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華《古典愛情》中有關吃人的書寫,以當下的歷史現實和生存經驗豐富了“吃人”命題的內涵,并進行了人性意義上的深層挖掘。“吃人”意象在故事情節中安插的突兀性,單線敘述中的重復與循環,以及語言的疏離與陌生無不顯示余華的先鋒探索。感召于魯迅關于舊中國吃人本質的指認,余華及其他先鋒派作家的文化精神和創作淵源,也就離不開文革時期留下的創傷性成長記憶。然而關乎文革的邊緣性經驗在與社會文化建制轉型的碰撞下,讓作家們呈現出激進的美學觀和消極的社會政治態度并存的群觀,這種解脫于主流文化規范的姿態讓他們在挖掘精神世界的深度上一往無前。
【關鍵詞】:余華;古典愛情;先鋒流派;文革記憶
“吃人”意象由魯迅的《狂人日記》始,在歷時性的重敘中不斷被現代作家賦予不同時代意義的敘事內涵,“吃人”由社會文化事實本身有了從文化寓意上的“吃人”上升到人性探索上的“吃人”的轉變,并形成較為系統的包含多層蘊意的“吃人”話語譜系。進入當代,余華等先鋒作家文本中的暴力與死亡主題意象賦予了“吃人”主題以新的時代含義,成為表征個人與時代關系的關鍵詞,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人性惡的披露。余華的《古典愛情》發表于《北京文學》1988年第12期,是余華在先鋒時期創作的為數不多的、以“懷舊式”的歷史書寫指向當下現實體驗的藝術探索。《古典愛情》一共六個章節,有關吃人意象的描寫集中在第三四章,其他如繡樓、黃土大道、行人、柳樹、河水、月亮等意象散落在其他章節中,它們本身都具有相應的寓意和獨立的存在價值,但在“吃人”這一核心意象的統攝下,隱約合成一個象征體系。它們之間互相配合,強勁地凸顯了“吃人”這一統攝全篇、負載作者創作意念的象征意象的象征含義。《狂人日記》中的吃人意象是經高度提純后的語言,以一個瘋子的眼睛與心理描寫反復強調吃人,通過對“吃人”意象的反復性強調讓其轉化為包蘊著作者意念的象征性意象。《古典愛情》中的兩處吃人情節不同于魯迅高度象征的吃人,而是經過悉心打磨,專注于描寫感官刺激的全景式吃人圖景。余華將故事發生放置在看似不可抗的荒年背景中,由于食糧的緊缺與生存欲望之間不可調的矛盾,菜人市場應運而生。實際上是映射文革這個歷史進程中的彎路或這場錯誤發動的歷史運動,以及暴虐殘酷的政治場景中的丑惡人性。余華以一種全知視角冷眼觀看這一日常血腥的發生:一個男子將衣不蔽體的弱妻幼女賣于屠戶,轉身便走。數人圍上探討吃幼女還是婦人,自家吃還是賣于旁人,用著在菜市場里的再正常不過的語調討價還價。面對婦人的苦苦哀求,店主不耐煩地表示肢解活體肉質更新鮮。柳生嚇得魂不附體,奪路而逃。第二個場景是柳生在酒館內偶遇淪為菜人的昔日戀人,吟哦幽雅的小姐轉眼便成為伙計手中倒提著的人腿,這也無不暗示了精神狂熱、體制錯亂的文革年代帶給正常人的磨難與掙扎。在余華這里,文革歷史背景被消解成一個故事材料零七八亂地安插在故事敘述中,但從中依然可清晰地透露、映射出文革的壓迫與摧殘留給作家的難以磨滅的印記,方使得他們對社會的現實秩序、人的生存現狀以及世界與存在本身產生了混亂、錯位、荒誕的感覺與強烈的反叛心理。
余華的先鋒小說展現著一個充滿血腥暴力與死亡的荒誕世界,這種傾向與他的生活經歷和人生經驗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余華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的童年與整個少年時代充滿著可怖的文革記憶,他以兒童的視角旁觀那個年代的荒唐與瘋狂,從大人們的殘酷斗爭中感受到人性的丑陋,因而留下的都是文革的碎片式的個人記憶與心靈創傷。文革的經驗或是他(們)創作中無法擺脫的大背景。先鋒作家的出場則是在新時期現代化與民主化進程加速發展的歷史時期,正值社會和文化建制轉型,國家意識形態和主流話語規范空前放松,社會語境趨于多元,人的主體意識和個體意識逐漸復蘇,隔絕三十年后的蜂擁而來的西方文化思潮推動著先鋒作家們以現代主義的勇氣和后現代主義傾向的姿態與策略反叛和超越傳統和現實主義的寫作。先鋒作家大部分是文革經驗的非親歷者,只是作為童年或少年時代的邊緣性的心靈沖擊,這種經驗的缺失也確定了先鋒派作家把文革當做個人的記憶而非時代的整體的記憶,他們不用顧及歷史謬誤與否的政治追問需要,而把文革經驗作為一種故事性的素材或碎片化的情節片段,作以冷峻講述。因而,文革在先鋒作家的創作中,或顯現或隱現地呈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偶然的、孤立的災難,成為不具有深刻歷史意義的種種荒誕事件。由于徹底擺脫了整體性的外在制約,尤其是精神層次的內在制約,作為大歷史的客觀的文革被個體的情緒化的成長經驗所取代,文革趨向于個體化、經驗化和碎片化,統一性與整體性的解除,就意味著文本結構中理性鉗制的消解,作家的想象可以無拘束地跳躍于各種時空場景中,并在每一處細節中重建話語的理想態。
余華在《古典愛情》中把文革歷史變形為吃人圖景的描寫,把吃人當做基本需求而在菜人市場討價還價的荒誕生存場景置于冷漠語調中,將文革歷史大背景消解為不確定年份的荒年環境,為吃人意象與生存主題服務。《一九八六年》、《往事與刑罰》中以駭人聽聞的血腥場景呈現了濃縮了歷史暴政和歷史記憶的自戕、施虐、受虐以及用自我的身體實踐古代種種酷刑的場景。《往事與刑罰》中刑罰專家和陌生人眼中的歷史凝聚在四個歷史時間節點上,對往事的回首意味著對這四個時間及其行為客體依次實施車裂、宮刑、腰斬和棒擊的歷史回顧,他的意義是在連綴歷史之于刑罰或刑罰之于歷史的完整性。而殘雪更是將惡濁的現實圖景、荒誕的夢境與恐怖的歷史記憶化作一個個夢幻般污穢、陰暗、離奇的片段,這些片段又是由大量破敗、惡心的意象組成。在這個世界中,自然環境惡劣,動物發瘋癲狂,而人永遠精神恍惚,充滿邪惡和暴躁狂想,對政治充滿恐懼,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永遠是辭不及意的夢吃。正是癲狂的文革對人的種種壓迫與摧殘遺留給先鋒作家們難以磨滅的苦難記憶,使得他們對社會的現實秩序、人的生存現狀、世界與存在本身產生錯位、混亂、荒誕的體驗,以及強烈的反叛心理。作家精神世界無可避免的纏繞著文革創傷與個體經驗的糾葛,加之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的美學觀念和敘事技巧的浸染,形成了先鋒流派關于世界本真的獨特創作觀與虛偽的寫作方式。他們切斷文學與現實、文學與歷史的直接的對應關系,重構個體經驗與歷史故事,采取去道德化、去情感化的敘事姿態和變形夸張碎片化的手法,寓言式地實現著對歷史的嶄新的敘述。
在這些文革經驗的表述中,我們能讀到與他們生命記憶和文化身份相關的體驗與焦慮。先鋒作家關注文革暴政所造就的心理結構、人格癥候和人性變異,更關注的是如何處理這些故事以及背后凝聚的文化心理、象征隱喻。他們注重人的精神世界和靈魂世界的開掘,注重對作為事物和物象的歷史提純,并對歷史暴虐、血腥的本質進行揭示與批判。在這些高度變形的故事與畫面中,作家的情感與批判不動聲色地消隱始盡,無限夸張的想象與虛構完成了他們高度象征化、隱喻化的歷史批判,構成了先鋒小說敘事的深層價值結構,這也是先鋒派文革書寫的敘事意圖。
先鋒作家與“文革”相伴而生,文革經驗成為作家創作中無法擺脫的大背景。他們或隱或現地將文革表現為背景化或環境化的生存道具,以變形的瓦解的作品暗指那個錯亂的時代帶給自己的心靈震撼與不可磨滅的苦難記憶。在探尋歷史本真的同時,先鋒作家以獨特的表現方式將中國故事放置于后現代主義的形式技巧中,并生發了自身關于生活真實的生存意義上的創作觀。90年代社會建制與文化建制的轉型不可避免地使得先鋒性削弱,然而先鋒作家們獨特的文革書寫以及背后深層的價值訴求和生存意義的追尋在歷史與文化長河中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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