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賈平凹推出長篇小說《極花》,將視角對準被拐女性的悲慘命運,同時關注農村光棍兒的“絕種”人生,更展現出一幅當代凋敝鄉村圖景。不解決鄉村的問題,恐怕會有更多的極花被迫走進那個世界,成為現代化在這片土地上生出的惡之花。
極花的模式化命運
《極花》故事并不復雜,創作靈感來源于發生在一個老鄉身上的真實故事:老鄉的女兒在十幾歲時遭人拐賣,他們苦苦尋找了好幾年,好不容易才把女兒解救出來;可當時姑娘已經生了一個孩子,孩子留在了被拐賣的地方。回到家后,由于媒體宣傳公安解救成功的新聞,人人都知道老鄉的女兒遭人拐賣,姑娘不再出門、不再說話,整日呆坐著一動不動。再加上思念孩子,半年后,女兒背著父母跑回了被拐賣地。

《極花》的名字是小說中的一種植物,在冬天是小蟲子,夏天又變成草和花。“有點像冬蟲夏草,但又不是,村里的人就用極花冒充冬蟲夏草去賣。”
《極花》只有16萬字,結構簡單,以第一人稱書寫,“我”即是主人公極花,整個框架基本上沿著老鄉女兒的故事發展。類似的新聞事件并不罕見,比如去年鬧得沸沸揚揚的“郜艷敏事件”——
1994年,河南姑娘郜艷敏被拐賣至太行深處的河北曲陽縣靈山鎮下岸村,之后在村里當上代課教師,2006年成為“感動河北”十大年度人物,她的事跡被改編成2009年上映的電影《嫁給大山的女人》。一個被拐女孩的血淚史被包裝成感動中國的心靈雞湯,社會良知被大面積吞沒。
比《極花》走得更遠的還有電影《盲山》,一個《嫁給大山的女人》反面的故事,這才是真實的鄉土中國。
從被拐到不得不順從,極花走過了一條坎坷的道路。懷孕后,極花“越發恐懼,焦躁不安,額頭起了痘,又嚴重地便秘,只要黑亮不在窯里,就使勁擠壓肚子、蹬腿,甚至從炕上、方桌上往下跳,企圖它能墜下來,像大小便一樣拉掉。”最終,她宿命而又無奈地生下了孩子,并像所有母親一樣愛上了這個孽種。
如此說來,《極花》可以說了無新意,延續之前的賈氏小說思維,男權社會中的女性掙扎,凸顯了陰郁的時空。老老爺的身影伴隨這個村莊,讓人想起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死生無所寄,凋敝的最終結局,或許就是一種新的復出。
最后的農村,最后的光棍
極端落后的村落,積攢了越來越多的光棍兒。賈平凹深有感觸:“我是到過一些這樣的村子,村子里幾乎都是光棍,有一個跛子,他是給村里架電線時從崖上掉下來跌斷了腿,他說:我家在我手里要絕種了,我們村在我們這一輩就消亡了。我無言以對。”
拐賣之外,他將視野放到廣闊的鄉村世界:“拐賣是殘暴的,必須打擊,但在打擊拐賣的一次一次行動中,重判著那些罪惡的人販,表彰著那些英雄的公安,可還有誰理會城市奪去了農村的財富,奪去了農村的勞力,也奪去了農村的女人。誰理會窩在農村的那些男人在殘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了一層開著的不結瓜的謊花。或許,他們就是中國最后的農村,或許,他們就是最后的光棍。”
2011年,年輕導演郝杰拍攝了一部電影《光棍兒》,把鏡頭對準了農村的褲襠問題——某貧困山區的四個老光棍。村里男女比例的不協調使得光棍問題變成了老大難問題,時間一久,人老了,這問題也就無法解決了。在一個信息不怎么發達的封閉山村里,性問題變得如此苦悶、焦躁、混亂,全村只有那么一個年老色衰的老年婦女蜻蜓點水似的游走在各個光棍之間,暫且解決一下光棍們的褲襠問題,其他疏解苦悶的辦法就是反復聽些聽了幾十年的葷曲兒。

城鄉二元化發展自然體現在褲襠問題上,這種不平衡性不僅作用于性上,而且在整個城鄉二元的道德評判體系上也有深刻的烙印——就連城里的妓女也看不起鄉下嫖客。
而今,隨著轟轟烈烈的城市化運動展開,偏遠地區的光棍正以史無前例的速度遞增,本來他們賴以生存的本鄉女性資源一波一波被城市吸走,而他們卻因種種原因,尤其是在城市面前的性別劣勢而被封死在本鄉。城市剩女歸根結底是個偽命題,她們總歸能找到婚姻以及性的排泄渠道,而鄉村男性,尤其是新的80后、90后光棍們,面臨的將是一個女性資源急劇稀缺的時代,甚至除了攢一輩子錢買一個媳婦之外,沒有任何正常渠道能夠讓他們獲得婚姻權利。
在需求面前,新的極花出現了,她們被命運推搡,扔進原始的牢籠,去填補光棍們絕望的人生。一個道德問題壓抑下的另一個道德問題出現了:人性的道德自然讓我們去拯救極花,而時代發展的不道德卻在壓榨著那些無限釋放人性之惡的光棍兒。
極花,有被迫,也有自愿,比如越南新娘、緬甸新娘,她們懷著美好的夢想,以幾萬塊的價格把自己出售到中國,填補進女性缺失的村莊。有人終老于異國,有人不久便逃離,奔向新的迷茫的人生,她們身后是被拋棄的光棍,大多數人再也拿不出錢買一個媳婦,作為一朵謊花,在廣袤的鄉野釋放人性的善與惡。
鄉村的文化救贖:滄海何嘗斷地脈,半崖從此破天荒
拐賣和被拐、光棍產生的土壤之外,綿延不絕的鄉村社會到底在經歷什么?
賈平凹說:“我關注的是城市在怎樣地肥大了而農村在怎樣地凋敝著,我老鄉的女兒被拐賣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樣,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還活著的一群人是懦弱還是強狠,是可憐還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樣常年駐雪的冰冷,還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
時代的悲劇,總會加倍施于女人和孩子身上,拐賣女性是這種悲劇的極端顯現,那些被城市吸附的女性,也不知有多少淪落紅塵,成為燈紅酒綠表象下的工業廢品。
2011年,賈平凹出版了一本長篇散文《定西筆記》,記述了他2010年末走訪甘肅定西農村的所見、所想。定西是中國最貧窮的地區之一,其保守、落后、貧窮的現狀,讓他深為觸動。
2010年,他憑借散文《一塊土地》(書寫近百年中國土地問題)獲得人民文學獎。授獎詞中這樣寫道:在《一塊土地》中,賈平凹孤獨地站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里,深切地注視變化中的鄉土中國面臨的困境,有黍離麥秀之情懷。
縱觀賈平凹的絕大多數重要作品,對鄉村世界的回望是一個最重要的主題。早期的《雞窩洼人家》《黑氏》《浮躁》,尤其是以商州為主題的三部長篇散文,描繪了一幅變革中唯美的鄉村畫卷。后來的《高老莊》《秦腔》等,開始面對鄉村世界裂變帶來的諸多社會問題。而到了《高興》,以及如今的《極花》,已是鄉村世界崩塌后的挽歌。《高興》聚焦在城市,民工生活的辛酸和無奈;《極花》返回到農村,走進一個中世紀式的村莊,那些最古老的生存方式,看似沒有改變,卻因為遙不可及而又處處決定其命運的城市的壓榨,而變得幾近荒蕪。
今天的賈平凹,或許再也寫不出商州系列散文和小說《浮躁》那樣唯美的桃花源,那時的小橋流水,擺渡的小水依舊在那條州河上延續命運的擺布,如沈從文《邊城》般的詩意畫卷,被滾滾硝煙取代。作家只能看到荒無人煙的村莊,墳塋累累,一眾光棍和老人孩子,在這片殘山剩水間打發時光,儼然地獄世界上升至人間。
鄉村越來越凋敝,這是當代社會面臨的重大問題,賈平凹看到了,大量知識分子以及生存在這個國度的人們都看到了。所謂“消失的故鄉”,不過是文人的詩意想象,真正恐懼的是故鄉消失之后,那片土地上人的命運。簡單用城市化來討伐這場浩劫已經顯得毫無意義,城市化是一個必然的選擇,鄉村的消逝卻不是必然的結果,鄉村可以通向它應該有的詩意未來,也必須要通向這個未來。
寫完《極花》,賈平凹想起兩句古人的詩:
一句是:滄海何嘗斷地脈,半崖從此破天荒。
一句是:樂意相關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
前者作者蘇軾,是其貶謫海南時所作,不是完整的詩,只有兩句。蘇軾在一位學生的扇面上題寫這兩句,大海沒有把陸地和海南島分開,希望珠崖書生唐某能夠中舉,結束海南無舉人的歷史。“一些問題由來已久,很深重,覆蓋面很廣,但總會有合適的人和政策以及時機,去真正解決這些問題。”
又是一年歲末,每晚看電視,新聞里照例出現了更多農民工的身影,這座城市的很多高樓被他們占領,他們的身份不再是之前的建筑工人,而是寒風中瑟瑟發抖、以命相逼的討薪者,他們唯有將自身最重要的生命綁縛于死亡邊緣,才能喚醒媒體和公眾的一丁點兒同情之心,從而獲取本應屬于他們的酬勞。伴隨這些新聞的,是城市治安的再次緊張,偷和搶又一次成為個別一無所有的人回歸故鄉前的最后救命稻草。
城市在惶恐,鄉村在凋敝,兩者之間并非井水不犯河水,城市掠奪了鄉村的同時,鄉村也在以柔弱的方式報復城市。如此惡性循環,等到鄉村消失的那一天,城市也好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