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中的閱讀

【摘要】：作為沈從文四十年代的重要文學創作，《看虹錄》跳脫出前期小說城市鄉村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轉以“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的抽象藝術形式和更富哲學意味的思辨探討都市文明下的生命主題。本文擬從閱讀視角出發，通過對相互指涉的三分層次的文本，分別從男性閱讀、女性閱讀、互讀三個方面，揭示《看虹錄》所呈現的沈從文對生命抽象形態的思考。

【關鍵詞】：《看虹錄》；閱讀；女性視角；生命主題

四十年代是沈從文文學創作重要分界，在風格、題材和主題思想呈現出較為明顯的轉型期特征：語言風格偏于意識流；題材由鄉土人情轉向都市人生；對生命的思考在現代背景下更為抽象成熟。此外，轉型特征還體現在《看虹錄》的敘事結構上。作家以框架形式來結構小說，第一、三節構成完整敘事層，第二節套疊于其中，構成“嵌套”狀況。與傳統故事“嵌套”內容由一個敘述者向另一個敘述者“講述”不同，《看虹錄》以“閱讀”的方式完成敘事：“我”閱讀一本在空虛中偶得后于空虛中消失的“奇書”，“奇書”中的女主人閱讀男客人創作的作品。在閱讀過程中，各敘事層相互指涉，男女主人公呈現互讀的狀態。處于超文本交流層的讀者，亦可在沈從文獨特的敘事中洞見其始終供奉的“人性”內涵。

一、男性閱讀：自然人性與道德律的交融

自發表以來，主流文學對《看虹錄》的貶伐仍多中在其性愛書寫上，郭沫若在《斥反動文藝》中斥指《看虹錄》是“做文字的裸體畫”、“寫文字上的春宮”[1]。沈從文深知在抗戰年代，所謂“桃紅色”的“虹”的邊緣性，以及難免有“好事讀者從我作品中去努力尋找本來缺少的人事背景，強充解事。”[2]對此他回應道：“文學藝術只有美或惡劣，道德的成分與商業價值無從摻雜其間。”[2]然而，《看虹錄》中對女性身體所做的或隱晦或直接的性的描寫，主客間充滿挑逗的對話以及文本中隨處隱藏的意象和暗喻等，很難將自然人性與道德律分離，將其完全上升為超越兩性關系的“莊嚴的意義”的文本。事實上，題目《看虹錄》亦帶有模糊不明的意義指向。“虹”意象在中國傳統文化里具有生殖崇拜的內涵，古人認為虹分雌雄，“虹”逐漸引申為男女交合之象。同時，“虹”在云積雨落后出現，云雨是古老的隱晦性交意象，把云雨當作天地交感的生命行為，又反過來隱喻男女媾和，是古老中國普遍的民俗心理。《看虹錄》中，“虹”既喻指生命中轉瞬即逝不可把握的美好，亦帶有兩性情愛內涵。

從行文結構上來看，《看虹錄》采用了主客問答的結構形式，真實而巧妙地展現了男女主人公復雜矛盾的心理。男客人對女主人的身形外貌的打量與女主人形成曖昧的默契，客人對女主人身形的贊美和女性對異性愛慕的直覺把握“全都溶解到一個微笑里”。[3]隨之而來的是男女雙方充滿性暗示的問答。看似隨意的閑聊中雙方都有意隱瞞真實意圖，用理性的對話試探進行感情游戲。自然人性在“這種無聲的言語中”得到盡情地釋放。獨白可視為男性對女性身體閱讀的結果，它完成了主客雙方精神的交合，滿足了男性對女性肉體出于欲望的欣賞與需求——“不穿襪子更好看”，“你的裸體比別的女人更好看”。[3]《八駿圖》中，中年教授撫摸蚌殼的畫面象征著被閹割的自然人性，《看虹錄》中蚌殼則意在傳達自然美好的兩性關系。既然男女雙方都流露出對自然人性的向往，為何還要以獨白的形式掩藏心意？這是因為作為起約束和規范作用的社會道德律始終橫亙在男女主人公之間，與自然人性形成對立面，表現在對話中就是敘述話語與隱藏著的話語相互回應、折射或對抗著，形成一種交鋒。獨白內容能夠大膽放肆，對話卻被扭曲，小心翼翼地維護自然人性和道德觀念的平衡。

值得肯定的是，《看虹錄》中的性愛書寫并不流于肉體的縱情泛性，而是借由抽象抒情闡釋作者獨特的兩性觀。如淺棕色窗簾上花馬奔騰——沉寂的過程展現的是道德律規范下客人欲望的釋放與壓抑的變化心理。淺棕色屬于冷色系，暗示理性、沉默的一面；彩粉花馬象征跳躍的欲望，屬于欲望的內容。沈從文希望讀者閱讀《看虹錄》時能拋去道德的審視。這里反對的“道德”是指發端于中國儒家思想中“男女之大防”對正常男女關系的限制和扭曲，他追求的是區別于動物性的屬于人性的真誠情感，是混雜著感性和理性的“節制的美麗”[4]。開——關窗的行為具有欲望收——放的暗示性。窗外是一片遼闊皓白空間，暗示欲望的收束。拂去窗上蒙塵，溝通窗內外空間，緩解房間中緊張曖昧的氣氛。沈從文性愛書寫的目的不在于警世，亦不為了吸引好奇者目光，而是以其堅定的文學理想為旨趣，以文學供奉人性。他在《<看虹摘星錄>后記》中說到：“這其間沒有鄉愿的‘教訓’，沒有迂腐的‘思想’，有的只是一點屬于人性的真誠情感，浸透了矜持的憂郁和輕微瘋狂。”[2]事實上，正是自然人性和道德律構成了作品的敘事動力，在“矜持”與“輕微瘋狂”的交融中抵達生命意義。

二、女性閱讀：“一間自己的房子”

女性主義理論先驅、意識流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指出：“一個女人如果想要寫小說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5]伍爾夫認為“錢”和“房間”隱喻經濟的獨立是女性從事文學創作的基本條件，只有在經濟上擺脫對男性的依附，才能在精神中建構自己的想象空間，發出女性自己的聲音。

女主人相較于男客人擁有對“屋子”絕對的所有權，且房間的裝飾帶有強烈的女性印記：印有花馬的窗簾，橘紅色燈罩，盛放在秋葉形建瓷碟子里的黃色檸檬、瓷器、元人素景等。除此之外，房中散溢的梅花芳馥和橘紅色燈光將烘托出一個虛靜中絕對單獨的溫暖空間。“房子”為女主人舒展自己的女性身份提供了安全可靠的存在環境，因此女主人能夠隨心所欲地發出自己的聲音，把握交談的節奏，與男客人展開平等的對話。

平等性一方面表現在女主人對男客人小說“雪中獵鹿”的閱讀帶有女性主義視角；另一方面表現為作者對女性身體語言的強化。女性主義批評認為，完全中性、客觀的閱讀是不存在的，閱讀行為一定程度上是個人意識形態的投射，性別角色、文化背景及審美經驗在閱讀過程中影響閱讀主體，導致與眾不同閱讀效果。基于此，女性作為讀者，會“對傳統的男性統治的批評和理論作出糾錯、修改、匡正和補充”。【6】獵鹿帶有強烈的征服與占有意味，展示的卻是男性視角下女性自然純粹的美。女主人能夠領會男性的占有欲，卻認為獵人“閉了一只眼睛去欣賞那鹿腳上的茸毛”“想象不真”[3]。這是因為長久以來，女性被視為男權社會的依附，雖然藝術領域不乏贊美女性的創作，但女性被承認被頌揚的美或多或少仍是男性主導，女性作為不涉及性別的獨立審美對象的意識并不被普遍接受，甚至女性對女性自身的判斷也帶有他者眼光。這導致女主人在閱讀中對美的把握存在偏差，將真實與否作為判斷依據。

女主人雖然沒有直接具體的執筆寫作，但通過對自己身體的展示、掩藏等行為支配男客人對其身體的閱讀。與女性主義將女性身體寫作視為對男性父權的解構和顛覆不同，“身體”是沈從文重要的言說對象，《看虹錄》中，身體被置于生命本體的地位，只承載生命意義，而不牽涉其他非身體內涵。在《水云》一文中，沈從文自問“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條虹，一粒星子，記憶中永遠忘不了？”[4]答案是女性，他將女性作為連接自然人性和生命意義的紐帶，命名為“偶然”。“偶然”塑造出理想女性的底版，“既侵入你的生命，也即反應在你人格中，文字中，并未消失。”[4]

三、男女的互讀：生命的抽象形態

讀者在閱讀雪中獵鹿這一文本時目睹了主客雙方的互讀過程：女主人欣賞雪中母鹿優雅健美的身姿，女主人的本我意識逐漸蘇醒，作出具有性暗示的行為“一面閱讀故事，一面把腳尖微觸地板”[3]；男客人閱讀女主人身姿，纖毫畢現，猶如風雪中獵人欣賞鹿腳上的茸毛。主客二人的互讀在描寫母鹿身體另一部分時相交會：獵人對母鹿急切的占有心理，母鹿向往著被捕獲，如女性享受著“新的愛情”的目光。原欲在母鹿與獵人富有人性的畫面中達到高潮。客人將主人引領到此處，隱晦地將女性胴體比喻成歇憩處。然而性是手段，不是目的。沈從文的文學創作和文學追求一直強調“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性論”主題[7]。《看虹錄》中的男客人是一位詩人，對異性的審美和對藝術的審美具有同構性。“白色”被視為最高的道德，而《看虹錄》中所聚焦的女性則是超脫道德極致的存在。借以超驗色彩的文本，女性身體由具象呈現上升為抽象審美對象，它與繪畫、雕刻、瓷器等藝術品一樣，具有抽象審美特征。在沈從文的美學體系里，“抽象”凝合著人類審美經驗和個人生活體會的全部主題，抽象的生命形態在人的具體感性之上。這種隱藏在生命深處的神性通過男女雙方在互讀中達到一致的“靈與肉”的契合中顯現。

生命是沈從文作品中重要的言說對象，及至四十年代，他對生命的認識逐漸從寫實轉為抽象，作品中除了運用現代心理學，還涉及到存在主義的思考。在《生命》一文中沈從文寫道：“我看到生命中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實前反而消失。[8]”“無”、“抽”象被視作生命本質的存在，事實只是暫時的表象。沈從文將《看虹錄》視作“情感發炎”的過程，對男女性心理從起始到結束進行完整而精細的描述。他亦為《看虹錄》設定好理想的讀者：“當是一位醫生，一個性心理分析專家，或一個教授，如陳雪屏先生，因為也許可以作為他要‘知道’或‘得到’的一分‘情感發炎’的過程記錄。[2]”因而第二層敘事結束后，火滅香隱，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是抽象的，“色和香的殘余”[3]，空間、時間存在于想象中，生命思考最后凝聚成對神性的皈依。

《看虹錄》對自然人性的探索以及女性意識的凸現，為現代文學揭示了不同的生命形態。在執著追求和張揚自然人性的過程中，沈從文始終對生命、人性懷有感傷情緒，不僅因為這種趨于神性的抽象生命意識并不為大眾理解，且有關“生命”、“人性”、“美”等宏大主題的終點都指向于哲學層面的抽象虛無，從而轉向宗教世界尋求情感皈依。在神性的光輝中，“情欲和愛，怨和恨，取與舍，上帝和魔鬼，人和人，湊巧和相左”[3]這些涉及生命的名詞，“也都失去了它的位置和意義”，[3]獲得一種只有愛與美的理想生命形式。也正是這樣一份得意忘言的感傷情緒，為沈從文的文學廟宇鍍上一層人性的脈脈溫情。

參考文獻：

[1]郭沫若.斥反動文藝[J].大眾文藝叢刊，1948（3）：48.

[2]沈從文.<看虹摘星錄>后記[A]沈從文全集[C].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342.

[3]沈從文.看虹錄[A]沈從文全集[C].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

[4]沈從文.水云[A]沈從文全集[C].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19.

[5][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著.王還譯.一間自己的屋子[M].北京：三聯書店，1989.2.

[6]邱云華主編.文學批評方法與案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19.

[7]樊朝剛.原始生命的藝術呈現——解讀沈從文的<看虹錄>[J].中國石油大學學報，2011，27（3）.

[8]沈從文.生命[A]沈從文全集[C].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