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米海爾》這部小說中充斥著大量的光怪陸離的夢境,這些夢境后面隱含著深刻的思想,本文從存在主義心理學對夢進行分析,試圖探討夢的隱含意義。
【關(guān)鍵詞】:我的米海爾;奧茲;存在主義心理學;夢
阿莫司·奧茲是當今以色列最優(yōu)秀的作家、國際上最有影響的希伯來語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譯成三十余種語言并獲多項重大文學獎,包括“費米娜獎”、“歌德文化獎”、“以色列獎”和2007年度的“阿斯圖里亞斯親王獎”,并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奧茲的長篇小說《我的米海爾》是奧茲最成功的,也是最暢銷的作品之一,它以以色列人的婚姻家庭生活為源泉,從一個女性的視角講述了關(guān)于愛情的、家庭的悲劇。《我的米海爾》所開創(chuàng)的“家庭悲劇”或“愛情悲劇”成為日后奧茲《了解女人》等多部作品的一種模式。但是與這些小說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我的米海爾》這部小說中充斥著大量的光怪陸離的夢境,這些夢境后面隱含著深刻的思想。
一
《我的米海爾》采用的是耶路撒冷土生土長的女主人公漢娜的女性視角講述自己與地質(zhì)學學生從相識到成婚,再到夫妻反目的愛情悲劇,漢娜所述中涉及到夢、幻想及與此兩者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多達16處之多,其中有些夢與幻想的描寫更占據(jù)很大的篇幅,為讀者展現(xiàn)了漢娜內(nèi)心的完善的心靈圖景。
在漢娜的心靈世界里輪番上演的夢境里有幾個主要的意象:扮演號令天下而又時常被威脅綁架,等待救援的女王角色的漢娜;小時候的鄰居、玩伴后在夢中對漢娜誘奸凌辱的阿拉伯人雙胞胎兄弟哈利利與阿茲茲;如“龍”號、“虎”號這樣的艦船。漢娜關(guān)于阿拉伯人雙胞胎的夢帶有強烈的性虐和死亡的色彩,它的故事模式往往是包括阿拉伯人雙胞胎兄弟在內(nèi)的暴民反叛、圍攻旦澤女王漢娜,并對她實施性暴力,漢娜等待救援。漢娜這些夢無一例外不是一個個體性的產(chǎn)物,而是在一個時代的社會、文化、政治等的結(jié)合下的產(chǎn)物。
從存在心理學視域看,生命與死亡相依相存,只有看到死亡才能理解生命。死亡恐懼在心理動力學中發(fā)揮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死亡恐懼是死亡焦慮的根源,是一切焦慮的根源。“死亡焦慮還有一個特性,常常在精神衛(wèi)生文獻造成混淆,就是恐懼死亡的經(jīng)驗會以許多不同的層次來表現(xiàn)。”[1]赤裸裸的死亡焦慮是在臨床上實屬罕見,但是這種焦慮往往經(jīng)過防御處理過,所以死亡焦慮絕大部分隱藏在潛意識這座冰山之中。潛意識又與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夢是潛意識的活動,本我一直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所以只能在夢里通過扭曲、變形浮現(xiàn)在夢中。歐文·亞龍與弗洛伊德最大的不同在于,弗洛伊德的理論中的兩項基本焦慮是:失去父母(遺棄與分離)和閹割焦慮,而亞龍認為最基本的焦慮是死亡焦慮。
根植于漢娜內(nèi)心的是一種死亡恐懼,這種死亡焦慮有一層帶有快感和興奮的性色彩的面具。在夢里,漢娜開始展現(xiàn)她內(nèi)心的野性與死亡焦慮,“我是女王。我那有條不紊的統(tǒng)治遭到公開的反叛。我曾被暴民俘虜,受到監(jiān)禁,凌辱與折磨,但是,一群忠心耿耿的支持者也在籌劃著要營救我。”[2]漢娜內(nèi)心的死亡焦慮的舞臺就是在這種噩夢中,而噩夢中的核心表征符號即阿拉伯人雙胞胎,“我害怕雙胞胎。他們拿我開心。這兩個人牙齒雪白,皮膚黝黑,身子靈巧。真是兩只大灰狼……哈利利發(fā)出一聲低沉顫抖的呻吟,把門關(guān)注、插上。阿茲紫從長袍夾縫中掏出一把亮閃閃的大刀。”[3]雙胞胎二人在夢中不僅持刀劫持漢娜,對其進行凌辱,他們還在夢中上演軍事活動,“雙胞胎在杰里科東南部的朱迪亞沙漠中練習投擲手榴彈……肩上扛著沖鋒槍。穿著舊突擊隊員制服,上面滿是油漬。哈利利的前額上青筋暴起。阿茲茲躬著身子往前沖。哈利利低下頭。阿茲茲挺直腰板投擲手榴彈。爆炸聲劈啪作響。山谷里響起回聲。死海像燃燒的油湖,在群山背后泛起蒼白的光亮。”[4]雙胞胎在噩夢中扮演著殺人犯、誘奸者、恐怖分子、反叛者等負面形象,這些形象又直指死亡核心。
在深陷危難的夢境狀態(tài)下,死亡恐懼浮現(xiàn)出來,漢娜極度渴望有人將她解救出去,“龍”號和“虎”號則堪此大任,“9月,‘龍’號驅(qū)逐艦從紐芬蘭駛往新喀里多尼亞,為駐軍運送糧餉。“龍”啊,千萬別將遠方的海法港、巴勒斯坦和漢娜遺忘。”[5]但是在漢娜的夢中,這種救援始終與火燒之地有著萬里之遙,死亡的恐懼不會得到化解與救援,“我沒有忘記有艘‘龍’號英國驅(qū)逐艦,它認識我,能從旁人中將我挑出,它將拯救我的生命。但是,一直要等到新冰川期大海才會回到自由城的懷抱。到那時,‘龍’號已經(jīng)遠去,遠去,夜以繼日地在莫桑比克海岸巡邏。沒有船能到達這座已經(jīng)廢棄了的城市。我迷失了方向。”[6]在所有的夢與幻想中,漢娜都用將自己置身于將死-待救的框架里,死亡的焦慮逐漸浮現(xiàn)出來,毋庸置疑,漢娜的心靈世界中,基于死亡恐懼的死亡焦慮在白天被日常生活所掩蓋起來,而在晚間夜夢里的潛意識世界中則完全宣泄出來。
二
漢娜所處的國家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以色列,新生的國家以色列飽受戰(zhàn)爭的苦痛,沒有一個能脫離他所處的時代與社會,特別是在政治、社會不穩(wěn)定的年代。漢娜作為在耶路撒冷的猶太復(fù)國主義教育中長大的女性,更是無法與當時的以色列社會政治環(huán)境撇清關(guān)系,正如鐘志清所言,“雙胞胎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漢娜的意識中,成為一種揮之不去的跳蕩著的隱喻,侵襲到漢娜的心理深處,除表現(xiàn)為一種性別屬性、心理屬性外,還具有一種民族屬性,這是我們在閱讀《我的米海爾》這部愛情小說中不應(yīng)回避的社會與政治問題。”[7]
以色列在猶太復(fù)國主義的強大號召下成功的建立,但是在建國之前遷居巴勒斯坦的猶太人就與巴勒斯坦地區(qū)的阿拉伯人早有矛盾,這也是以色列建國后阿以沖突的根源。巴勒斯坦古稱“迦南”,最早是閃族迦南人的居住地,公元前1800年同是閃族的猶太人祖先從兩河流域到此,后又逃荒到埃及。公元前12世紀,猶太人再次進入迦南并建立了猶太歷史上最強盛的國家。公元73年,第二圣殿被毀,猶太人流亡世界各地。公元636到1099年期間,巴勒斯坦作為阿拉伯帝國的行省而存在,今日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有很多為接受阿拉伯語和伊斯蘭教的當?shù)鼐用瘛0屠账固闺S后經(jīng)歷了十字軍、埃及和奧斯曼帝國的統(tǒng)治,1917年,英國結(jié)束土耳其人長達400年的統(tǒng)治,取得委任統(tǒng)治權(quán)。19世紀中后期興起的現(xiàn)代猶太復(fù)國主義則號召散居各地的猶太人返回“祖地”巴勒斯坦建立一個猶太國家,經(jīng)過不懈努力,英國發(fā)表了“貝爾福宣言”支持猶太人復(fù)國,但遭到了阿拉伯人的強烈反對,雙方不斷地發(fā)生流血沖突。兩個民族在巴勒斯坦地區(qū)的仇恨迅速升級,1947年第二屆聯(lián)大通過了《關(guān)于巴勒斯坦將來治理(分治計劃)問題的決議》,決定對巴勒斯坦實施分治,但并沒有解決問題。此年11月29日起,阿拉伯人與猶太人之間在耶路撒冷等地已展開“非正式戰(zhàn)爭”,1948年5月15日至1949年7月壓抑良久的矛盾和仇恨,終于演變成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以色列成功建國,它稱此次戰(zhàn)爭為“獨立戰(zhàn)爭”。雖然以色列人取得了勝利,但是阿拉伯人視以色列為仇人,隨時都可能在此以戰(zhàn)爭摧毀這勢單力薄處在風雨飄搖的新生國家。特別是在以色列建國后的猶太復(fù)國主義教育中,阿拉伯人的形象為了政治目的而遭到徹底的扭曲,阿拉伯人成為了“野蠻人”、“盜賊”、“殺人犯”等的同義詞,阿拉伯人被完全妖魔化,在猶太人中主流話語中,阿拉伯人的宗教根源就有殺戮的本質(zhì),他們用手打每個人,每個人也用手打他們。在他們的《古蘭經(jīng)》中寫道:穆罕默德信仰刀。在這種極端民族主義的煽惑下,阿拉伯人更是面目可憎。
《我的米海爾》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所處的時代即19世紀50年代,以色列人處在民族矛盾、社會動蕩和戰(zhàn)爭的陰影之中,他們擔心屠殺猶太人六百萬[8]的納粹種族滅絕式的大屠殺會再度重演,而這種重演的屠戮者可能是兇殘的阿拉伯人,更為深層的焦慮是猶太人在異國他鄉(xiāng)已漂泊了近兩千年了,無家可歸的日子讓猶太人受盡苦難,而今再次回歸的“應(yīng)許之地”可能只是夢境中的曇花一現(xiàn)。正如奧茲在《愛與黑暗的故事》中描述身在耶路撒冷的猶太人誠惶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心態(tài),“在耶路撒冷,人們走路的方式倒像是參加葬禮,要么就是像聽音樂會遲到的人,先踮起腳尖,測試著地面,然后,一旦他們放下腳,就不急著前行了。我們等了兩千年才在耶路撒冷找到了立足之地,實在不愿立刻離開。要是我們一抬腳,別人就會立刻把我們那一小塊地方拿走。另一方面,你一旦把腳抬起,就不要急著落下——誰知道你是不是有踩到蛇窩的危險。”[9]《我的米海爾》漢娜的夢中的阿拉伯人雙胞胎正是阿以沖突、民族戰(zhàn)爭焦慮最顯著的符號,雙胞胎兄弟是漢娜小時候的鄰居,兩人對漢娜友善,言聽計從,“我當女王,他們當保鏢;我當征服者,他們當將帥;我當探險者,他們當?shù)仡^蛇;我當船長,他們當船員;我當間諜頭子,他們當隨從。我們一起到離家很遠的街上探險……”[10]漢娜與雙胞胎關(guān)系融洽和諧,并且能占據(jù)支配地位。他們長得很帥,身體健壯,常與漢娜玩摔跤,“十二歲那年,我愛上了他們兩個人。”[11]雙胞胎的父親是英國統(tǒng)治巴勒斯坦時期的技術(shù)部的職員,修養(yǎng)極好。也可見漢娜對于雙胞胎兄弟一家抱有非常好的印象。但是“獨立戰(zhàn)爭”爆發(fā)后,雙胞胎也隨著父母離家而去。由于戰(zhàn)爭的陰影集聚于漢娜的內(nèi)心,雙胞胎的和善的身影也變成了兇殘恐怖的陰影,且反復(fù)在漢娜的夢中重現(xiàn)。他們本是和善的鄰居、朋友,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要毀滅以色列的兇殘的阿拉伯人,所以在夢中,原是處于支配地位的女王漢娜淪為被反叛、推翻、凌辱、殺死的被支配地位的女奴,而曾被支配的阿拉伯人雙胞胎則上升為反敗為勝的支配者,他們反轉(zhuǎn)了兩者之間的地位、身份、性別,這一切都像是在復(fù)仇。
漢娜的死亡焦慮來源于死亡恐懼,這種死亡恐懼具體化之后就是對阿拉伯人的戰(zhàn)爭與殺戮、納粹大屠殺的復(fù)現(xiàn)、猶太人上千年的流散等等的焦慮。這種死亡焦慮在潛意識中通過夢而反復(fù)重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則顯得更為婉轉(zhuǎn)、多樣和緩滯。
在耶路撒冷土生土長,卻沒有絲毫歸屬感。耶路撒冷“這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個幻影。四面八方都是山……整座城市突然間顯得非常虛幻。”[12]“耶路撒冷是一座極其遙遠的城市,即使你身居其中,即使你生于此地……四面?zhèn)鱽黼[隱約約的吵鬧聲。周圍是一片寂靜、緊張的狂熱……北方黑暗的深處傳來一聲槍響。摩托車在遠處咆哮……遙遠的東方鐘聲悠揚,這聲音可能來自老城的教堂。”[13]“耶路撒冷是一座燃燒的城市。整座城市像是懸在空中。但近看又顯得無比碩大和沉重……我不知道誰會把耶路撒冷當成家園,連那些即將在這里住上百年之久的人也包括在內(nèi)……我寫下‘我生在耶路撒冷’。我不能寫‘耶路撒冷是我的城市’。”[14]死亡焦慮摧毀她的家園歸屬感,讓耶路撒冷虛幻、飄渺,成為一座空城。死亡焦慮使其變得冷漠無情,她不再愛丈夫米海爾,甚至將其視為發(fā)泄欲望的工具,“我只和他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肌肉、四肢、毛發(fā)。在內(nèi)心深處,我知道我一次又一次欺騙了他。用自己的肉體欺騙了他……我最初的挑逗就讓他完全崩潰與屈服……他竟低聲問我是不是重又愛上他了。問話中帶有明顯的擔憂,我二人都知道沒有答案。”[15]對丈夫沒有愛,母愛也隨之而去,兒子被當做了“邪惡的孩子”。為了滿足純粹的虐待帶來的快感,她勾引鄰家富有詩意的少年。在死亡焦慮的摧殘下,她瘋狂購物,對生活失去興趣,“我會死,賣菜的波斯人會死,拉文娜會死,約拉姆會死,卡迪什蔓會死,所有的鄰居會死,所有的人都會死,所有耶路撒冷人也都會死去……就連在廚房里踩死一只蟑螂我都會聯(lián)想到自己。”[16]死亡的恐懼一直折磨著漢娜,它讓家園耶路撒冷變成壓抑的牢籠,讓婚姻淪為圍困自我的墳?zāi)梗沧屢粋€個夢魘反復(fù)上演。
奧茲曾在一次訪談中說:“我創(chuàng)作《我的米海爾》是想去理解婚姻生活中的某些真諦……當然,《我的米海爾》描寫的是黎明后的時代,因為40年代,人們只是希望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而到了50年代,人們則應(yīng)當開始獨立的生活……兩個普普通通年輕人的婚姻究竟錯在了何處?造成這一悲劇的原因在于過于沉重的生活負擔。”[17]這種生活負擔中是以流散為主的民族文化記憶、戰(zhàn)爭的集體記憶和理想毀滅后的平庸生活,無論是什么,這些東西最為本質(zhì)的就是死亡恐懼下的死亡焦慮。死亡焦慮讓它在夢中將其重現(xiàn)出來。
注釋:
[1]歐文·亞隆:《存在心理治療(上)》,易之新譯,張老師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第83-84頁。
[2]阿摩司·奧茲:《我的米海爾》,鐘志清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16頁。
[3]同上,第40頁。
[4]同上,第86頁。
[5]同上,第85頁。
[6]同上,第108頁。
[7]鐘志清:《變革中的20世紀希伯來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305頁。
[8]鮑曼:《.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楊渝東、史建華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第5頁。
[9]阿摩司·奧茲:《愛與黑暗的故事》,鐘志清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 7 頁。
[10]阿摩司·奧茲:《我的米海爾》,鐘志清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第5-6頁。
[11]同上,第23頁。
[12]同上,第21頁。
[13]同上,第75-76頁。
[14]同上,第226頁。
[15]同上,第210-211頁。
[16]同上,第84-85頁。
[17]鐘志清:《“把手指放在傷口上”閱讀希伯來文學與文化》,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第173頁。
參考文獻:
[1]歐文·亞隆.存在心理治療(上)[M].易之新,譯.張老師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5.
[2]鐘志清.當代以色列作家研究[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3]鐘志清.變革中的20世紀希伯來文學[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
[4]鮑曼.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M].楊渝東,史建華,譯.譯林出版社,2002.
[5]李春霞. 阿摩司·奧茲小說中的阿拉伯人形象[J].哈爾濱學院學報,2015,02:72-76.
[6]高秋福. “一個天生的叛逆者”——訪以色列作家阿莫斯·奧茲[J].世界文學,1994,06:118-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