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考察王蒙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政治話語對日常生活話語的重述,分別從個人理想、私人生活、個人情感三個層面詳盡闡釋受政治生活嚴重壓抑的人的基本日常生活狀態,進而準確地把握人物的內在精神和生命本質。
關鍵詞:《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政治話語 日常生活話語
徐德明教授在《中國當代文學反思的主體與“政治現代性”》一文中指出:“20世紀50年代以后,大陸中國人的生活被區分為不同的領域,一種是日常的柴米油鹽和衣食溫飽,另一種則是既理念化又具體的‘政治生活’……長達幾十年的中國人生活首先是一種‘政治生活’。”①這種提法非常準確地指出了50年代以后文學話語中的兩種重要成分:政治話語與日常生活話語。日常生活被納入政治意識形態的價值體系考量,強大的政治生活控制、組織著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成為長期被擠壓、被遮蔽的對象。50至70年代文學對“日常生活”的書寫總體上呈現出“反日常生活”的傾向。
不過,落實到具體的文學創作,作為人的基本生存狀態的日常生活也不可能完全消失。特別是在1956至1957年“雙百文學”時期,出現了一批大膽“干預生活”、反映個人生活和情感的作品,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從1957年“反右派運動”中受到批判的“毒草”,到20世紀80年代前期重新納入文學主流的“重放的鮮花”,再到80年代中后期作為文學“一體化”時期偏離規范的“非主流文學”②的代表作品,從“主流”中再次被剝離。《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既與揭露官僚主義的“干預生活”相吻合,也與反映個人情感困惑的愛情題材絲絲相連。從呈現文學歷史的“真實”情境角度來看,作品發出了“被時代的喧囂之聲所淹沒”的、“充滿了個人性和獨創性”的聲音,“更本質地反映了時代與文學的關系”。③
一、個人理想和價值觀念與國家意識形態高度統一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主人公林震是個年輕的黨工作者。1953年從師范學校畢業后,他被分配到區中心小學當教員。由于教學成績優異,工作僅一年就受到了教育局的獎勵。然而林震卻不滿足于如同白紙一樣的生命。在“繼續革命”作為政治風貌的20世紀50年代,林震認為在教師崗位取得的成績并不能實現人生價值,只有在政治的框架內才能踐行自己的革命理想。直到接到調動到組織部的通知,林震意識到自己“成了黨工作者”,他覺得似乎這才是“真正的生活”。林震將個人理想最終歸位到政治體制內。
不僅僅是對自己,林震用于評價他人的最高標準仍然是理想化的政治標準。到組織部工作之前,林震“根據電影里全能的黨委書記的形象來猜測”黨工作者的生活;面對韓常新“用嘹亮的嗓音講解工作”,能將問題“迅速地提高到原則上分析問題和指示別人”的行為,林震覺得韓常新“比領導干部還像領導干部”;他對劉世吾的“領導藝術”不能茍同,覺得“這跟他在小學時所聽的黨課的內容不是一個味兒”。由此可見,林震對最高權力政治表示出高度認同,他認為黨和國家的利益是個人的最高信仰,黨章上的規定是黨員要遵守的唯一行動準則,并且他用這一標準來衡量身邊的每一個人。當發現麻袋廠發展黨員上的問題、廠長王清泉的官僚主義作風問題以及組織部里“嗅得出來,但抓不住”的工作缺點時,林震幻想用“娜斯嘉的方式”去處理組織部工作中的矛盾。在區委常委會討論麻袋廠問題的會議上,林震勇敢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黨是人民的、階級的心臟,我們不能容忍心臟上有灰塵,就不能容忍黨的機關的缺點!”林震以“又紅又專”的政治標準自律并以此作為革命道德裁判、理想的標尺來衡量麻袋廠和組織部的領導干部,結果卻難以糾正或扭轉。當他意識到“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真難啊”,林震最后的選擇是找到作為黨的意志的化身——區委書記周潤祥來解決問題,仍然是向黨靠攏。
二、私人生活成為政治生活的延伸 在20世紀50至70年代的文學中,人們對現代人生活的兩大領域——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往往是突出前者而輕視后者。私人生活成為政治生活的延伸,并不具備真正意義上的個人性和私密性。
小說開篇便敘寫了這樣一個情景:三輪車夫將林震送到目的地區委組織部,客氣地對林震說:“您到這兒來,我不收錢。”如果將三輪車夫與林震的臨時雇傭關系看作與黨建工作相對應的私人生活領域,此時三輪車夫已經將商業的、個人的因素完全排除,只剩下對黨的熱愛和擁護,生動地表現了政治生活的強大組織力和影響力。
具體組織部各成員的日常生活情況。林震在中心小學當教員時,仍然保持著規律的生活習慣:“晨練啞鈴,夜晚記日記,每個大節日——五一、七一……以前到處征求人們對他的意見。”征求意見是黨員民主生活的一部分,政治生活占據了林震的節假日和業余時間。許多教師夸獎他:“這孩子……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這體現了林震的私人空間已經被政治生活擠壓、侵占得所剩無幾。
深夜,林震和劉世吾到附近的一個小鋪子去吃餛飩、喝酒。劉世吾頗為感性地敘述了自己年輕時的革命經歷:“九年前的今天……1947年,我在北大做自治會主席。參加五·二O游行的時候,二O八師的流氓打壞了我的腿……”在與林震的私人交往中,劉世吾講個人的同時不忘講革命的歷史,這體現了社會主義文學最本質的特點——時刻不忘革命目標。劉世吾對林震說:“我是真忙啊……我處理這個人和那個人,卻沒有時間處理處理自己……我們,黨工作者,我們創造了新生活,結果,生活反倒不能激動我們……”這表明了政治話語對劉世吾日常生活的侵占,劉世吾本人甚至被政治話語異化。
再有,人際關系也是映現政治生活的一面鏡子。趙慧文與韓常新之間的關系連年輕、單純的林震都可以看出一些疑竇:“韓常新對一切人都是拍著肩膀,稱呼著‘老王’‘小李’,親熱而隨便,獨獨對趙慧文,卻是一種禮貌的‘公事公辦’的態度。”韓常新稱趙慧文為“同志”,而趙慧文也會用順從包含著警戒的神情對待他。聯系上下文得知,趙慧文對韓常新善于投機,會做官樣文章等“金玉其外”的行為“看不慣”;韓常新覺得趙慧文“工作沒做好意見倒一大堆”。倆人在工作上的分歧和矛盾延伸到了日常交往,韓對趙敬而遠之、“公事公辦”的態度,和趙對韓“包含著警戒的神情”也就不難理解了。而“同志”這一稱呼在嚴肅的語境下也包含著“階級斗爭”的訊號,頗值得玩味。
小說中還提到了韓常新的婚禮上,所請的客人都是與自己有工作關系的同事,進一步印證了韓常新的私人生活是政治生活的延續。新婚之后,韓常新被任命為組織部副部長,雙喜臨門使得韓常新“愈益精神煥發和朝氣勃勃”,“他每天刮一次臉……又做了一套凡爾丁料子的衣服”,“親自出馬下去檢查工作少了,主要是在辦公室聽匯報,改文件和找人談話”。而原先唯一掌握組織部實際工作的第一副部長劉世吾“仍然那么忙”。一天晚飯過后,在聽到韓常新與林震談論《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這本小說時,劉世吾破天荒地對韓常新刻薄了一次:“老韓將來得關節炎或者受處分倒不見得不可能,至于小說,我們可以放心,至少在這個行星上不會看到您的大作。”他說的時候一點都不像開玩笑,以致韓常新尷尬地轉過頭,裝沒聽見。我們似乎可以做出這樣一個推測——劉世吾看不起韓常新的淺薄而得志,借機打壓韓常新目中無人的勢頭,以便樹立自己的威信。這段私人談話側面反映了二人在工作關系上的微妙變化。
三、個人情感必須經過政治標準過濾 愛情是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側面,是一種非常私人化的情感。在20世紀50至70年代的小說中,男女情愛卻與革命、政治緊密相連。個人情感必須經過政治標準過濾,而這個標準就是集體高于個人、階級高于愛情。
《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的愛情描寫主要集中在趙慧文和林震之間。二人產生感情的基礎源于他們對于組織部、對于黨建工作的一致看法,他們是有著共同理想和信仰的階級同志。趙慧文幫林震整理家務的時候,常常撩一撩自己的頭發,林震覺得她“正像那些能干而漂亮的女同志們一樣”。趙慧文外貌的“漂亮”有多方面的表現,“蒼白而美麗的臉”,兩只“閃著友善親切的光亮”的大眼睛,“濕潤的牙齒”……后者更是寫出了青春的林震想要努力接近趙慧文的私人生活的心理。但“漂亮”這一偏離階級話語的認知很快被政治標準迅速拉回,“能干”才是第一標準,那就是對黨工作者身份的匹配,顯然這一標準經過了意識形態的過濾。
林震有其青春個性的張揚和愛情的追求,但同時又受制于當時政治話語的規訓,身份充滿矛盾和焦慮。當劉世吾對林震點出“趙慧文對你的感情有些不……”時,林震感到迷惘和難過。在這場革命與愛情的拉鋸戰中,革命與愛情對立了起來。林震將劉世吾的話告訴了趙慧文,趙立即把自己與林震的關系定位為革命事業中的“同志關系”:“小林,你是我所尊敬的頂好的朋友,我們都希望過一種真正的生活,我們希望組織部成為真正的黨的工作機構,我覺得你像是我的弟弟……”這樣就將二人的感情置身于集體之中,完成了道德、政治對愛情的置換。
接著,趙慧文給林震看了她三年來記錄組織工作中的問題和自己的意見的草稿,告訴林震她自己與自身競賽的辦法。趙慧文用“政治話語”掩蓋自己的痛苦和尷尬,并試圖將自己從困境中解脫出來。小說的結尾,林震下定決心重新投入黨的工作,“從現在,他要盡一切力量去爭取領導的指引,這正是目前最重要
的……”至于與趙慧文,他們已經“各自投身在偉大而麻煩的工作里邊”了。在外部壓力和自身革命抱負的雙重夾擊下,革命工作戰勝了朦朧的愛情,朦朧的愛情讓位于黨的工作。
① 徐德明、郭建軍:《中國當代文學反思的主體與“政治現代性”》,《文學評論》2009年第5期。
②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1頁。
③ 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