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傳奇”的時代際遇

2016-04-29 00:00:00徐發(fā)秀

西江文藝 2016年7期

三毛形象之所以能對眾多的讀者產(chǎn)生強烈而持久的吸引力，就在于這一形象所表意的內容契合了其時讀者的群體閱讀心理，而讀者的群體閱讀心理折射的則是整個時代的精神癥候。三毛在中國大陸20世紀80年代的風靡是偶然的，同時也是必然的，偶然于傳奇與時代碰撞出的特殊際遇，必然于歷史發(fā)展背后的特定規(guī)律。

三毛的風靡在臺灣和大陸之間有一個先后的時間差，臺灣的“三毛熱”主要發(fā)生在20世紀70年代，大陸的“三毛熱”則主要是在20世紀80年代。80年代對中國大陸來說，其特殊性不言而喻。三毛在80年代大陸的風靡有其共性，但必然也有其特殊性。如一位研究者所述，“三毛熱不是孤立的，同時還產(chǎn)生了美學熱、文化熱等等，從本質上而言，這些都是讀書熱……這是一個沒有書籍的年代到書籍蜂擁而來的過渡時期”[1]，將“三毛熱”本然地歸結為“讀書熱”，只是看到了時代共性的部分，而忽略了其本身的特殊性。

應時而生的個人主義

同一個文本對不同時代的不同讀者具有不同的意義，對于80年代的大陸讀者來說，三毛對于他們的意義跟對于今天的讀者的意義是不同的。其在80年代大陸的風靡，必然也是因為給當時的讀者帶來了相同的心靈震顫，折射了時代的共同需求。

“三毛熱”第一次在大陸發(fā)生的時候，讀者們因迷戀她的作品而迷戀她的人，并把建構出的三毛形象等同于現(xiàn)實中的三毛，讓三毛的故事顯得既“真實”又夢幻，“真實”于這是三毛寫自己的個人經(jīng)歷，夢幻于三毛的“真實”故事對于80年代中期的大陸讀者來說是充滿新鮮感和奇異感的來自“遠方”的故事。這些讀者在之后回憶當時三毛帶給他們的震撼或吸引力時說道，“對于20世紀80年代在大學校園里度過青春歲月的女孩子，三毛有一種啟蒙的意義”[2]。雖然關于80年代啟蒙話語的論述早已有之，但把三毛對于讀者的意義看成是一種啟蒙的意義，恐怕是很多人所不能認同和了解的。

“潘曉討論”發(fā)生于1980年，是經(jīng)歷了文革的一代青年在面對新時期時對“自我”及其人生意義思考的一場討論。呂永林在認為“潘曉討論”首次大規(guī)模地捅開了新時期文學領域個人主義話語的生存空間。+“個人主義”這一概念來源于西方，具有極強的歷史文化色彩。本文并不在“本質主義”的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而是從觀念史的角度出發(fā)，把“個人主義”中析出的一些單個概念——“個人價值”“自我”、“個性發(fā)展”、“個人日常生活”等——結合具體的話語實踐和歷史“經(jīng)驗”來進行分析運用。在“潘曉討論”中出現(xiàn)的“個人價值”、“自我”、“自由”、“個性發(fā)展”、“日常生活方式”等與“個人主義”相關的問題，事實上并不是只在“潘曉討論”中出現(xiàn)，而是從最初的“人道主義”討論、“薩特熱’”、“主體性”理論及其“批判”等一系列貫穿80年代的文化現(xiàn)象中都以不同的形態(tài)有所呈現(xiàn)。只是在革命共同體解體之初，有關“個人主義”的話語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敘述中處于被遮蔽被壓抑與被召喚被生產(chǎn)的糾葛和博弈之中。雖然“個人主義”從未以本名出現(xiàn)在80年代的歷次文學、文化事件中，但體現(xiàn)“個人主義”的思想觀念和意識訴求在80年代是確實是存在的。

“潘曉討論”中的主人公之一黃曉菊出生于1957年，作為“后文革”一代，目睹了在文革中社會發(fā)生的一系列變化，在文革結束，新時期到來時，黃曉菊并沒有如官方主流意識形態(tài)預料或引導的那樣積極投身于新時期的社會建設中，反而是對自己的人生產(chǎn)生了懷疑，感覺到人生的路越走越窄。

潘曉在信件中反映的問題——一個青年經(jīng)歷文革的痛苦精神歷程和面對未來的迷茫憤懣——在當時的語境之下，并不是一、兩個青年的問題，而是一代青年共同的問題，即，在新時期到來，集體主義的信念已然失去其原有的召喚能力之時，新的一代青年如何重建自己的信仰和身份認同。作家盧躍剛先生在20年后回顧“潘曉討論”時認為，“中國改革開放的真正的思想啟蒙，來自于‘潘曉討論’”[4]。不管這樣的定位準確與否，但‘潘曉討論’在當時的語境下確確實實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成為一次由數(shù)萬人參與的關于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大討論。在這次討論中，“潘曉”們雖然表現(xiàn)出的是一代青年的迷惘、困惑和懷疑，但在當時，“潘曉”們的懷疑展現(xiàn)的正是“自我”意識的逐步生成。

這次討論歷時10個多月，最后由1981年6月的《中國青年》發(fā)表編輯部的總結文章《獻給人生意義的思考者》一文而宣告結束。雖然討論就此結束了，但由討論引起的問題——“個人價值”實現(xiàn)、“自我”的重建和人生意義的尋求——卻遠遠沒有結束，而只能說是剛剛開始。這篇總結文章肯定了在討論中提出的重要觀點，“社會應重視‘人的價值’，集體應重視‘個人價值’，個人應自覺地按照社會需要提高‘自我價值’”[5]，同時鼓勵青年們應投身祖國的改革大業(yè)，在實踐中尋求人生的意義。

對于此次“潘曉討論”遺留的問題，賀照田在《從“潘曉討論”看當代中國大陸虛無主義的歷史與觀念成因》一文中有著較為詳細的論述[6]。賀文認為，“潘曉討論”真正觸及和遺留下的問題都是“自我”的問題，“潘曉”在信件中提出了“主觀為自己，客觀為別人”的觀點，但在其時的語境中，“潘曉”建立的“自我”仍然沒有脫出外在的歷史問題，仍然是以外在的視點為中心的，但此時的外在已不同于革命時期由一整套機制和話語體系整合起來的外在，此時的外在是主流意識形態(tài)引導之下形成的一般社會氛圍，并不能為“潘曉”提供一整套的與其理念配套的實踐機制。所以，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潘曉”才會感嘆人生的路越走越窄。

事實上，“潘曉”們既沒有很好地建立起以“自我”為中心的主體個人，亦沒有有效地將個人的人生意義轉化到新的社會建設和日常生活中。而“潘曉”們沒有建立起的這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主體個人是與三毛的“自我書寫”緊密相關的，恰恰三毛提供的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個人主宰自己命運、獨立自由地實現(xiàn)個人價值、并將人生的意義融于日常生活的“小我”敘事，這對于迷茫、困惑、憤懣、生活沉重，感覺到人生的路越走越窄的“潘曉”們來說是非常新穎的。三毛所做到的正是“潘曉”們向往、期待而還沒有做到的，所以才會有很多的讀者說道，三毛就是他們“未及的夢”：“因為我們自己走不出去，幸好，有三毛替我們遠行。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遠方；而三毛提前到達”[7]。

對于大部分的讀者來說，三毛的生活是自由自在的，生動活潑的，是遠離嚴肅的宏大主題及政治敘事的。那些帶著些許無奈的流浪在讀者眼中是可以拋棄一切的浪跡天涯，是響應內心召喚的做自己最想做的事，那是一種新的選擇和思維。那些帶有異域風情的故事和浪漫愛情則是一個新的世界和一種新的生活。80年代的“潘曉”們，則如一位讀者所言，“在‘自我’與‘非我’之間掙扎，在個體的欲望與社會的要求之間掙扎，有千萬種柔情，就有千萬種不舍。她們是外表平靜如水內心卻渴望掙脫桎梏的一代人”[8]。作為“后文革”一代，“潘曉”們沒有歷史留給他們的債務，但同時也缺少從歷史處繼承的遺產(chǎn)，所以在新時期到來重建個人信仰尋找自我出路時也更容易被三毛的這種“自我”書寫所打動，三毛恰逢其時地成為了一代青年的人生教科書。當他們看過三毛后，“大家都特別想行走，不滿足固有的生活，想要出格些”[9]。

80年代“潘曉”們的與“個人主義”相關的意識和訴求來源于集體主義信仰崩塌后的懷疑和對文革的反思，這是“潘曉”們自我意識覺醒的起源或契機。蔡翔認為，“文化大革命導致了我們對兩個詞的反抗，上帝和我們。我們不再把自己交給某一個個人，同樣，我們也不愿意把自己同別人混淆在一起”[10]。在這里，“潘曉”們不再僅僅滿足于人道主義的“人”的覺醒，而是“個人”的覺醒。同時，“潘曉”們的“個人主義”意識更多地是一種精神層面和思想層面的訴求，而不必然地指向物質層面，這是與西方強調財產(chǎn)所有權的物質層面的“個人主義”有所不同的。這也意味著，對于80年代的“潘曉”們，脫離了文革政治秩序的束縛后其對自由的渴求不再僅僅指向現(xiàn)實生活，而是因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而指向精神想象的層面。所以，三毛流自由流浪的“自我”抒寫正好填補了“潘曉”們的精神渴望。

在路上的自由之旅

隨著新時期的到來，經(jīng)歷了文革創(chuàng)傷的知識分子們和“潘曉”們對自由的追求是顯而易見的，這時“舊的社會關系日益消解，新的社會關系尚待建立。在這樣的時期，‘人’脫穎而出，進入了一個‘自由’的空間。

對于“潘曉”們而言，三毛的生活，尤其是“那種被涂抹上濃重夢想色彩的流浪式生活”，就是對“自由”最好的注釋。三毛能夠主宰自己的生活，在一次次的流浪中尋求身心的平衡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包括三毛的書寫本身就是一種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對于80年代物質和精神都還較為貧乏并且把文學當作愛好的“潘曉”們來說，三毛深深地作用于其精神世界，為其提供的是一個精神流浪的可能性空間，如止庵所說，“如果沒有三毛，這個世界對于我來講是更小的世界，很難有一個作家能夠給我這樣的印象。在那個非常封閉、精神貧乏的時代，是三毛造就了我們”[11]。真正能夠被三毛打動的人正是80年代的“潘曉”們，對于從50年代走過來的人來說，三毛對他們并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因為他們深受革命教育，繼承的是革命遺產(chǎn)。對于90年代之后的人們，三毛的吸引力也不會太大，因為他們的生活，無論是精神還是物質，都已經(jīng)非常的豐富多元，并且他們已漸漸走到了三毛所書寫的世界。恰恰三毛對于80年代的“潘曉”們而言才有著特殊的意義，這種意義是三毛與時代“合謀”而產(chǎn)生的，也是讀者對三毛的建構和三毛對讀者的召喚中相伴而生成的。

三毛在臺灣和大陸流行的時間分別是70年代和80年代，雖然三毛在臺灣和大陸風靡時的社會環(huán)境大不相同，但其中有一些因素是相同的——其時二者的社會大環(huán)境都是處于壓抑后逐漸走向寬松的階段，所以三毛的個人生活——不管是愛情還是異域流浪——作為一種個體突圍社會的個性化生活方式和“自由”的象征對兩岸的讀者來說是相通的。三毛在臺灣風靡之時，“大環(huán)境的困頓、島內的政治威權、言論的禁錮，加上升學壓力、親子代溝等問題，造成當時的青少年心中普遍存在一股找不到出口的壓力。當他們看到三毛能夠不顧一切、率性而為的流浪世界，仿佛替自己實現(xiàn)了無法付諸行動的夢想，因而從心底里狂熱地認同和崇拜三毛?！盵12]因此，三毛應時而生，對于當時的臺灣讀者而言，“她那種追求個人自由，獨立自主浪跡天涯的形象，是很多人所向往而做不到的”[13]。而三毛在大陸流行的社會環(huán)境“是歷經(jīng)多次政治運動后的改革開放之初。大陸讀者在各自刻板僵化的生活空間中，通過閱讀三毛遠及亞、歐、美、非四大洲，甚至深入撒哈拉沙漠的文學世界，探索到某種超越現(xiàn)實生活的可能性，也似乎觸碰到了生命存在的真諦”[14]。對于70年代的臺灣讀者和80年代的大陸讀者來說，在某種程度上，三毛為他們提供了相同的意義，這種意義高于其時讀者的日常生活，是一種“超越現(xiàn)實生活的可能性”。這種超越現(xiàn)實的努力和可能性對于三毛來說是通過其不斷的流浪來實現(xiàn)的，對于“潘曉”們來說是通過閱讀三毛對個人生活的書寫從而以精神流浪的方式實現(xiàn)的。

三毛的流浪在形而上的層面是一個個體尋求精神自由的過程，具有極強的浪漫主義色彩，是沒有終點的追尋，但其在形而下的層面則是對現(xiàn)實日常生活的一次次反抗或“逃離”。而80年代的“潘曉”們在被三毛的流浪所吸引時往往會忽略其形而下的層面，三毛的自由流浪于他們意義就是從“大敘述”中偏離出來的“小敘述”，是追尋自我的過程，不再是被迫的無奈之舉，而是自己決定自我命運的主動選擇，充滿著理想主義的激情和高揚著對自我與個性的崇尚。同樣被忽略的是三毛的（異域）流浪是建立在精神和物質都較為富裕的基礎上的。當我們用這些被忽略的內容還原出一個較為完整的三毛的流浪形象時，就會發(fā)現(xiàn)，三毛的流浪不是簡單的所謂波西米亞式的率性而為自由奔放，也是布爾喬亞式的精致講究，同時，三毛的流浪也不僅僅是追尋精神自由的流浪，還包含著許多因現(xiàn)實困苦而不得不流浪的無奈和苦楚以及流浪過程中的苦痛。當三毛選擇流浪時，就注定了必然要忍受流浪中的孤獨和寂寞，這種“孤獨”是現(xiàn)代化社會中與人的現(xiàn)實生存緊密相關的孤獨感，與個體突圍社會產(chǎn)生的焦慮、苦痛、迷茫、困惑相關。

為什么80年代的“潘曉”們更愿意把三毛的形象認定為是積極向上的自由自在的而忽略其消極的一面呢？對于80年代的大陸青年而言，首先三毛所呈現(xiàn)的消極一面所屬的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是他們所不了解的，在經(jīng)驗視野上未必能看到其消極一面。其次，“潘曉”們其時“告別革命”，邁入改革開放的四化大潮，有所求卻又不知所求為何物，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能主宰自己生活的“自由”形象，而無所謂其“自由”來源何處。然后，“潘曉”們是把三毛放在80年代的社會大語境中來理解的。在表層意識形態(tài)而言，改革開放所要召喚出的是面對未來積極進取的個人；在個人的真實生存經(jīng)驗而言，脫離了文革創(chuàng)痛和壓抑的“潘曉”們希求的是樂觀自信能給予其啟示和療救的強有力的個人形象，而不是攜帶痛苦夾雜無奈的虛弱的個人形象。同時，三毛的自由流浪和自由書寫的個人形象在某種程度上也契合了80年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在上升階段的自我期許[15]。最后，“潘曉”們接受的是象征個人價值、自由、幸福與尊嚴等個人主義觀念的三毛，對于個體生存中的社會對個體的壓抑及個體的虛弱、困苦及日常生活的平凡、瑣碎等消極的一面進行了選擇性的忽略。三毛對于80年代的讀者，“她象征了一種生活方式，她是一種選擇和可能：我們可以選擇一種自己想過的生活，而不一定要在指定的路上亦步亦趨；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并不具有絕對的唯一的力量，我們也可能拋下一切，浪跡天涯，只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16]。

注釋：

[1]吳華山.論“三毛熱”產(chǎn)生與削減的隱形因素[J].晉中學院學報，2006，（1）：35-38.

[2]章紅.三毛：我不是你能夠了解的[J].青年作家，2002：（7），15-18.

[3]見呂永林.重溫那個“個人”——關于一個已消散的文學史印記[J].上海文學，2008，（2）：82-89.

[4]盧躍剛等.本刊首度披露“潘曉討論”始末的思想啟蒙——紀念“潘曉討論”20周年[J].中國青年，2000，（9）：20-30.

[5]郭楠檸.“潘曉”討論前前后后[J].當代青年研究，1994，（2）：26-28.

[6]具體論述參見賀照田.從“潘曉討論”看當代中國大陸虛無主義的歷史與觀念成因[J].開放時代，2010，（7）

[7]蘇楓.滾滾紅塵二十年，誰最懂三毛[J].小康，2011，（2）：92-95.

[8]章紅.三毛：我不是你能夠了解的[J].青年作家，2002（7）：15-18.

[9]新京報社編.日志中國·回望改革開放三十年（1978-2008）第六卷[M].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9，249-257.

[10]蔡翔.躁動與喧嘩[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3-4.

[11]陸雅萍.去世二十年，兩岸共追憶永遠的三毛[J]海峽虹橋，201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