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馮先生是我的一位畫家朋友,擅畫鴛鴦,在工筆畫家中頗有名氣。他在京郊置了一幢大別墅,還建造了一座庭院。庭院里蓄了一塘水,塘中養著野鴨、鴛鴦什么的,還有一對天鵝。
馮先生搬到別墅后不久,有次駕車將我接去,讓我分享他的快樂。我倆坐在庭院里的葡萄架下,吸著煙,品著茶,一邊觀賞著塘中水鳥們優哉游哉地游動,一邊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
我問:“天鵝與鴛鴦,你更喜歡哪一種?”
他答:“都喜歡。天鵝有貴族氣;鴛鴦,則似小家碧玉,各有其美。很多成功人士,多要求為他們畫天鵝。普通人前來購畫,多喜歡鴛鴦戲荷圖。畫鴛鴦是我最擅長的,技熟于心,畫起來快,所以價格也就相對便宜些。我賣畫給他們,也不僅僅是為了錢。他們是揣著錢到這兒來尋求對愛情的祝福的。我滿足了他們的心理需求,自己也高興。”
我虛心求教:“聽別人講,鴛鴦鴛鴦,雄者為鴛,雌者為鴦;鴛不離鴦,鴦不離鴛,一時分離,豈叫鴛鴦。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什么典故?”馮先生說,他只對線條、色彩,以及構圖技巧感興趣,至于什么典故不典故,他倒從不關注。
3個月后,已是炎夏。某日,我正睡午覺,突然被電話鈴驚醒,抓起一聽,是馮先生。他說:“我的庭院里,剛剛發生了一場事關生死存亡的大搏斗。”于是,馮先生語氣激動地講述起來。
那日,馮先生坐在別墅二層的落地窗前吸煙,吸完煙正要起身時,忽見一道暗影自天而降,斜墜向庭院里的水塘。他定睛細看,竟是一只蒼鷹,企圖從水塘里捕捉一只水鳥。水鳥們受到驚嚇,四散而逃。兩只天鵝猝臨險況,反應迅疾,扇著翅膀躍到了岸上。蒼鷹一襲未成,不肯善罷甘休,旋身飛上天空,第二次俯沖下來,盯準的目標是那只雌鴛鴦。而水塘里,除了幾株荷,再沒什么可供水鳥們藏身的地方。偏那些水鳥,因久不飛翔,飛的本能已經大大退化。
馮先生隔窗看呆了。
正在那雌鴛鴦命懸一線之際,雄鴛鴦不逃竄了。它一下子游到了雌鴛鴦前面,張開雙翅,勇敢地扇打俯沖下來的蒼鷹。結果蒼鷹的第二次襲擊也沒成功。那蒼鷹似乎餓急了,它飛上空中,又開始第三次進攻。而雄鴛鴦也又一次飛離水面,用顯然弱小的雙翅扇打蒼鷹的利爪,拼死保衛它的雌鴛鴦。力量懸殊的戰斗,就這樣展開了。
令馮先生更加吃驚的是,岸上的一對天鵝,一齊展開雙翅,撲入塘中,加入了保衛戰。在它們的帶動之下,那些野鴨、鷺鷥都不再恐懼,先后參戰。水塘里一時間情況大亂……待馮先生沖出別墅時,戰斗已經結束。蒼鷹一無所獲,不知去向。水面上,羽毛零落,有鷹的,也有那些水鳥的……我聽得也有幾分發呆,困意全消。待馮先生講完,我忍不住關心地問:“那只雄鴛鴦怎么樣了?”
他說:“慘!幾乎是遍體鱗傷,兩只眼睛也瞎了。”他請了一位寵物醫院的醫生,為那只雄鴛鴦處理傷口。
到了秋季,我帶著幾位朋友到馮先生那里去玩,發現他的水塘里增添了一道“風景”——雌鴛鴦將它的一只翅膀,輕輕地搭在雄鴛鴦的身上,在塘中緩緩地游來游去,不禁使人聯想到一對挽臂散步的戀人。而那只雄鴛鴦已不再有往日的美麗,它的背上、翅膀,有幾處地方呈現出裸著褐色創疤的皮。更令人動容的是,塘中的其他水鳥,包括兩只雪白的、氣質高貴的天鵝,只要和那對鴛鴦相遇,都會自覺地給它們讓路,仿佛那是不言而喻之事,仿佛已成塘中的文明準則。尤其那一對天鵝,當它們讓路時,每每曲頸,將它們的頭低低地俯下,一副崇敬的姿態。
我心中自然清楚那是為什么,我悄悄對馮先生說:“在我看來,它們每一只都是高貴的。”馮先生默默地點了一下頭,表示完全同意我的看法。
然而,不久前某日,忽又接到馮先生電話。他寒暄一句,隨即便道:“它們死了。”
我愕然,輕問:“誰?”
答:“我那對鴛鴦……”
我于是想到,已與馮先生中斷往來兩年之久了。他先是婚變,后妻比馮先生小35歲。正新婚燕爾,禍事卻猝不及防——他某次駕車回別墅區時,撞在水泥電線桿上,嚴重腦震蕩,落下手臂攣顫之癥,無法再作畫。后妻便鬧離婚,他遂同意。后妻離開時,暗中將其畫作全部轉移。此時的馮先生,除了他那大別墅和早年間積攢的一筆存款,也就再沒剩什么了。坐吃山空,前景堪憂。我不知該對他說什么好。
馮先生嗚嗚咽咽地告訴我,塘中的其他水鳥,因為無人喂養,都飛光了。我又一愣,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不是都養熟了嗎?”對方又是一陣嗚咽。馮先生沒有回答我的疑問,就把電話掛了。我陷入了沉思,突然想到了一句話:“萬物互為師學,天道也。”
(秋水長天摘自《困境賜予我的》中國青年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