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華
前 言
作為“舊人”的對應物,“新人”的構造不止是一種文學的使命,更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政治。假如上帝或者女媧只是創造了舊的意義上的人的話,那么革命作家則需要充當一種新的偉大角色,要創造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新人”。因為上帝的工作在第六日之后便已經停止了,所以革命者自己要做上帝,哪怕他們在某些時候只是擅長破壞舊世界,而并不熟悉建設新世界的工作。但革命家有格言,叫作——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關于“新人”的概念,我們在前一期的文字中已經做了梳理。如前所述,“新人”的概念源自黑格爾,系統論述始于馬克思、恩格斯。19世紀興盛起來的“人類學”著作中也使用廣泛,指進化過程中的“晚期智人”。前兩個階段是指“猿人”和“古人”(即早期智人),而“新人”則是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人,大約從距今四五萬年前開始出現。很顯然,這些理論與進化論理論、革命理論一樣,源自兩個基礎,即黑格爾的歷史必然論和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這是改變現代世界歷史及知識譜系與世界觀的兩個認識基礎,當然也是文學中的新形象與新美學的認識根基。
作為文學形象,“新人”廣泛出現自19世紀的俄羅斯文學,一般的說法是源自屠格涅夫,如《前夜》中的英沙羅夫和妻子葉琳娜,以及《父與子》中的巴扎羅夫。此外,成功塑造了“新人”形象的還有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如其中的薇拉、吉爾沙諾夫等。在蘇聯文學時代,尤其在高爾基的作品中,“新人”的塑造已成為模本或典范。很顯然,在中國新文學之前,“新人”早已有了可資借鑒的模范。只是,在早期的新文學作家筆下,這種“新人”形象還不太具備過于濃厚的政治意味,或意識形態色彩。比如魯迅筆下的“狂人”,可能是早期正孕育中的“新人”,但魯迅并未讓他成為“與舊世界決裂”的形象——并讓他最終匯入了“舊人”的隊伍——終于“赴某地候補”了。深受屠格涅夫《父與子》影響的巴金,在其《家》中,也塑造了過渡時代的三個“新人”形象——其中覺新是最成功的,因為他與概念意義上的“新人”覺民和覺慧相比,有更多負累和糾結,在性格上更加矛盾和困頓,所以成為了一個非常復雜而成功的形象。應該說,在“五四”和一代新文學作家筆下,“新人”的譜系已經有了積累:魯迅筆下的“我”、魏連殳和呂緯甫,茅盾筆下的靜女士、多多頭,曹禺筆下的繁漪、陳白露,葉圣陶筆下的倪煥之,甚至柔石筆下的肖澗秋,錢鐘書筆下的方鴻漸和趙辛楣……只是這些所謂的“新人”,作者并未賦予他們過多的完美稟賦,而是寫出了他們在成長中的矛盾甚至蛻變,因此也顯得相當真實和豐滿。
然而在當代,“新人”的書寫和塑造則逐漸被賦予了強大的政治外力,成為建構新的社會主義文藝的一種標志性成就。這對作家來說,便成為一種巨大的壓力,因為很顯然,“舊人”是一種富有傳統深度與成熟文化形態的形象譜系,有成熟的風俗外殼與美學手法可資借鑒,而“新人”則是全新的事物。所以也難怪,連趙樹理這樣的作家也無法改變這種新與舊的不平衡——寫舊人易,寫新人難。他的“三仙姑”和“二諸葛”,“張木匠”和“小飛蛾”,“小腿疼”和“吃不飽”,“惹不起”和“鐵算盤”……是如此地生動鮮活,讓人過目難忘;而他的小二黑和小芹,艾艾和小晚們,卻是如此地面目曖昧,模糊不清。
孫犁也一樣,作為革命作家中幾乎碩果僅存的例子之一,孫犁小說的美感根基是傳統的舊美學,他擅長塑造的不是新人,而是新與舊過渡地帶的人物:《風云初記》中的蔣俗兒、《鐵木前傳》中的小滿兒,她們雖然已不是典范的舊人,但同樣也不是標準的新人,可正是這樣的人物,孫犁最拿手地活畫出了她們的形神;而那些標準的新人,如前者中的李佩鐘,后者中的四兒和九兒,還有那個遮遮掩掩、扭扭捏捏、時隱時現的“干部”,卻是要么面目不清,要么造作矯情。這表明,在革命作家筆下,確乎普遍存在著一個矛盾的壓力:政治的壓強使他們不得不花大力氣去刻意刻畫新人,但美學上的貧乏與概念化的想象,卻總是令他們的新人書寫缺少力量。
但不管怎么說,稍早期的革命作家還是在“新與舊的過渡”上取得了差強人意的業績,比如楊沫《青春之歌》中的余永澤就是一個例子。他一開始明顯是一個“新人”——作為北大中文系的學生,說著浪漫新鮮的話語,出口是海涅的愛情詩,用他的這一切俘獲了因出走而落難的少女林道靜的芳心;但隨后,隨著“更新”的新人盧嘉川的出現,余永澤的意義便被打了折扣。這里我們稍加分析便會意識到,余永澤所代表的是所謂的“新民主主義”,他身上只是體現了五四新文化的某些價值,諸如新知、平等、自由戀愛,等等。而盧嘉川則代表了共產黨領導的學生運動,更具有“共產革命”的屬性,并且用了愛國抗戰的宏大話語以及具有冒險意味的地下身份,深深吸引了林道靜,最終成為一個曖昧的插足者,使得林余之間的感情最終破裂。通過愛情與家庭倫理的介入,楊沫非常巧妙且戲劇性地把握了過渡時期新人的矛盾屬性,并由此獲得了豐富的歷史及美學意蘊。就像巴赫金說的,“人物是成長中的變化中的人而不是定型不變的人,他總是朝向未來,成為前所未有的新人”。林道靜正是獲得了與歷史和時代的同步成長,而她原本的啟蒙者余永澤,卻因為止步于革命而由“新人”蛻變為了“舊人”。
與楊沫相比,柳青的《創業史》顯然已更接近于一種概念化的革命文藝。因為其構建當下歷史的雄心,自然也更受到當下意識形態的更多規限。不過,他還是以前所未見的勇氣,硬硬地構造出了一個“農民新人”的典范。關于這一人物的討論作為一個問題,在當代文學史中甚至已遠遠超出了這個形象本身的價值。而所有這些討論,歸根結底其實是在探究一個關系,即——在政治的壓強下如何賦予“新人”以成功的美學命名。說白了,也就是如何擺脫政治正確與概念化窠臼之間如影隨形的關系。這個問題其實也是關于新人塑造中最為關鍵和敏感的問題。如同《紅旗譜》中的朱老忠因為突然變成了一個“新人”而失去了平衡感和光彩一樣,政治的正確困擾著寫作者的筆。在沒有遇到黨之前,朱老忠本是一個“完成性的人物”,一個“扁平”的傳奇性格,闖蕩關外數十年的歷史,語焉不詳地賦予了他過人的膽氣、見識、閱歷和能力,使他不怒自威地擁有了無上的威信與凝聚力,已然是鎖井鎮唯一可以抗衡地主馮蘭池的勢力。作者按照舊式傳奇的美學經驗,非常自如地勾畫出了這個人物的原始底色。但當他某一天遇到了黨的地下縣委書記“賈湘農”(——連名字都是如此概念化)之后,便無法不中斷舊的傳奇,而變為“成長中的新人”。這樣的訴求,終于使得朱老忠的形象失去了固有的美學根基,而在藝術上變成了一個曖昧而單薄的游魂。
20世紀80年代以來,所謂“新人”的敘寫,漸已失去了意義。因為政治的更替逐漸終結了文革及以前的“新人”意涵,修改了其意識形態中的簡單規定性,這使得“新人”的譜系出現了中斷。但隱約可現,蛛絲馬跡已然可尋。在“改革文學”中,代表改革力量與價值觀的“類新人”形象一度還有些生氣,比如蔣子龍筆下的喬光樸,作為大刀闊斧革除舊制的政治形象以及遵奉人性價值的結合體,曾經是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國社會的新價值的化身;在王蒙、諶容、張賢亮等人小說中出現的某些知識分子形象,如鐘亦誠、陸文婷、章永璘,他們身上所攜帶的強烈的新價值與新信息,使得他們成為了革命文學之后的一種比較典型的“類新人”。
隨著文化觀念的逐漸滲透,社會學意義上的人物塑造漸漸失去了土壤。在風俗文化小說和尋根小說中,“舊人”再度擁擠登場,鄧友梅筆下的市井之人那五、畫兒韓,馮驥才筆下的神鞭傻二,陸文夫筆下的美食家朱自冶,甚至莫言筆下的余占鰲等等,都成為一種新的文化視野中的再探索。在莫言的《紅高粱家族》中,作為“新人”的“我”與作為“舊人”的“爺爺”“奶奶”之間的優屬關系,比之革命文學時代出現了顯著的顛倒,“新人”是歷經蛻化和蒼白的,而“舊人”卻是橫亙古今、未有來者的頂天立地英雄。
顯然,進步論的終結抽空了“新人”天然的合法基礎。自莫言之后,新人的形象內涵逐漸發生了反轉。在先鋒小說中,新人也是孱弱和“附舊”的,蘇童的《妻妾成群》和《紅粉》等都是例子,在前者中,新式的教育并未使主人公頌蓮像革命文學中的林道靜那樣,選擇棄舊從新,基于相似的境遇,他的選擇卻恰恰相反,是選擇了嫁入舊式豪門做妾,且在嫁入之后同樣表現了一個與舊女性無異的生存方式;而《紅粉》中的妓女秋儀與小萼,干脆就是拒絕被改造為“新人”,她們一切的掙扎,都是為了一個古老生存邏輯的延續。
還有王安憶,她所塑造的“新時代的舊女性”可謂是最具價值的人物。王琦瑤,作為一個在新社會中頑強存在的舊女性的一生,再次表明了傳統價值與邏輯的強大存續力。與她相比照的“新人”蔣麗莉最終失敗了,而她卻活到了最后,也就是重返舊歷史的八九十年代,市民社會的再度“復辟”給了她所堅持的人生以最后的首肯。當然,她最終也同樣承受了悲劇的結局,但這樣的悲劇所證明的,是“紅顏薄命”的古老邏輯,而不是“新必然戰勝舊”的進步論歷史。所以,“新人”作為譜系雖然終結了,但是作為形象個案的美學與文化意義,依然有深度的討論價值。
至于90年代以后,在更年輕一代的作家筆下出現的“新人類”或“新新人類”們,便幾乎是另外的問題了,這種新已經完全不具備進步論的譜系學意義,而只具有了蛻變、墮落、死或消費品更替的意義了。至此,延續一兩個世紀的“新人”譜系,或許已宣告徹底終結了。
新的問題是:在“非進步論”甚至“反進化論”的視野里,原有“新人”所具備的道德優勢蕩然無存,而美學上卻也不再有先天的種種缺損。雖然他們并不一定是前所未見的不朽人物,但也不再是蒼白與概念的化身。這同革命時代的問題恰恰可以對照起來看,它不由令人感慨:歷史本身的戲劇性能力,或許總是超乎人類對戲劇性的想象與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