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

有唐一代任俠風尚熾盛，尚武任俠成為一種普遍性的社會思潮。特別是初盛唐，在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高度張揚的時代文化心理下，任俠精神多表現(xiàn)為慷慨意氣、建功立業(yè)與享受人生。唐代邊塞戰(zhàn)爭頻繁，邊塞戰(zhàn)事進而引發(fā)了全社會向往立功邊塞和“功名只向馬上取”的獨特俠義精神，這種任俠精神也成為初盛唐文人人格理想的精神基礎之一。文人俠士從軍邊塞，并且將此作為實現(xiàn)自己報國壯志的寄托和走出章句、渴求實踐的機會。邊塞立功和尚武任俠的契合，任俠精神和時代意識的融匯，體現(xiàn)在了初盛唐文人創(chuàng)作的大量邊塞詩中。

一、儒家化的任俠

在唐代，影響文人思想的社會思潮主要有儒、道、佛、俠等，針對初盛唐文人來說，儒、俠兩種思想占據(jù)著更為重要的地位，兩者具有互補性。具體來講，初盛唐文人大多以儒家為宗，引俠入儒，任俠更多地顯示了唐人的人格精神和時代氣息。

自魏晉六朝以來，邊塞戰(zhàn)事中俠義精神層出不窮，反映邊塞戰(zhàn)爭的邊塞詩不絕如縷，而初盛唐邊塞詩則是同題材中的典范。究其原因，在于初盛唐邊塞詩中所蘊含的任俠精神是以儒家思想作為底蘊的，也就是說任俠是儒家化的任俠。初盛唐是一個積極向上的時代，士人大多積極入世，儒、俠恰巧是兩種積極入世思想，羅宗強先生說：“（唐代）處于歷史上又一個繁榮時期的地主階級，精力充沛，充滿自信。它的一部分成員，須要借助各種方式表現(xiàn)自己的英雄氣概，建功立業(yè)是一種適宜的方式，任俠也是一種適宜的方式，而且是一種更容易做到的方式?！盵1]

儒家對士人的要求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國盡忠，建功立業(yè)，但這樣的人生理想一旦遭遇殘酷的現(xiàn)實則顯得不切實際。唐代，儒學空疏而不重實用，儒生迂腐而脫離實際，與崇尚事功的時代氛圍格格不入，也遠遠背離了文人對功業(yè)的追求，所以像李白、高適等一大批文人不屑于走傳統(tǒng)的科舉入仕道路，或行俠市井江湖，行俠養(yǎng)名，或出塞入幕，游俠從軍，文武合途，沙場建功。俠注重實效，行動果敢堅決，講究功見言行，甚至不惜以死相酬，恰可彌補儒生的執(zhí)著于故紙堆的頑固腐化。任俠精神在文人中高揚，“功名只向馬上取”，他們希冀以俠的行為方式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

然而，任俠精神畢竟產(chǎn)生于民間，扎根于民間，盛行于民間，其精神內(nèi)核固然有重義輕財、重義輕生、重信守諾等好的一面，同時也存在著非理性的一面，放浪輕薄、不務產(chǎn)業(yè)、盲動、血腥，是社會的不安定因素。初盛唐文人對此也有著一種較為客觀的認識，他們能夠“以儒家執(zhí)著于現(xiàn)世承擔精神較為自覺地濾出其中的非理性因素”。

以儒家思想為底蘊的任俠實則是內(nèi)儒外俠，一方面使“男兒本自重橫行”的剛健尚武之風盛行于大唐，另一方面，為國盡忠，獻身邊塞，執(zhí)著于現(xiàn)世事功的英雄愛國主義儒家精神激蕩著一代士人的內(nèi)心，儒俠互補，從而形成了剛健有為的人格精神，反映在文學上則是促成了初盛唐邊塞詩的繁榮。具體到初唐和盛唐，則各有不同：初唐主要表現(xiàn)在以“初唐四杰”和陳子昂等為代表的詩人通過軍旅、邊塞、詠俠來抒懷言志，追求質(zhì)樸剛健詩風，借俠或任俠精神抒發(fā)遠大的抱負和懷才不遇的時代憤懣;盛唐，以李白、高適、岑參為代表的詩人在任俠風氣的影響下，任俠、出塞、入幕，渴望建立邊功，在邊塞詩中自由抒發(fā)個人感情、表達理想追求、高揚民族精神、歌頌英雄主義，具有一種理想主義色彩。

二、初唐邊塞詩創(chuàng)作

宗白華先生說：“初唐詩人的壯志，都具有并吞四海之志，投筆從戎，立功塞外，他們都在做著這樣悲壯之夢，他們意志是堅決的，他們的思想是愛國主義的?！盵2]

初唐時期，虞世南、魏征等是邊塞詩創(chuàng)作的主體，他們主要借邊塞、軍旅和游俠言志抒懷?！胺榛鸢l(fā)金微，連營出武威。孤城寒云起，絕陣虜塵飛。俠客吸龍劍，惡少縵胡衣”（虞世南《從軍行》其二）中，英雄愛國主義和俠義精神交織，有雄壯遼闊的邊塞景致，有緊張激烈的對胡戰(zhàn)斗，有俠客、惡少為國征戰(zhàn)、塞外立功。

“初唐四杰”在承繼著前人的俠義精神下，其邊塞詩作一方面表現(xiàn)出濃厚的功名追求、無畏的犧牲精神和效命意識，另一方面，由于才高位卑的共同命運，詩中無不透露著他們的慷慨意氣和懷才不遇的憤懣?！胺榛鹫瘴骶?，心中自不平。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雪暗凋旗畫，風多雜鼓聲。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以邊塞為背景，寧愿作為俠客從軍邊塞，也不愿做一儒生，其中可以看出詩人傲物不平，慷慨多氣，立志在邊塞實現(xiàn)自己的功業(yè)追求?！疤熳游打?qū)策，歲月幾沉淪……一得視邊塞，萬里何苦辛。……金刀動秋色，鐵騎想風塵。為國堅誠款，捐軀忘貧賤”（駱賓王《詠懷古意上裴侍郎》），以俠義精神和邊塞為抒情意象，表達自己有慷慨之氣、捐軀之志，而懷才不遇的悲哀也鮮明地流露出來。

在初唐詩壇，陳子昂是一位具有詩文革新精神的詩人，他主張“風骨”“興寄”，恢復漢魏風骨。他不僅有任俠經(jīng)歷，也到過邊塞，其詩剛健質(zhì)樸，多慷慨悲涼和懷才不遇之慨。“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自言幽燕客，結發(fā)事遠游。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陳子昂《感遇》三十四）寫了一位游俠少年因避仇而征戰(zhàn)邊塞，但立了功卻得不到封賞，由此抒發(fā)自己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憤懣。不管是“初唐四杰”還是陳子昂，他們都經(jīng)歷著理想和現(xiàn)實的矛盾，立功邊塞的愿望卻遭遇到現(xiàn)實的阻礙，因而其邊塞詩中多以任俠精神為寄托來表達自己的人生感慨。

三、盛唐邊塞詩創(chuàng)作

邊塞詩到盛唐達到高潮，這緣于當時邊塞戰(zhàn)事頻仍和任俠風尚的進一步高揚。詩壇上，出現(xiàn)了以高適、岑參、王昌齡、王之渙等為代表的一大批邊塞詩人。由于時代因素的影響，相較于初唐邊塞詩歌，盛唐邊塞詩歌多了一份理想主義色彩，飛揚跋扈的人生意氣與熱烈的功名意識相結合，少了初唐邊塞詩人傾向于表達懷才不遇的感慨，不管從內(nèi)容還是形式上都表現(xiàn)出了對初唐邊塞詩的超越。

高適曾多次出塞入幕，官至左散騎常侍。他的邊塞詩作中充滿了建功立業(yè)、效命沙場的熱情和俠義精神，表現(xiàn)出了蒼涼高遠的風格。其代表作《燕歌行》在邊塞詩中首屈一指。“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詩中邊塞景象鮮明，感情抒發(fā)上雄健激越，慷慨悲壯，具有濃烈的家國情懷、功名熱情。即使在死亡的威脅和現(xiàn)實的不如人意下，“戰(zhàn)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勇赴國難的英雄主義精神仍存于邊關戰(zhàn)士心中，而此種英雄氣概也正是對盛唐美學“風骨”的深刻詮釋。

殘酷壯麗的邊塞環(huán)境對已經(jīng)習慣于中原市井生活的一大批任俠文人來講，心靈上確實起到?jīng)_擊凈化作用。在盛唐邊塞詩中，任俠精神則植根于邊塞絕漠。“邊塞粗獷豪放的生活情調(diào)、壯麗新奇的異土風光更適于詩人的想象，并常常把他們的心靈提高到超越于現(xiàn)實痛苦的紛紜擾攘之上。”[3]即便邊塞環(huán)境如何險惡，但人心中的理想、國家、俠義精神是能克服外在環(huán)境的限制的，人的主體精神必須張揚，就如王維的“熟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在這種主體意識中，甚至連邊塞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也能成為奇麗的景致，在岑參的邊塞詩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一詩中所蘊含的浪漫理想和壯逸情懷使人覺得塞外風雪也都變成了可玩味欣賞的對象，“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p>

總之，貫穿有唐一代的任俠風氣對初盛唐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民間游俠的尚武使氣、快意恩仇與士人出塞入幕、建功立業(yè)的訴求相結合，包容著深厚的時代內(nèi)容和俠義精神。儒俠互補，成為初盛唐邊塞詩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

參考文獻：

[1]羅宗強.李杜論略[M].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

[2]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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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汪聚應.唐代任俠風氣的社會文化成因[J]. 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04，（12）.

[5]霍志軍. 論唐人俠風和詠俠詩[J]. 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