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的守衛者

【摘要】：作為“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詩人西川，在當代詩壇上頗具影響。在改革開放大潮的沖擊下，在世俗化、功利化、物質化日益嚴重的環境中，西川能夠堅守自己獨特的寫作方式和思考方式，顯得特別不容易。本文基于這一點，對西川《在哈爾蓋仰望星空》進行深入解讀。

【關鍵詞】：《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天地情懷；宗教情思；遠離城市；精神憩園

《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是西川早期的代表作，全詩籠罩著一層“神秘的力量”。詩歌如下：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

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

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

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

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

我抬起頭來眺望星空

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

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

我成為某個人，某間

點著油燈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1]

一，哲思性與天地情懷

1985年夏天，西川從北京大學英文系畢業，隨北大“智力支甘服務團”赴蘭州、酒泉、敦煌，后又與同學結伴到青海西寧、哈爾蓋旅行。正是這次旅行，西川寫下了他的代表作《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這首詩寫出了作為城里人，作為個體生命，身處高原，仰望星空的新鮮、異樣的感受。透過那種對天籟的傾聽，對宇宙神秘感的體味，我們看到了詩人關注天空的博大胸懷。西川是喜愛天空的，在首句中，“聽憑那神秘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這里“神秘的力量”，其中的一種含義就是指大自然的力量，一種天地情懷。

孤獨是旅行的最好方式，也是思考的最佳時期。詩人西川獨自在哈爾蓋，在靜謐的夜晚仰望星空，感受自己與宇宙萬物同在了，融為一體了。

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

風吹著未來也吹著過去[2]

的確如此，這是一種大愛無疆，萬物齊一的境界。是一種物我皆忘，擁抱一切的天地情懷。這是一種幸福，一種天地同在的大幸福。

“西川把個人的經驗與他對自然思考結合起來，把智性的感悟與富于象征性與隱喻性的意象結合起來，使其詩作不再是直線式的指陳，而是處于不同運動狀態的多種元素的交錯與糾結，從而構成厚重的張力之網。”[3]西川的這種天地情懷、對大自然的贊美在詩集中隨處可見，比如《星》、《風》、《云》、《雪》、《光》等等。這種天地情懷，在筆者看來，可與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可與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相媲美。

西川是一位有著強烈的獨立意識的詩人，《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是西川用眼睛去觀察；用心靈去感悟；用大腦去思考；用經驗去抒寫的，不受任何外來勢力所左右，也不為任何人或任何團體服務的。從20世紀 90年代開始，“西川的詩歌由一種與現實隔離的純詩，開始對真理、人生、歷史作智性思考，運用富含哲理與象征意味的意象對人生乃至宇宙中無處不在的悖論與荒謬進行描述。”[4] 其中也不乏對歷史、社會以及現代精神文明、都市文明的批判。 詩人是一位歷史、人生的經歷者和體驗者，他要寫下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一切。《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正是西川看到這廣袤的星空，用智者的理性思維，洞察人生、洞察大自然、洞察天地的智慧結晶。

二，宗教情思

記得西川曾經說過，“大學里，我讀的第一本外國書就是《圣經》”。經受這種宗教的“熏陶”后，他的詩作中是否帶有宗教色彩呢？答案是肯定的。

《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虔誠的精神朝圣者形象，西川從未成為教徒，詩中所謂“神秘的力量”，并非確指基督教意義上的“神”，而是借代意義上的高尚和詩人靈魂的修行。

我成為某個人，某間

點著油燈的陋室

而這陋室冰涼的屋頂

被群星的億萬只腳踩成祭壇

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

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5]

這里的“圣餐”呼應開頭“神秘的力量”，同時“圣餐”也是一種神圣的象征，帶有一種宗教的特殊色彩。西川平靜地、專注地仰望星空，深沉的思考宇宙、歷史、人生和命運，體驗那種神秘、召喚人心的力量。那么，開頭的“神秘的力量”也可代指這種宗教情思，宗教的力量。西川曾經說過，“我把哲學、倫理學、歷史、宗教、迷信中的悖論模式引入詩歌以便形成我自己的偽哲學，偽理性語言方式。以便使詩歌獲得生活和歷史的強度。”

“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圣餐”是宗教的借代，表示神圣，我雖然“放大了膽子”，但卻“屏住呼吸”。這里將這個孩子的動作描寫的生動形象，同時，也將西川內心對宗教的敬畏，對宗教的神圣刻畫出來了。正是這種神秘的力量，正是這種宗教的力量，才召喚出人心的力量。

馬丁·路德說過，“一個人只有在信仰中才會感覺幸福”，當詩人感覺神秘力量的存在，被一種信仰所“滋潤”時，他的心靈一定也如這個“領取圣餐的孩子”一樣，充滿著幸福和快樂。信仰是快樂的，是虔誠的。西川在信仰的神秘世界里徜徉，內心定會感到滿足，以致“屏住呼吸”。信仰不是壞事，有信仰的人，才會有“神秘的力量”，才會倍感幸福，才會“屏住呼吸領取圣餐”。

三，遠離城市喧囂

著名詩歌評論家楊宏遠說過，“西川代表我們時代最優雅、高貴、純凈的詩意情懷和品質，他為中國現代詩提示，標舉了一個詩學的空間維度。他像一個寧靜致遠的現代隱士和高士。”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商品經濟和市場經濟的大潮中，不少文人紛紛放棄自己的文學抱負，下海經商或進機關廠礦。用物質的貪欲來補充精神的饑渴。同時，城市化的迅速發展，都市文明的膨脹。“都市病”現在開始變得日益嚴重，都使詩人感到擔憂和焦慮。西川站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這時河漢無聲，鳥翼稀薄

青草向群星瘋狂地生長

馬群忘記了飛翔

風吹著空曠的夜也吹著我[6]

字里行間中表達了詩人對天地，對大自然，對遠離城市噪雜生活的追求，對一種寧靜、祥和的追求。開頭的“神秘的力量”亦可指大自然的力量，遠離城市喧囂，一種寧靜致遠的生活。因此，“神秘的力量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在詩歌的最后，“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深夜，西川站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地方”，這里沒有車水馬龍，沒有燈紅酒綠。有的是“河漢無聲”、“鳥翼稀薄”，西川喜歡這種感覺，喜歡這里。那么，對這種喜歡的地方，西川當然是表示無尚的崇敬。“圣餐”表達了作者對這個神圣地方的敬畏，“我”雖然“放大了膽子領取圣餐”，但卻必須“屏住呼吸”，足見西川對這個遠離城市喧囂的青藏高原的喜愛與崇敬。

寫于同時期（1986年）的《回聲》，西川將這種情思表達的更為徹底：

城上的積雪和高風

把一些人就此埋沒——

靈魂化為

子夜峽谷中身披浴衣的守望者

而這里，一片回聲

搭起的城市，我們把腳

埋進冰涼的水泥和沙子

轉身咳出血痰，重操舊業（節選）[7]

《回聲》寫出了現代都市文明對人的傷害。詩中“冰涼的水泥和沙子”象征城市文明；“咳出血痰”表達了城市文明對人類的戕害；“重操舊業”又寫出了縱使城市對人們有戕害，但為了生活，人類無可奈何，必須繼續著這種生活。那么，全詩表達了西川對城市文明深刻的反思，字里行間里控訴了都市文明對人的戕害。總的來說，《回聲》是作者正面描寫對城市文明的反思，是“城市人的鄉野戀歌”；《在哈爾蓋仰望星空》西川是通過描寫哈爾蓋的美好來表達對大自然的追求，從側面的角度反思都市文明。這種正面與側面的轉換，揭示了西川對大自然的一種追求，對城市文明的一種批判，從而表達了自己內心希望遠離城市喧囂，在高原上尋找一片內心的寧靜與美好。

西川的不少詩歌被譽為“城市人的鄉野戀歌”，在筆者看來，這是與沈從文的《邊城》、《蕭蕭》，與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記事》相媲美的。在當今這個快節奏的生活中，人們一天的疲憊，晚上看到這些鄉村的牧歌詩句，定會使人神清氣爽，如沐春風。

四，靈魂的棲居

西川被稱為“新古典主義詩人”，他的詩著意于以靈魂傾訴的形式，表達對神性光輝、絕對精神的仰望。當眾多的人們被物質與世俗“吞沒”之時，西川卻固守著由理想與神性構筑的世界，并在其間固執地“牧養”著他強健高昂純凈的靈魂，體現出對古典知識分子精神的傾心回歸。[8]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只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9]

這里的“神秘的力量”指代的就是中國文化中一以貫之的崇高純凈精神和傳統知識分子對靈魂的修行。“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地方”，西川能夠更好地對靈魂修行，從而思考人生重要的事情，以及自己內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末尾的“圣餐”表達了西川對這種靈魂的修行的一種尊敬，像圣徒對宗教崇敬一樣。“河漢無聲，鳥翼稀薄”表達了這種靈魂修行的成果。“我”雖“放大了膽子”，但終究得“屏住呼吸”，可見作為“知識分子”寫作的西川，內心對這種崇高純凈精神的向往與追求。

《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我們看到了西川對靈魂的修行，對崇高純凈精神的向往，那么，西川內心到底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呢？寫于1988年的《需要》告訴了我們。

窗戶需要窗外的

陽光或陰霾

我心靈的天空

需要一片冬天的云彩[10]（節選）

西川內心深處需要是一種神圣到高不可攀的責任感和價值觀。正如劉納所評價的，“在一個物價上漲，精神文化貶值的時代里，西川和他的一些詩友們持守著詩歌的古典精神，以尊嚴的態度維護著藝術的莊嚴氣質。”[11]

西川“心靈的天空，需要一片冬天的云彩”，的確如此，當人在物質世界摸爬打滾的過程中，總是需要一個精神的避難所，心靈魂魄的憩園。“就如粗心的鷹，需要熟睡的巖石（《需要》）”，說到底，西川追求的就是這種精神的憩園，一種靈魂的棲居。西川的詩體現出追求優雅、沉思的學院派傾向，然而，這種“知識分子寫作”難免會引起不少人的反感，從而出現著名的“盤峰論爭”。但筆者看來，有論爭是好事，這樣更能“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文學是多元的，不可能千篇一律。西川這種對靈魂的修行也未嘗不可，蘇軾說過，“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可見，一個人最重要的是思想品格和精神境界。西川在自己靈魂的憩園里徜徉，體現出對古典知識分子精神的傾心回歸。

結語

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是他早期的代表作，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看到了一個詩人在深夜的復雜心情：天地情懷、宗教情思、遠離城市、靈魂棲居。事實上，這四點說到底就是作者對精神家園的守護。詩人希望在當代的生活中，像陶淵明、蘇軾、沈從文、汪曾祺等人一樣，有一片自己心靈的“世外桃源”；有一片自己精神的“象牙塔”；有一片自己靈魂的棲息地。

注釋：

[ 1]西川.小主意[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2]西川.小主意[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3]吳思敬.“北大三劍客”：西川、海子、駱一禾[J].文藝爭鳴.2014（7）.

[4]黃明，吳曉川.飛越心靈的高地——解讀西川《鷹的話語》中的意象世界 [J].宜賓學院學報.2011（5）.

[5]西川.小主意[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6]西川.小主意[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7]西川.西川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8]林平喬.透明、純粹和高貴的質地——論西川詩歌的古典品格[J].北京工業大學學報.2010（2）.

[9]西川.小主意[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10]西川.西川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11]劉納.西川詩存在的意義[J].詩探索.1994（2）.

參考文獻：

①洪子誠主編.在北大課堂讀詩[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

②西川.西川的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③西川.小主意[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

④謝冕等著.百年中國新詩史略——《中國新詩總系》導言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⑤吳思敬.“北大三劍客”：西川、海子、駱一禾[J].文藝爭鳴.2014（7）.

⑥陳超.西川的詩：從“純于一”到“雜于一”[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