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蘇軾在書法史上的地位,是由其富有原創(chuàng)性的《黃州寒食帖》確立的,他的這件作品是在無心于書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下,任情恣性地揮灑,天風海雨地情感書寫,達到了不期而然地感人效果。不僅超越了傳統(tǒng)書法的美學范疇,更在廣闊的文藝審美空間樹起了一座中國書法的崇高感的豐碑。
【關鍵詞】:蘇軾;黃州寒食帖;崇高感
談到中國的書法就不得不談到宋代書法,談到宋代書法就不得不談到蘇軾,談到蘇軾就不得不提有天下第三行書美譽的《黃州寒食帖》,因為它是真正把蘇軾滴居時崇高的心態(tài)推向極至的藝術作品。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問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春將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 濛濛水云里??瞻捴蠛?,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p>
此作作于北宋神宗趙項的元豐五年(1082年)寒食節(jié),是蘇軾政治低谷時期,他原有的價值信仰產(chǎn)生了崩塌,內(nèi)心痛苦壓抑、驚魂未定,情緒激烈沖突振蕩之下的產(chǎn)物,也是這個時期生活的真實寫照。第一首詩寫自己被貶黃州以來,轉(zhuǎn)眼過了三年,面對春雨連綿,海棠花都被摧落,內(nèi)心無限傷感,這里借海棠花被摧落暗示自己身世的凄苦,身體多病尚是外在的痛楚,內(nèi)心的凄涼卻是無法排遣。第二首寫在凄風苦雨中度過寒食節(jié),生活上的困頓、肉體上的病痛都抵不過內(nèi)心的無助與失望。“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欲重回朝廷已是奢望,想回故鄉(xiāng)吊祭祖先也不可能,多重的打擊使詩人迷茫、無助。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三評曰:“二詩后作尤精絕。結(jié)四句固是長歌之悲,起四句乃先極荒涼之境,移村落小景以作官居,情況大可想矣?!辟R裳《載酒園詩話》也云:“黃州詩尤多不羈,‘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一篇,最為沉痛?!笨梢娺@兩首詩是蘇軾真正有感于心后,不得不將其訴諸文字,所以通篇讀來,流暢自然,毫無滯澀之感,真正達到了崇高的境界。崇高是藝術的基本審美形態(tài)之一,它的基本內(nèi)涵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在經(jīng)過巨大的異己力量的壓抑、排斥、震撼之后, 最終通過人生實踐尤其是審美實踐活動而得到全面的高揚和完整的體現(xiàn)
中國古典美學中崇高范疇的相近概念頗多。 早在先秦時代,就有“大”這一美的形態(tài),“大”包含偉大之意,與崇高接近。 孔子說“大哉! 堯之為君也,巍巍乎! 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論語.泰伯》側(cè)重于道德品質(zhì)的完善。 孟子說:“充實之為美,充實而有光輝之為大”《孟子. 盡心 》“大 ”是 “美 ”的發(fā)展而又不同于美 。 莊子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游》描繪宇宙統(tǒng)攝萬物的氣勢。 《說文》:“崇,嵬高也,從山,宗聲。 ”《爾雅.釋詁上》“崇,高也。 ”顯然“崇高”作為審美概念中國人很早就有了。 清代的姚鼐則將美分為陽剛與陰柔兩大類。他說:“鼐聞天地之道,陰陽剛?cè)岫选?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陽剛陰柔之發(fā)也,……其得于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謬鐵;其于人也,如馮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zhàn)之”。 蘇軾《黃州寒食帖》書寫正體現(xiàn)了這種美的形態(tài)。
《黃州寒食帖》的書寫是一氣呵成,并沒有經(jīng)過仔細的醞釀和布局,全任感情自由流淌,這可從作品中增、刪的三個字看出。蘇軾曾在《自評文》中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其實這段話用來評價該帖是非常恰當?shù)?。蘇軾該帖就猶如行云流水一般,“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是他個人情感的自然表達。從一開始,蘇軾尚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所以前首三行字寫得內(nèi)斂而深沉,氣勢不凡,至“蕭瑟”二字筆意放開,字形闊大,但很快便嘎然而止,復歸沉澀。第二首一開頭就體現(xiàn)出書家的濃烈情緒,寫到“破灶燒濕葦”處內(nèi)心不可遏制的激情夾雜著幾許不平之氣,包含著幾分無可奈何的哀怨噴薄而出。卷末詩題“右黃州寒食詩二首”,八個字又與開頭呼應,加強了整體感。全帖中“年”、“中”、“葦”、“紙”四字的長豎在章法上起到了突出的作用,這種物理運動完全可以賦予那些能夠呈現(xiàn)出它們的力量和軌跡的形狀以生命感,此處凝聚了書家崇高情感的宣泄,這也就是為什么書法一般看作是心理力的活的圖解。在此書法的筆墨線條運動形式與蘇軾情感運動以相近的形式結(jié)構(gòu)為基礎,通過一種心理反應的“聯(lián)覺”而實現(xiàn),即強烈的情感借以筆墨形式?jīng)_突得以彰顯。
朗吉弩斯的《論崇高》第一次較為明確地把崇高與優(yōu)美并舉。他認為:“崇高是偉大心靈的回聲”。 因“烏臺詩案”蘇軾的生命力遭到阻礙,被貶黃州,書寫《黃州寒食帖》時情緒上的洋溢迸發(fā),亦是其精神上得到提高或振奮所表現(xiàn)的精神力量的勝利?!饵S州寒食帖》一改書壇傳統(tǒng)風尚,開創(chuàng)“尙意” 書風,并獲得贊賞,在很大的程度上取決于他的內(nèi)在精神力量,這種力量即是崇高。
正如康德所說,在這種崇高的自然環(huán)境中“我們的抵抗力在它們的威力之下相形見絀,顯得渺小不足道。但是只要我們自覺安全,它們的形狀愈可怕,也就愈有吸引力;我們就欣然把這些對象看作崇高的,因為它們把我們心靈的力量提高到超出慣常的平庸,使我們顯示出另一種抵抗力,有勇氣去和自然的這種表面的萬能進行較量?!?/p>
其次是逆境中的從容。自然的威力是“表面的萬能”,社會的政治風雨對個人亦具有無窮的威力。而偉大的心靈卻能超出慣常的平庸,顯示出另一種抵抗力。很顯然,康德所說的“另一種抵抗力”是人敢于戰(zhàn)勝一切、藐視一切的自尊與勇氣!蘇軾作于黃州時期的《定風波》上片云:“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任平生?!痹~人即用象征手法寫出自己在突如其來的政治風雨中內(nèi)心的坦蕩與氣度的從容。作于同一時期的《念奴嬌》(憑高眺遠),則以浪漫主義手法,想象自己在萬里長空自由飛翔:“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痹~人對“自由王國”無限的向往,是真正的不為名牽、不為物累的浪漫與崇高的情懷。西方哲人認為,這種心靈的能力是人類天生的稟賦,要真正達到這種境界,還在于對人類靈魂中偉大品質(zhì)的主動肯定?!霸娙藢τ钪嫒松?,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蘇軾其詞其書渾涵光芒、雄視百代的奧秘正在于他出處坦蕩、任天而動的人格魅力。
綰而言之,蘇軾的文學、書法創(chuàng)作高揚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崇高感,實現(xiàn)了文學、書法藝術乃是仕途受阻精神壓抑下的宣泄形式的基本功能,同時又使其作為一種生命暗示,與個體的生命情態(tài)極為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使其意味深長地承擔了人類精神“崇高感”的含義。因此蘇軾的努力不營為對于中國藝術的升格。里德在《藝術的真諦》中說“中國藝術便是憑借著一種內(nèi)在力量來表現(xiàn)有生命的自然,藝術家的目的在于使自己同這種力量融合貫通”。筆者以為蘇軾大抵亦如此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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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士林,《中國詩性文化》,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675頁。
[3]唐圭璋.全宋詞[Z].北京:中華書局,1965. 2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