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何大草長篇小說《我的左臉》以冷峻的筆觸敘述了一段青春期內的個人記憶,將“爭斗”與“情欲”交織進一位少年刻骨銘心的成長往事,在極端化語境下促成了對人性與命運幽微處的探詢。作為一部帶有鮮明文體特征的“私密敘事”,其對“青春”與“成長”主題的深度追問使它在當代青春題材小說中顯示出卓越的思想洞察力。
關鍵詞:何大草 《我的左臉》 “私密敘事”洪子誠在《當代文學史》中具有代表性地指出:20世紀90年代中國文學環境的一個重要特點即是“不同文化形態和文化立場的公開呈現”。{1}此時的“個人經驗”也在文學中發揮了新作用:成就了許多寫作者擺脫此前集體話語的言說基礎,使得以個人“私密”為內容的敘事方式得以合法。
然而,講述“私密”并不一定是“私密”地講述。因為,經驗的私密性并不妨礙它擁有“外指”和“內涉”的雙向敘事選擇。而作為一種講述方式的“私密”強調的是后者:重在探詢人物心理對外部世界的自覺反思和個性表達,而不必囿于歷史社會“反映論”的限制。
一、個人記憶的“私密敘事” 《我的左臉》在敘事方式上的用心十分明顯。小說開場即用第一人稱內心獨白的方式在共時性的背景下凸顯了一種“私密”的敘述語態。“四月是從一個戴口罩的外鄉人開始的。”這是小說的第一句話,接著便引出了具有強烈社會意義的歷史背景——SARS的流行。在這一對公共生活影響巨大的社會現實面前,小說主人公何有力的內心獨白卻是:“不過,我還是我。我沒有戴口罩,我不曉得口罩對我有什么用。我從來都對外界不敏感,氣候的變化,世界的動蕩,流行歌曲的花樣翻新,都是別人的事情。我是何有力,十九歲的高三學生……
我每天抓緊時間做著一件事:上學、讀書、解題、考大學。”
小說由此開始了架空外部世界背景而全面圍繞自我中心的個人記憶講述。整個小說的六部分內容(何有力的家庭經歷、何有力與韓韓的故事、何有力與熊思肥的故事、何有力與韓韓母親的故事、韓韓的故事、韓韓母親與其丈夫以及情人于洋洋的故事)被納入何有力高考前后兩個月的記憶里進行了時空交織的密集敘述。在這些繁雜的個人記憶中,何有力演繹了親歷者、重要參與者、聽聞者等多重身份,敘事口吻也包含了內心獨白、當事講述、知情轉述等多種形式。然而,這些敘事身份與形式都毫無例外地統一于“私密”的敘述口徑:在以自我為中心的敘述策略所構建的個人話語背景之上,展開關于個人私密故事的整體表達,從而在大多數人的公共記憶之外另辟蹊徑。
與王朔在《動物兇猛》中以“城里沒有什么年輕人,他們都到農村和軍隊去了”來影射歷史不同,何大草顯然意圖通過對純粹個人記憶的書寫來實現一種“內省式”的人性探詢與考察。小說在題記里寫道:“這的確是一部關于秘密的書籍。……可以視為某個人成長的自傳。”題目《我的左臉》以及小說中精心安排的點題情節:何有力總是無法用掛在斜墻上的那面鏡子看清自己的右臉,均是這種“私密敘事”的隱喻。記憶的秘密正是由其不確定性所滋生,從而使得個人必然擁有不斷自我懷疑與反思的成長。“我的右臉”無法看清,是源于我們對“看清”本身的懷疑。“我的左臉”袒露于世,卻暗藏著掩蓋這種懷疑的隱秘意圖。如同明與暗只能在相互遮蔽中共存,人無法看清自己的全副頭臉的事實恰恰成為無法明了自己所有心性的絕佳象征。
小說主人公何有力自謂:“我熟悉這個人,就像我的左臉熟悉我的右臉,就像一個人熟悉自己逝去的青春。” 其中,“熟悉”凸顯的并非一種確切的結果而是一種無休止過程。或許正因如此,人類永遠有著“私密敘事”的需要。而這一過程又將最強烈的自覺和最深刻的迷惘集中于每個人青春期的成長。所以,作者何大草才會在談及自己青春題材小說的創作動機時,發出這樣的喟嘆:“青春的時候,我們何曾珍惜過青春?青春只有活在記憶里,才日甚一日,刻骨銘心。”{2}
二、走出斗爭與情欲交織的險局 “私密敘事”方式承載著何有力非比尋常的“青春記憶”,令他“刻骨銘心”之處在于無法預料地被命運之手拉入了一場以“斗爭”和“情欲”為關卡考驗的“成長險局”。
在小說的開篇,象征著何有力學業成就和人格尊嚴的國際競賽金牌在距高考只有兩個月左右的一天里被其初中同學韓韓用火藥槍威脅著搶走。這一偶然的“導火索”預示了他生活秩序的崩壞和成長節奏的突變。由此,小說敘事線索前后雙向展開,何有力和韓韓的特定成長經歷分別得以回溯。何有力出生在一個低收入工人家庭,自卑、內向、身心稚弱的他從小在一切涉及“斗爭”的社交活動中都是失敗者。這使得他只能在自己擅長的數理學習和沉默溫暖的家庭親情中小心逃避。高三之前的十幾年里他一直過著“家”和“學校”兩點一線的生活,他渴望通過考上清華來使自己的青春成長有個令人驕傲的結果。而韓韓則不同,私生子的身份不僅使其出生伊始就失去了父愛,還使其不得不陷入母親與兩個男人間(生父、繼父)的感情糾葛。彌補心靈殘缺的渴望在他的成長中畸變為對“強者”地位的粗暴欲望。他甚至不惜借助諸如火藥槍一類的危險工具來加重自己力量的砝碼,支持自己在校園和社會上的一切“斗爭”中獲勝。這似乎注定他在與何有力的“斗爭”中必定勝利。
但事實并非如此簡單,韓韓的母親(一個身材瘦小、膚色白皙、被過去生活捉弄得非常神經質的女人)又帶著另一種“破壞性”走進了何有力已被打亂的生活。在最初邂逅之際,她便很隨意地拿走了何有力的初吻。隨著這一富于暗示性的細節,“情欲”這一敘事線索的插入,使小說文本陡然呈現出復調的張力。在韓韓母親所織下的畸形情欲之網中,尚在與韓韓的“斗爭”中位于弱勢的何有力再次遭受到青春期生活的嚴重干擾,陷入了身心全然迷茫的困境。
韓韓母親曾對何有力說過一句頗有意味的話:“你是需要一個人來教教了。”這種“教”不僅是一種幫助與保護,更需要以“訓練”的方式促成成長的自覺。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熊思肥,承擔起了這個命運的安排。她既是何有力的高中同學,也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她在他面前既顯出一個少女健康善良、可愛任性,也表現出了對人情世故超乎同齡人的洞察與把握。她與何有力的情感往來作為第三條重要敘事線索將小說中陸續發生在何有力與韓韓及韓韓母親之間故事交織在一起。其敘事內容中所含的“教誨”與“戀愛”母題與前述的“爭斗”及“情欲”母題形成了一系列辯證的“交鋒”:唯有尊嚴的堅持才能克制青春暴力的囂嚷,也唯有真誠愛才能驅散青春欲望的迷霧。
在熊思肥的“訓練”下,何有力對韓韓展開了一次次的反抗并獲得了勇氣與自信,也從韓韓母親織下的情欲之網中成功突圍。這一切實現的過程中,何有力雖曾身心俱疲、飽受折磨,但他最終拿回了屬于自己的那塊金牌,考入大學讀書并繼續了與熊思肥的美好愛情,成功通過了一場嚴峻的成長“危機”考驗而讓生活重回正軌。更重要的是他同時也明白了韓韓母親往昔的私密故事和韓韓心中隱藏的私密情結是如何被命運之手糾纏入自己的個人經歷與記憶,如何曾令自己無法自拔,卻又被自己在成長中逐一了斷,可謂:所有“私密”,皆為“青春”。
三、探詢無盡的青春與成長 “青春”是什么?作者在小說后記中寫道:“青春的本相是殘酷的詩,是一叢華麗的惡之花。”它就像那盆安放在何有力窗前的罌粟花一樣有著嬌艷的外表和讓人迷狂的本質。而“成長”呢?則是一種在困境中的忍耐和反抗,在誘惑前的接受和拒絕,在迷茫中的突圍或墮落……它讓每一個生命面臨選擇。對此,所有的“私密敘事”絕非目的統一。作者在小說中也只是嚴格依據人物性格邏輯而客觀冷靜地給出了他們命運自選后的結局。
何有力與熊思肥的結局如前所述。韓韓則最終承認了何有力的“反抗”,而他自己也在此過程中受到了懲罰——失去了他生命中唯一可以作為心靈慰藉的小和田玉掛飾。隨后的一系列變故最終將其推上了另一條人生軌跡——他成為一個居家的木匠,開始了一種平靜的生活,恰如小說中的配角“刀疤”:一個小說中駟馬巷曾經的風云人物,在青春逝去后變為穿著布鞋背心的尋常三輪車夫。
最終,小說中的各色人物都各自“成長”,無論他(她)們各自的“成長”是何種走向,也無論給他(她)們選擇之后的“成長”又留下了多少未來的時空。韓韓的母親在身邊的人逐一棄她而去后,選擇了自我毀滅。小說中空缺了她的死因,但從整體敘事中我們可以分明感到籠罩其命運之上的絕望。或許,唯有“絕望與死亡”才是“成長”的盡頭。
四、結語 《我的左臉》在豐滿的人物、曲折的情節、交錯的結構中保持了一種開放式的完整敘事結構,正如小說的副題——“ 一個人的青春史”。“歷史”不外乎記憶,但“青春”卻總與“現在”相連。“成長”之永恒,并不僅因其是奔流不息的自然時間的痕跡,更重要的是它作為所有人都必須面臨的對命運本身的承擔。“一個人”的青春失去,“另一個人”的青春發生;“一個人”的成長結束,“另一個人”的成長開始。每顆青春的內心都有一條隱秘的暗流,無論他(她)天真得近乎幼稚或早熟得令人害怕,其中流淌著的,是人生的本性和命運的玄機。
{1}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86頁。
{2} 何大草:《刀子與刀子》,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37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