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第一次見浩然是在1956年8月底,他和《河北青年報》編輯常庚西參觀邢臺蠶種場,與我就讀的市一中相鄰。因為投稿的關系,庚西把我叫來,介紹另一個人就是浩然,眉毛粗濃,眼睛黑亮,比想象的還精神。浩然當時知名度已經很高,一是小說寫得好,二是有點兒爭議。
浩然原名梁金廣,祖籍寶坻,1932年生于唐山趙各莊礦。父母早亡,13歲在農村頂門立戶,當兒童團長,16歲入黨,轉年成為脫產干部。以唐山為中心的冀東是中國近代工業發祥地之一,潮白河是一條豐沛的文脈,不用說從前豐潤出了個曹雪芹,那還在爭議之中。就是現當代也涌現不少知名作家,張中行、李爾重、李瑛、管樺、從維熙、劉紹棠。少年浩然已見藝術天才,跟評劇皇后曹芙蓉學戲,無師自通早早就寫起小說,有了明確的作家夢。1954年發表短篇小說《探望》《兩千塊磚》,破格調進《河北日報》當記者。因為尚不明白新聞與文學的區別,先后兩篇報道受到批評,貶到通聯部拆信封。1956年7月河北省首屆青年創作積極分子會,名單上原來有他,本單位不同意,只能列席,不管食宿,會上坐冷板凳,散會騎自行車在保定街上買燒餅吃。《河北文藝》借故不發他的作品,上個月剛退了他的得意之作《一匹瘦紅馬》,這個月送上一篇發憤之作《喜鵲登枝》,又石沉大海。打電話去問,回說不能用,上門查詢,又說已經退回,還哪把壺不開提哪把壺,挖苦他改不了虛假編造和不真實的毛病。浩然被逼急了,親自下手去翻,還真在落滿塵土的廢稿堆里找了出來,信封還沒拆。浩然憋屈的要死,好友常庚西帶他來邢臺散散心。
樹挪死,人挪活,浩然回去不久調進北京《俄文友好報》,時來運轉,兩篇被《河北文藝》廢棄的作品大放異彩。《一匹瘦紅馬》入選1957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選,《喜鵲登枝》登上《北京文藝》重要版面。《喜鵲登枝》是浩然的一只吉祥鳥,一鳴驚人,帶起作品滿天飛,接連在山東、吉林、遼寧等省文學刊物上發表了《從上邊來的人》《雪紛紛》《風雨》《新媳婦》,《中國青年》發表了上萬字的《夏青苗求師》。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一年內壓箱底的退稿都打發出去了。常庚西說也并非蘿卜快了不洗泥,對照原稿都有改動,確實提高了不少。浩然自己說就是隔著一層窗戶紙,捅破了就破繭為蛾。可是捅破這薄薄一層窗戶紙,浩然花了幾年功夫,用了吃奶的勁兒。
列席代表一事留下深深傷疤,經常隱隱作痛。要打翻身仗,尋找突破口。終于想出以姐姐的婚姻為腳本,寫一篇婚姻自由的小說。幼失怙恃,姐弟相依為命,婚事要自己張羅。有人給姐姐提親,怕上當受騙,他親自上門打聽,與未來的姐夫聊天,摸清了底細。以往寫作,用第一人稱,這次改用第三人稱,老丈人喬裝打扮相女婿,空間放大了,思路自由了,還加上一些戲劇情節,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經意間完成了從真人真事到虛擬、典型化的轉變。
生長在農村,成長在基層,浩然不缺少生活,也不缺少刻苦。1950年,在《河北青年報》發表第一個豆腐塊《姐姐進步了》之前,已經擁有了一百篇“廢品”,1956年,進京隨身帶著一箱子草稿,這些都是他人往高處走的鋪路石。浩然成功了,回頭看也不怨恨河北,常對我們說:《河北日報》是他從農村走上文壇的一條渡船,《河北文藝》是他進步的一塊磨刀石。
195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浩然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喜鵲登枝》,資深編輯巴人是他的伯樂,相繼在《文匯報》《人民文學》寫了推薦文章,老作家葉圣陶也發表了評論文章。河北也不甘落后,當時還是省管的百花文藝出版社,推出了他第二本短篇小說集《珍珠》,緊接著《蘋果要熟了》《新春集》《蜜月》《小河流水》《小管家任少正》接二連三問世,又是短篇小說集,又是兒童文學集,出書比俺們發稿都快。中國作協黨組副書記郭小川來電話鼓勵,并親自介紹他加入中國作協。當時我正讀中文系,把浩然當作畢業論文選題。1960年冬天,我參加了多半年“整風整社”,有了中共中央《二十三條》的眼光,到處是大躍進后遺癥,“五風”盛行,民不聊生,再看谷峪、浩然的作品,一片光明,好人好事,不疼不癢,隔靴搔癢,就不滿足了。這些紅旗下長大的作家,不如經過戰火考驗的前輩有見識,他們憂國憂民、忠于生活,不如趙樹理的《賣煙葉》、李滿天的《穆桂英當干部》、張慶田的《老堅決外傳》等“問題小說”深刻。難怪1962年周揚、邵荃麟在大連召開農村題材小說座談會不讓他們參加。浩然回信,同意我們一些看法,說他也正在山東參加“整風整社”,對農村形勢有了新的認識,正準備寫長篇。
1964年9月《艷陽天》一卷出版,我帶到“四清”工作隊,推薦給領導,化名魏江的一位中聯部副部長很贊賞,當作階級斗爭的教材組織學習,積極分子學肖長春找差距,貧下中農學馬老四樹榜樣,大隊干部學馬之悅照鏡子,四類分子對照馬小辮交代問題。1965年11月底,我去北京參加全國青年文學創作積極分子大會,名單上有浩然、李準,就特地到北京團拜訪,說他出席開幕式后就不來了,創作勢頭正旺,鄧力群調他到《紅旗》雜志不去,到北京市當專業作家,躲在西山八大處寫作。周揚以為他是大學生,逼他下去搞“四清”,不情愿,還給北京市文聯領導頂牛。同一工作隊的汪曾祺要把《艷陽天》改京劇,北京人藝要改話劇,聽說河北話劇團搶先一步,沒公演。河北話劇團的農村戲全國出名,有《紅旗譜》《戰洪圖》《槐樹莊》等保留節目。河北話劇團的《艷陽天》,編劇是陶然,就是后來的書法家陶然,京東玉田人,崇敬浩然,多次采訪,揣摩深透,刻畫傳神。觀眾說,陶然寫浩然,自然好。我看了彩排,導演宋英杰、董麗華,舞美霍建志,龔禮銘,演員陣容豪華,邱英三的肖長春,孫樹林的馬之悅,蔡金保的馬老四,馬秀英的焦淑紅,范燕華的馬翠青,一線演員只差村里,據說因為家庭成分高。
青代會期間,發表了姚文元的《評海瑞罷官》,文化革命突如其來,北京市委首當其沖,點名批判《三家村》,浩然不知內幕,還為鄧拓鳴不平,被人打了小報告,要他做檢查。工作組進駐北京市文聯,看了檔案,任命他為機關革委會副主任,從傳單上看,有的說他保皇,有的說他造反。掌權時間不長,偏偏發生了老舍自殺事件,不能證明與他有關,也不能證明與他無關,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再后來全國作家都關進了學習班,七斗八斗,人人脫一層皮,浩然安然無恙,放心地到順義、承德深入生活去了,成為作家隊伍中的一個例外,而且越來越突出。有人概括說文壇一片狼藉,只剩下八個樣板戲一個作家,浩然成了那一個,也是毛澤東治喪委員會200人名單中唯一一個作家。《金光大道》紅極一時,浩然被江青選中,替她南海傳書,寫了《西沙兒女》,跟班到大寨,寫了報告文學《大地的翅膀》,招進井岡山劇組,一花獨放,占盡春光。直到天怒人怨江青垮臺,萬人唾罵,唾沫星子也打濕了浩然的羽毛,傳說江青組閣,被委任文化部副部長,全國文聯、作協重要角色,更有人無中生有,說他是江青的面首,寫過效忠信。清查“三種人”時,更不輕易放過,有人說他是文藝界一條警犬,有人說他是得意分子,那時太囂張,什么都否定人家,只有自己好。
對這些傳說和非議,我半信半疑,一是與他平時為人不合,二是“文革”中人性扭曲,什么不合常理的事都可能發生。后來看到他被罷免五屆全國人大代表資格,我坐不住了,開始擔心,聯想起十幾年前他被免去省青創會代表資格,同樣形式不同的內容,那次是業務問題,混淆了真與假,這次恐怕是政治問題,混淆了是與非。相識多年,為他惋惜,約了常庚西去北京看個究竟,通過新華社北京分社文教記者朱述新聯系。朱是我的好朋友,連對象都是我介紹的,無話不談。朱說市委已有結論,浩然不是幫派分子,在“文革”中摔了跤,但沒有完全陷進去,沒有發現他跟“四人幫”在政治上有直接聯系,審查完了就完了,不能整得過分。浩然在文聯大會上作了長篇檢查,《北京文藝》要發,市委不同意,認為沒有必要把他的錯誤大肆宣傳。在交道口朱述新家里,浩然已經等了一個小時,握住手緊緊不放,淚流滿面,說我都成過街老鼠了,你們還敢來看我,還是老朋友好。說到眼下處境,他滿肚子委屈,大會交代了,還讓我說清楚,文藝界是是非非,真說不清楚,此時此刻,我也想不清楚,不知如何勸他。常庚西是獲鹿人,拿出了農村那一套,說:“你有啥想不通,有露臉就有傻眼,上得高摔得響。衣怕翻穿,理怕倒顛。俺們被專政了三年多,不讓回家,老婆都要鬧離婚,你老婆孩子熱炕頭。《紅旗譜》比《艷陽天》好不好,你在天上飛,梁斌在地下趴著,一趴就是八年。田間資格比你老不老,抗戰時就是國大代表,邊區文聯副主席,也被打倒了八年,回家時葛文都認不出他了。方紀紅不紅,毛澤東親手為他改稿,周總理幾次給他布置寫作任務,被江青關進監獄,折磨成殘廢,話都不能說了,去哪兒說清楚。”說得浩然破涕為笑,精神松弛下來,出門時腳步也輕松了許多。
浩然終于挺過來了,僅僅一年,長篇小說《山水情》出版。還是那么勤奮,就像農民,不管刮風下雨都要出工,不管水災旱災都要活下去。但是心里的疙瘩也不是那么容易解開的。1984年我在廊坊師院辦作家班,請京津名家講課,多是站潮頭領風騷者,唯有浩然正走背字,常常是媒體批評的對象,冒風險我也不怕,浩然在我心中的分量沒大變化。我的那些農村出來的學生,在西風勁吹下心旌搖蕩,接受了不少時髦理論。對浩然作品的看法也針鋒相對,一方認為他圖解政策,缺乏歷史的合理性,背離了生活的真實。一方認為他反映了歷史進程,反映了主流生活。浩然問我的看法,我說折中主義。
新中國從舊社會脫胎而來,積貧積弱,大家急于改變一窮二白的面貌,相信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這是歷史的真實。另一方面急于求成,政策有失誤,出現了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也是歷史的真實。從李準的《不能走那一條路》開始,農業合作化成為當代文學的第一主題,趙樹理的《三里灣》,孫犁的《風云初記》,寫合作化初期,柳青的《創業史》,李滿天的《水向東流》,寫合作化中期,浩然從《艷陽天》到《金光大道》寫了合作化全過程,這是他經常引以自豪的。但是把走過來的路都看成金光大道,忽視其艱難曲折、水深火熱的一面,又是不真實的。在文藝批評上,我不贊成政治第一,政治唯一,用當下的政治標準給過去的作品打分,沒有及格的。應該思想與藝術相結合,而且隨著歷史上溯,藝術分比例應該越來越高。浩然自己看重《金光大道》,我還是看好《艷陽天》,用幾十天概括幾年的統購統銷,矛盾集中而戲劇化,人物性格鮮明,語言個性化。對我作品中經過打磨的語言,浩然依然不能接受,“孩子是自己的好”,一生“寫農民、為農民寫”,到了還是一套莊稼理。影響他看待自己的,內心深處還有一種優越感——出身歷史。說到深處,我說:“別人說我烈士遺孤,通常我沒有優越感,反而被刺疼,傷心極了,一個剛睜開眼就沒有父親的孩子,永遠是自卑的,無法彌補的”。這句話對他還有點觸動。
1986年,我兼任香河縣文聯主席,調研兒童文學創作。聽說浩然在三河縣任掛甲嶺鎮副鎮長。香河與三河是鄰縣,抬腿就到。他正在山坡植樹,脫下的馬甲掛在樹杈上,為此我還寫了一首詩。中午吃飯時,廊坊地區文聯主席提出讓他促成三河縣文聯,也兼主席。浩然爽快地答應了。兩天后找后賬,說上當了,兩縣基礎不同,香河出官兒,三河出老媽子,一個是全國兒童文學創作之鄉,一個是不毛之地,不平等競爭。但是君子一言,浩然還是極力促成了三河縣文聯成立,為了不給自己留后路,成立大會很隆重,賀敬之、高占祥都來了。只見他刮了胡子,換了新衣,比當北京市作協主席都來勁兒。
縣委在招待所后院給他蓋了六間平房,舉家從通縣搬來,說有落葉歸根的感覺。這一方土地太熟悉了,東邊是故鄉寶坻縣,西邊是最初參加工作的通縣,盡管行政區劃變來變去,在他心里的位置一直沒變。解放初屬河北省通縣地區,1958年傾全省之力修密云水庫,水庫建成地區撤銷,通縣歸了北京。這兒是河北省天津地區,又傾全省之力修大黑汀和潘家峪水庫,水庫修成,天津成了直轄市,這兒成為天津的水源地。人們開玩笑,祖國是母親,河北是胸膛,京津兩個奶頭,把娘的油水吸干了。原天津地區從楊柳青搬到小鎮廊坊,改稱廊坊地區。再后來薊縣、寶坻又劃歸天津市,北部的三河、香河、大廠三縣被京津地面阻隔,成了河北的飛地。一塊肥肉,京津變著法兒要,河北死活不給,又不投資,三縣變成了三不管,自力更生,苦苦掙扎。
區劃多變,給后人寫史出了難題,作家戀舊,張志民到死填表都是河北苑平人。浩然說,這片土地不僅養育了我的生命,也培養了我的心靈。浩然提出京東緣化工程,就是想給這一帶培養農村青年和鄉土文學作者,培養將來書寫歷史的人。明知三河不是文學沃土,看不見幾棵好苗子,他想只要辛勤耕耘,總會有收獲。縣文聯辦了一個文學季刊《蒼生文學》,他是主編,從發現作者,修改稿件,發表作品,一條龍服務。然后向《廊坊文學》《長城》《北京文學》推薦作品,不遺余力。有個叫陳紹謙的農村青年,患先天性心臟病,向他寫信訴說苦悶和絕望。浩然親自家訪,鼓勵他拿起筆來。這個文學青年發奮寫作,在《蒼生文學》一連發了8篇小小說,在《北京文學》發了25篇。一向不求人的浩然拉下臉來為他拉贊助,出版了《陳紹謙小說集》。可惜這個青年,沒等到自己著作出版,微笑著去世了。浩然還籌資出版了《蒼生文學》叢書,帶出了一支隊伍,劉玉林獲得全國報告文學獎。
生活平靜了沒多久,1998年8月,浩然又遇上了麻煩,《環球時報》記者訪談錄《浩然,要把自己說清楚》,再度引發爭議、帶來新一輪的批評,指責他稱自己的創作是“亙古未曾出現的奇跡”“從未為以前的創作后悔過”“是一個大言不慚、自我膨脹的奇跡”,推論他20年前那個檢討也是“求一時之清靜”“冀新的開始”。此時浩然已是兩次腦梗之后,無異雪上加霜。我去三河探望時,人顯著蒼老。說文章發表前,并沒有讓他看過,有些詞不像自己說的,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沒說幾句就轉移話題,看出是心情不好,不想扯進去。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