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梅
我很愿意看到“70后”作家寫歷史。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用關心現實。恰恰相反,當代作家之所以寫不好現實,往往是因為他們對中國歷史缺乏理性認知、缺少深入研究和質疑精神。半個多世紀前的中國,漫長的戰爭,頻繁的運動,各種革命和改造,對于當代中國來說有哪些深遠影響?宏觀層面的,包括制度模式、社會結構、文化形態等;微觀層面的,一村一族,一家一戶,乃至一個人,他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和情感狀態,甚至私人生活境遇等等,我們大都能從歷史的河流中找出源頭。
近年來,非虛構文學引起廣泛關注,中國故事成為熱點話題。在我閱讀朱閱平小說、寫這篇稿子的這幾天,微信朋友圈中的一篇作品——黃燈的《回饋鄉村,何以可能?》(《十月》2016年第1期)在網上引起廣泛關注。因為是親歷,多了在場感,那些家長里短撲面而來,帶著痛感和焦慮。而鄉村問題,包括代際貧窮、留守兒童、風俗崩解、老人自殺、資本侵蝕等等,并不是一村一戶特有,也非一朝一夕而成。
近現代中國歷史和眼前的鄉村現實有什么關系?這些問題,很多人在思考和追問,也有很多學者在研究。對于作家來說,寫作并不僅是寫好人物、講好故事那么簡單。李浩常說,小說是用虛構最大限度接近并且呈現真實。我們很多作家也能部分地寫出真實中國,無論是歷史中國,還是現實中國,無論是城市中國,還是鄉土中國,但是缺少洞見,也缺少誠意和感情。思想、才華和感情是一個好作家缺一不可的必備武器。
回到《老榆樹紀事》。讀完小說,首先想到的話題是國族敘事,然后是階級話語,再然后是歷史與現實,城市與鄉村,時空交錯的點線面敘事構圖。
這篇小說中的兩戶人家三代人的矛盾沖突,沿著兩條線索展開。革命年代:富貴的爺爺佃戶三貓和土蛋的爺爺地主九閻王因為種田交租沖突;“文革”時期:富貴他爹治保主任和土蛋他爹“地富反壞”因為階級身份斗爭;改革開放:富貴和土蛋因為爭奪宅基地、娶日本媳婦開日本車先后兩次較量。小說有歷史和現實兩條線索。歷史線索是三貓、四狗當不成漢奸,最后和鬼子同歸于盡。現實線索是富貴種菜發家,土蛋打工發財。兩條線索的話語交集是“漢奸”。在抗日戰爭年代,三貓、四狗這樣的窮人,為保命試圖為鬼子效力,結果因為沒有利用價值連漢奸都當不上;到了改革開放以后,土蛋外出打工,衣錦還鄉,開日本車,娶日本女人,仍舊被留守鄉鄰罵成漢奸。
小說寫到了鄉間的民族主義情緒和復雜的國民性。富貴們老榆樹下義憤填膺:“小日本再次擴大東海防空識別區。人們大罵小日本賊心不死,又說到了抗戰時期的抵制日貨運動,又罵現在人還在買日貨,說如果咱中國人一件日貨也不買,那還不把小日本窮死!”這種情緒,在三段時空壓縮的老榆樹下被放大,呈現的是弱勢民族的創傷記憶和精神軌跡。三貓、四狗當年的選擇,富貴、土蛋半個多世紀后的分歧,朱閱平筆墨不多,隱含的思考不少。雖然看起來涇渭分明,身份轉換中,包含著豐富的民族話語密碼和時代精神癥候。
民族主義成為一個頗有爭議的話題,其實由來已久。民族情感分化及民族認同危機,同樣愈演愈烈。隨著世界政治格局的演變,加之國內少數民族地區沖突的日益加劇,民族問題逐漸成為國際國內社會關注的焦點。到今天,究竟應該如何看待我們的國族敘事?無論是全球化的簡單認同、全盤接受,還是堅守民族藩籬,筑起意識形態高墻,都不是理性的態度。對于民眾來說,民族情緒往往是現實生活的一面鏡子,并不能完全反映民族意識。當然,知識分子、學者,包括作家,對此也沒有共識。先放下革命戰爭題材作品中對民族精神的弘揚不談,我們在大量文學作品中,看到了不同的民族文化形態、民族性和民族史書寫,如海外華文作家和國內的邊地作家。具體到中日關系,糾結的不只是釣魚島和東海安全,一面是反日聲浪高漲,一面是赴日購物狂潮,這中間的溝壑和扭結,更值得我們思考。
朱閱平以老榆樹為點,以時間為線,以吊人、批斗、吊車三幅帶有歷史感的畫面,建構起敘事的輻射閾。小說核心象征物是村頭那棵大榆樹。老榆樹是村里的話語集散中心,是鄉土中國政治斗爭的縮影。每一次時代轉折,每一代人登上歷史舞臺,喧囂,然后退場,留下沉默的大樹,作為歷史的見證。
“一片黑暗的世界,黑壓壓、烏沉沉地壓在兩顆衰老的心上。”小說中這句話不由得讓人憂從中來。從故鄉到異鄉的打工者們,從歷史深處飄蕩而來的靈魂們,攜帶著各自的代際歷史、文化身份和精神符碼,我忍不住會想:土蛋和富貴的下一代,如何看待自己的民族國家?從鄉的國,到城的國,“黃燈”之后,是紅燈還是綠燈?從我的國,到他的國,東海之外,是隔著民族主義還是隔著世界主義?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