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育了文明的鄉村,在文明中逐漸坍塌。如何記錄那些經久不息的草間文明,以及文明崩塌時的撕裂瞬間?與大多數隔岸觀火式虛夸的書寫不同,“在場”式寫作是一個很好的嘗試,遠的如梭羅的《瓦爾登湖》、劉亮程的《一個人的村莊》,近的如宋長征。
宋長征,成武縣孫寺鎮鄭莊村農民,鄉村理發師,寫作大量與鄉村文明變遷有關的散文,以觸及心靈的文化思辨受到廣泛關注,出版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獲第四屆中華寶石文學獎,首屆萬松浦文學新人獎,第三屆泰山文學獎,現為山東省作協第四屆簽約作家。
一個農民的魯西南鄉村想象
光頭,時常戴一頂帽子,伴隨狡黠的微笑的是兩撇上挑的八字胡,呈一條直線,說話帶著一股剃刀般的狠勁,宋長征獨行在魯西南蒼茫原野上。
成武縣孫寺鎮南方名剪理發店,早晨8點,宋長征起床,和妻子一起工作到晚上7點,觸摸一個人頭接著一個人頭,周而復始。
進入臘月,理發店開始忙碌,顧客大都是周圍熟悉的鄉親,有一搭沒一搭和他交談。小屋角落里,安放著幾摞書和一臺電腦,它們會在夜晚將宋長征帶到另一個世界。
除了家人和個別好友,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魯西南大地上的梭羅,用一把剃刀丈量生活之外的精神世界。這個樸實的理發師,淹沒于孫寺鎮人群深處,光亮的頭型在每個夜晚閃現出文學的光芒。
去年夏天,一次采風活動中,我第一次見到宋長征,見證了他精湛的理發技藝:深夜酒酣時,隨手拾起剃刀,為同行的一位作家刮出漂亮的光頭,避開頭頂一顆尖尖的肉瘤,手起刀落,干凈利索。一如他的散文,洋洋灑灑、通曉古今而又不拖泥帶水,堪稱魯西南鄉村風物志。

距離孫寺鎮10里地的鄭莊村,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周氏家族聚居地。出生于1869年的周自齊,曾任山東都督、民國總理,代行民國大總統10天,創辦清華學堂和拒簽《二十一條》是其彪炳史冊的功績。“處事循禮,交友擇人,崇文尚武,三育(德育、智育、體育)修身”的周氏家訓,至今仍在當地流傳。
一百年后的1974年,宋長征出生在這個村莊。周氏家族幾代人積累的文化和財富資本已銷聲匿跡,僅剩坍圮的房舍和祖墳。作為貧苦農民家的孩子,宋長征的成長延續農村孩子的正常道路。多年后,他為周氏家族最后的守墓人,一個姓李的老頭,寫下了散文《最后的守墓人》。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出生時父親已47歲,父母共生育了七個子女。大哥很早就跟隨舅舅去了關外;后來二哥又跟了過去,在那里安家落戶;三哥當兵入伍,大姐出嫁早,就剩下父親母親二姐三姐和他,一個貧窮的五人之家。
他這樣回憶童年:“莫言寫過《透明的紅蘿卜》,那個黑瘦的鄉村小孩就是我當年的形象;莫言寫過《?!?,那個牽著去勢了的牛在鄉野轉悠的就是我?!?/p>
理發師的工作之外,他更重要的身份是農民,經常離開寄居的小鎮,回到村莊侍弄再熟悉不過的土地——他知道一株草在大地上的命運,將根扎下,種子隨風飄散,等待又一次輪回。他知道一頭牲靈對于鄉村的重要性,不僅限于當下人的口腹之欲,而是陪伴祖輩在田野上行走。他知道一把農具的使命,是莊稼人徒增的手臂,游走在農耕史的上空。他理解一座老屋的深情厚誼,蔭蔽了先人,也蔭蔽了作為后代子孫的我們。他懂得一條河為何總是清澈的環繞村莊,洗滌了時間的塵垢,也淘洗了我們的精神與肉體。
——這是“對時間的閱讀,用自身的經歷在魯西南這方田野上洄游,看見光陰深處的村落”。
理發師養成記:
兩個17年的命運交匯
宋長征的履歷豐富,多年的打工經歷具有典型的時代痕跡。當代中國,無數鄉村青年奔波在路上,資本和機會的流動,改變了一個時代的命運。
1991年高中只讀了一年即輟學,在一個彌漫著濃霧的清晨,他告別學校,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回到宿命的村莊,開啟了農民生涯。接下來,他曾有從軍夢,旋即破滅。面對父親養的一頭黑犍牛,第一次感知到了人與牲靈之間的交流。他坐在海拔僅高出地平面五米的河堤上冥想:“遠處的麥田在由青變黃,清脆的布谷鳥聲像火柴,一次一次劃過天空,卻看不見一絲光芒?!夷?,是否有一個足以明朗的未來,在遠方等我?”
鄉村原野上的少年,呈現出一個作家成長的經典畫面。
之后是長長的打工歲月。去燒磚的窯廠拉車子,身側是曾就讀的初中,兩個世界咫尺天涯。之后他遠遁遼寧,到一個漁村做了漁民或海員,迎著潮汐下網捕魚。大海是一個天然的黑洞,幾乎每一年都有水手葬身海底,出海歸來,民工們喝酒、賭博、找女人,用表面的粗糲、風流掩飾內心的惶恐。唯有他遠遠躲開人群,奔至縣城購買書籍,在出海的間隙沉進文學世界。
“踏上打工之路的第一天開始,就掐滅了夢想的火焰。在風起浪涌的大海上,一個漁民或者水手的職責就是撒下漁網,在短暫的等待中捕獲入網之魚。僅僅是在風平浪靜的傍晚,當太陽懸浮在海面上時,我才會感覺到一種獨處時的靜謐。”多年后,這個以書寫鄉村為己任的作家,回憶起大海上的風浪,依舊心生惶惑,海洋帶給他的是未來的不可預測和種種驚險與艱辛。
之后,他回到千里外風雨飄搖的家,迎接他的是一長串新的工作:燒石灰、醫藥營銷、汽車修理工、廚師學徒、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水泥廠的搬運工、車站上的裝卸工……魯西南綿延的平原上,少年成長為青年,向永恒的中年一路挺進。
“十幾年,是一片荒蕪的時間。”地里的莊稼還在按照節氣的軌跡生長,村里人有的去更遠的地方掙日子,有的還在村莊與田野之間來回奔忙,像一只只在大地上奔忙的蟲蟻。
終于,他成了一名鄉村理發師。
妻子曾學了理發手藝,結婚那年開始營業,2000年,他們在鎮上盤下一爿小店,生活逐漸步入正軌。買來第一臺電腦時,他對妻子說,“我要寫作,也可能最終勞而無功,也可能寫出點東西?!彼恢每煞瘛K斒爻兄Z,不會因為讀書或寫作耽誤上門的生意。
十幾年,理發店有了固定的客源?!笆炷苌桑戆l對于我來說已經不是什么大事了,無非是長發短發,拉直燙卷,染頭焗油,一路下來,油過錢孔而錢不濕。”手握理發器,面對一叢人間的頭發,他的大腦開始運轉,進入文學江湖,到了晚上,電腦前的宋長征就成了一個文字世界里的獨行俠。
他的人生一分為二,前17年延續鄉村少年的正常路徑,成長、讀書;接下來的17年,漂泊和留守成為命運的主題,直到2008年,34歲,真正踏身文學。
鄉村牧歌:
觸及心靈的“在場”寫作
他總是想起母親的身影——“騎著三輪車,吃中午飯前趕到我們的理發店,洗洗頭,理理發,下午就緊著趕回去”。2013年6月,81歲的母親查出甲狀腺癌。陪伴母親治療間隙,他正準備出版自己的第一本書。他與主編商定,要在扉頁上寫下:獻給我辛勞一生的母親。
遺憾的是,當年10月,《住進一粒糧食》出版,母親已經去和另外一個世界的父親團聚。扉頁上的字也換成了:謹以此書獻給我辛勞一生的父母。
百日祭,他帶著新書來到母親墳前,將書頁點燃。“盈盈的火光中,母親在離村莊不遠的地方看著我們,守護著那片她所熟悉的老屋與田野?!?/p>
后來,他又一次哭了,那是2014年7月8日早晨8點,他獲知《住進一粒糧食》獲得第三屆泰山文學獎,此時母親已去世11個月。這本用全部生命寫就的散文集,“寫的是鄉間種種,寫母親,寫父親,寫我們一家人、村莊里的人在田野上勞作的場景,寫鄉下人的喜怒哀樂?!?/p>
可以說,這本書是他自2008年正式開始寫作后,最主要作品和理念的集合。尚·克萊爾說:“鄉土和孤異是我們通向普遍世界的唯一道路。”按照這條道路,宋長征從一開始就做出了一個決定:“會一直在我所居住的村莊尋找那些通向普遍世界的小徑,沿著事物生成、消逝的脈絡,沿著莊稼成長的季節軌跡,沿著草木春榮秋枯的自然秩序,尋覓真理或者思想的門窗。”
接下來,進入常態寫作階段后,他開始有計劃塑造自己的文學形象。拋開簡單的自我,進入農耕史、鄉土史,“《植物名實圖考》《救荒本草》《鄉土中國》《農政全書》《考工記》,但凡需要的,或者喜歡的,都買來放在店里”。
2014年底,他開始了新的書寫,“草間夜話”系列、農具系列,更多獨具文學史價值的作品,在理發的間隙,在一個個漫長的夜晚從他的指縫中流出。
最新完成的8萬多字的《鄉村游戲譜》,梳理逝去的鄉村游戲;接下來,他準備寫一組散文《炊事考》,用文化的筆觸重塑鄉村鍋碗瓢盆。他鐘情于鄉村文明繁盛之時的自然世界,將文化思考與自身的勞作結合,創作出獨特的文本。
宋長征夠狠——他曾“作怪般”蓄起長發,后來干脆剃成光頭,游走在生活的兩極。這種狠勁體現在作品中,就成了“向自己揮刀”,避開簡單的文學陷阱,直抵靈魂深處。
有時,寫作只是尋找一種相同、想通的氣味,一個人的生活空間足以承載整個世界的重量。他能看見那個叫宋長征的孩子,一個人搖搖晃晃走在春天的光影中,走在秋日的落葉下,走進那座風雨飄搖的老屋,在昏黃的燈光下入夢。
著名作家張煒說:“長征筑文,一磚一瓦皆來自鄉野深處。他是一個職業理發師,一個大地的守望人,一個不倦的書寫者。他以特別的口吻、聲色講述鄉村,語言充滿靈性,詩情觸及心靈。”“觸及心靈”的書寫,以及農民身份帶給他豐富的生活素材,使他的寫作獨具特色而區別于絕大多數70后作家。
有別于“哭喪式”的鄉村淪陷叫囂,將自己的生命附著于鄉村變遷的整個過程的宋長征,書寫了這個時代最具文化底蘊、最契合當代話語結構的鄉村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