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從諾獎對阿列克謝耶維奇的頒獎詞“她的復調式書寫,是對我們時代苦難和勇氣的紀念”入手,分致命的真實、復調的書寫、殘酷的記錄這三個方面來概括與分析阿氏的創作特征,并聯系俄語文學的傳統與俄羅斯文化背景,挖掘出形成這種特征的原因與其中蘊藏的文化內涵,并指出阿氏創作對紀實文學、戰爭文學、世界文學寫作的參考意義。
關鍵詞:阿列克謝耶維奇 真實 復調 苦難 勇氣
阿列克謝耶維奇,女,1948年生于烏克蘭,畢業于明斯克大學新聞學系。她用與當事人訪談的方式寫作紀實文學,記錄了二次世界大戰、阿富汗戰爭、蘇聯解體、切爾諾貝利事故等歷史重大事件。諾貝爾文學獎頒給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授獎詞是:“她的復調式書寫,是對我們時代苦難和勇氣的紀念。”她以女性獨有的堅忍不拔的毅力、不畏艱險的勇氣和不斷探索的精神,開創、豐富并完善著紀實文學體裁。筆者將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分析阿列克謝耶維奇作品的藝術特征與其潛在豐富的文化內涵。
一、致命真實:俄語文學現實主義傳統的當代繼承
從普希金、萊蒙托夫開始,到屠格涅夫、果戈理,乃至最偉大的托爾斯泰、高爾基等等,俄語文學一直保有深沉偉大的現實主義傳統,俄羅斯民族對于現實和心靈的苦難有著異乎尋常的敏銳感受與精確捕捉。同樣,在阿列克謝耶維奇之前獲得諾獎的俄語文學作家中,無論是帕斯捷爾納克、肖洛霍夫,還是索爾仁尼琴,似乎都不為主流文壇一股又一股的寫作潮流所影響,始終堅定地書寫著他們對于歷史與現實的記錄,深刻的反思與不懈的追問給了這種現實主義以深沉而恒久的力量。
毫無疑問,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繼承了俄語文學偉大的現實主義傳統,從衛國戰爭到阿富汗戰爭,從切爾諾貝利核災難到聯邦解體,前蘇聯近半個世紀的風云激蕩與重大事件都在她的筆下被客觀而真實地記錄下來。但阿列克謝耶維奇與其先輩的不同之處在于,在創作體裁上她取代傳統的、虛構的小說形式,采用新興的、非虛構的紀實文學,相比那種靠有限生活經驗與主觀想象構思的寫作經驗,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文字則純粹來自數十年的四處奔走與對成千上萬事件親歷者的真實采訪。光是為了寫作《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一書,阿列克謝耶維奇四年中跑了兩百多個城鎮農村,采訪了五百多位參加過衛國戰爭的女性,這種貼近地面與緊觸現實的寫作方式,帶給了她作品一種真實感。
在記錄切爾諾貝利核災難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于死亡,還是愛情》中,作者寫到了災后官方喉舌的記者用測量環境輻射量而非單一物品的軍用輻射劑量計來測量民眾的魚、巧克力條等食物,制造虛假數據欺騙民眾的事情,“這些謊言,這些天大的謊言,在我們心中已與切爾諾貝利密不可分”。最細微的歷史細節和當事人最真實的內心感受,非作者這種面對面采訪的寫作方式不能記錄,一種拋棄一切形式、技巧換來的巨大真實感時時沖擊著讀者心靈,而作者屢屢被政府禁言禁書甚至驅逐出境,則足見這種真實對文化專制政府與一切歷史虛無者的致命打擊。
二、復調書寫:平等展示各種人的聲音
復調理論,最早見于巴赫金的理論著作《詩學與訪談》中,其對復調定義是“有著各種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每本小說里寫的都是眾多意識的對峙,而對峙又沒有通過辯證的發展得到消除”。毫無疑問,這種復調理論也適合用來分析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從醫生、護士、士兵到孩童,平等地展示各種人的聲音,是她創作的一大特色。
“關于戰爭的一切,我們都是從男人口中得到的。我們全部都被男人的戰爭觀念和戰爭感受俘獲了,連語言都是男式的。”強烈的性別意識使得這位女作家不同于其他男性書寫者,大量地選擇從婦女與兒童的視角來觀察、描述戰爭和災難,她在中國出版的作品中就有(《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媽媽,我還是想你》《鋅皮娃娃兵》三部作品來描寫戰爭中的女性與兒童,在男權書寫的戰爭文學中發出婦孺的聲音。一位戰時的女飛行員曾在電話中拒絕了作者的采訪,她的解釋是:“我不能……我不想回憶。我在戰場上三年……那三年我就沒有感覺到自己是個女人,身體像死了一樣,沒有月經,也幾乎沒有女人的欲望。”戰爭是男人的游戲,遵循的是男人的身體邏輯,而女性一旦被迫參與其中,給她們在生理上帶來的同質化、一元化就是不可避免的。一位從喀山前線工作五年回來的女護士,在戰后歸家后甚至忘了裙子是什么樣子:“買回來一雙高跟鞋,我在房間里走了幾步就脫掉了,扔在角落里,心里就想:‘我可能永遠也學不會穿高跟鞋走了……’”如果說戰爭給女性生理上造成了巨大的改變和傷害,那么其在心理上帶來的性別意識的模糊和淡化同樣不可忽視。而這樣細微而同樣卻震撼的聲音,不斷在她的作品中跳出。
孩童,和婦女一樣永遠是戰爭、災難的受害者,由于其自身力量的弱小和話語權的被剝奪,他們總是承受著最大的傷害而發不出一點自己的聲音。阿列克謝耶維奇對孩童的生存境遇與內心想法表現出了巨大的興趣和空前的關注。戰爭結束后,一大批失去父母的孩子被送去保育院,在需要親情和關愛的年紀里整日與驅趕、辱罵他們的押送人員和兇惡的狼狗為伍,他們心靈的虛弱與對愛的渴望并無法表達,以至于“保育院”出現一個陌生男人或者陌生女人,所有的孩子都會跑過去喊叫著:“我的爸爸……我的媽媽……”這樣原生態的平靜的記述中,我們感到的是無與倫比的悲劇力量,而孩童的聲音,也罕見的大規模地出現在了戰爭文學中。
不僅僅是婦女和兒童,從母親、爺爺到軍官、士兵……各種身份與性別的人的聲音都真實而平等地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中展現了出來,而這些聲音從言語邏輯、話語方式到思想觀念,都彼此獨立甚至互相矛盾,這一切并不服從于作者的思想調度和安排。而在“眾聲喧嘩”中,觀察同時共存和相互作用之中的一切事物,讓不同的聲音發出,使沉默喑啞者,浮出歷史的地表,讓他們的命運得以被關注,從而呈現真實而多元的歷史,而不是整肅端莊的單向記憶,正是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偉大力量所在。
三、殘酷記錄:全面反映時代的苦難和勇氣
俄語文學帶有一種很沉郁的氣質,像伏爾加河一樣寬闊渾濁,流動起來緩慢沉重,而我們在其中看到的是這個民族和人民面對苦難的驚人勇氣。當代以來,作者的祖國——白俄羅斯乃至前蘇聯依舊苦難深重,從衛國戰爭、阿富汗戰爭再到蘇聯解體、經濟崩潰,阿列克謝耶維奇將祖國的苦難和勇氣,都殘酷而全面地反映到了她的作品中。
1986年4月26日,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反應堆發生爆炸,鄰近的白俄羅斯遭到了國家級災難,災變釋放到大氣中的五千萬居里的放射核素,百分之七十降落在了白俄羅斯,受害最深的地區,死亡率比出生率整整高出了百分之二十。這場災難發生后,當局對此表現出了驚人的冷漠,不僅沒有第一時間轉移民眾,反而是對外封鎖消息、對內控制輿論,使得大量人口毫無防護繼續暴露在核輻射之下,從而造成了更大的損失與傷害,對待這樣的事件作家自然不會失語,她冒著損害健康的風險,深入到第一線收集證據、記錄事實。核輻射后生下的女孩,沒有肛門、沒有陰道、腎發育不全……“她出生時不是嬰兒,而是一個小袋子,除了眼睛之外,沒有任何開口。”“女人帶我們去桑拿浴池,我看到她們的子宮都掉出來,用碎布捆綁。”這樣觸目驚心的描寫,就這樣真實而殘酷地屢屢見于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筆端。誰不知道戰爭與核災是痛苦的呢?誰不知道痛苦二字的份量呢?但阿列克謝耶維奇筆下的苦難不是一個名詞,而是一個動詞,她讓你覺得那些核輻射、那些鮮血與子彈就在你的身邊,面對它時,我們無處可逃。阿列克謝耶維奇用她的殘酷記錄,把苦難述說得這樣驚心動魄。
俄羅斯民族面對苦難驚人的勇氣,是這種殘酷記錄的另一方面。在回憶巨大災難與傷痛的語境中,說話意味著勇氣,記憶意味著勇氣,捍衛真相同樣需要勇氣。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全部作品,都是建立在全民回憶與敘述的基礎上,我們在她的文字中能感受到的是訪談者的害怕、悲傷、平靜甚至是呼吸的聲音與不同情境下的不同語氣,是那些場面來臨時的巨大恐怖和震撼,而這種閱讀感受的來源,是敘述者詳實的回憶與作家敏銳的捕捉,而這兩者都意味著巨大的勇氣——面對苦難、征服苦難的勇氣,是整個民族心靈的一曲悲壯哀怨的挽歌。
在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創作中,我們會為她致命的真實所打動,復調的書寫而驚嘆,殘酷的記錄而震撼,她是俄語文學界偉大的現實主義傳統的繼承者,貼近地面與現實的文學體裁的選擇,面對面、實對實的寫作方式成就了她作品的致命真實感,她強烈的性別意識與讓沉默喑啞者發聲的信念使得她的作品展現出不同以往的多聲部爭鳴,并且呈現出多元而真實的歷史。俄羅斯民族對苦難的驚人忍耐力與勇氣使得她的作品獲得了歷久彌新的沉厚力量,而這其中孕育的書寫苦難征服苦難的精神,使得她的作品既殘酷無比,又堅硬十足,在紀實文學、戰爭文學乃至人類文學中,這種力量與精神永遠鼓勵人們前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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