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崔健《花房姑娘》
1
我來到秦皇島,目的并不是看海。我對海不感興趣。放下行李后,鄭在建議大家到海邊走走。左泉上午就到了,他從河南過來,只看過黃河,沒看過海。三個男的,再加上鄭在的女朋友蓉蓉,我們一起走出小區,然后又走了五分鐘,來到了海邊。我意識到,我們住的地方,離海很近。
我們站在海邊。暮靄沉沉。在這一片模糊的后面,就是大得要命的海洋。因為霧的原因,鄭在表示了些許遺憾。他說,可惜,看不遠。我和左泉,作為第一次看海的人,卻沒有看到海的本來面目。海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只露著一鱗半爪,絕大部分隱藏在迷霧之下。鄭在本來想給我們呈現一個無邊無際浩浩蕩蕩不可一世的大海。
幸好還有海浪,一浪接著一浪,前赴后繼,聲勢不弱。我們光著腳,陷在沙子里。海浪來來回回,讓我們越陷越深。左泉撥通了女朋友的電話,說,你猜我在哪里。他彎下腰,讓手機靠近海浪。兩個浪頭過后,他把手機放回耳邊,說,聽見了嗎?哦?不是沖馬桶,是大海的聲音!
海邊很無聊,只有沙子和水。我考慮是不是應該興奮地大喊兩聲。左泉的表現很好,他不但自己很興奮,而且還糾集了女友,讓興奮加倍。我沒有女朋友,人也很沉默。他們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我面對大海無動于衷,他們并不奇怪。
我們沿著沙灘走出去很遠。到處都一個樣。最后終于走回大路,坐在路邊,收拾掉腳上的沙子,套上涼鞋。天色已晚。
經過小區,我們并不進去,繼續往前走。鄭在要帶我們去吃飯。燕山大學在路的另一邊,學生們布滿大街,街邊都是小飯館和網吧。我們走進一個大棚,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昏黃的燈光下,賣衣服的和賣小吃的各盤踞一方,統統是生意火爆的樣子。顧客都是飽食終日但瘦弱不堪的學生。鄭在說,你們想吃什么?這里什么都有。我說,喝點啤酒吧。鄭在說,要喝啤酒,得吃燒烤啊。燒烤攤有幾個,都很熱鬧,裝滿扎啤的桶威風凜凜地立在中央。
鄭在特意點了幾個海鮮燒烤,魚蝦之類的,以示海濱城市的特色。我點了羊肉串。左泉點了大腰子。蓉蓉點了炸饅頭片。扎啤先上桌,鄭在說,為了這次相聚,干了!我們三個男人仰脖喝下。蓉蓉只喝一口。杯子被收走,灌滿酒,又端上來。就像啤酒的泡沫,我們的話泛了上來。
先是鄭在說了一些話。他說明天他就要和蓉蓉回家過暑假,房子讓我和左泉住,我和左泉要好好找工作。左泉也說了一些話,他主要詢問了去人才市場的乘車路線。蓉蓉熱心解答,門口乘車,在哪里轉幾路,確保左泉萬無一失地找到人才市場。那你呢?你明天干什么?鄭在問我。我胸有成竹地說,去給孩子們上課。
我的工作,是來之前聯系好的。離開學校的前幾天,我一直在網上找工作,發現秦皇島有一家寫作學校,招聘作文老師。我打了電話,說自己中文師范剛畢業,并且愛好寫作。接電話的女人說,你來面試一下吧。左泉的情況和我類似,他學英語,想來這里找個進出口貿易類的工作。鄭在是我們的高中同學,正在秦皇島上大學。他是本科生,需要四年的時間才能畢業。我和左泉是專科生,只需要學三年。所以,現在我和左泉正式步入社會,而鄭在還在大學里混著。
蓉蓉也是我們的高中同學,可謂知根知底。我們的高中時代是在一所全封閉的魔鬼學校度過的,大家長年累月地耳鬢廝磨,熟悉得恨不能老死不相往來。這種在變態的教育體制下建立起來的友誼,竟然牢不可破。鄭在和蓉蓉在那時搞起了對象,患難見真情,相濡以沫,堅持到現在。他們在校外租了房子,一方面說明他們家境優越,不缺錢,另一方面說明他們要狠狠報復高中時代地下偷情的日子。
喝了七八杯扎啤,酒勁兒上來。我感覺膀胱已經脹滿,再無多余的容量。鄭在遙指廁所,一個二層樓的角落。我過去撒尿,左泉緊緊跟隨。在臊臭沖天的小廁所里,我倆一塊兒尿,尿的都是剛喝下去的啤酒。酒精已經留存體內,溫柔地綁架了舌頭,左泉有些吐字不清了。他說,你的工作怎么那么好找?我說,我只不過當個小老師,要求不高。
撒尿回來,鄭在結了賬,不再喝了。蓉蓉建議我和左泉去買泳褲。鄭在也說,去買吧,去海邊游泳時會需要的。對于我這個從山里來的人,肯定是沒有泳褲的,更何況,我不會游泳。左泉也沒有,他很渴望買上一條,因為他會游泳。
每個賣服裝的攤子上都有泳褲。經過一番習慣性地討價還價,以5元一條的價格成交。我掏錢的時候,鄭在伸手過來,在我的錢包里扒拉了一下,發現了里面的五張大票。他詫異地說,你帶了五百塊就敢闖秦皇島?我說,還有,還有。鄭在不置可否。蓉蓉瞪了鄭在一眼,指責他不該看我的錢包,錢包屬于個人隱私。實際上,我的隱私就是,這五百塊就是我所有的錢。
搖搖晃晃地走回小區,鄭在不厭其煩地講解著行走的路線。他希望在他離開以后,我和左泉能順利地找到家門。夜晚的景象和白天截然不同,我們怎么能記得住,只是含糊其辭地答應著。鄭在特意提醒我們,仔細聞聞,空氣中有什么味道?我提鼻子認真地聞,什么味道也沒有,如果硬說有,那也只是胃里翻騰上來的燒烤味兒和啤酒味兒。鄭在見我們聞不出來,只好給出答案,是海腥味兒。經提醒,左泉表示聞到了。我依然聞不到。
到了家,我被安排在陽臺上的房間。這本來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陽臺也被裝修成了房間,窗戶很大,看得見更多的夜色。還有一間小屋,左泉住。鄭在和蓉蓉住在大屋,睡一張大床。
我躺在陌生的床上。酒勁兒帶來無限睡意。外面很黑,蟲子在叫。行李扔在床下,懶得打開。鄭在進來,讓我去洗個澡。大熱的天,我身上滿是火車味兒、燒烤味兒和啤酒味兒,說不定還有海腥味兒。我扎進衛生間,用涼水沖洗身體。睡意全無。想起前天晚上,我在宿舍的公共衛生間里接了盆水,從頭頂傾瀉下來——沖完大學時代的最后一個澡。躺回床上,我看看手機,10點多了。同學發來的短信,問我如何,我回了一個,好得很。我想一口氣睡過去,卻怎么也睡不著。為了迎接失眠,我索性坐起,抓了杯子接水來喝。
酒后的干渴,是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2
早上八點,我醒來。陽光沖撞著窗簾,十分刺眼。有點宿醉的感覺,頭疼,但還可以忍受。周圍靜悄悄的,他們還沒有醒,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醒。我想,得去干點正事了。我沖了澡,又喝了一大杯水,感覺好了些。打開行李箱,找出那件剛買的比較正式的衣服,穿上。這身衣服來自學校附近的大市場。那個大市場比昨晚的大棚還大。畢業典禮一結束,我就去那里買了這身衣服,打算上班時穿。現在終于穿上了,先去面試,然后上班。如果面試成功的話。
做好了出門的準備,我坐在床邊,等了一會兒。他們依然沒有走出房間,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決定不再等了,寫了張條子,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告訴他們,我去面試了。我希望這種積極進取的勁頭讓他們感到欣慰。
外面很熱,白花花一片。我走到小區門口,發現小區的名字是四個數字,三五四零。這里好像是軍工廠宿舍。我在路邊買了一個煎餅。吃著煎餅走到公交站臺,很多年輕人在翹首以待。我把公交站牌閱讀一遍,希望能找到海陽路三個字。那個學校在海陽路上。找了半天沒有找到,只好問旁邊的女孩。女孩很善良,認真地想了一下,讓我坐三十四路。
車上人不多,大多是學生。我問售票員,到海陽路哪站下。她不善良,用極為厭惡的口氣說,第二中學。然后,我帶著一種被嫌棄的感覺,在秦皇島的大街上慢慢移動。下面這條路,因為奧運會而拓寬,兩邊還在建設,不時揚起陣陣塵土。陽光猛烈,就算是海濱城市,也干燥得像非洲內陸。海邊的城中村,破破爛爛得猶如貧民窟,將來我會不會去那里租個房間?
秦皇島的街道和我去過的別的城市沒有不同。我沒去過幾個城市。但在我看來,到處都一個樣。或高或低的樓,麻木而匆忙的人,熱情過度的黑出租。所以我早就滅絕了流浪四方的想法。到處都一個樣,這世界真沒什么可看的。除了街上的姑娘——只有姑娘是不一樣的,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在短短的半小時里,我發現秦皇島的姑娘大多是個子高高的,腿長長的。看著姑娘們的腿,我心情好了一些。到了第二中學,我下了車,攔住一雙長腿問路。她指出一個方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大海的方向。
我頂著大太陽,走到海陽路。在路邊的報刊亭,買了一份地圖。其實我是個很害羞的人,不愛和陌生人說話,哪怕對方有一雙長腿。地圖可以避免向陌生人問路的尷尬。我要找的地方,是工人文化宮,這個地名有希望在地圖上找到。那所學校就在工人文化宮對面,打電話的時候,我全都打聽清楚了。
路的另一邊,是那個學校的招牌。畢竟是民辦學校,牌子做得足夠醒目。我從一個大門進去,按照墻上的標示,走到三樓。突然之間陷入了孩子們的包圍圈。到處都是玩鬧的孩子,就像西游記中的花果山。看到一個房間上釘著教務處的牌子,就走了進去。沒想到這里也有孩子。一個老太太坐在桌前,幾個孩子圍著她,有點兒孫繞膝的意思。我說,你好,我是來面試的。老太太站起來,保持著一以貫之的熱情,她把我領到房間的深處,一個中年女人的桌前。
這個女人先讓我填了張表,然后給校長打了個電話。掛掉電話后,她給我一本書,是一本教學參考書。她說,你先備備課吧,等下午校長聽你講課,講得好就留下。她領我走出房間,穿過孩子的叢林,進入一間閑置的教室。她說,你就在這里備課吧,中午去街上吃點東西,下午試講。一聽到試講兩個字,我突然緊張了一下。她笑著說,不要緊張,校長不喜歡緊張的人。
除我之外,教室里還有一個人,男的,年齡和我差不多。他率先打招呼,你好,也來面試?我說,是啊。我們開始攀談起來。他叫魏軍,一周前來這里面試,試講了一次,校長不滿意,但沒讓他走,讓他聽課,向別的老師學習。今天,他要進行第二次試講。他說,輸贏勝敗,在此一舉。我注意到,黑板上寫滿了板書,都是他的手筆。在這間空無一人的教室里,不知道他已經講了多少遍。
我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他。我們都一樣,剛畢業,沒有上過班。話說到此,也就無話可說。事實上,我們是競爭對手。課必須準備,否則試講的時候我真的會無話可說。我寫了很多字,把自己講課時需要說的每句話都寫下,就像一篇演講稿。寫完后,通讀一遍,覺得完全記住是不可能的。一遍遍不停地讀,越讀心里越有底。
魏軍突然說,咱們先自己講講吧。我說,行。他走上講臺,看著我,笑了笑,猛地嚴肅起來,猶如演員進入了角色。他像老師那樣講起課來。他的普通話不標準,嗓音也不夠洪亮,可貴的是十分流暢,眼睛不看教案。他講完后,從老師的角色中破殼而出,笑著問我怎么樣。我說,挺好,挺好。下面該我當老師了。盡管只有魏軍一個學生,我還是有點緊張。在學校的時候,我試講過很多次,自認為不比別人講得差。我按照教案講起來,中間向魏軍提問,以示課堂互動。我講得慢,聲音大。
我講完后,魏軍有些不安。很明顯,我比他講得好。我提議一起去外面吃午飯,我想請他喝瓶啤酒。出了學校往東走,我們在一家菜市場旁邊找到一家小飯館。每人要了一份涼皮和一瓶啤酒。吃著喝著,魏軍突然說,我覺得你能留下,我夠嗆。我說,又不是什么好工作,爭它干啥?
這頓飯吃得較郁悶。魏軍悶悶不樂,忐忑不安的樣子。結賬時,我們爭了一下,最后被我搶先。從小飯館出來,我們無處可去,只好回到那間教室。孩子們已作鳥獸散,老師也不見蹤影。我趴在桌子上,睡個午覺。魏軍繼續備課,他說自己沒有午睡的習慣。
在這間陌生的教室里,我不可能睡熟。宿醉感正快速消退,我趴在桌子上,享受這種病后初愈的美好。樓道翻騰起散亂的腳步聲,教室門被用力推開。我抬起身子,站起來。進來好幾個人,女的居多,僅有一個中年男子。那男子在講臺上站定,指了指我和魏軍,說,你們也要試講?我們點頭。他說,準備好了嗎?我們說,準備好了。他說,那就開始吧,誰先來?
我和魏軍對望一眼,他的身體紋絲未動,既然這樣,我就先來吧。我走上講臺,深施一禮,作自我介紹。那些女的坐在教室的中部,每人面前攤開一個本子。那個男的坐在第一排,他空手而來,眼睛死盯著我。他應該就是校長。就當他們是我的同學好了。
魏軍第二個上臺。他好像很緊張,聲音有輕微的顫抖。這一次,他講得還不如對我講的。但他講得依然流暢,看得出來,精心準備過。
沒想到,除我倆之外,還有人要試講。是兩個女孩,陸續怯生生地走上講臺,每人講了二十分鐘。在我看來,講課其實是一種表演,你得裝成一個學富五車、誨人不倦、和藹可親的老師,不只如此,還要裝老成,裝胸有城府。而這兩個女孩,顯然不太會裝,她們還是一副學生的模樣。
男子站起來,說,你們四個跟我來辦公室。
3
從學校出來,我按原路返回三五四零小區。路上,我收到了鄭在的短信,說他和蓉蓉已坐上回家的列車,祝我面試成功。我回復說,我明天開始上班,不能去火車站送你們,真抱歉。鄭在又回過來,表示祝賀,說我很厲害。我回復說,有個工作先干著,都一個樣。
好一個夏日午后。街上熱浪滾滾,行人寥寥無幾。天空換了顏色,慘白一片。我走進小區。這里樹木高大茂密,嚴防死守住一片陰涼。走了不到百步,我發現了問題,找不到棲身之所。這個小區大過我從小長大的村莊,一模一樣的紅磚樓,好像八百里連營,一座挨著一座。昨天晚上的扎啤,讓我徹底忘記了那條曲折的路線。無奈之下,我只好撥通了左泉的電話。左泉在電話那頭嘲笑我。他沒有在屋子里,而是在公交車上。他去火車站送走了鄭在和蓉蓉。
我走回大門口,等左泉回來帶路。大樹下有水果攤,我買了半個西瓜。不一會兒,左泉在一片凄慘的陽光中現身。他指著我說,你真笨,走!我若無其事地把面試的事告訴了他。他很高興,認為我該請客。我說,雖然這不是什么太好的事,但我還是要請你,先請你吃西瓜,晚上再請你喝啤酒。
對于回去的路,左泉其實也不熟。每走到岔路口,他都要停下思考片刻。可貴的是,他無比自信,始終認為自己的判斷準確無誤。可悲的是,我們興沖沖地走錯了路。沖上了一座樓,認準了一扇門,用鑰匙怎么也打不開。門突然開后,一個男的厲聲喝問,你們要干什么!我們連忙道歉,撤了回來。
退回樓下,左泉給鄭在打了電話,問,咱們住幾號樓?我估計,鄭在肯定傷心欲絕,昨晚他對左泉苦口婆心的教誨算是白費。左泉掛了電話,說原來是22號樓。在這片樓的森林中,我們開始尋找22號樓。期間,我沒有嘲笑左泉。
峰回路轉,總算找到22號樓。進了房間,我去廚房把西瓜大卸八塊。左泉趴在電風扇前吹風。西瓜很甜,如果再涼點,會更好吃。冰箱是有的,里面空空蕩蕩,該買些東西填滿。左泉的手機響起,他跑到另一個房間。應該是他女朋友的電話。
我拖著被西瓜填滿的身體,躺到床上,給同學發短信,告訴他們,畢業后的第四天,我就要上班了。來自河南的長途電話讓左泉興奮得喋喋不休。我睡著了,醒來時天色已黑。打開客廳的燈,我招呼左泉。他在睡覺。他需要起來,和我一起去外面喝啤酒。
翻箱倒柜,找到幾張便簽紙,可以粘貼的那種。左泉問,干什么用?我說,路上做記號,防止迷路。他表示贊同。小區的路燈下,我們每走一段,就貼一張便簽紙。民間故事里,有人喜歡用面包屑做標記,結果都被鳥吃光了。我只希望這些便簽紙能堅持到我們喝酒歸來。小區里很靜,一派安詳,飯菜飄香。
我們再次進入熱鬧的大棚。還是昨天的攤子,叫來啤酒和肉串。兩杯下肚后,左泉開始稱呼我為張老師。來,張老師,我敬你一個。我一口干了。在左泉的要求下,我不但詳細講述了試講的過程,還把在校長辦公室里,兩個女生被告知無法勝任老師的工作,含淚離開的事告訴了他。我和那個叫魏軍的人被留下了,開始上班,但誰能站到講臺上給孩子們講課,還得再比試一次。
左泉邊聽邊感慨,說工作難找。我說,你別說了,我最煩的就是有些人說工作難找,那些人要找的工作都是好工作,如果不挑不揀,工作其實不難找,只要去找,你就不會餓死。左泉表示,他不屬于那些人。他打算明天去人才市場,先探探路。為了祝他探路成功,我敬他一個。
上高中的時候,我們經常在宿舍里喝酒。夜晚,怕被查宿的人看見,總是喝得戰戰兢兢。從來沒有一個夜晚,能喝得如此輕松。我覺得,我們就像兩塊在茫茫宇宙中游蕩的太空垃圾。
沒喝太多,回去的路上,我們走路不晃。經過很多燈火通明的店鋪,與一些興致勃勃的女生擦身而過。我突然想起了前女友。去年這個時候,我倆慘烈分手。她比現在我看到的女生好看。這讓我無比傷感。左泉拽了拽我的衣服,示意我集中注意,有美麗的女孩。我定睛觀看,那女孩確實很美麗,長頭發,高個子,胸不小。我腦中的前女友煙消云散。我和左泉停下來,用心觀賞。在夜色的包裝下,她的美麗不可一世。
兩小時后,我一邊想著她,一邊撫慰著自己。
4
今天的學校和昨天不一樣,安靜得讓人心慌。我喊,有人嗎?無人應答。我來早了。站在樓道里,我罵自己,為什么如此積極?反身下樓,去街上吃早飯。菜市場旁邊,有炸油條的攤子。我坐在小板凳上,要了四根油條,和一碗豆腐腦。全都吃下去,滿頭大汗,心滿意足。
我再次來到學校。已經有人了,我找到教務處的那個女人。她領我進入一間大辦公室,指著一個座位說,你先在這里坐吧。這里本來是教室,墻上的黑板為證。辦公桌共有八張,兩兩相對。
進來一個女的,戴著帽子,帽檐十分寬闊,遮天蔽日。她說,你就是新來的吧?我說,是,你好。她說,太好了,這下辦公室有男的了!又陸續進來幾個女的。魏軍也來了。他和她們很熟悉了,挨個打著招呼。他在我對面坐下,說,來得挺早啊。我說,嗯,第一個來的。他說,見見劉姐吧。我們來到最里面的那張辦公桌前。劉姐盤踞在此,她是教學組組長,老師們的頭兒。沒等魏軍介紹,劉姐先開口了,你是小張吧,昨天聽你試講了,先去領書本吧。
魏軍帶我去領了備課本和筆。筆有兩支,一支黑的,一支紅的。然后,我倆就坐在自己的位置看書,一言不發。她們在不停地聊天。
十點多,劉姐開始分配任務。這是一所培訓學校,只在周六和周日上課,其余幾天,是看不到學生的。此刻,學生們在正規的學校里。再過一周,他們才能迎來暑假。趁此機會,我們必須去正規學校門口發傳單,鼓動學生的家長——讓你家孩子來這里補習作文吧。劉姐把我們分為四組,兩人一組,負責一個學校。魏軍和大帽子分在一組。大帽子笑著說,有了小魏,她只在樹下乘涼就可以了。劉姐指著我說,小張,你和瑩瑩一組吧。
瑩瑩是誰?劉姐指給我看。一個坐在角落里的瘦長的女孩,長頭發,大眼睛,正沖我點頭,有點害羞的樣子。好了,開始行動吧。劉姐下達了命令。瑩瑩走過來,她穿著綠色的長裙子。她的臉也是瘦長的,門牙有些大,像愛吃蘿卜愛吃菜的兔子,也像孫燕姿。她說,你有車子嗎?她嗓音輕柔。
我說,沒有車子。她說,看來,得給你借一輛車子。周圍的人互相招呼著,興沖沖地走出去。我和瑩瑩走在他們后面。在教務處,瑩瑩找到了我昨天看到的那個老太太。老太太給她一把鑰匙。她又把鑰匙遞給我,說,現在你有車子了。她又拎來一包傳單。我擔心這包東西會把她那纖細的手臂墜折,接了過來,果然很沉。
老太太的車子是一輛古老的女式自行車。我騎上去,樣子應該很丑。瑩瑩笑了一下。她的車子是一輛新鮮的女式自行車。她騎上去,露出細細的小腿。我們沖上大街。瑩瑩帶路。我對這個城市還一無所知。迎面吹來悶熱的風,只騎了一會兒,汗就下來了。我說,瑩瑩老師,那學校遠嗎?瑩瑩說,不遠也不近。我說,瑩瑩老師,我請你吃冰糕吧。瑩瑩說,行,但你不要再叫我老師,我比你還小呢。
我們停在路邊,買了冰糕,然后一邊吸吮著冰糕一邊前進。把冰糕吃完后,又騎了一會兒,才到那所小學。校門口堵滿了汽車和自行車,那些家長,有的蜷縮在汽車里,有的蹲在樹蔭下,他們目的相同——把自己的崽子接回家。停好車子,瑩瑩和我各拿一疊傳單,走進人群。傳單是一張報紙,刊登著孩子們的作文以及學校的廣告。這東西有點閱讀價值,家長們樂意接受。瑩瑩說,你要發給學生家長,別發給其他人。
瑩瑩熟練地發起傳單,每發給一個人,她都會說出學校的名字。我學著她的樣子,把傳單發給周圍的人。我一句話不說,想像瑩瑩那樣說出學校的名字,可實在說不出口。實際上,此時的我很不好意思,害羞得不敢看他們的臉。他們對小報很是熱衷,主動伸手來要,我慷慨大度地分發,轉眼手里空空如也。瑩瑩手里的報紙還有很多。她回頭看看,走過來,說,不要人人都發,有的人根本不是家長。聽了她的指教,我又審視了一遍周圍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也有和我們一樣發傳單的。瑩瑩說,你應該只發給中年模樣的家長,以女家長為主,老人就不要發了,孫子的事他們決定不了。我在這活生生的經驗面前,只能心悅誠服。我又拿起一疊報紙,一邊甄別對方的身份,一邊分發。學校里鈴聲響起,孩子們像嘔吐物一樣,噴射到大街上,亂透了。瑩瑩示意我停下來。我們站在原地,被孩子們淹沒。一雙雙小手伸過來,理直氣壯地索要報紙。
很快,孩子和大人散去。我和瑩瑩回到自行車旁。我把剩下的報紙捆好。瑩瑩說,回吧。我說,餓了,你們午飯怎么解決?瑩瑩說,我們去超市買吃的。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大超市。我們騎到那里,進去買了幾個包子。我特意買了兩罐可樂,送給瑩瑩一罐。她推辭了一下,欣然接受。
在這寬大明亮的辦公室里,我和瑩瑩分別守住兩個角落。她咬包子時,手捂住嘴,悄無聲息地咀嚼。吃完后,她趴在桌子上,靜悄悄地休息。魏軍和大帽子回來了。大帽子敏銳地嗅到了包子的味道,說,誰吃包子了?瑩瑩抬起頭,承認是她吃的。我說,我也吃了。大帽子說,小張,你沒請瑩瑩吃飯嗎?我說,沒有。她說,真摳門,小魏都請我吃了。瑩瑩站起來,搖著可樂罐子說,張老師請我喝可樂了。
她的可樂還沒喝幾口,搖晃中濺出幾滴。
5
公交車上,我給左泉發短信,問他在做什么。他沒有回。車廂內依舊悶熱。太陽高不成低不就。下了車,我慢吞吞地走著,像個軟體動物。客廳的茶幾上放著一張紙條,左泉寫的:你去海邊找我,穿上泳褲,帶上游泳圈。地上有個游泳圈,十分花哨。我把內褲脫掉,換上泳褲,套上游泳圈,在客廳里游了一下。我一點也不想去海里游泳。但看在左泉這張鄭重其事的紙條的分上,我游出了門。
荒涼的沙灘上沒有人,只有一堆衣服,是左泉的衣服——他的肉身在海里。浩瀚的海水中漂浮著一個花哨的游泳圈,上面有一個黑點,那是左泉的腦袋吧?我把自己的衣服放在左泉衣服的旁邊。我的肉身在游泳圈的挾持下投奔大海。海浪不大,海水疲憊不堪地涌來涌去,就像一個垂死之人的脈搏。我向前走,直到觸及不到水底,整個身體懸浮于水中。我揮動雙臂,像游泳運動員那樣,游向前方。
左泉發現了我,雙臂拍打著水面。嘿,你真的來了,我幾乎要睡著了。左泉的聲音很大。我也很大聲地回答他,你給我發短信就行了,留什么紙條。左泉說,這不是跟你學的嘛,留紙條顯得正式,僅次于寫信。雖然我們離得很近,但仍然大聲地說著話。海太大,有浪還有風,總擔心太小的聲音會下落不明。
第一天上班,感覺怎么樣?
就那樣吧,辦公室里全是女的。
那么爽,有漂亮的嗎?
都看得過去。無論什么樣的女人,看得時間長了,就覺得漂亮了。你今天找到工作了嗎?
面試了一個,讓我等通知。
左泉向岸邊游去。他說,等我一下。我問他去干什么。他說,突然感覺女朋友來電話了。我說,肯定沒有。他扭回頭,要和我打賭。賭什么呢?就賭晚飯吧。我們一起向岸上游去。左泉的手機在他的衣服口袋里,難道此刻真的在響嗎?我不信。左泉胸有成竹,自信滿滿地說,我和女朋友之間是有心電感應的,剛才我就被電了一下。
左泉比我游得快,一馬當先沖上岸去,飛奔到衣服旁,抓起手機就按在耳朵上。喂,嗯,今天去面試了,讓我等通知。他的身子背對著我,說得很認真。我手一松,游泳圈掉在地上,跳過去,一把搶過手機,屏是黑的,哪里有什么女朋友的電話。左泉哈哈大笑,返身沖入大海。我把手機扔在他的衣服上,也向大海撲去。
我們躺在游泳圈上,什么也沒說。天空中沒有飛鳥,也沒有云彩,只是一片灰白。太陽快落下去了。閉上眼,幾乎要睡過去。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們才上岸。左泉拿手機一看,有個未接電話。是他的女朋友打來的,但已經不屬于我們打賭的內容。
6
依據打賭的結果,左泉該請我吃飯。我以為我們的目標會是大排檔,沒想到卻走進了大超市。左泉買了四個包子,然后問我要不要喝啤酒。看樣子,左泉是要請我吃包子,但他卻沒問我吃什么餡的。我愛吃韭菜餡或茴香陷的包子。在我看來,只有這兩樣餡才是正宗的餡,像左泉剛買下的茄子青椒餡的,簡直是包子中的旁門左道。左泉又買了兩瓶啤酒。我們在超市里走著,身上套著游泳圈。
在客廳里,左泉抱歉地說,請你吃包子,沒事吧?我喝著啤酒,啤酒不涼,比海水還溫暖一些。喝完酒,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個包子。以實際行動向左泉表示,我并不介意。茄子青椒餡的包子也是包子啊。左泉說,我已經沒錢了,你還有多少?我說,五百。左泉說,你還能撐一個月。我說,倆月也沒問題,我是省錢高手。左泉說,你借我一百吧。我掏出錢包,給他二百。
再過一個月,我就會發工資。即使一周后被魏軍PK掉,也應該有一周的工資吧?這樣,我的三百塊就能接濟上。左泉則不同,他還沒有上班,工資遙遙無期。他的二百塊需要支撐一個多月的時間,可謂任重道遠。左泉告訴我,他的錢主要花在電話費上了。每天給女朋友打十個電話,長途加漫游。這樣的鋪張浪費讓我深惡痛絕。自從來了秦皇島,我的手機主要用來發短信,極少打電話。是愛情的力量,讓一個窮小子出手豪邁,自絕后路。我覺得很可笑。
說說你的前女友吧,或者馬上給她打個電話。左泉說。
關于我的前女友,真沒什么可說的。人不錯,是個好姑娘,渴望得到一種穩定、可靠而長久的愛情。這東西我給了她,她卻不認可,根據自己愚蠢的判斷投奔了另外一個人。我拿出畢業合影,指著她,引見給左泉。左泉說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姑娘。是嗎?我覺得不是。于是我們進行了一番爭論。
左泉,你的女朋友長什么樣子,讓我看看。他去屋里找照片,拿出一張畢業照,說,你猜是哪一個。我很樂意玩這個游戲,抖擻精神,聚攏目光,一一掃描過那些臉孔。男少女多,女的里面又是丑的居多。左泉和我一樣,是不帥的男人。他的女朋友也應該順理成章地是個不漂亮的女人。大多數女人都是不漂亮的。到底哪一個才是左泉的女人?我有點為難,也有點樂在其中。左泉說,快猜啊。我指著一個女的說,是這個?左泉說,這個好難看,能配得上我嗎?我指著另一個說,那么是這個?左泉說,不對,這個也好難看啊。既然如此,我只好斗膽指著一個漂亮的說,難道是這個?左泉還是搖頭。算了,我不猜了,你直接告訴我是哪個吧。左泉哈哈一笑,指著一個女的,權威地說,就是她。
嚴肅地講,左泉的女朋友有點丑,比不漂亮的女生還不漂亮。難怪我屢猜不中。我一時啞然。左泉說,怎么樣?我想了一下說,你們挺有夫妻相的。左泉說,她很溫柔,對我很好,總是擔心我當陳世美。我說,女人是不是都在潛意識里把自己當作秦香蓮?左泉說,當秦香蓮沒關系,只要別當潘金蓮。
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是誰追的誰?我問左泉。他說,我們是一個班的,經常見面,經常見面,經常見面,然后就在一起了。我問,中間就沒有什么轉折點?左泉說,轉折點就是有次上體育課,她暈倒了,我背她去醫院,不小心摸到了她的乳房,她不依不饒,非要做我的女朋友。我問,你是故意摸的?左泉說,完全是無意之舉,你想啊,背著一個女生,摸到她哪兒都是有可能的。
畢業以后,摸到女生乳房的機會就少了。我不由自主地感嘆。左泉問,上學的時候,你沒有摸過嗎?我說,摸過,只摸過一個女生的,但分手后,就不讓摸了。左泉問,你們為什么分手?我說,感情破裂了。左泉問,感情為什么會破裂?我說,她喜歡上了別人。左泉說,我敢斷言,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說,不是,但你隨便說,我不介意。左泉說,你還有機會的,兄弟。
左泉站起身,說,我該去洗褲子了。我說,為什么半夜洗褲子?他說,難道讓我明天穿臟褲子去面試嗎?我說,這多年了,你還是只有一條褲子?左泉說,對,我一直是個只有一條褲子的人,你有幾條?我說,三條,也不算多。
幾年前的一天,我們一起踢球。球滾到了操場邊的大坑里,左泉一馬當先地跑過去撿。他的身影消失在坑邊,好半天沒有上來。我們很納悶,跑過去查看。只見左泉深陷泥潭,只剩下半截身子,手里舉著足球。他沒有呼救,怕被大家笑話,想憑一己之力擺脫困境,卻越陷越深。大家拉他上岸。他的褲子上全是泥。他跑回宿舍洗褲子。上課時,他還沒有出現。我奉老師之命去宿舍找他。他光著身子,躺在床上,褲子掛在窗戶上,迎風飄揚。我說,你怎么不去上課?他說,等褲子干了就去。我說,你可以穿別的褲子啊。他說,我只有這一條褲子。
在所有的同學中,只有我知道左泉是個只有一條褲子的人。多年來,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為什么左泉只有一條褲子?據他自己說,主要是因為自己太瘦,所有的褲子穿起來都顯得肥,好容易買了條合適的,就不再穿其它的了。現在,他要去洗的這條褲子,還是幾年前那條嗎?他搖搖頭說不是。他早就換了新褲子。他現在胖了點,但仍在堅持只有一條褲子的傳統。左泉洗完唯一的褲子后,我也洗了點東西,襪子、內褲之類的。這些衣物一起放進洗衣機里甩干,確保明天早起能干。
明天我想穿著干凈的內褲去上班。
7
早起,所有的衣服都干了。我穿上了干凈的內褲。左泉也穿上了干凈的褲子。我們心情不錯。一起出門,我去學校,他去人才市場。時間把握得剛剛好,上樓的時候碰見了瑩瑩,互道早上好。她換了條裙子,裙擺依然很長。魏軍坐在我對面,認真看書,不時做著筆記。我學著他的樣子,在紙上寫了一些東西,其中包括幾首詩。女人們照舊聊天。瑩瑩很少插言,插言的時候也是小心翼翼,音調平和。
和昨天一樣,我和瑩瑩去發報紙。在樹蔭下,瑩瑩告訴我,今天是孩子們最后一天上課,明天考試,然后放假。我說,那么,這也是咱們最后一次發報紙了?瑩瑩笑著說,是的,終于不用再跑到這里來了。我說,其實我喜歡跑出來發報紙,比在辦公室坐著有意思。瑩瑩說,天這么熱,太陽這么毒,都把人曬死了,你還說有意思。我說,瑩瑩老師,你在樹蔭下涼快吧,我去發。瑩瑩說,要發一起發吧,我不怕曬。
鈴響了,學校開始嘔吐,孩子們被噴射出來。我和瑩瑩手捧報紙,仿佛要擦去他們身上的污跡。實際上,我們也希望把他們吞進胃里,消化一番。毒辣的陽光下,街道陷入了一場劫難。汽車、自行車和三輪車接到了自己家的崽子,互相沖撞,亂作一團。一個駕駛三輪車的老頭子一邊緩緩移動,一邊不停地咒罵。身陷重圍,他蒼老的臉上有點絕望,也有點魚死網破的勁頭。
等校門口塵埃落定,我和瑩瑩返回樹蔭下。旁邊有個大媽在賣冰糕,我買了兩個。瑩瑩說,咱們坐下吃吧。她把報紙分成兩疊,請我坐下。我們坐在報紙上,吃著冰糕。瑩瑩說,張老師,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我說,你問吧。
如果一個男的跟你說話時東張西望,心不在焉,那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瑩瑩老師,我跟你說的時候,可一直是目不斜視的。
對,你這樣子很正常,問題是我男朋友,最近跟我說話時總是東張西望。
你可以直接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能理解男人,你們太復雜了。
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
在商場賣電視的。
工作真好,每天都看電視,而且是好電視,高清的。
我覺得他想跟我分手。
瑩瑩心事重重。我們一起去超市買午餐,她頗感猶豫,不知道吃什么好,思考了半天,買了兩根玉米。我很驚訝,問她,難道你中午就吃兩根玉米。她說,沒胃口,吃不下,吃一根玉米好了,這根送給你。我謝過瑩瑩,然后買了兩個饅頭和兩根火腿腸。瑩瑩說我吃得太簡單。我說能吃飽就行了,我這個人對吃無所謂。
學校對面的工人文化宮實際上是個電影院。張藝謀拍的《十面埋伏》上映了,音響在不停地廣播,聲音巨大,辦公室里聽得清清楚楚。瑩瑩抱著一根玉米啃起來。我任務量較大,孜孜不倦地啃著饅頭。嘴里含著食物,說起話來模糊不堪:瑩瑩老師,你想不想看《十面埋伏》?瑩瑩說,都被他們煩死了,一點也不想看。我說,我本來想請你看的,既然你不想看,就算了。瑩瑩笑著說,我還沒有和男朋友分手,咱倆去看電影,不太好吧。我說,想不到你也會開玩笑。
吃饅頭的時候,最好喝口水,要不太難咽了。我沒有杯子,喝水用一個礦泉水瓶。我拿著瓶子去接水,瑩瑩看在眼里,說,張老師,你沒有喝水的杯子嗎?我說,沒有,沒準過兩天我就被魏軍PK掉走人了,還不到置辦杯子的時候。瑩瑩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用我的杯子吧,我有兩個杯子呢。瑩瑩送我一個白色的馬克杯,上面畫著兩只猴子,一大一小,大猴子拿著兩根香蕉,小猴子戴著黃色的小帽。上面還寫著英文,翻譯成中文是“我們是朋友”。她讓我洗洗再用,好久沒用過了。我問她這是不是男朋友送的杯子。她說不是,是自己買的,目前用的才是男朋友送的。
晚上,左泉說,咱們吃面吧,吃面最省錢。我十分贊同。廚房里有兩把掛面。左泉負責煮面。幾分鐘后,廚房里發出一聲叫喊,靠!煮多了!我跑過去一看,一大鍋面,氣勢洶洶的樣子。左泉說,第一次煮,拿捏不準該煮多少。我說,不妨事,今晚上吃不完,明天早起再吃,省得買煎餅了。我們每人盛了一大碗,倒上醬油和醋,端到客廳里吃起來。
你有沒有發現,我們沒有以前能吃了,咱們以前多能吃啊。左泉感嘆道。我堅持認為自己現在也能吃,而且吃得無所顧忌,絕無忌口。但我不能否認,以前我們確實很能吃。那是高中時期,青春發育如日中天,個個如狼似虎。我和左泉,還有另外三個人,搭伙吃飯。中午打一臉盆米飯,五個人蹲在四周,一齊揮動勺子,轉眼間臉盆見底。如果不吃米飯,就吃大餅卷雞蛋,每人半張大餅,卷滿了炒雞蛋,香死了。一張大餅二斤多,半張一斤多,吃完后,到下午四點多鐘,又餓了,拿出飯盆泡方便面。
今天左泉依然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面試。他今天做的最有意義的事就是吃了很多面。他說自己有個預感,明天就能找到工作了。我說,你的預感從來不準,難道忘了昨天打賭的事?他說,再打個賭吧,五分鐘內,我女朋友肯定會打來電話。我說,賭什么?他說,什么也不賭,只是看誰贏。
我說,好吧,從現在開始計時。
8
校長突然走進了辦公室,徑直來到我和魏軍的桌前,兩只手按住桌邊,上半身伏下來,和藹地問,這兩天在準備嗎?魏軍說,嗯,時刻準備著。我也點點頭。校長說,好,那下午你們講一下,我用攝像機錄下來,這不是最后的比試,只是指點你們,讓你們提高一下。他快速直起身子,朗聲說道,大家下午都去聽他們講課。眾老師回應,好的。我和魏軍對視了一眼。他好像非常緊張,臉都紅了。我更緊張,講什么心里還沒譜。于是我深吸一口氣,開始抓緊時間備課。
中午,我正啃饅頭,瑩瑩問,張老師,你緊張嗎?我說,緊張得要死。她說,我看你一點也不緊張,倒是魏軍挺緊張的。我說,其實我的腿都軟了,從知道這個消息起,一直軟軟的。她說,你不用緊張,校長要給你錄像,然后放給你自己看,讓你自己找自己的毛病。我說,你經歷過嗎?她說,當然經歷過,也緊張了,但過后一想,其實沒什么,根本不用緊張。我說,對,根本不用緊張,一切都會過去。
校長如約而至,左手提著大攝像機,右手提著三腳架,像一個電視臺的老記者。他招呼大家馬上去教室。我們不敢怠慢,紛紛起立。魏軍當仁不讓地沖了出去,搶下了校長的攝像機。校長說,你可小心點,這玩意兒貴著呢。此刻如果我碌碌無為,那肯定就輸了魏軍一招。我接過了校長的三腳架。校長兩手空空,走在前面,帶領我們進入一間空教室。
老師們紛紛落座。校長在教室的后面架上攝像機,大聲問,誰先來?我說,我先來吧。魏軍笑了笑,這應該正合他的心意。我走上講臺,看見老師們都望著我,瑩瑩坐在第一排,面帶微笑。腿又軟了,但還不至于倒地不起。我深吸一口氣,心里說,都會過去的。大家下午好……我開始對著一群老師講課,盡量把他們想象成我的學生。
我終于講完了,最后說了聲謝謝,他們鼓掌。我下來,魏軍上去。這家伙講的題目是假如人類有了尾巴。我想,有點創意啊,勝我一籌。魏軍說,假如我們有了尾巴,會是怎樣的情景呢?他從衣食住行各方面詳細分析了一條尾巴帶來的改變。他數次摸了摸自己的臀部,就像摸自己的尾巴。
等魏軍把尾巴的事講完,老師們紛紛離去。瑩瑩沖我點點頭,意思是講得可以。
校長坐在電視前面,掌握著遙控器,隨時讓畫面靜止。他的手不停地比劃著。我突然發現,他的手指很奇怪,關節處特別突出,像一個個小葫蘆。他用如此怪異的手指點出我的缺點。
首先從儀態上講,你站姿不好看,頭總是歪著,手勢也不自然,放不開,你應該這樣、這樣。他站起來,手臂大開大合,果然十分瀟灑。他接著說,你的聲音不錯,夠大,但還應該溫柔點,讓小孩子容易接受。我不住地點頭。我只能點頭,他說得很對。
說到了魏軍。校長先笑了一聲,問他為什么選這個題目。魏軍說為了激發學生的想象力。校長說,尾巴是不好的東西,人有了尾巴多難看,你為什么不想象人類有了翅膀?魏軍無言以對,呆呆地看著電視上的自己。校長搖著頭說,你的儀態也不好,太扭捏,不像個男老師,聲音也小了點,說話要有底氣。魏軍的汗流了下來。
最后,校長關了電視,說,再去準備一堂課,三天后你倆對決,誰講得好誰留下。我倆說,好的,校長。走出門來,魏軍說,兄弟,咱倆要決一死戰啊。我說,你要手下留情啊。他說,晚上一起喝酒?我說,太好了,去哪里喝?他說,去我家吧,還比較隨便。
下班后,我給左泉發短信,告訴他晚上和同事喝酒,不回去吃晚飯。
這么快就有約會了啊。
跟我的對手喝酒,盛情難卻。
9
公交車一鼓作氣把我們拉出了市區。我眼睜睜地看著路旁的高樓消失殆盡。海在遠處若隱若現。魏軍的住所在最后一站。他說去他家,我以為是他真正的,有著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家。實際上,他說的是租來的房子。下了車,拐進一條小巷子。全是二層或三層的小樓。往村子的深處走,巷子的盡頭竟然出現了一片海。落寞的陽光灑在海面上,是片好風景。
前面出現了一條小街,兩旁店鋪林立,行人赫然多了起來,一副繁榮昌盛的樣子。魏軍買了一斤煮花生和一斤豬頭肉,問我夠不夠。我說,夠了。我找到一個小商店,買了一打啤酒。我問魏軍夠不夠。他說,夠了,我的外號叫兩瓶倒。我們拎著酒菜,走進了一個小院,順著院子里的樓梯上到三樓。魏軍打開了一個房間。我進去一看,不由得贊嘆,好大啊!
房間里有兩張單人床,一張小桌子,剩余的空間還可以擺十張床。一扇落地窗,對面的小樓只有兩層,目光越過樓頂,看見那片波瀾不驚的海。魏軍在床邊落座,把唯一的一張小椅子讓我坐。小桌子擺在我們中間,酒菜擺上。他不知從哪里找出一把瑞士軍刀,啟開啤酒。來吧,喝,他說。手把整瓶啤酒,碰了一下,仰脖灌下一大口。想吃肉,沒筷子,只好剝花生。魏軍起身找到筷子,走出去,說,得先洗洗。
這房間是你租的?
是啊,一個月一百,貴了點。
風景真好,簡直是海景房啊,而且還這么大。
這村里的人蓋的房子,房間都很大,真是有大海的胸懷。
你天天能看到大海,可以寫詩了。
什么大海,不過是一片水罷了。我老家就離海不遠,從小就看膩了。但我真的寫詩。
太好了,朗誦一首你寫的詩。
算了吧,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類的。
我很謹慎,沒有把我也寫詩的事說出來。這也沒什么好說的。看樣子,我的詩和魏軍的詩大不一樣。我奮力喝酒,以示真誠。啤酒瓶碰過幾次后,干了。進攻第二瓶,我有了點開懷的感覺。突然,魏軍問我,你為什么來秦皇島?
我說,為了看海。我自小在平原長大,到了可以離家的年紀,為了看看大山,我去山區的城市里求學,畢業后,為了看看大海,我就來到了秦皇島。
一瓶啤酒還不足以讓我說實話。我對山不感興趣,對海也不感興趣,對故鄉厭惡透頂。這些對魏軍說不明白。我問他,你為什么不離開這里?我的意思是,你離家太近了,應該遠一些,再遠一些。他說,等我被你PK掉,我就去廣東,夠遠了吧。我說,如果我被你PK掉,我也去廣東,怎么樣?他說,好,但你畢業后為什么沒有去更遠的地方?我說,沒有錢,買不起車票。他說,我也沒錢。
第二瓶啤酒見底。魏軍的身體前仰后合,搖搖欲墜。他表示,已經感受到酒精的力量。我還想再喝一瓶,就又開啟兩瓶。魏軍豪邁地說,那好,我挑戰一下。他說自己從沒有喝過三瓶啤酒。我說,對于一個海邊出生的人來說,應該是海量才對。他說,好,干!
第三瓶啤酒喝完的時候,魏軍委身于床,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指著我說,喝完這頓酒,你就是我的朋友,以后你有事,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我做出積極的回應,你也是我的朋友。我繼續喝,魏軍難以為繼。他索性躺在床上,萎靡不振。他說,你慢慢喝吧,喝完你睡那張床。
我坐到窗邊,喝著啤酒,看著那片海。有月亮,海面一片幽藍。魏軍睡了,打起呼嚕。我挎上包,拎上兩瓶啤酒,開門走出去。院子里靜悄悄,腳步踏在樓梯上,聲音很大。我有點暈,感覺身體很輕,要飄起來。我來到胡同里,往前走,慢慢腳下出現了細沙。海邊空無一人,海浪來來回回,徒勞無功地折騰著。我把酒瓶按進沙里,解放了雙手,打開褲襠。我想把尿撒到海水里,努力憋住,往前走,直到海水沒及腳踝。因為尿液的原因,那東西直挺挺的,像一桿槍對著大海怒射。
兩年前的冬天,我和宿舍的兄弟喝了點酒。醉后各分散。我的習慣與眾不同,獨自到處亂走。天降瑞雪,大地清白。我一直走出市區,穿過結冰的湖面,爬上小山,坐在山頂的涼亭里看下面白茫茫的城市。看著看著,我就吐了。再坐一會兒,那堆嘔吐物凍在一起,顯得晶瑩剔透。
現在,我站在海邊。醉意還不夠強烈。我坐下,深陷沙灘,緩慢地喝下兩瓶啤酒。這下正好。昏天黑地,我辨別方向,向前走去。沿著海邊一直走,肯定能走到那個熟悉的沙灘——如果方向沒錯的話。只有兩個方向,一旦走錯,就是南轅北轍。我判斷方向的依據是前方的高樓大廈。
走了一段,碰到幾個人,圍著一堆篝火,齊聲唱歌,很快樂的樣子。旁邊趴著幾頂帳篷,亮著燈光,好像有人在里面。我穿過這些人,一句話也不說。離得遠了,他們的火堆變成一個小紅點。我大聲地唱起歌來,崔健的《花房姑娘》。耳邊仿佛有一支小號伴奏。
鞋里全是沙子。我想把鞋脫下,鞋帶系在一起,掛在肩頭。想了想,有點像被紅衛兵押著游行的可憐人。于是,我把兩只鞋拴在腰上。一雙解放的腳踏進海水里。有點涼。在布滿海水的沙灘上向前走。有幾次,我想,讓自己被海浪卷走算了。一個大大的海浪,像推土機那樣轟隆隆地滾過來,鏟起我的身體,退回大海。
走出好幾里,再也沒遇到人。我越走越熱,索性脫衣服。上衣、褲子和內褲都塞進包里。海風吹過我赤裸的身體,涼意漸生。當再有尿意的時候,就方便多了。只需停下腳步,站立片刻,不用動手。遠處大樓的燈光慢慢稀薄。我不知道時間,想必大多數人都睡了。走得有點累,躺下來休息一會兒。黑暗的天地旋轉不休,伴隨著海浪和耳鳴的聲音。
醒來時冷得直哆嗦,掏出衣服穿上。不知道睡了多久,應該沒多長時間吧。遠方的燈火依稀可辨。這么走下去,不知道天亮前能不能到達目的地。捧一把海水洗洗臉,清醒過來,接著走。依然唱起崔健的《花房姑娘》。
明天不用上班。這個學校每周三休息。我不知道該干些什么。明天的我將會筋疲力盡,能干什么?突然手機響了,是魏軍打來的,他問我跑到哪里去了。我說,回了回了,正往回走呢。他說,好吧,你慢點。我說,好,走得確實不快。
一道堤壩橫在前面,擋住了去路。那邊有一個收費的海灘。我只好穿好衣服,走上公路,路燈被樹枝遮掩,沒有車,蟲子叫得正歡。等我再想返回海灘時,一時找不到路。一輛出租車停在面前,司機問,打車不?我說,到海灘怎么走?他說,這會兒去海灘?你去那里干什么?我說,走走。他說,年輕人,凡事要往好處想,不要往絕路上走。我說,你看我是想自殺的人?他什么也不說,發動出租車,躥進另一條街道。
口渴得厲害。這是酒后的常態。大街上沒有免費的水喝。我尋找尚未關門的商店,終于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時都開門的便利店,售貨員女孩坐在收銀機后面,眼睛盯著一臺小電視。我買了一瓶水,很貴,和一瓶啤酒的價格旗鼓相當。我當著女孩的面,擰開蓋子,一飲而盡。然后,我請求她灌一瓶自來水。真是個好心的姑娘,笑著接過我的瓶子,走到飲水機前面,灌了一瓶純凈水。
我問她到燕山大學的方向。她攤開一張地圖,指著一點說,現在咱們在這里,你出門往東走,走這么遠,就到了。她用兩根手指比劃著這段路程——我要從她的拇指走到食指。辭別了她,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我真想睡在她的店里。
10
蒙眬中,一個身影擋住了窗戶。左泉說,我要去火車站接女朋友。說完,他嘆了一口氣,很不高興的樣子。門響了,他走出去。窗戶不像往常那么明亮,陰天,適合睡覺。困意就像烏云,聚集不散,夢里在刮風,還有一群人在逃跑,我是最后面那一個,馬上就要掉隊。門又響了,男人腳步沉悶,女人腳步清脆。我一下子被陌生的高跟鞋的聲音所驚醒。
一個女人說,這就是你住的房子嗎,不錯,挺大的。左泉說,離海很近,你先歇會兒,然后去海邊轉轉。
我起床,舒展開萎靡不振的身體,來到客廳里。左泉說,你醒啦,這是我女朋友。女人站起來,個子不高,比照片上清晰很多。我們打了招呼,客氣幾句。我去廁所方便,出來時客廳空無一人。左泉房間的門關著,他們在里面做該做的事。
外面下起雨來。我煮了一碗面,吃下去,躺在床上看書。手機響了,收到一條短信,是瑩瑩發來的。她說,張老師,在這個雨天,我們終于分手了,心里很難過。我把手機放在一邊,繼續看書。雷聲滾滾,我突然有些不安,拿起手機,回短信,別想太多,時間會抹平一切傷痕。她說,我在外面,不知道去哪里。我想了想,說,來我這里吧,三五四零小區。她說,好,你等會兒來小區門口接我一下。
在客廳的角落里,我找到一把雨傘。外面的雨不算大。風很猛。路過樓的拐角,一股狂風襲擊了我。這股風好像早就埋伏在此處,只等我經過。我撐住雨傘,盡力抵御,和這股迎頭而來的風較勁。一瞬間,雨傘像一座危房那樣垮塌了。我只好撐著這把奄奄一息的雨傘走到小區門口。
一輛出租車停下,瑩瑩鉆出來,沒有帶傘,全身濕淋淋,顯得更瘦。我迎上去,用破傘擋住天上的雨水。她抬頭看看,笑了,張老師,你的傘壞了。我說,剛才有陣風,要不是這把傘擋著,我就被刮跑了。我們走進小區,并肩走在這把破傘的庇護之下。
我把瑩瑩帶進房間,找了條毛巾,讓她擦擦。怕她感冒,熬了一碗姜絲紅糖水。她捧著碗,坐在我的床上,說,張老師,你真是個好男人。我說,快趁熱喝吧,我實在拿不出別的飲料。
張老師,你失戀過嗎?
失過,比你慘,不對,你這不叫慘,你們是好聚好散。當年我那個女朋友跟了別人——一個小痞子,活活把我給甩了。
你那時是不是很痛苦?
特別痛苦,簡直痛斷肝腸,痛不欲生,真想一刀砍死那對狗男女。連喝了七天酒,我就挺了過來。李老師,你也能挺過去的,沒什么大不了。
嗯,其實他說分手的時候,我是有心理準備的,但還是很難過,畢竟在一起一年了。張老師,我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熬夜了?
昨天晚上,我和魏軍喝酒,然后我步行回來,走到這里,天都快亮了。
想不到你們倆成好朋友了。
我也沒想到。
左泉出現在門口,驚異地說,喲,來客人了!我連忙把瑩瑩介紹給他。左泉的女朋友也過來,換了發型,辮子解開,頭發披肩。我又是一番介紹。左泉說,我們去海邊轉轉。這時,雨歇風停,太陽在西邊的天空展露頭臉。我問瑩瑩,想去海邊嗎?她說,去吧,好久沒去過了。我說,那就一起去,告訴你們,昨晚上我在海邊走了一夜。
雨后的海灘上沒有人。我們四個人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腳印。這是左泉的女友第一次看見大海。她的運氣比較好,空中沒有陰霾,西邊海掛著新鮮的太陽,能看出去很遠。不可避免地,她對著大海喊了兩聲。啊——啊——左泉隨聲附和,聲音更大。
我和瑩瑩離開他倆,沿著海邊散步。瑩瑩說她家就在秦皇島一個靠近海邊的小區,小時候經常在海邊玩。然后她問,張老師,你家在哪里?
華北平原上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子,村邊連條河都沒有,夏天下大雨,村邊的大坑變成池塘,但大人不讓小孩去里面玩,怕被淹死,所以我至今不會游泳。
哈,可以理解。
太陽走到盡頭,意味著又到了吃飯的時間。左泉湊過來,悄悄說,我女朋友想吃海鮮,怎么辦?我說,那就帶她去吃。他說,我只有二百塊,夠吃嗎?我說,吃點小魚小蝦,應該夠了。他說,哪個飯店做得比較好吃?我說,我怎么知道,又沒有吃過。瑩瑩說,我知道一個飯館,就在你們小區附近,叫小海鮮,挺好吃,而且不貴。左泉說,那咱們一起去吧。我征求瑩瑩的意見,你想吃海鮮嗎?她說,不想吃。我對左泉說,你倆去吧,我和李老師煮面吃。
在小區外的超市里,我買了幾把掛面,問瑩瑩愛不愛吃清湯掛面,她說可以。我在煮面的時候,瑩瑩在我的房間里看書。面煮好了,加入醬油、醋和香油,切了點蔥花撒上。這就是我所說的清湯掛面。瑩瑩吃了一碗,表示可以接受。她說,張老師,我發現你吃得很清淡,不是饅頭就是掛面。我說,對我這樣的窮人來說,吃什么都行,沒有什么是我吃不下的。
瑩瑩說,天晚了,我該回去了。我說,李老師,你別走了,睡我那張床,我去另一個房間睡,明天咱們一起去上班。
瑩瑩想了想,點點頭。
一夜無話。房子里靜極了。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些事情。此時此刻,我的前女友在干什么?我已經很多天沒有想起她了。另一個房間的瑩瑩,是不是在想她的前男友?
白天,天空很晴。我和瑩瑩并肩來到小區外面,吃了煎餅果子,坐上公交車,去學校上班。經過一晚的睡眠,瑩瑩的心情明顯好轉。天氣也在幫她。白花花的大太陽高高照耀,哪里都明晃晃的,很難憂傷起來。我們安靜地站在公交車上,偶爾說一兩句話。下車時,瑩瑩說,張老師,你還請我看電影嗎?我說,請。她說,那我請你吃飯。
一整天,我都在備課。坐在對面的魏軍更加刻苦,他上午寫完教案,下午跑到無人的教室大聲練習。我去上廁所,在樓道里聽到他刻意增大的聲音。這家伙的表現讓我突然感到了壓力。辦公室的女人們紛紛對我說,小張,你應該向魏軍學習,找個地方試講一下。我回答,等寫好教案再說。魏軍練得口干舌燥,返回辦公室喝水。他問,怎么樣?準備好了嗎?我說,沒有。他說,你就算不準備,也比我講得好。我說,不可能。
下班時,我準備去買電影票,突然收到了左泉的短信。他說,我女朋友走了,我們分手了,我想去死。我有點不安,趕緊回復,你先等等。辦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和瑩瑩,我對她說,李老師,電影明天看吧,左泉要去死,情況緊急。她說,好吧,張老師,明天依然是那部電影。
回到住處,我看見左泉淪陷在沙發里,蜷著身子,像被人偷走了一顆腎。游泳圈在客廳的一角,有些癟了。我開始給游泳圈吹氣,吹到最后,腮幫子酸疼。拍拍左泉的肩膀,我請他去海里泡會兒。走吧。他終于站起身來,把手機留在茶幾上。他說,在海里的時候,再也不用擔心有錯過的電話。
天氣那么好。鮮艷的太陽死在海的那邊,熱氣漸漸消退,海水那么溫暖。我終于開始發問,關于分手的事。
她來這里的目的,就是分手,來了也不說,臨走時才說。
為什么要分手?
很簡單,相隔兩地,看不到未來。
分就分吧,女孩有的是。
昨晚是我們的最后一晚。對了,那也是你和李老師的第一晚吧?
我們分開睡的,她睡我那屋,我睡鄭在的房間。
你倒把持得住。
李老師和你一樣,剛分手,需要安慰,而不是睡覺,我不能乘人之危。
算你有點良心,我代表所有分手的人謝謝你。
等黑夜來臨,左泉的痛苦完全溶解在大海之中。我們登陸,回家煮面吃。本來想去喝點酒——昨天的那頓海鮮讓左泉一貧如洗,而我惦記著請瑩瑩看電影,我們只好老老實實吃面。
睡覺前,我給瑩瑩發短信。
11
校長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搖動那根怪異的手指。走,大家去教室,試講開始了!在他的號令下,大家紛紛站起,把目光投向我和魏軍。每個人都說,加油,加油。到了教室,校長端正地坐在第一排。他旁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女人。等我們都落座后,他站起來,那個女人也站起來。他說,這是王老師,也是來試講的。女人微笑點頭。
我第一個上臺。開講之前,將全場所有的面孔掃視一遍。心跳加速,腿打顫,張嘴說話,聲音像一塊海綿,幾乎要將喉嚨堵住。校長的手臂抬起,說,別緊張。我終于發出了像樣的聲音,按照教案宣講起來。瑩瑩坐在最后一排,一直笑著看我。互動環節,需要有人冒充學生,回答我的提問,瑩瑩的手臂高高舉起。我說,好,李同學,你來回答。大家都笑,氣氛輕松許多。
魏軍登臺。他先鞠了一躬,說,感謝這些天來大家對我的幫助,我不會忘記的。這樣子,就像最后的告別。他的音量有了顯著的提高,可惜底氣不足。他加了很多手勢,還不熟練,顯得極不自然。但對他來說,這已經是最好的一課了。
那個女人上臺。她先做了自我介紹,很謙虛的樣子。講起課來,語氣陡然一變,輕車熟路地進入了老師的角色。毫無疑問,她是個老手——我和魏軍都不是對手。
都講完了,校長說,你們仨來我辦公室。他走在前面,背著手。我再次認真觀察他的指關節,真夠大的。在他的辦公室,他攤開兩只手,每根手指都與眾不同,那么壯觀。小魏、小張,你們都看到了,王老師講得最好,所以我決定聘用她擔任暑期班的教師,你們倆可以離開,也可以不離開。如果要離開,馬上去財務結工資,如果不離開,沒有課上,只管招生,每月五百。
魏軍看我一眼。他等我先做決定。我說,我選擇離開吧。魏軍也說,我也離開。校長的手抓成一個碩大的拳頭,一揮。好,離開也好,你們還年輕,可以去別的地方闖闖。
我和魏軍走進辦公室。結果不用說,他們早已知曉。東西沒什么可收拾的,書本都要還給學校。看我倆的動作,他們確認了自己的判斷。劉姐說,你倆別泄氣,那個王老師一看就是老教師。大帽子也說,連我都沒有那個王老師講得好。我說,我這就走了,大家再見。魏軍一再說,謝謝大家。
瑩瑩始終沒說話。我走出辦公室那一剎那,回頭看了一眼。大家都離座,要送出來,瑩瑩走在最后面。我連忙攔住,說,不用送了,不用送了。
我只想快速離開,和魏軍來到財務室,領到了工資。我一百塊,魏軍二百塊。在大街上,魏軍說,終于結束了,他媽的。我說,想不到咱倆都被PK掉了。哈哈哈哈,我倆一起笑起來。常聯系,常聯系。魏軍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來,要和我握手。這樣的道別太過正式,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魏軍走向公交車站,要回到那個能看到大海的房間。我也可以離開了,邊走邊給瑩瑩發短信,說我要走了。瑩瑩回復,不看電影了嗎?我回復,那我去買票。我轉身走向學校對面的工人文化宮。在那間辦公室里,抬頭就會看到這兒,門口擺著大音箱。買了兩張票,花去五十塊。工資陡然間就少了一半。電影是下午兩點開始。我問瑩瑩可不可以請假,她說可以。
我走進一家商場,企圖打發掉上午剩余的時光。太亂了,來來往往的人和琳瑯滿目的商品讓我惡心。只好回到大街上,坐上公交車,到達終點站,然后換乘另外一路。轉到中午,我回到工人文化宮附近,和瑩瑩會合。我們頂著大太陽走了一段,進入一家飯館,吃了兩碗面。
面條很快被吃完。我們有大段的時間,需要說點什么。瑩瑩認為我情緒低落。一個剛剛丟了工作的人,能興高采烈嗎?我們必須說點什么,來打發掉這個中午。說起來,我們已經一起度過了好幾個中午。這是一段慵懶而乏味的時間。瑩瑩笑了笑,露出兩顆迷人的門牙。
張老師,你是不是要離開?
李老師,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所以我才要和你看場電影。
這本來是我的提議。不知道電影好不好看。
管他呢!你會去哪里?
我不知道,哪里都一樣。
那就留在秦皇島吧。
我不知道,得想一下。
每說一段話,我們都會沉默半天。漸漸,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遠遠超過說話的時間。瑩瑩不是那種碎嘴的女孩,她只字未提學校的事。可能她認為,那些事情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但除了那些,我們幾乎沒有共同的話題。好不容易到了兩點,我們坐到了電影院里。
人不多,四周盡是空空的座位。光影閃動,又是一部華而不實的電影。我打了幾個哈欠。瑩瑩小聲說,張老師,你困了?我說,有點困,我先睡會兒,等演到打架的時候,把我叫醒。她說,好的。我閉上眼睛,頭一歪,靠在她的肩膀上。她那么瘦,肩膀那么薄。過了一會兒,她抓住我的手,說,張老師,快醒醒,開始打了。我睜眼,看見一幫人正在玩命。她的手沒有離開。我側眼看著她的臉,忽明忽暗。我捏了捏她的手,她扭頭看我,于是我就吻了上去。
我的嘴唇挨到了瑩瑩的嘴唇。她的手抵住我的胸口,往外推,頭扭向一邊。這個吻淺嘗輒止。她說,張老師,看電影吧。我說,好的。我握著她的手,直到電影演完。走出電影院,她說要回到對面的學校里去。我點點頭,站在臺階上,看她一步步走遠。
她是個瘦瘦的姑娘,背影那么細長。
12
我不知道去哪里,再次坐上公交車,開始信馬由韁般地轉悠。我抵達了很多終點站。每個終點站都在城市的外面,荒涼得讓人不安。終于,我坐上開往三五四零小區的公交車。路上的車像蝗蟲那樣蜂擁而至,把路堵死。
回到三五四零小區,沒有見到左泉。給他發短信,他說正在面試。客廳里的兩個游泳圈又癟了,就像上午的魏軍和我。我拿起一個,一鼓作氣,越吹越大。腮幫子更加酸疼。這種疼,和長跑后大腿的感覺類似。在茶幾上留一張字條,讓左泉回來后去海邊。到時,他會吹起另一個游泳圈。
我仰面躺在海里。這種感覺不錯。當肚皮干了,我就撩一把水,把全身打濕。做了好幾個夢。有個人在呼喊,伴隨著嘩嘩的水聲。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找到工作了。左泉大聲喊。在海里,我們已經習慣了最大的嗓門說話。我睜開眼睛,深吸一口氣,對著天空大喊一聲,好,祝賀你!左泉漂浮在我的旁邊。我扭頭看看,他和昨天判若兩人。我說,這叫有失必有得,你看,一失戀就有工作了。他說,靠!你一提失戀我又不高興了。我說,今天我沒了工作,而你有了工作,有失必有得啊。
我把今天的事告訴了左泉。他說,那李老師呢?你們還有戲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按照有失必有得定律,你們肯定有戲。然后他詳細講述了面試的過程。一個浪,又一個浪,他起起伏伏,嘴里滔滔不絕。總而言之,他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一個報關員的工作,明天去上班。
我說,去喝酒吧,慶祝一下。左泉說,算了,沒錢,再說你剛沒了工作,沒什么好慶祝的。我說,那好,咱們回家吃面吧。
第二天早上,我想多睡一會兒,卻早早地醒來。窗戶太大,陽光太多,讓人難以忍受。左泉已經走了。第一天上班,誰都會早早地出門而去。我爬起來,沖個澡,坐在陰暗的客廳里。應該干點什么。穿好衣服,來到大街上,走進燕山大學。正值暑假,校園里沒什么人。一個小小的湖泊,岸邊長著很多柳樹,樹下有椅子。我坐下來,一直坐到中午,肚子餓得厲害,不得不離開。
回到住處,下了一碗面。在鄭在的房間午睡。我的房間光線太過強烈,只適合焦躁不安地清醒著。半睡半醒之間,手機響起,是瑩瑩發來的短信,問我在做什么。我回一個,說正在睡覺。她沒有回復,好像不想打擾我的睡眠。這樣一來,我就睡到了四點。
客廳里的游泳圈癟著,我抓一個,吹起來。腮幫子依然酸疼。其實可以到達海邊后再吹,但我不想挎著一個干癟的游泳圈走在路上。這時的海水有些溫暖。我想起瑩瑩的手,也是同樣的溫度。到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左泉游來,用吶喊的方式說一說他的新工作。
兩周的時間,我天天如此。當無聊的時候,有人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我恰恰相反,感覺時間像天上的海鷗,飛得很快。左泉建議我去人才市場看看,我說抽時間去。可是我哪里能抽得出時間?發呆、睡覺和泡海,這三項活動緊密相連,沒有半點縫隙。
某個陰沉的下午,我完成了午睡,從床上爬起,在客廳里吹游泳圈。手機的響聲讓我感覺有些陌生。是魏軍打來的。第一句話,他就問我,你猜我在哪里?我說,在秦皇島。他說,具體點。我說,不知道。
告訴你吧,我在海邊。在那間房子里住了這么多天,第一次到海邊來,感覺真好。剛才,我對著大海喊了半天。現在,你覺得我說話的聲音是不是挺大的?
嗯,好像確實比以前大了。
那就好,這些天我一直在練習大聲說話。從今天開始,我每天都要對著大海喊一會兒。對了,你找到新工作了嗎?
我沒有,過陣子再找吧。
我也沒有,過幾天,我就離開這里了,去廣東。
去那里干什么?
找工作,有同學在那邊。不如咱倆一塊去吧。
我考慮一下。
結束通話后,我繼續吹游泳圈。腮幫子早已麻木,再也感覺不到酸疼。手機再次響起,來了一條短信。是遠在老家的鄭在發來的,問我工作怎么樣。我回復,把情況如實相告。他又問我下一步打算干什么。我把身體套在游泳圈里,緊緊握著手機,思考了一會兒,然后回復——去廣東闖闖。隨即,鄭在送上祝福,請老天保佑我一帆風順。
這是一段奇怪的時間,我被幾個人同時想起。先是魏軍,而后是鄭在,馬上又輪到了瑩瑩——手機響起,她的短信從天而降。這些天,我們靠短信保持著聯系。發短信的時間并不固定,有時白天,有時晚上,十次有八次問對方在干什么,眼下這條也是。我回復,剛做了一個決定,去廣東。她表示,這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肯定會離開這里的。
不如咱倆一起去吧。像魏軍邀請我那樣,我邀請瑩瑩。她沒有答應,說考慮一下。其實我對遙遠的廣東也不感興趣。只不過魏軍提到了這個地名,給我留下了印象。我可以隨口改個地名,哪怕是新疆也未嘗不可。瑩瑩說她馬上過來,見我最后一面。我讓她帶上泳衣,然后開始吹另一個游泳圈。
在小區門口會合后,我們來到海邊。瑩瑩去高高的草叢里換了泳衣。我沒這么麻煩,就地脫下短褲和體恤,全身只剩下一條泳褲。第一次穿這么少站在我面前,瑩瑩有些害羞,她說,張老師,你少看!于是我不再看她,轉頭眺望大海。她真瘦,胳膊和腿都很細,乳房也相得益彰地沒有長大,在泳衣下謹慎地突起。我給她一個游泳圈,和她并肩走進大海。
我說,咱們游得遠一些吧。泡在這么多的水里,瑩瑩很興奮,揮動細細的手臂,跟我游起來。我以為她會繼續短信的話題,談一談去廣東的事。但她不開口。既然你不說,我也就閉嘴吧。游了一會兒,她終于說話。在大海里,她的聲音比平時大很多。
張老師,我們還要游多遠?
李老師,一直游到游泳圈沒氣吧!
啊?這游泳圈漏氣嗎?
是的,每天都得吹。
那樣我們會淹死在海里的。
可能會吧。
行,看咱們能游多遠。
我們不再交談,悶頭游著。天很亮,海鷗的影子不時掠過頭頂。海浪聲和海鷗的叫聲混合在一起,偶爾還有汽笛聲,卻看不到輪船。回頭看看,已經看不到海岸。夠遠了吧,我決定不再游了。瑩瑩有點累。
我們躺在游泳圈上,隨波飄蕩。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