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曹操攻下鄴城不久后就自領冀州牧。當時有人建議他“復古置九州”,理由是按照《禹貢》九州的劃分“則冀州所制廣大,天下服矣。”[1]這件事遭到了荀彧的強烈反對,他認為:
若是,則冀州當得河東、馮翊、扶風、西河、幽、并之地,所奪著眾。前日公破袁尚,禽審配,海內震駭,必人人自恐不得保其土地,守其兵眾也。今使分屬冀州,將皆動心。且人多說關右諸將以閉關之計,今聞此,以為必以次見奪。一旦生變……天下未易圖也……天下大定,乃議古制,此社稷長久之利也。
此時關右為馬騰、韓遂等人占據,曹操常有“西顧之憂”,北邊袁尚、袁譚、高干等袁氏殘余勢力還盤踞著并州和幽州,南邊又有劉表虎視眈眈,曹操方面的情形不容樂觀,在這樣的情況下,曹操暫時放棄了“復九州”的打算。
建安十八年春,在曹操及其政治集團的運作下正式“復《禹貢》九州”。李賢注引《獻帝春秋》比較詳細地描述了當時十四州的合并情況:
時省幽、并州,以其郡國并于冀州;省司隸校尉及涼州,以其郡國并為雍州;省交州,并荊州、益州。于是有兗、豫、青、徐、荊、揚、冀、益、雍也。
合并后的九州與《禹貢》稍微有一點不同,《禹貢》中沒有益州而有梁州,但實際上益州和梁州指代的地理范圍基本一致。另外,《獻帝春秋》“省司隸校尉及涼州,以其郡國并為雍州”的說法也并不準確,唐長孺曾指出“雖然說司州并入雍州,但大河以北諸郡應并入冀州,河內在漢末是屬于冀州的。”[2]唐先生的說法既符合《禹貢》的九州劃分狀況,又可以在漢獻帝冊封曹操為魏公的詔書中得到印證。《尚書·禹貢》描述冀州的分野是: 冀州既載,壺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陽。覃懷底績,至于衡章。[3]孫星衍的疏引《呂氏春秋·有始覽》:“兩河之間為冀州,晉也。”注云:“東至清河,西至西河。”另外,顏師古注“壺口治梁及岐”一句曰:“壺口山在河東,梁山在夏陽,岐山在美陽。”《尚書》疏云:“壺口西至梁山,梁山西至岐山,從東向西言之也”。“壺口治梁及岐”描述的是冀州的東西范圍,而“既修太原,至于岳陽。覃懷底績,至于衡章。”兩句則是在描述冀州的南北范圍,據孫星衍考證太原的地理位置大約是清代的山西太原府太原縣,岳陽大約是清代的山西霍州,覃懷大約在清代的河南武陟縣,衡章水則大約在清代的直隸大城縣周圍。總之,漢末的河內、河東兩郡按照《禹貢》的分野確實應該劃入冀州。另外,建安十八年五月,曹操進位魏公,天子的詔書中有“今以冀州之河東、河內……凡十郡,封君為魏公”[4]的字句,檢索《后漢書·地理志》可知,東漢的河內、河東兩郡原來是屬司隸而非冀州,由此可知“恢復”九州制的過程中司隸的郡國并非全部并入雍州的,黃河以北的司州郡縣確實是被并入了冀州。
需要指出的是建安十八年的這次“復九州”行動的動機并不單純,它是曹操的政治集團為曹操進爵為公做的準備工作,而策劃這一切的人物很可能是董昭。《三國志·董昭傳》載董昭曾經建議曹操“修古建封五等”,他勸告曹操要為自己以及后代考慮,應該“定其基,為萬世計”,而“定基之本,在地與人,宜稍建立,以自藩衛”,“后太祖遂受魏公、魏王之號,皆昭所創。”[5]董昭在建安十七年向曹操提出進爵國公的建議,反對這項提議的荀彧不久就被出調譙郡,其尚書令的職位也被華歆頂替。同一年,“割河內之蕩陰、朝歌、林慮,東郡之衛國、頓丘、東武陽、發干,巨鹿之廮陶、曲周、南和,廣平之任城,趙之襄國、邯鄲、易陽以益魏郡。”[6]據《后漢書·地理志》河內郡屬司隸,東郡、廣平郡屬兗州,巨鹿、趙國與魏郡同屬冀州。結合董昭建議曹操進爵國公的背景來看,建安十七年的這次以擴大魏郡為目的的行政區劃調整,很可能是曹操進爵魏公的一項準備工作。
現在問題的關鍵在于建安十七年擴大魏郡的活動與建安十八年“復九州”之間究竟有著什么聯系?漢獻帝冊封曹操為魏公的詔書中將屬于冀州的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平原十郡全都封給了曹操[7],這似乎意味著建安十七年擴大魏郡的行動除了得到兗州的五個縣外,其他的行政區劃的調整似乎沒有太大意義,因為被調整的幾個郡除了東郡和廣平郡外,其他的郡都被全部封給了曹操。事實上,以擴大魏郡為中心的行政區劃調整的目的并不在于圈定曹操封國范圍,而是在為曹操的封國建造一個核心區域,這個核心區就是魏郡。曹操打敗袁紹后不久就開始整理冀州戶籍,第二天他對冀州名士崔琰說:“昨案戶籍,可得三十萬眾,故為大州也。”[8]可見漢末的冀州雖然經歷數次戰爭,但冀州的人口數量在同時期的諸州中還是相對較多的,這或許是曹操打敗袁紹后放棄兗州牧而轉領冀州牧的重要原因。而通過《后漢書·地理志》以及《三國志》我們知道,魏郡的郡治鄴城也是冀州的州治所在地,是冀州經濟最發達、人口最多、城市規模最大的城市,可以說鄴城就是冀州的心臟,要在當時的冀州選定一個可以作為王國都城的城市,鄴城當是最佳選擇。了解了這些情況后我們基本可以斷定建安十七年擴大魏郡的活動是在為曹操的封國籌建畿輔地區。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建安十八年“復九州”的行為。首先應當看到的是“復九州”與這次曹操“修古建封五等”基調是一致的,都是用復古制的理由來為自己進爵國公,自立藩衛的行為辯護。另外,還要看到“復九州”的現實作用。按照《禹貢》構建起來的九州區劃,冀州不僅“所制廣大”,而且還有利于防衛。《禹貢》是以名山大川為分界線來進行的區域劃分,算是一種自然地理區劃。按照周振鶴的觀點,《禹貢》的九州劃分是運用的山川形便的原則,而山川形便的原則有一個弊病:“完全以山川作為邊界的政區,成為一個完善的形勝之地、四塞之國,如果這個政區幅員足夠大,而行政長官又有一定權力的話,就可能出現憑險割據的現象。”[9]而曹操進爵為公的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宜稍建立,以自藩衛”,找到一塊適合防守的地盤,周振鶴所言的弊病正是曹操所追求的目的。我們再來關注曹操封國的十郡,其中河東、河內、魏郡、甘陵、平原五郡在冀州南部,他們的郡界沿著黃河一線由西往東延伸。西邊的常山、趙國、河東、河內的郡界則沿著太行山脈延伸到黃河邊。北面主要是中山、恒山為屏障,《后漢書》李賢注引《晉地道記》:“自縣(上曲陽)北行四百二十五里,恒多山坂,名飛狐口。”蒲陰“有陽安關,陽城。蒲陽山,蒲水出也。”東面主要為安平,地形平坦,有清河、絳水等一些列水系。[10]在這些山川河流的庇護下,曹操的封地儼然成了一個易守難攻的四塞之國。
至此,我們可以解答前面提出的疑惑了,建安十七年擴大魏郡的活動是在建設曹操封國的腹心地帶,建安十八年“復九州”的行動,則是在為曹操封地的范圍以及外延防御體系的構建做鋪墊。但是這兩者的并非毫無交集的,建安十七年擴大魏郡的范圍時將兗州的黃河北岸的五個縣劃入魏郡,實際上也是在為曹操封地的防御體系做考慮。
注釋:
[1]《三國志》卷十《荀彧傳》,第315頁。
[2]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清談與清議》,三聯書店,1978年,297頁。
[3]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2012年,第138-140頁。
[4]《三國志》卷一《武帝紀》,第36頁。
[5]《三國志》卷十四《董昭傳》,第439-440頁。
[6]《三國志》卷一《武帝紀》,第36頁。
[7]按《后漢書·地理志》平原郡屬青州,則平原郡很可能是在建安十八年的“復九州”過程中被劃入了冀州。
[8]《三國志》卷十二《崔琰傳》,第367頁。
[9]周振鶴:《中國歷史政治地理十六講》,中華書局,2013年,第171頁。
[10]參見《后漢書》志第二十《郡國志二》,第3431-34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