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褔瑞
北方之大儒
韓文佑先生是最具儒者風度的學者。魯迅三十年代在廣州講魏晉風度,并不解釋何謂風度,惟談服藥、喝酒,頗涉士人的生活作風。何為風度,只能神會。林語堂在復旦大學傳授生活的藝術,引黃山谷一日不讀書便覺“其容可憎”語,方說明人的面貌不關長相,而是指人的氣韻、風采。我見韓文佑先生時,他年過七十,加之有氣喘之癥,已見老態。雖然身材較高,但腰微駝,行動不似魏際昌先生那樣矯健。韓先生的笑,亦與魏先生大不同,多是微笑,呵呵兩聲,甚至不啟齒,這一點有點像詹锳先生。韓先生頭發稀疏,連鬢胡子卻頗盛,一日不修,便覺須眉相連。但是,只要他一說話,你便知道何謂風度。那是滿腹詩書所漫溢出的學者的儒雅,淡出俗世所飄出的清逸。
韓先生在1979年的青年教師助教班上,講唐宋文學。我與韓成武老師到西湖村韓先生家聽課。每次都是五十歲左右的保姆開門,沏好茶,韓先生再出來講課。魏先生家多喝綠茶,而韓先生家是北京常喝的花茶。但應是花茶中的上品,香而不膩,且清香之氣直沖腦門,開竅醒目,如同韓先生的唐詩課。韓先生是北京通州人,一口道地的北京話,聲音很輕,語速也比較慢,有時感到明顯的氣短,但口齒極其清晰,語言極干凈精當。當時“文革”剛過,書甚少,韓先生講唐詩,用社科院馬茂元編《唐詩選》,講宋詞用胡云翼編《宋詞選》,但韓先生卻只在講作品時用之。對詩人和其作品,韓先生常征引詩話、詞話來評價,多是順口拈來。或有記憶不清的,則于書架上取下書來查對,也是一翻即是,令人驚嘆他于文獻的爛熟于心。來前,聽中文系老師說,“韓先生是活詞典”,此言的確不虛。對于好的詩作,韓先生常常發出由衷的贊嘆:“嘖嘖,真好。”然后再讀一遍。雖如此簡單,你也會受到感染,一下子體會到詩或詞的微妙之處,如同禪宗的棒喝。
韓先生一生著述多散佚。“文革”后,鮮見韓先生發表學術論文,所知者兩三篇而已。但是,韓先生的淵博學識,卻是學界聞名的,因此被譽為“北方之大儒”。自“文革”后的研究生看來,韓先生主攻唐宋文學,因為他帶的研究生就是唐宋文學方向。開山弟子劉崇德的碩士畢業論文,寫的就是蘇軾詞訂補。其后的孟保青和閆麗的論文,也是在唐宋之內。但是,據五十年代上大學的老學長說,他們上學時,韓先生講授的是《莊子》。而他八十年代在《文學遺產》發表的論文,所討論的則是元代前期雜劇名作《李逵負荊》的幾個問題。由此可見,在老一輩學者那里,古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是不分段的。所以他們應該是古代文學的通儒。
但幾乎沒有人談到韓先生與現代文學的關系。作家藍英年回憶,“文化大革命”中,他跟隨韓文佑先生一起讀魯迅的雜文。從第一卷《墳》,一直讀到第六卷《且介亭雜文末編》。他先讀,晚上韓先生坐在宿舍前的馬扎上給他講解。藍英年說:“韓先生對魯迅作品之熟令我驚訝。他不僅對每篇都熟,甚至能背出句子和段落來。”藍先生的回憶,為我們揭開了韓先生淵博學識的另一角,他對現代文學的熱情和熟識及研究程度,不讓古代文學,甚至超過了古代文學。
順著這個思路走下去,尋找韓先生的足跡,我看到的是韓先生的人生、教學及研究與現代文學的密切交集。韓先生1929年考入清華大學外文系,與錢鐘書同班,后轉入中文系,是朱自清的學生。1933年,朱自清在清華開歌謠課,選修的只有一位學生,就是韓文佑。韓先生還與朱自清是兒女親家,此為后話。離開清華,韓先生曾在南開中學教書,同事中,有著名詩人、后來曾任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的何其芳和“燕園三老”之一的張中行。韓先生正是在那里與張中行結為至交的。藍英年說,韓先生除了給他講魯迅,還把周作人、郁達夫和徐志摩等人的作品借給他看。令藍英年驚奇的是,韓先生所收藏的都是初版本。其實,韓先生與周作人在北大時應該是同事。不過周作人是著名教授,而韓先生則是講師。至于徐志摩,韓先生也應該是熟識的。在詩人去世后,圍繞徐志摩的評價,韓先生曾與楊丙辰有過激烈的交鋒。1931年底,徐志摩遇難。吳宓主編《大公報》的《文學副刊》,于1932年1月11日刊出了楊丙辰的《大詩人——天才——徐志摩——和他的朋友們》一文,對徐志摩的為詩為人提出質疑。認為徐志摩的詩“精神萎靡不振,氣勢散漫無歸,而意旨晦澀難明”。徐志摩也難負大詩人之譽,他是“一個‘虛浮‘膨脹‘不深刻的人物”“一生‘好玩,態度浮動,不深刻……他的離婚,他的交朋友,他的寫文章,他的作詩,都是‘好玩”。楊丙辰時任北京大學德語系主任,兼清華大學德語老師。而此時,韓先生正在清華讀書。楊丙辰雖為清華兼職,論起來應是他的老師。但吾愛老師,更愛真理。韓先生讀了楊丙辰的文章,著文發表于次日的《大公報》的《文學副刊》上,對楊氏評價予以激烈反駁。韓先生說:“我不是徐先生的朋友”,但是我所見到的徐先生與楊氏所說恰恰相反,“他的忠于藝術,忠于人生,由他自己的書信詩文中,天下后世,昭昭可見”。文章還引了徐志摩《拜獻》《這是一個怯懦的世界》《天國的消息》等詩,評論道:“我們見到他對于天真與永生(其實這是一體)是如何的渴慕,如何熱烈的奔赴。在他的詩里,處處見到他的對于人間丑穢與罪惡之憤怒與攻擊,對于真善美的探求猛進,對于光明與永生之一心奔往。我切愿讀者取來他的全部遺著,仔細地讀幾遍,庶幾可以認識詩人的真純與純摯,并且視自己的天緣得到幾分靈感。”又據張中行《負暄續話》,韓先生還曾發表過研究郁達夫的文章。知此,韓先生能夠收藏周作人、郁達夫和徐志摩書的初版本,就不足為奇了。1951年,韓先生在《語文教學》第三期發表《魯迅先生的〈為了忘卻的記念〉》文章,可見韓先生研究魯迅由來已久。1951年8月16日北京師范大學秘書科就聘請韓文佑為中文系副教授致中文系黎錦熙主任函件中,有“今速同議聘表及韓先生編譯略目一并奉上,希填竣后與編譯略目一并寄還”語,推測此前韓先生一定著述甚豐,惜無人搜集整理,故今人知之甚少,更不了解他在現代文學領域的耕耘之功。
韓先生被譽為大儒,更見于他的人格修養。張中行的《月旦評》,曾用“寬厚”二字來盛譽他的朋友韓文佑先生,并引孔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和《莊子》里轉述堯的話“嘉孺子而哀婦人”來評介韓先生。張中行在生活極為艱窘的情況下,曾經得到韓先生兄弟般的照拂,他的評價是發自肺腑的。作為他的學生,從韓先生對我們的關愛,亦可以感受到他的仁慈。進修班結束時,韓先生要我們寫一篇論文,作為唐宋文學課的結業成績。我寫的邊塞詩的文章,文章極稚嫩,多是詩的鑒賞之詞,根本談不上研究。但韓先生還是給了優秀成績,呵護鼓勵之意甚為明顯。由于韓先生對學生愛護有加,凡是他教過的學生,都對韓先生有著很深的感情。他的大弟子劉崇德老師,與韓先生家甚至成為通家之好。
但是,憑我直感,寬厚的韓先生,還有另外一面性格,那即是他的剛直清俊。韓先生字剛羽,發表文章,曾用“韓剛”名字。可見他心中所希望的性格。與韓先生在一起,如沐春風,溫煦和人,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當年因為徐志摩拍案而起、文章咄咄逼人的韓文佑。但我與韓先生在一起,會感到他從骨子里發出來的清俊之氣。講唐宋文學,韓先生對某一個作家的評價,是極為謹慎的,哪怕是權威盛贊過的作家,韓先生也不會輕易茍同。在現實中,韓先生也并不輕易贊許人。第一屆研究生答辯會上,我曾經見過他極為嚴肅,甚至有些峻厲的目光,使我極為震撼。在那一剎那間,我感受到了一種凜然不可觸犯的人格力量,以致深深刻在我的記憶中。
在韓先生家上課,韓先生雖不開門迎接,走時卻一定要送下樓。我們勸他不要送,但韓先生總是說,不是專送你們,我順便到外面走走。他穿著藍滌卡中山裝,站在樓下,稀疏的白發,飄在微風中,目送我們走遠,像一個父親送遠行的孩子。那是韓先生留給我的永遠的影像。
胡適的學生
魏際昌先生面清癯,華發飄雪。攜機關槍子彈殼焊接的拐杖(我一直以為那是先生的道具,而非工具),步履矯健,何時走過校園,都是一道風景。
上大學時,傳聞魏先生做過傅作義的少將參議咨議,或曰少將參謀。然從所有魏先生的事跡記載,均無實證。有的學生曾就此事問過魏先生,先生大笑,卻不置然否。魏先生到了老年,還寫申請書,以耄耋之年入黨。老一輩學者,其實有著很深的政治情結。我想,至少他們希望融入這個社會,能夠被主流接受。更何況魏先生是胡適的學生。魏先生身板挺拔,行路生風。魏先生的手,冰涼干硬,但卻有感染力。與人相見,先生必大步向前,寒暄,握手,左右搖晃著,握姿頗像接見外賓的總理周恩來,生動,有力,你不會想到他是八十或九十的老者。魏先生身上,的確有強烈的軍人氣質。
魏先生是河北撫寧人,但他二十一歲考取吉林大學,后因“九一八”事變,吉林大學解散,轉入北京大學,所以魏先生說的是普通話。但細心的人會聽得出來,他的普通話中夾雜著冀東和東北的口音。魏先生說話用后嗓,聲音蒼厚,但頗響亮,尤其是魏先生的笑,豪放而有感染力。
中文系舊時,有春節給老師拜年之習。魏先生家在南院七號樓四單元101室,與雷石榆先生住對面,每次拜年,多是先去101,再去102。但也有例外,有時一進樓道,聽到魏先生屋里發出的笑聲,就知道他那里有人了,于是向右敲開雷先生的門,先給雷先生作揖。這是我們學古典的例兒,外國文學的老師正好反向而行,先去102,再去101,給雷先生兩口拜了年,再去魏先生家。八十年代的中文系,充滿了濃濃的親情。
中國的大學,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今天,都在折騰中。五十年代院系調整,七十年代停辦、再招工農兵學員,恢復高考,八九十年代院校合并,建設211學校,幾乎沒有幾天消停。河北大學就是折騰的犧牲品。河北大學1979年從天津遷到保定,一大批教師留在了天津,留下的教師可辦另一所大學,只有少數人隨校到了保定,著名教授中就有魏先生和雷先生。魏先生有一子,但無論在天津還是保定,我卻從未見過。平時家中只有魏先生和師母,后來有孫女海霞在外文系讀書,與他們同住,戴著一副眼鏡,文文靜靜的,很有教養。師母于月萍先生,傳為東北大戶人家小姐,看上了在吉大讀書的窮學生。于先生說話,給人的印象尖酸刻薄,有小姐的味道,其實是愛說真話而已。她是歷史系教授,教授中國書籍史,帶書籍史研究生。寫有《中國書籍史》教材,可惜只有油印本,未見出版。魏先生去世后,留下一大批書,其中不乏明清善本。有北京書商上門商購,家人頗猶豫。于先生說了一句話:“書有什么用!”一兩萬元,書就易手他人。此為傳說,我一直半信半疑。于先生是治書籍史的專家,理解書的價值,恐怕無人能出其右,她怎么就會輕易打發掉魏先生和她一生的收藏?所以我相信,如果于先生果真說了此話,這句話中,一定包含了她和魏先生藏書與教書的萬般悲辛。
魏先生是胡適在北大的研究生。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大學設立文、理、法三科研究所,培養研究生。1932年6月,北京大學實行學院制,設文、理、法三個學院,胡適任文學院院長。魏先生1934 年畢業。同年考入北京大學研究院中文系,攻讀中國古代文學碩士學位,受業于胡適等人,1937年畢業并取得碩士學位。所以,魏先生的學問可謂淵源有自。但是,胡適是洋博士,中外兼通,而在我看來,魏先生雖然講課喜歡說幾句英語單詞,但他老人家的功力,當在舊學。
1979年,中文系辦助教進修班。我與韓成武、劉玉凱等老師到天津從詹锳、韓文佑、魏際昌、胡人龍等先生學習。此前,魏先生已經閑置多年。說閑置,也不盡然。實際情況是,魏先生“文革”中離開教壇,被貶到資料室做資料員了。到此時,魏先生才被起用。從動亂開始到此時,何止是十年!
魏先生失去的還僅僅是學術生命,有的學者失去的則是生命,甚至他們畢生追求的名山事業!裴學海先生是著名語言學家,所著《古文虛字集成》影響甚大。49年前,裴先生教中學。他生活極簡樸,所掙工資攢起來,在老家灤縣買地。所以到土改時,定為富農成分。五類分子中,裴先生至少占了兩類——富農和反動學術權威,“文革”時的命運可想而知。日日戴高帽,挨批斗。家也被抄,半生心血著就的手稿《古文虛字集成》的姊妹篇被人掠走。裴先生被逼上絕路,跳樓自殺。而他的手稿,至今下落不明。比起裴先生,魏先生還算“幸運”的。
詹锳和胡人龍先生在馬場道河北大學舊址和平樓五樓教室上課,韓文佑和魏際昌先生則因年歲、身體原因,在河北大學另外老校址西湖村家中上課。魏先生講《莊子》,每周一次。我們總是早上坐公交車,從馬場道到八里臺下車,再步行到西湖村。此時,魏先生早就備好香茶等候我們了。我當時聽慣了老師課堂講課的套路,思想內容、藝術特點一套一套地分析下來,覺得那才是現代的教學。對先生一篇一篇串講、一字一字求義的講法有些不習慣,頗感陳舊,甚至腹非他有些食古不化。但是當我真正接觸舊學,自己從事研究時,才感到魏先生的教學是多么管用,而自己當時的想法是多么淺薄可笑。詹锳先生講《文心雕龍》,也是此種講法,一篇一篇講解。因為他當時正撰寫《文心雕龍義證》,所以常常會加入時人研究的新信息,研究的色調更強。但基本的路數,仍舊是傳統的訓詁的一套。由此我也想到,我們現在的教學,追求科學體系,強調以論帶史,與老輩學者用訓詁疏通文義的教學相比,對于學生的傳統文化訓練,哪一個更有效?其實真的難說,未必老輩學者的方法就一定落后。
聽老先生講課,除了受學,還有他們的飽學對學生的感染。魏先生講《莊子》,每一篇都可記誦,令人欽佩他于舊學的童子功。他講《莊子》,亦不藉注釋,端一本白文,就可娓娓道來,這功夫亦非今人所及。魏先生說,不學《莊子》,就不懂半部中國文化,此話至今記憶如新。2010年,我用一年的時間讀《莊子》,手抄郭象《莊子注》,滿滿三本,也算勉強完成了老師三十年前布置的作業。
恢復研究生制度后,魏先生與詹锳、韓文佑、胡人龍先生開始合帶研究生。其后,幾位導師單獨帶研究生。魏先生培養了李金善、方勇等研究生。魏先生的研究,在他七十歲以后,也達到了一個高峰,出版了《桐城派小史》,這是中國第一部研究桐城派歷史的著作。
魏先生晚年雙目幾乎失明,但還常常取出書架上的線裝書,坐在書桌前,一頁一頁地翻著,撫摸著,度過一天,墻間映上老人家孤獨的身影。
不填表的學者
胡人龍先生不在“中文系八老”之內,而且是以副教授的身份退休。但是,在我的心中,他是當然的教授。
我上大學時,認識了中文系資料室張桂喜老師。她見我愛書,給了我很多方便,使我能夠經常出入資料室,有機會翻到《文學遺產增刊》。正是在增刊里,我第一次認識了胡人龍先生。胡先生有兩篇文章收入增刊中,一篇談樂府《陌上桑》,另一篇與雷石榆先生合作,研究《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形象。在學生的印象中,《文學遺產增刊》好生了得,能夠收入兩篇,足見胡先生的學術水平,真是未見其面,胡先生已經先聲奪人了。
及至到天津進修,我才見到這位胡先生。除了詹锳先生,韓、魏、胡幾位先生,都屬于清瘦之人,但胡先生卻是干瘦的那種。偏黃的面皮,極緊致地包裹著他的臉,讓人聯想到武俠小說中有數十年功夫的師父。后來才知道,胡先生早年因胃病動過大手術,胃切掉了一半,從此注意養生,不能多餐,每次上課,他都要帶幾塊餅干,在課間就著開水吃下。但是我們也頗奇怪胡先生是否真養生,因為他嗜煙之習,至死未變。從他熏黃的牙以及臉色,一下子就可以辨認出這是一桿老煙槍。看胡先生吸煙,既見他數十年老煙民的真功夫,亦可見什么是享受。因為手抖,胡先生掏出煙來,多次劃火,才能點著。每次,胡先生都極為耐心,叼著煙,顫抖著雙手,反復劃火柴,點火,直至冒出煙來。然后運足丹田之氣,一口氣吸進去,待到輕輕呼出時,竟不見一絲煙霧。一支煙,如此不過三口,便只見了煙尾。我身邊有許多吸煙的朋友,最兇的如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張國星教授,一天至少三盒。但是無一例外,沒有一個能夠達到胡先生的吸煙境界。
胡先生上課,在和平樓五樓的教室。每次來,都是毫無聲息地爬上樓,坐在黑板前的椅子上,點著一支煙,吸三兩口,也就到了上課的時間。胡先生上課,有中間休息,吃一兩塊餅干,吸一支煙,再上。胡先生屬于沉默寡言之人,說話很少,也不大與學生交流。有時,他會坐在你的對面半小時或更長時間,眼睛直直地看著你,一句話也不說。
胡先生講魏晉南北朝文學。用的是舊稿,講稿邊都已發黃。但他并不完全按著舊稿講。在幾位先生的課程中,胡先生的課最有清晰的文學史觀念,他的課講下來,就是完整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史。但在我看來,最有心得的還是他的樂府課。那些描寫底層民眾疾苦,反映他們善良與智慧的民歌,是胡先生重點講述的對象。胡先生講課語速很慢,語調平緩,他的課,我們可以一字不拉地記下來。但是,在胡先生平緩的講述中,我常常有所感觸,似乎觸摸到了胡先生內心深處的一些情思意緒,即他對來自民間作品的真心喜愛,對弱小者的同情。他把這些不動聲色地融入到不緊不慢的講述中。
恢復研究生制度后,胡先生與韓文佑、魏際昌、詹锳先生合帶研究生。詹先生門下有葛景春、徐明,韓先生門下是劉崇德,胡先生帶小蔣。碩士論文答辯時,我做答辯秘書。外請答辯委員有王達津、范寧、楊敏如、羅宗強等先生。答辯時,幾位導師對小蔣的論文不甚滿意,表決時幾位導師全都投了反對票。令人意外的是,小蔣自己的導師胡先生也投了反對票,而校外專家卻投了贊成或棄權票,結果小蔣沒有拿到碩士學位。由此可見當時學風之謹嚴,胡先生并不回護自己的學生。此后,胡先生與韓文佑先生合作帶了孟保青、閆麗等研究生。
我1991年畢業留古籍所以后,每年都去看望胡先生。那時胡先生已經不帶研究生,退休在家。有時回云南住些時日,但大部分時間住在天津。見到老學生來,師母很熱情,張羅著讓座、倒水,然后坐下來陪著說話。有師母在旁,胡先生的話多了些,有時也會拉拉家常,談到他的老家云南,以及他的經歷,無聲地笑著,笑得很和藹。
胡先生是西南聯大最后一屆學生。抗日戰爭時期,遷往昆明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合并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當時的辦學條件很差,但是卻培養出一批著名的專家學者。任繼愈、逯欽立、詹锳等先生都是此校畢業的學生。同出此校,論資質,胡先生當有更大的成就。但他中年得大病,影響了健康,自然也影響了他的治學。“文化大革命”后,胡先生似乎就不再著述,沒有新的文章面世。中國的政治,58年反右,此后政治運動不斷,人文學者動輒因文致禍,“文化大革命”更達極致。與身體健康相比,政治高壓更容易摧殘人的精神,泯滅人的創造,這是不應忘記的教訓。所以,我在2015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的小組發言中,建議為社會科學研究立法,保護研究者的創造性和合法權益。胡先生似乎看透了人生的一切,學校給他定教授,他不填表;動員入黨,不寫申請書。但在我們這些學生看來,胡先生逢此兩劫,不能卓然成家,是很可惜的。
吳公館
五月,回學校參加博士論文答辯,其間,到古籍所資料室小憩。見古籍所的圖書由天津搬回保定,周轉于數處、塵封于庫房的書,終于得見天日,可供師生使用,感到一絲欣慰。但旋即又得到消息,馬場道74號賣了。終于天津把河北大學的最后落腳點也收回了,但是它收回的僅僅是一片不足數畝的土地,人去,樓也去了,留下的只是遺憾。
人對舊宅的留戀,大概都因個人與宅子有這樣那樣的關系,宅子承載了個人逝去的一段歲月。我對馬場道74號的感情,極為復雜。既有近八年求學于此的經歷,同時也有不能保護下這個宅子的愧疚與遺憾。所以,不能不寫下一筆文字。
河北大學前身是天津師范大學,有馬場道、八里臺和西湖村三個校區。1969年戰備疏散,搬到保定。老校產轉讓給天津師范大學、天津外語學院和天津中醫學院,只留下馬場道74號,作為留守處,八十年代,又在此建立了古籍所。
1860年,五大道一帶劃為英租界。英商在佟樓建賽馬場,于馬場東修馬場道。辛亥革命后的清朝遺老遺少、北洋政府的要人以及社會名流,多在五大道建公館、別墅,因此馬場道留下各種風格的歐式建筑,號稱建筑博物館,被列為天津文化遺產重點保護區域。
馬場道74號,位于河北道與馬場道交接的丁字路口。南鄰天津中藥五廠,就是生產速效救心丸的廠子,院中時時可聞到救心丸的氣味。北鄰天津衛戍區司令的宿舍。大門西向,粉色鐵門,中間為汽車出入的兩扇大門,一側各一角門。門右側懸掛“河北大學留守處”銅牌和“河北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大理石牌。進門,右手住一家四口人的老住戶,左手耳房是門衛和登記室。南面臨墻為鍋爐房和廁所,再往里是兩棵合抱粗的楊樹。北面一溜平房,依次為古籍所、會計室、衛生室和食堂。院子東西稍長,南北偏短,基本方正。緊靠東面是建于六十年代的兩層平板樓。
此院的主建筑,是迎門的三層小洋樓。地下一層,地上二層。坐東朝西,整體呈方形,但在面西的一層,又伸出一半弧形大廳,由羅馬柱支撐,花磚鋪地,上面是露臺。樓的正門,就在半弧形大廳的弧形頂端,門口有百年海棠,花開五色,是海棠中的珍貴品種,樹高直上露臺。但留守處以大廳為辦公室,堵住通往中廳的門,卻開北門為進出小樓的正門。樓門鋪青色大理石臺階,上三層臺階,進一樓,有四米左右的走廊,左側101室,舊時是仆人或警衛住的房間,我們在時,用為古籍所研究生的宿舍。進中廳是直通二樓的天井。中廳右面的西墻有二門,靠北面大門通半弧形大廳,應該是原來進入此樓的主通道,但被封死。靠南面門的里面是一長方形的大房間,用為外國教育史閱覽室。從房子的格局看,這里舊是會客廳。有門通半弧形大廳,兩扇門上還保留兩幅油畫,一幅畫的是白樺林,一幅是秋天的楓林,色調一冷一暖,形成鮮明的對比。中廳靠左墻即東墻為螺旋樓梯,達二樓。二樓的南、西、北三面全是客房。房內紅色地板,應是舊物,而白灰墻顯然是后來重裝過的。當年此樓應為兩個進出通道,一個是北門,當是內眷出入之路;一個是西門,進半弧形大廳,再進會客廳,多半是主人接待客人的所在。中廳的一面西墻,自然把此樓分為內外兩宅。
這個宅子,原為河北大學幼兒園。河北大學的老人們一直說,此院是袁世凱孫子媳婦的住宅,據說八十年代,袁家還有人回來看過房子。河北大學似乎很少有人說得清此宅子的來歷。
實際上,此宅的舊主乃北洋皖系軍閥將領吳新田。吳為安徽合肥人,先后就讀于保定北洋參謀學堂和保定陸軍行營軍官學堂。直皖戰爭后,曾被吳佩孚任命為陜南邊防軍總司令兼陜南鎮守使,亦曾任陜南護軍使。北伐戰爭,其部被馮玉祥改編為國民聯軍第十六路軍,吳為總司令,后又改稱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第十六軍軍長。1929年初下野。吳家原住山東濟南,1926年舉家遷天津,購得英國人在馬場道360號和366號的兩座洋房,共占地八畝。360號,就是后來的74號。
小樓始建于20世紀20年代。北洋政府總理顏惠慶曾居此處。居住時間,最有可能是1926年,顏氏辭去總理,來天津隱居之初。此時,吳家剛從濟南遷來天津,暫住于三井洋行樓上,尚未購得馬場道房產。1935年,時任天津市長的蕭振贏也在此暫居過,那應該是借住或租住。而1946至1948年,比利時領事館在此辦公,當為后話。
吳新田下野后,一直居住此地,深居簡出,直到1945年去世。但是,房產在此期間,卻有變化。1942年,吳家將360號售給銀行。1946年,又將366號的前院主樓出售給韓姓人家,1950年又將后樓出售給軍隊。這就是河北大學古籍館北與天津衛戍區宿舍比鄰而居的源頭。
南邊所鄰天津中藥廠,原為北洋政府總理張紹曾故居,其舊宅是一幢巴洛克風格的二層小樓,亦建于20世紀20年代。此宅名頭亦大,而且多有故事。張紹曾是河北大城人,天津武備學堂學生,保送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一期炮科。北洋政府時期,曾任長江宣撫使、綏遠將軍兼墾務督辦。1914年調回北京,任樹威將軍。袁世凱死后,一度出任陸軍總監,但不久就隨黎元洪一起離職。1922年黎元洪復職,張紹曾也隨之復出。1923年1月4日出任北洋政府第二十三屆總理。他主張迎孫中山入京協商南北統一,直系倒黎后,被迫辭職,從此成了天津寓公。
張紹曾雖回津寓居,但仍關心國事。他了解到馮玉祥與孫中山等國民黨人士有聯系,和馮玉祥的來往就更加密切,與馮結為兒女親家。在家中自設電臺與馮玉祥頻繁聯系。張作霖對此十分不滿,1928年3月,張作霖派親信將領王琦到津,與直隸督辦褚玉璞、警察局長厲大森和辦公署總參議趙景云密謀,暗殺張紹曾。1928年3月21日晚,趙景云請張紹曾到天津市南市天和玉飯莊吃飯。張紹曾臨赴宴,小汽車前車輪突然爆胎。張紹曾頗感此兆不祥,假言身體不適,欲辭掉宴會。然被趙景云買通的手下人百般勸說,只好換上新輪胎赴宴。宴罷,趙景云又邀請張紹曾等到南市彩鳳班飲茶。8點多,有仆役樣的人手持信件,說有函件面交張紹曾。張紹曾聞訊,從內走出,一邊問是“哪里的信”,一邊伸手去接。此時,送信人掏出手槍,迎面連射三槍,張紹曾應聲倒地,血流如注,被急送回張府。可嘆張氏滿宅女眷,竟無一人主事送醫院者。次日晨,張紹曾死于寓所,終年49歲。此案當年轟動朝野,卻不了了之。張紹曾被刺殺后,此宅歸達仁堂樂家所有,公私合營后,建為天津中藥五廠。
我對馬場道74號歷史的了解,很遺憾,還是在離開河北大學之后。一段時期,因為民國文獻保護工作,我對民國文獻略有涉及。一個偶然機會,才得知74號的前世今生。想不到,在此十余畝的三座宅子里,竟然先后有多位民國時期的重要人物寓居。如果時間真的可以穿越的話,我們會與這些人每一天、每一刻都有密切的交集。但是當年我們對此卻懵然無知。
九十年代后期,我已經進入學校班子工作,多次研究馬場道74號改造問題。按照天津城市建設方面的意見,此樓已被列為危樓,不能再使用。維修似乎也不可能,只有推倒重建的命運。即使推倒重建也很困難,因為河北大學沒有土地證。這倒是其次,更主要的是,學校和河北省也都有傾向性意見,在辦學經費極為緊張的情況下,不再投錢給天津。所以最后決定授權天津一家銀行投資改造,給古籍所和留守處留出一部分房間,其余由投資的銀行使用四十年。結果就是推倒留守處內的所有建筑,建成了兩棟新樓。
拆還是不拆?最糾結的是我。畢竟在那個院子、那棟小樓里學習工作了近八年。而且,就是袁世凱孫子的宅子,也有保留的價值。所以,我關心最多的是能否保住小樓,但是,我也有顧慮,堅持保留不動,會被人說感情用事,而且一旦被舊主收取,豈不錢財兩空。最終,還是一己之私超越了良知;金錢壓倒了文化。
如今馬場道所在的三座吳氏別墅,都已蕩然無存了。在其上面,交通銀行的招牌赫然在目,如果不是故人,沒有幾人會知道河北大學,更不會有幾人曉得吳公館,濃厚的商業氣息似乎遮蓋了近百年的滄桑。一日,讀鴨長明《方丈記》,寫宅邸與居者的無常情形,頗有感觸。鴨長明說:“繁華京都,鋪金砌玉,豪宅鱗次櫛比,甍宇齊平。無論貴賤,所居宅邸看似能世代相傳,然細加尋訪,可知往昔古屋留存者甚罕。或去歲遭焚,今年重建;或豪門沒落,變為小戶。居者亦相同……居者及宅邸無常之情形,便如牽牛花上之露。或露墜花存,花雖存,但一遇朝陽,立時枯萎;或花謝而露未消,雖然未消,然捱不過日暮。”讀之,頗感千秋蕭瑟,萬物寂然,以時空觀之,古宅和住戶,皆不過過客。但是,只要宅子在,哪怕是人去樓空,必有故事流傳。這當然是最好的結局。但如果人去樓夷,并記憶亦掃平了,人類終有一天會丟了文化。而那是他的根。馬場道74號賣了,但愿我們的記憶不會一起出售。
與影子為鄰
某年,去承德開會,安排夜游避暑山莊。雖是傍晚,游人仍然如織。我們避開宮殿區,沿著西北山邊,進古木參天的森林,過綠草如茵的平原,逶迤到了水光瀲滟的湖區,已經是夜色朦朧。岸邊的路崎嶇不平,燈影依稀,大家就放慢了腳步。辦公室的女孩子們就說:“講個故事吧。”好啊,路燈昏黃,人影幢幢,湖水泛著神秘,所謂“林暗草驚風”,正是講故事之時。我就說:“林子老了有獸,宅子老了有鬼。避暑山莊的林子和房子可都有三百年的歷史,雖沒有猛獸,但是不乏狐貍、刺猬這樣的小動物,至于鬼嘛,我們還沒撞見。我就給你們講個老宅子故事吧。”
我86年在校本部上外語、政治等碩士生基礎課,87年到古籍所,與同年考到古籍所的三位博士生住進小樓101室,據說是仆人居室。但在我看來,也許并非如此。此室面積約四十平方米,方方正正。北面和東面窗子分內外兩層,里面玻璃窗,外面百葉窗,南面墻上是壁爐,室內外的設計和裝修都極為考究。也有人說是乳母與孩子所居,庶幾近之。
留守處本來是個清閑的地方,平時接待學校來津出差或看病的人,因為有許多教師的戶口留在天津,所以每月定時來車拉拉糧食。但是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古籍所成立,詹锳先生開始招博士生,滕大春先生的外國教育史博士點也在此招生,人一下子多起來,開了食堂,工作陡增,留守處也增加了工作人員,本來寂靜的所在,突然熱鬧起來。
我們的研究生生活,真是少有的簡單。出樓門,對面左手不到十米就是閱覽室,右手不到三米就是食堂。每天三個單元的讀書時間,上午八點至十二點,下午兩點至六點,晚上八點到十點,周而復始。立群師兄還有晚飯后一定散步的習慣,周六或周日約人下下圍棋。我和新民、瑞君二兄,幾乎沒有什么嗜好,不散步,也不會下棋,一天到晚只有讀書一件事。唯一的消遣是在周六晚上,四個人打撲克,臉上的紙條揭了又貼,貼了又揭,底下的桌子,鉆了再鉆,常常到凌晨,才算把一個星期的寂寞遣盡。后來,留守處的老師看我們實在沒有什么可以消遣,就在中廳放了一臺電視機,但我們也只是看看新聞和體育節目而已。
詹先生對學生的要求極其嚴格。每天上午九點到古籍所,為學生解答問題,下午四點,再來拿報,一天與學生要見兩次面。一旦有哪個人不在,一定要問清楚,到哪里去了,是否與業務有關。瑞君兄新婚燕爾,準假一周。他回來晚了兩天,就遭到先生嚴厲批評。一天,家里打來電話,說兒子高燒不退,希望我請假回去。正好先生在收發室取報,我就把電話交給先生,說:“我家里電話,要我請假回去一下。”先生接了電話,聽了沒幾句,就說:“我們這里整理李白集正緊,他要回去,工作就撂了。孩子發燒,你還是給中文系說說吧。”先生聲音好大,把家里人嚇得不敢再出聲。當然,后來我把稿子整理出來,交到他的手上,他還是叫我回去了。那兩年,正推廣石家莊造紙廠的滿負荷工作法。先生很感興趣,一再講,“我看這個辦法就很好”,顯然他是把這一工作法實施到了我們身上。先生學業上是嚴師,生活中卻很慈祥。總是笑瞇瞇的,平時說話不啟唇,聲音不大,卻極清晰。我和老陶是脫產研究生,助學金很低。先生知道我們生活比較艱苦,就從自己的工資中拿出錢來,每月補助我們十元。知道我睡眠有時不好,囑咐我不要熬夜,注意陰陽平衡,把主要的精力放在白天。一次說話,先生突然問到我的母親,知道我母親的年齡,連連說:“高壽,高壽。應該多回去看看。”
古籍所的生活,簡單,踏實,但是也枯燥。充實有時難掩寂寞。尤其到了90年,三個師兄畢業離校,古籍所只剩下我一個學生。除了老師,無人可以交流。偌大的101室,由我一個人住,顯然已不合適,于是調到二樓的201室。面積雖十余平方米,一個人讀書起居足矣。只是到了二樓,人一下子懸了起來,更覺得樓中空空蕩蕩,虛得令人心悸。學校教師來天津出差的并不多,客人甚少,常常是一座小樓只有我一個人。到了周末,院子里只有一個值班的大爺,路燈似明似滅,樓中死寂死寂,可以聽得見心跳。偶有病人來住,也多是重癥。其中有兩位就死在了我對面的房間。一位是我的老師,患肺癌,身子蜷曲成一團,眼睛茫然,不多日即去世。空洞洞的眼神直直地鉆進人的心里,久久揮之不去。
一年暑假,古代文學教研室的保生老師去天津玩,要去我的宿舍鑰匙,想借住幾天。回來見到我,我問:“怎樣?”保生大叫:“我的媽呀,這些年在天津你是怎么活的?”我說:“咋了?”保生說:“我在你的屋子住了一個晚上,就再也不敢住了。一座樓,只一個人,恐怖死了。”我就笑了,心里說,我還沒給你講鄭大爺遇鬼的故事呢。
鄭大爺是河北大學在津時的花工,早年學武,到了八十仍可耍九節鞭,雖然已經退休,但還時常來留守處看看。一個周六,他又來溜達,見我一人在院內,就和我聊起來,問我住二樓怎樣。我說:“還好吧,挺安靜的。”鄭大爺神秘地笑了笑說:“晚上,有沒有見過一個穿白衣服的女子?”我說:“穿白衣服的人多了,你說的是哪位呀?”“哦,不是哪一位。”鄭大爺說,“有這么一件事。”
當年,鄭大爺還年輕,有一天值夜班。天剛剛擦黑,就見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女人走進大門,也不打招呼,徑直朝小樓走去。他看了看背影,像個生人,就出了收發室,一邊追,一邊喊:“喂,喂,同志,你找誰?”白衣女子不回頭,也不搭聲。鄭大爺就急了,大步流星往前趕。他一米八以上的個子,一步小一米,可就是沒趕上白衣女子,眼睜睜看著她進了樓。鄭大爺再趕兩步,進了中廳,樓內光線比較暗,朦朦朧朧地看到白衣女子上到二樓。鄭大爺就說:“同志,同志,樓上沒人住。快下來。”可就在他回頭找電燈開關的時候,白衣女子不見了,不知進了哪個房間。怪呀,今天沒客人,二樓的幾個房間都鎖了,是不是哪一間忘了鎖?鄭大爺就上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推,都鎖著。他有點不放心,下樓,回到收發室,拿到鑰匙,上樓,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打開,連個人影兒也沒有。鄭大爺立時白汗就出來了,跌跌撞撞地跑出小樓。
我本來是膽子極大的人,從來走夜路也不害怕的。但是,鄭大爺的故事,還是聽得人毛骨悚然。
故事講完了,也快走到了避暑山莊的大門,路燈多了,周圍一下子亮了起來。幾個女孩子一句話也沒說,就回了賓館。次日一見面,她們也給我講了一個故事。聽了鄭大爺的故事,她們心里很緊張。回到屋里,正議論這個故事,突然,門“咣當”一下響起來,幾個人幾乎是同時驚恐地叫起來,嚇得誰也不敢去開門。直到聽清楚是辦公室的另一位工作人員時,才敢開了門。
聽說嚇壞了孩子們,我感到很不安,就說:“人們都講,陌生之地怕水,熟悉之地怕鬼,說明那鬼都是心中生出來的。”當時,我心里又想,這個世上,其實最怕的應該是人,而不是鬼。鬼都是人鼓搗出來的。只要人心中不黑暗,朗朗乾坤,鬼也不敢近前的。漆俠先生講過這樣一句話:“鬼都怕惡人。”我想還應該改一改,鬼都怕正人。
話是這樣說,聽了鄭大爺的故事,還是緊張數日。到了夜晚,樓里似乎多了許多聲動,不是樓板響一下,就是房頂“咕咚”一聲。不遠不近,叫春的貓嚎出或低沉或凄厲的叫聲,似乎把人扔在了四處墳塋的荒野中。于是死命讀書,讀到倒頭便睡。后來,索性從資料室拿回《聊齋志異》,到深更半夜細讀,記下許多凄美的鬼魂故事。想了想,若真有鬼的世界,與人間也沒有兩樣,性分善惡,狀呈美丑。想到此處,心一下子釋然,就睡覺,想那白衣女子若在樓內,也只能進入夢中。可惜,竟然無夢,待睜開眼時,已是日上東窗。
八十年代,經濟大潮席卷天下,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讀書無用思潮泛濫。但是,“獨有揚執戟,閉關草太玄”,就是在古籍所的這幾年,是我最好的讀書時期。除了畢業論文,先生不允許我們寫論文。書沒有讀到,怎么能寫出好文章呢?這就是他的觀點。所以我可以一門心思讀書。那幾年,我按著書架順序,一部一部讀《四部叢刊》和《四部備要》里的魏晉南北朝隋唐總集和別集,也算是真正讀了一點書。
如今,那座曾經記錄下我們許多讀書故事的小樓已經不在,古籍所的老師們,也都各奔東西了。詹锳先生1998年駕鶴西行,副所長馬國良老師也得病故去。沈老師、苗老師和張老師都已退休,只有劉崇德老師還被學校返聘。沒有鄭大爺的消息,如果還健在的話,早就是百歲開外的壽星了。留守處改造后,我曾經回去過一次。站在面目全非的院子里,覺得往事如煙,令人傷感與惆悵。此后,有兩次去天津,路過74號門口,同行者總會問我:“老師,進去看看嗎?”我都說:“不去!”簡單而又決絕,因為今天的馬場道74號,已非我心中的馬場道74號。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