每個孩子的感受都獨特。就像指紋那樣不可重復——這一切都是詩意,但還不是詩歌,換句話說,詩歌是形式,是由文字和音樂性等多種因素構(gòu)成的。”
雖然題為《給孩子的詩》,但書中內(nèi)容并非幼稚的兒童歌詩——倒有不少中西方名家的作品:海涅、普希金、葉慈、聶魯達、食指、海子……每一個名字都振聾發(fā)聵,每一首詩都飽含深情。
書中的第一首《天真的預示》:“一顆沙里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剎那里收藏。”這樣一首詩出自兩百年前的英國詩人布萊克之手,即便是久不讀詩的我,讀起來也意猶未盡。孩子們讀到,會想到什么呢?
我很喜歡狄金森的《如果記住就是忘卻》:“如果記住就是忘卻,我將不再回憶,如果忘卻就是記住,我多么接近于忘卻。”好像一個人的喃喃低語,與自己的心靈交流,在反復盤旋中,體味著生活的循環(huán)。
當然,還有里爾克,我又一次讀到了《秋日》,這回是北島翻譯,有了不同韻味,少了一些堅毅,多了一些溫婉。一日,我和香港的朋友交流《秋日》的不同譯本,我喜歡馮至,他中意北島,我用普通話分別朗誦馮至和北島兩首譯文,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觀念,我更欣賞馮至的豪氣;他再用廣東話朗誦一遍時,我卻發(fā)覺,北島所譯,用廣東話讀更為好聽,我再用廣東話自己誦讀一遍,果真如此,語言變化,也能讓詩歌余韻無窮。
大家也許會更熟悉書中的中文詩,我雖然不是詩歌愛好者,但這里面的中文詩作品,我也大多曉得。從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到食指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從卞之琳的《音塵》,到顧城的“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
書的結(jié)尾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初中時候便讀過它,了解海子的生平,唏噓不已。時隔多年,又一次讀到它,在一個早已接近忘卻的夜晚,鼻子不禁有些發(fā)酸。似乎我已喪失孩童的赤誠了罷,或許我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大人了罷,“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只有孩子會有這樣的童心。
這不僅是一本寫給孩子的書。也是寫給成人的詩集。里面的詩歌,無論是舊友重逢還是初次相識,讀到每一句詩,若都像一個赤子一般,懷著誠摯的心靈,便會驚嘆著世界之大,世界之奇,感受音韻魅力的同時,體味著最初的單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