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道者的靈魂高度

張華中

人在世上，總要思考一些問題，提出一些想法，設(shè)計幾種前景。我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三句問話，雖然簡單，卻是一個哲學命題，讓多少學者、志士、有為者、無為者殫精竭慮，難尋答案。這三句話就像一道有無數(shù)解的方程，因為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答案，所以有志者、有心者千方百計去解開這個謎。不知道以后是否有人會給出讓世人都滿意的答案，但我相信，人們在乎、孜孜以求的并不是答案，而是尋求答案的過程。

由于這種尋求，成就了無數(shù)的哲學家、教育家、思想家、政治家、詩人及藝術(shù)家。他們不想碌碌無為地活，不想默默無聞地死。他們一直在努力，幻想著某一天，自己的肉體消失后，自己的靈魂、自己的思想還能在人類世界被人記起，時不時閃出一些光亮來。生前說說別人，死后讓別人說說。《老子》云“死而不亡者壽”，即是這個道理。

豐子愷先生把人的生活分作三個層次：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無論何種生活，最終目的是達到“快樂”。而物質(zhì)的快樂，是大眾的快樂；“飽暖思淫欲”“酒足拈花香”，精神的快樂是較高層次人的快樂；他們在完成賴以生存的生活資本積累后，開始享受起精神快樂。他們或種花，或養(yǎng)鳥，或下棋，或閱讀，或?qū)W藝，或炫技，力求精神上的愉悅。但“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老子》十二章），并且“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老子》第四十四章）。但社會上有些人，很少的一部分人，他們做人很認真，在滿足“物質(zhì)快樂”和“精神快樂”之后還嫌不夠。他們不去羨慕當下許多人或隱身終南山，“一杯清茶淡世俗”的隱士生活：也不去營造“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屬于自己的田園情趣。他們活著就是要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把一切都當作身外之物，連自己的身體都看作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只有這樣，才能滿足他們的“靈魂快樂”。實際上，他們既是朝圣者，更是“殉道者”。

我的好友孫玉霞就是這樣一位“殉道者”。

我們曾經(jīng)是同事，那是80年代一塊在百年名校淮陽師范執(zhí)教時相識相知的。那時的她正風華正茂、才氣逼人，大學畢業(yè)剛剛被分到藝術(shù)組教授繪畫藝術(shù)。我至今記得她的一幅以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為題材的工筆人物畫在省里獲了獎，當時我就料定：此人以后必成大器！這之后，我離開了學校，她去了河南教育學院，直到2004年去中共黨史出版社至今。幾十年時光荏苒，雖然偶爾也通過其他渠道獲知一些關(guān)于她的零碎消息，但總未與她詳談過。只能感到這些年她為了家庭和自己的工作，忍受時光的煎熬，以至那些磨難過早地在她身上表現(xiàn)出與她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和滄桑來。我還以為她早已放棄了她的藝術(shù)，放棄了她日思夜想的繪畫藝術(shù)。

今年五月份我去北京舉辦個展，她前去捧場助陣。幾天來，我們進行了第一次對藝術(shù)的長談。慢慢地，她的堅毅、執(zhí)著、虔誠透過時間的帷幕清晰地又回到我的面前。我真的不知道，她這些年是怎樣走過來的。她就像去布達拉宮的朝圣者，一步一撲身，一步一拜首，用自己短短的身體去丈量人生的長度。當她講到這幾年考入了著名山水畫家賈又福先生的高研班學習深造，對藝術(shù)的理解有了質(zhì)的飛躍時，那種自信、高貴、倔犟的性格讓我對她刮目相看。當她講到她在高原四姑娘山寫生時的各種磨難和遭遇時，我又深深地驚呆了。惡劣的天氣，艱苦的環(huán)境，這一切她竟能默默地忍受。當大雪把她畫畫的帳篷一夜間壓塌時，我感到一朵圣潔的雪蓮瞬間綻放，這充滿著人性靈光的靈魂之花讓所有的大山為她歌唱！

我又一次感動和震撼于她的雪意山水。她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去畫些婉約、甜美、精細的花花草草，而是選擇了山與雪作為自己的藝術(shù)符號，作為表達自己思想靈魂的載體。山的冷峻、峭拔，敢與天齊的精神品格，正是她內(nèi)心的一種掙扎，一種崛起，一種釋放，一種前所未有的靈魂高度。此時的山不再是自然的山巖，而是畫家詩化了的客體，象征和代表著靈魂的屹立和執(zhí)著。山畢竟是冷色的、無語的，無法與人溝通和交流的自然景物。但畫家通過它的起伏跌宕，溝壑的縱橫迂回，感到它的舞蹈和律動，感到它的巍峨和大樸，感到它超越時空和生命的壯美。山是雄性的，陽剛之氣充盈宇宙，自信剛毅，傲視蒼穹。在雄性的山體之上，鋪上一層或厚或薄的積雪是玉霞的高明之處。這雪使勇猛的裸露的大山有了一種掩飾，披衣戴紗，相得益彰。把剛性的山巖亦露亦藏的包裹起來，有剛有柔，有強有弱，有陰有陽，在皴擦、描繪之間盡情顯露，必然與偶然在水與墨中交融成趣、互為表里。

雖然玉霞喜歡素樸簡淡的生活，更喜愛雪山帶來的那份莊嚴、肅穆、圣潔與寧靜，追求至平、至正、至虛、至靜、至善、至純、至真、至美的藝術(shù)境界。但在她的山水畫面前，在感知山的渾然蒼茫、靜觀如覽宇宙大干之后，我感到更多的卻是：其一，這個世界是很嚴峻的，有些追求是高不可及的，一生的努力也許難望其項背，何論“山到盡頭我為峰”：其二，山的高度就是你思想與靈魂的高度，人活著就要像山一樣擎起你生命的大纛，托起你理想的坐標：其三，為了這種高度，你會付諸自己的一切時間、親情或者生命。在這個受經(jīng)濟大潮沖擊、浮躁非凡影響的社會大背景下，當一個畫家抱以“用生命去探索，用靈魂去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去作畫時，她的人品和藝品的高度足以讓人仰視。

人生苦短，也許當你即將走完自己的人生之路，在最后彌留時的回光返照中，你會捫心自問：我這輩子到底做了什么？怎樣做的？做成了嗎？如果你的回答是肯定的，感到無憾于世，那么，你就是站在靈魂的高度在拷問自己：或含恨終生，或含笑九泉，這樣的結(jié)果都會被一個過程所演繹、所證明！

起碼到目前，玉霞是一個標準的“殉道者”，在藝術(shù)的朝圣途中，她還要經(jīng)過無數(shù)不可知的、神秘的過程，但這些都不會讓她探索的腳步停下。預言的往往是他人，而實踐這種預言的卻恰恰是自己。

風景在路上，磨難也在路上。

有評論者說：“中國山水畫，歷來講究‘留白為雪，那些以白粉直接畫雪者，看似創(chuàng)新實乃本末倒置，違背了中國山水畫的藝術(shù)規(guī)律。‘留白為雪乃千古不易之法。孫玉霞所作雪景山水不在所謂‘冰雪畫派之列，但卻傳承了中國山水畫雪景山水畫法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既有筆也有墨。”

我愿玉霞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一座藝術(shù)上的大山，就像她常畫的四姑娘山、天山一樣壯美剛毅，山頂上同時閃爍著藝術(shù)和宗教的光芒。

我們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