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舒
(十一)
我和K第一次的見面有一個平淡無奇的結束。
我說:我得去上學了。
K抬眼望著我,但沒有給我任何表情。半晌,他開口道:“你請假比曠課要好。你應該不介意說一個身體突然不太舒服的謊吧?”
我愣了愣,然后點點頭。
“今天是星期幾?”K突然發(fā)問。
“啊?呃……星期三吧。”我有些懷疑自己的答案。
那你星期五放了學到這里來吧。
說完這句話。K就走了。我抑制自己不去看他的背影。默念他最后的那句話,突然失去分析句子意思的能力。
之后我開始間斷地跟K碰面。我跟他去過的地方不過是流經這座城市的一條河的邊緣,郊外的植物園,一個小街道里安靜的咖啡館,還有那座至關重要的市中心的圖書館。圖書館中有一本《莊子》里夾了一張紙條,它成為我消失大半的記憶中僅剩的重要線索。
而此刻,我正沿著公路緩行,一個個的轉角背后掩藏著新的視野,環(huán)復折疊的空間展開來,終于是一片海藍。走下海堤的臺階,便踩在了淺灘的白沙上。深藍海水在遠處的模糊線條上與淺藍白色的天空親密地接觸著,不能從視覺上知道還要延伸多遠。
地球表面的彎曲弧度阻止了我們看到稍遠的風景。正如我們甚至無法預測下—秒的未來。
清潤的海風不似內陸的微風,卻仍不失溫柔,攜帶著水汽和海洋生物的氣息撫過我的手和臉。我和K并排站在一起端詳著大海,沒有什么感觸可以說出口。
K脫掉球鞋和白色棉襪,卷起褲腳,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走入了大海,把雙腳浸泡在海水里。他站在海水沒膝的地方一動也不再動,始終背對著我,而我也幾乎就要以為他跟海里所有其他的人們沒什么不同。仿佛海洋具有一種奇妙的包容力,原始生命曾在這里孕育,它足以讓各異的人們暫時回到本真的狀態(tài)。
想到那些脫離本真的陰暗面,我不禁又覺得相當傷感。
如果沒有那些習慣性的消極念頭。
如果意識中光明多于黑暗。如果不是哀怨而是美化。
如果一切能夠比現(xiàn)在單純,那么還有什么好傷感?
(十二)
我在海邊躺下,枕著柔軟的沙,我的身體幾乎也要成為細小顆粒淹沒在沙中。
K就在不遠的地方,可是那又怎樣?我看不清他今天穿的藍襯衫跟海水藍有多少差別。他一個人泅渡,我一個人消失。這親密的關系同時不也是隔離的,中斷的么?
天空變亮了,又變暗了。
橘黃色與灰藍色平分了視野。已經是黃昏了吧。
終于K的身影擋住了我的光線,衣角濕淋淋地滴著水,結束了這一場沉淪的等待。他臉上有一點倦意,他的眼睛里映出同樣疲倦的我。我猜他在海里的時候一定沒有回過頭。
你還好嗎?K的語氣像海水一樣潮濕清涼。
嗯。除了簡短回應之外我沒辦法說什么。
時間在我們之間自由地淌過去。尷尬局促的只是人。
然后我跟K去吃飯。我低頭專心擺弄碟子里那只作為擺盤修飾品的扇貝,漂亮的質地,淡然得難被覺察的顏色變化。低調的光澤。
“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可可奶茶對吧。”K盯著我杯子里幾近透明的石榴汁。
“好像是。”這句話的意思似乎是在暗示其實不是。
“我還是喜歡咖啡呢。”K攪動著白瓷杯里的深色液體。
“對啊。”我的回答仍舊機械。
“你后來習慣了你的生活嗎?”K突然改變話題。
“后來?你走了之后嗎?”
“嗯。你不記得我之后。”
K當時突然離開大概是因為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存在。確切一點說,是我跟他在一起被太多不該知道的人知道了。
誰是不該知道的人呢?
是那些扭曲了美好本意的人。他們的世界只有簡單的線條,如何能夠理解貝殼上那一點彩色呢?至于那些本就無法定性的關系,在他們眼中更無異于拙劣的仿真畫。畫作內容就是一個會將人引入歧途的迷宮。
誰知道那些迷宮中閃耀的繁星有多圣潔又有多遙遠?誰知道他們自己的生活本就是一個面容更加模糊的迷宮?
(十三)
我們接下來做什么?K當時常常這樣發(fā)問。
我們。我很喜歡K說這個詞語。
人與人之間生硬的隔膜被這樣兩個字柔和地敲碎,彼此的生命發(fā)生了內在的聯(lián)系。我和你不再是我和你。而是可以同時動身去做一件事情,攜著一些明朗或隱秘的相似之處,懷揣著共有的故事情節(jié)的同伴。
我想,只要有我們,后面的“在一起”倒顯得無足輕重了。
也許只因我也害怕去確認什么。
我做了很多決定。其中包括預謀十七歲的離家出走。可我當時并沒有下決心讓預謀成真。
K從來只是淡然地聽我說這些遙遠得不切實際的幻夢,既不贊同也無鼓勵。可我仍然那么愿意對他說,因為如果是其他人,他們會對我皺皺眉,嘆口氣,然后用一切我所厭惡的現(xiàn)實說法把我辛苦建立的幻想世界拆毀。
那個世界本來就弱不禁風。
(十四)
海邊賓館17樓的走廊上鋪著毫無新意的紅色地毯,雙腳好像走在了沼澤上。
又一次盯住K的背影,那背影在昏黑的狀態(tài)下抽象成一片單薄的樹葉,然而,他再單薄也承受著我的攀附。在這一點上。我似乎忘記詢問他的感受。
我忘記詢問的其實有很多。跟K在一起讓我不敢發(fā)問。因我不能對可能的答案有任何線索。比如說K的年齡我至今仍不能確定。從外表來看。他無疑還很年輕;可是憑直覺,他不可能與如我這樣的十七歲少年一般大小。
否則他怎么會如此自然地把一張單人房卡遞到了我的手中,然后轉身打開了我對面的房門?
我在沐浴的時候心情往往絕不輕松。一是我有在洗手間讀書的習慣,哪怕是在氤氳的水霧中吃力地辨認放在窗臺上的書頁的字跡;再一個,如果不看書,我會一邊哼著低沉的調子一邊緊張地想著心事。endprint
今天我選擇了后者。
荒謬感像是水流一樣裹住了我整個身體。
我感到失控,至少不受我自己控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在我身后扯著無形的絲線,僵硬了所有的舉止。我看起來很自由。然而自由卻無時無刻不在脫離我。
換句話說,這自由已經讓我難堪。
勉強完成這次沐浴,我擦干身體和頭發(fā),在床上獨自呆坐了半晌。終于,我發(fā)現(xiàn)了,荒謬感的來源。
荒謬是因為K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所有痕跡從來都沒有任何邏輯。
我突然意識到,每一個此刻留下的印象,以及每一次記憶里的閃回,似乎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拼湊,而真正在我身邊包圍著我的,只有清冷的空氣,K,他在哪兒?他真的存在過嗎?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推開房門,然后開始敲對面的門。
咚咚咚咚。
我敲了很久,但一直沒有人開門。
我不愿信邪,下樓去了賓館前臺詢問。他們告訴我。房間里并沒有住客,就算有可能也退房了,之前值班的同事已經下班,具體的他們不清楚。我腦中嗡嗡作響,覺得他們的說辭也同樣沒有任何邏輯。
我一夜無眠,天蒙蒙亮就離開賓館,買了回程的票。
這次自由的旅行。果然難堪地結束了。K和自由一樣,從此徹底地脫離了我,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以至于我最終說服了自己,他是我臆想出來的玩伴和幻覺,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而那些僅有的證據(jù)或線索,我也拒絕再去回想觸碰。
(十五)
后來,我的日子變得很快。否定了K的存在之后,那個不安分的自我也沉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一夜長大的平凡姑娘。
童年與青春期里那些混雜在一起的幸福與陰郁、誠懇與虛偽,已經不是我會時常考慮的事情。畢竟。我現(xiàn)在已是要操心柴米油鹽的大人。我認識的新朋友。大多數(shù)也不會對我提出什么尖銳直接的問題,也沒有一臉早已看穿我的表情,更不會約我去做什么不著邊際的事。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
有一天,在美術館門前,我無聊地在等人,看見有一個戴灰色帽子的年輕男生坐在街頭的長凳懶洋洋地看報紙。不知為何,我忽然想和他一起坐下。這一坐,一寒暄,我們從此莫名地成了朋友。
認識的幾年間,我們大概每半年才會見上一次。對我來說,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次我跟他一起在大排檔吃夜宵,分享了若干瓶啤酒后,他給我推薦了PinkFloyd的Comfortably numb,并對我自嘲地唱出那句:The child is grown/the dream is gone/Ihave become comfortably numb……
舒適的麻木,就是我們的歸宿。
而唯獨那一瞬,我又想到了K——或許,只有他掙脫了這無奈的歸宿或命運。當他從旅館房間里莫名消失的那天起,就終于擺脫了我的牽扯,從我的宿命中剝落。在無盡的虛空中得到了自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