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晶晶
員 外
須菩提!諸微塵,如來說非微塵,是名微塵。如來說: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金剛般若波羅密經》
我把他叫做盧員外。他的故事發生在大唐盛世,大概是唐玄宗開元二十九年的睢陽,一個風調雨順的日子里。這樣寫沒有別的原因,只是因為,在這個故事里,時間背景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盧員外是個胖胖的中年人,他的形象是我們在古書或舊年畫中常見的那種古代中國人心目中的福相之人,肥胖,小腹隆起,假如有官服,那腰帶必定是垮垮地掛在肚臍下面三寸的地方。方臉,雙頰松垂,兩道源自鼻根的法令紋把下半臉分成三等份,鼓眼泡,細長眼,沉重的眼袋在眼睛下面擠出兩道皺紋,好像雙眼皮長反了似的。大臉大頭直接搭在脂肪肥厚的溜肩膀上,顯得不堪重負。假如脫去衣服,必顯出大腹便便的棗核形身材,短小的四肢掛在膨脹的身上,蛤蟆一般。
盧員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三代單傳,據說被祖上寄予厚望,從小請了有名的私塾老師來教習,也曾參加過幾次鄉試,得了秀才。但會試的成績不如人意,比那個最后一名的“孫山”還差了幾十名,家里只得出錢給他捐了個員外。這員外是工部下某個土部的溝渠司派駐州府的虛差。據說家里人原想給他捐個金部的編鐘司的,那樣便可以守在大明宮附近了,無奈那差事太體面,沒有搶到手。倒是有個砂巖司空著,但據說要去遙遠的回鶻,自然沒人愿意去。其實盧員外(那時還不叫盧員外,叫聊生)最心儀蟲部的蟋蟀司,這是他的長項,但礙于家中老父的威嚴沒敢吱聲,加上那蟲部實在太小,比土部還低了兩個官階,于是作罷。最后還是選了溝渠司,名字聽著寒磣點兒,此差既沒有辦事的衙屬,也不用進京述職,當然也領不到官餉,純粹虛名而已,但據說是從六品的官階,足以讓盧員外在家鄉的十里八鄉撐起面子,加之從祖上繼承下來的萬畝良田和十幾家絲綢鋪,日子倒也過得順風順水。除此之外,盧員外還是個知足常樂的樂天派,他心智平庸,處事低調,家財萬貫卻并不鋪張。貴為官員卻并不仗勢欺人,待家人仆人、鄉里鄉親倒也隨和,而且熱心公益,捐款修路建學,在鄉里閣老的組織里擔任著理事之類的職務——總之,盧員外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好人,只差一步就到了德高望重的級別,沒有貼心貼肺的朋友,也沒有苦大仇深的敵人。
假若不是因為那件事情,他根本不可能進入我的筆下。
那件事情發生在一個夏天的午后。大唐朝開元年間一個風調雨順的夏天的午后。
那天上午他接待了一個在京城做官的朋友,此人對盧員外的捐官出過大力,盧員外自然是宰魚殺雞,拿出上好的桂花陳釀,好好招待一番。席間談及天下情勢、宮中新聞,說皇上倚重李林甫,朝中官員頗不自安。前有醴泉劉志誠、歙州洪貞暴亂,后有吐蕃四十萬入寇,朝廷為籌集軍費,重新頒布了租庸調法,還減少了官員年支五六十萬貫。朋友長吁短嘆,連連搖頭,說偌大個江山,只怕是根基不穩了。盧員外隨聲附和,心中卻暗想,幸虧自己當年沒考中舉人,不用仰賴朝廷的官階俸祿,還是依靠自家田產過得順遂穩妥。對那朋友,他自然是一番好生勸慰,拍著胸脯承諾一旦京城有難一定傾盡財力相助,說得那朋友喜笑顏開。之后,盧員外又送上百兩銀子、一對玉璧做禮物,將他打點上路。
送走了朋友,盧員外喝了一杯茶,便躺在家中的涼席上午睡。這是他的習慣,雷打不動,妻妾們都早早把幾個孩子帶到了前院悄聲細語地玩耍,以免打擾。微醺的風吹拂著竹簾,將院中桂花樹的一陣陣花香送進來。盧員外就躺在這樣的花香之中,渾身懶懶的,漸漸有些恍惚,但不知怎么卻總也睡不著。他看到簾子下面的影子在漸漸移動,心想這一個中午就快過去了,而自己竟然沒有做夢(他是以做夢與否來衡量自己睡眠的質量的),心中不由著急。這時候,他聽見有人走動的聲音,似乎是從桂花樹那邊傳來的,漸漸地,進入了他的房間。
進入了他的房間,他卻看不到人,似乎那人悄悄繞過了他的床榻,在蚊帳外面悄無聲息地干著什么,也不和他來打照面。他有些生氣,因為這個鐘點妻妾們都是不會來的,這次,有人竟然在他午睡的時候貿然闖入了。他猜測這是那個最小的妾,那個下巴上有顆美人痣的小人兒,說不定她趁機溜進來偷點兒桂花油,他思忖最好別驚動她,待晚上再好好盤問她,告誡她不得因為年少輕狂而壞了家里的規矩(他從來是恩威并重的)。但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那人離開,而這一次的午覺算是泡湯了,一股惡氣涌上來,脊背竟然麻麻地涌出一絲絲汗意。但轉念一想,萬一,進來的根本不是妻妾,而是小偷怎么辦?
確實,剛才那官員朋友的一番話讓他不安。目前雖當盛世,但已不再太平。這里也有流寇乘機作亂也未可知,所以還是小心為好。這樣想著,他便坐了起來,發現房間里并沒有人,至少在他第一眼看去是這樣。他飯前正在讀的那本《詩品》正擺在桌上;蚊帳外面那只儲物的箱籠也好好地關著;甚至他睡前插在香爐里的那根安息香也還在靜靜地燃燒著,盡管他以為它早已燃盡了。他走到門邊,撩起簾子朝桂花樹下望去,樹下那張刻有棋盤的石頭圓桌以及四個石凳,靜靜的空無一人。之后,當他放下簾子轉過身,才看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確切說不能算一個人,只能算是一個小人,正在翻著他的箱籠。那個人有多小呢?大概一尺來高,比一般的侏儒還要小。一開始他把他當成了鄰家的孩子,但又不像。他的腦袋比一般的孩子大,身體又比那個大腦袋應有的身軀要矮許多,又寬許多,活脫脫變形了的身材,仿佛把一個成年人放到石碾下壓扁了似的。這么一個人,卻也穿著一身官服,細細一看,竟然和他一樣,也是從六品的緋色官服,也是金涂銀帶,也是四梁冠,帽翅可笑地晃動著。此刻他正背對著他,在忙不迭地搜翻著什么。他的第一個感覺是在做夢,可搖了搖頭,又掐了一下胳膊,感覺到了疼痛,證明這不是做夢。可這么一個奇怪的人,為什么到了他的家里,又在大搖大擺地翻他的東西?
他很憤怒,想質問他,但從他嘴里送出來的卻是這樣文縐縐的句子: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事后想來他這話意思倒是對的,就是不要貪圖小利,要老老實實做人做事,大概是想規勸這個人不要偷東西。比起他內心的憤怒,他的態度竟然是如此溫和。連他都為自己的修養感動了。
那人連頭都不回一下,仍在自顧自翻東西。他有些心疼。他從未告訴任何人,這箱籠不是一般的箱籠,而是他的記憶之箱。那里藏著幾件乍一看不起眼,其實對他有著不尋常意義的東西。這幾件東西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一疊子厚厚的書籍下面。它們是,一只蛐蛐罐兒,是小時候和他最要好的弟弟玩的;一串染成五彩的狼牙項鏈,是有一次他會試后到長安興慶坊逛碧翠樓時從一位胡姬那里得的;最最隱秘的,是一只發簪,表面上看與一般的發簪無異,細看刻滿密密麻麻的《周易》,是他會試時夾帶作弊用的。這些東西被他小心藏著,就連最心愛的小妾都沒有見過,如今卻被那人隨隨便便地扔到地上。看到那人竟然將臟腳踩到那蛐蛐罐上時,他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拉住那人,大喝一聲:呔!大膽!
那人一甩手轉過臉,露出一張黑青色的格外丑陋的臉來:
大膽!呔!
你是何人?
何人,是你?
這是我家!
我家,這是!
他每說一句,那人便鸚鵡學舌般地反詰一句,竟然也能對上。他無可奈何地盯著此人,這人竟也毫不膽怯地盯著他。無論怎么看,此人的相貌都格外丑陋,矮胖浮腫,卻也格外眼熟,這讓他十分的不可思議。
爾等魍魎之輩,不避自身丑陋,反而光天化日,強闖民宅,奪人財物,真是豈有此理。
……真是豈有此理!
看到那人嘴皮子沒有利索到跟上這一句,他有些得意了。
你這小人,且莫裝瘋賣癡,我令你快快離開,否則,我要叫人報官了。
……我要叫人報官了。
盧員外有些迷惑又有些憤怒地看著他,兩人對視良久。之后,盧員外決定出其不意。他伸手拿起放在案子上的鎮紙,啪地一拍,那小人嚇了一跳,從地上蹦了起來,竟然觸到了他的臉上,那是一團冰涼的東西,滑膩膩的,猶如一只濕漉漉的癩蛤蟆一般。他一哆嗦醒來了。
他醒來,看見桂花樹的影子投射到簾子上。他頭部隱隱不適,腦門四周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鐵箍緊緊箍著。他掙扎著爬起身,下床看見箱籠好好地關著,便放下了心。
然而事情就這樣開始了。從那天起,那小人便不斷出現在了他的夢中。盡管從一開始他并沒意識到這一點。那天晚上,他在夢里再次見到那小人的時候,他依然認為這是個偶然。盧員外是個不折不扣的“臉盲”,除了非常熟悉的人,他對只和自己打過一兩次交道的人的面目記憶基本為零,所以當夜里,當他再次在家中看到這個小人的時候,他只是依稀覺得,這小人有些眼熟。更何況這小人換了一身裝束。他沒有穿白天那身可笑的官服,而是穿著砍柴人十分襤褸粗鄙的麻布衣衫,腰間別著一把大砍刀,臉孔黑黑的,鼻孔里亂七八糟地伸出幾根沾滿塵土的黑毛(奇怪的是他竟然能看得如此清晰),光腳穿的草鞋上滿是污垢,臟臟地踐踏著他從箱籠里翻出的東西。這讓一向注重儀表的盧員外更鄙夷他了。他憤怒地詰問對方是何人,膽敢闖進他的家?對方也仍用那種模仿他的口吻進行反詰,搞得他很窩火,窩火之余又有些恍然,覺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正當他感到詫異的時候,那小人干脆一屁股跳到箱籠上,一邊用又短又粗的臟手摳著自己那朝天的鼻孔,一邊悠然自得地說:老而不死,是為賊也。
盧員外自然是被激怒了,他覺得他是在譏諷自己已經年過五十卻仍然活著。他隱約想起,此人似乎在此前還闖入過這里。他終于想起了白天的夢。他發現這小人比起白天,似乎是更囂張,也更伶俐了,這從他引經據典地說出這個句子便可見一斑。他沉下臉,指著門外叫他出去,他說這里是私宅,不是他賣弄學問的場所,他還威脅,假如他不乖乖離開,他就要叫人來了。他說他手下的門人馬某,臂力過人,有一天就把一條馬腿生生折成兩段。他奉勸他不要落的如此的下場。他說無論他怎么看,那人的胳膊和腿比起馬腿都稍遜一籌。他是十分溫文爾雅地說這番話的,他以為那人聽到這話定會屁滾尿流了,沒想到那人微微一笑,慢悠悠吐出三個字:你不敢。
正當盧員外詫異他如何這般說時,那小人慢悠悠補充道,像他這樣一個連考試作弊都力不從心的愚拙之人,沒有這個能力。
這話戳到了盧員外的痛處,讓他的心一陣狂跳。他想起了那次讓他名落孫山的會試。倒不是因為他的失敗——以他的學問,他注定要失敗,他早就知道——而是,他曾經試圖要夾帶作弊,卻可憐地失敗了。他記得,他花費不菲在一個陰暗的小胡同里買到那寫有《周易》的簪子,也將其插進發髻帶進了考場,可是,當帷幕拉住,當他點燃了據說是能讓他目力大增,能看到簪子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的香燭之時,兩眼卻仍然一片模糊。而且,他越是將眼睛往那明目的香燭跟前湊,便越是模糊……幾個時辰過去,他的雙眼紅腫,不但沒有寫出好的文章(題目果真是關于《周易》的),反而連本該寫的也錯失了,當打著燈籠的考官進入他的圍欄收走那張被墨跡涂抹得亂七八糟的試卷時,他竟然像個小孩子那樣嚎啕大哭起來……往事不堪回首!可這一切,他從未向任何人提及,哪怕是自己的爹娘老子,更不要說他貼身的夫人家眷。這樣的隱私,是如何讓這鄙俗的小人知道的?
你的丑事,我知道的還多得多呢。那丑陋的小人沾沾自喜地說,邊說邊摳著鼻孔。再說說你那串項鏈。你哄騙家人說那是一位你在長安救過的西域義士所送,其實呢?不過是你逛青樓時偷一位胡姬的。你迷上了那胡姬,迷得失魂落魄,隔三差五地去給人家送銀子,把你老爹的上百畝田產都耗盡了,可人家呢,連正眼都不看你一眼。有一次,當那胡姬的車子路過你身邊,你沖上去招手,還被人家當眾吐了一口濃痰!
盧員外的心被刺疼了。如此往事,連他自己都不愿想起,都掩埋在記憶的最昏暗的角落里,如今,卻被這無恥小人提及了。而這小人還在不依不饒地繼續揭著他的短。
你觍著臉問人家索要禮物,被人拒絕了,傳為笑柄。為報復,你冒險偷了人家的項鏈,還挨了一頓痛打,你給家人說你為救義士所受的傷,不過是挨打所賜……
盧員外二話不說,操起手邊的一只青銅鎮紙,便向那小人扔去。
第二天晚上他再見到那小人的時候,發現那小人眉間有劃傷,胳膊吊著繃帶。這顯然是那只鎮紙的功勞。當然盧員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那小人不再是對他冷嘲熱諷了,而是兇神惡煞地張嘴便罵。罵他是偽君子、窩囊廢、蠢貨、白癡、惡霸,什么惡毒就罵什么,什么難聽就罵什么。他自然也予以還擊,但他驚訝地發現,這小人的口齒變得異常犀利狠毒,反應極快,和第一次出現的那個鸚鵡學舌的小家伙簡直判若兩人,好像這兩天的遭遇讓他的智商和狠毒都飛速發展了。論起講道理盧員外無法戰勝他,論起對罵,他盧員外更不是他的對手。氣急敗壞之際盧員外就開始動手,但這樣也難以奏效,那小人得了教訓,知道了躲閃,掃帚后面、箱籠背后甚至床下都是他最佳的躲藏地點,弄得盧員外氣喘吁吁卻一無所獲。
若說如此便也罷了,問題是那小人一邊躲藏還一邊不停地罵他,字字刻毒,句句鉆心,將他幼時或早年犯過的錯誤一一道來。那些過錯句句是實,如今被擺在面前,格外醒目,就像被人剝去外衣露出帶著屎尿和膿血的光腚,讓盧員外羞愧異常。盧員外試圖為自己辯解,無奈一到這小人面前便張口結舌,往日靈活的口齒全然凍住一般。為了安寧,那盧員外使盡渾身解數,時而威脅利誘,時而委曲求全、低三下四地認錯,只請那小人放過自己,離開此地,怎奈那小人毫不通融,第二天照舊出現,反而用更刻毒的語言揭出更多不堪的丑事來。那盧員外被逼到絕境,只得憤而反擊,但卻屢戰屢敗,那小人得了勝,愈發猖狂。這樣的挫敗讓盧員外十分沮喪,每每醒來又覺得自己冤枉,平日里不錯的口才怎么在這無賴小人面前硬是發揮不出來,便懊悔不迭,反復思量與小人的論戰之策,晝思夜想,遣詞造句,殫精竭慮,每每癡狂。夜晚和白天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常常在飯桌上突然拍案而起,對著空氣大罵起來,家人只好請來郎中,用珍珠、貝母、黃連做的安神湯,幫他劃清了夢里和白晝的界限。但無論白天或晚上,只要睡覺,盧員外便會和這小人狹路相逢,且每每在唇槍舌劍中落了下風,最后只好動手,在大喊大叫或拳打腳踢中醒來,累得幾乎虛脫。
半個月后,盧員外便掉了近四十斤肉。他的雙頰耷拉下來,眼神黯淡,整個身子的皮肉都松松地搭在寬大的骨架上,像掛著衣服的晾衣竿。郎中給他開了治療夜驚的藥,和尚給他念了咒,神婆給他喝了香灰水,都不見效用。因著害怕,他讓家人無時無刻不陪伴在他身邊,用一根銀簪子扎他的手、臉,防止他睡著。這天下午,當睡意昏沉之時,盧員外用一根針刺痛自己的手指,望著從指尖緩緩滴落的血,他說了一句:叫謝判官來。
謝判官是這一帶頗有名望的驅魔人,傳說有一次,一個五歲小孩被一個糊里糊涂的白無常攝走了魂魄,幾天幾夜昏迷不醒。謝判官到了那家舉目一望,便叫家人準備紙錢冥衣。謝判官到了陰間,與那白無常一頓對質,還拉上閻王,翻看了生死簿,這才知道弄錯了人名,又用紙錢等打點一番,才將那孩童的魂魄索回。加上他終日沉著一張黑臉,不茍言笑,卻是有求必應,內里火熱,為人公正,從此便得了個“判官”稱號。但人們也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不該請他,因為,他似乎是人間和陰間分界線上的最后的守護人。
謝判官進了盧員外家,先在院落中站立片刻,望著那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又打量了一下收拾修理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院落,二話不說便進了屋里。盧員外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絮絮叨叨講起夢中那個小人的事情。謝判官聽了,沉吟片刻,便叫盧員外指給他看那個小人每來必翻的箱籠。盧員外遲疑了一下便指了。謝判官問,你不介意我打開看吧?盧員外屏退了家人,才抖抖索索地從袖子里掏出鑰匙。打開箱籠,最上面是一排摞得整整齊齊的文章典籍,下面便是那些小玩意兒。謝判官也是眼毒,那些書籍一件不拿,卻拿起那些小玩意兒一一看了,那盧員外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里如小鼓一般。萬幸謝判官并不問什么,只是將東西原樣放回去,拈著胡須,沉吟片刻,說,應該把這只箱籠和里面的東西燒了。盧員外心里咯噔一下,可憐巴巴地問,非得如此么?謝判官看看盧員外的臉色,說,最好燒了。盧員外問,馬上?謝判官說,你說呢?盧員外只好點頭說,燒。謝判官說,你自己燒,我不過問。
盧員外嘆口氣,重新鎖上了箱籠,將鑰匙仔細塞進袖子里。謝判官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袱里掏出一只桃木符,叫他掛在床頭。又告訴他,假若那小人再次出現,無論如何不得還口,那小人自會消失。謝判官離開的時候,反復叮嚀,記住,任何時候,無論那小人罵什么,都不要理會他。
謝判官走后,盧員外便將桃木符掛在了床頭。但那個箱籠,他沒有燒。每天他都想,明天燒,可到了第二天,他又這樣想,便一天天推遲了下去。
那個桃木符,用蟠曲暗褐色的老桃木制成,正面刻著一些咒語,背后是一道看不懂的符號。頂端有個紅繩子穿綴著,可做掛飾。怎么看這都是個普普通通的桃木符,盧員外十分鄭重地將它掛在自己睡覺的床頭。這天夜里,他睡著了,那小人又出現了,但不知為什么,臉色病怏怏的,氣勢大不如前。他坐在地上,又試圖打開那箱籠,無奈怎么也打不開。他花言巧語地誘騙盧員外把床頭的桃木符摘下來,說那東西丑陋不堪,不合他的審美。自然,盧員外拒絕了這一無理要求。那小人又氣哼哼地罵幾句,盧員外記著謝判官的叮囑,咬緊牙關一言不發。那小人覺著無趣,便怏怏離去。
秋天過去的時候,盧員外的身體漸漸好起來。夢里的小人不再出現,盧員外的面色也日漸紅潤,便把燒箱籠的事情無限擱置下去。這樣又過了兩月,到了春節來臨,家人團聚,出嫁的女兒帶著外孫來玩,那小外孫聰明俏皮,盧員外十分疼愛。這天小家伙爬到他床頭上,拿起那桃木符,問,姥爺,這是什么?他說,是桃木符。外孫說,我要玩。他正在踟躕,女兒進來,一把奪過桃木符,說寶貝兒別動,這是給姥爺治病用的。小外孫不撒手,抽抽搭搭地哭,他不忍心,說,讓他玩玩吧。說著,便把桃木符摘下,遞到小外孫手上。
那小外孫拿著桃木符便把玩起來,小手抓著桃木符又聞又咬,喜笑顏開。家人都說,這小家伙難不成將來也要當個謝判官那樣的人不成?盧員外想到謝判官的叮嚀,心中有些不安,但他又想,事情已經過去這么久,就讓孩子玩一下也無妨。只要今晚睡覺前還回來便可。
然而那天他喝了太多的酒,把這事兒忘了。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才發現桃木符并不在床頭,才想起必定是女兒臨走時抱著外孫,連同桃木符一塊兒帶走了。他連忙派仆人去追,但好幾十里山路,當夜是趕不回來了。盧員外借著酒勁兒心想,就這么幾個時辰,那小人怕是不會來了吧?
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實。提心吊膽,幾番將要入夢,卻戰戰兢兢醒來。天快亮的時候,他只覺得又回到了那個夏日的午后,桂花樹婆娑的影子在簾子上移動,那簾子輕輕一動,有什么東西進來了。
他一驚,便醒來了。天色已經大亮,派去尋桃木符的用人卻還沒回來。盧員外嘴里沒說什么,心中卻暗暗著急,心里明白那小人,怕是又回來了。
快中午的時候,用人終于返回了,帶來的卻是不好的消息:女兒翻遍了外孫的衣服行囊,也沒找到那個桃木符。因此那東西很可能還在家里。一家人立即行動起來,翻箱倒柜,連老鼠洞都細細搜羅一遍,卻不見蹤影。盧員外急忙又派人去求謝判官。但來回四十多里,當天更是趕不回來了。
盧員外這天晚上焚香打坐,叫家人圍繞他一圈坐著。他穿上了官服,戴上了官帽、綬帶、寶劍,正襟危坐,一副將要上朝或上陣的樣子。家人也都做好了準備。守在靠近箱籠的位置的是那個臂力過人的門人馬某,他手持一根大棒,隨時準備把那可惡的小人打個皮開肉綻。
過了三更,家人們都已哈欠連天,東倒西歪,盧員外也感到睡意連連。他想到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便叫幾個小妾和夫人回去睡覺,自己帶著幾個家丁和馬某守候。轉眼到了四更,香燭漸漸燃燒盡了,盧員外望著那裊裊升起的煙霧,漸漸又聽見了什么響動。回頭望去,見身邊的用人們都已不見蹤影,心中正詫異他們不知何時已經溜了出去,卻看見那個小人,在他眼前站著。
他和他四目相對。小人此刻神情有些疲憊,但卻精神矍鑠,眼睛里發著兇光。冷笑著對他招手道,跟我來。
盧員外原本不想去,但望著小人那兇悍的眼神,他知道若不從命必定招致惡罵,而謝判官的話似乎是讓他不要招惹他,于是,他便跟隨他走去。
他們來到那只箱籠跟前。小人手腳很麻利地就打開了鎖。盧員外詫異地想,那鑰匙原本在自己的袖口里藏著,怎么此刻就到了他的手中。小人一把拿起最上面的幾本書,一甩手便扔了出去。都是些勞什子,騙人的東西。小人譏諷地說,抬頭看盧員外一眼,心疼了,嗯?
盧員外想說什么,忍住了。
又看到了那幾樣東西,小人又開始翻舊賬。熱臉貼個冷屁股,小人舉起那根項鏈罵道,你個卑賤東西,沒有女人會喜歡你,滿嘴謊話,還救人呢,救救你自己的嘴臉吧。
不,我夫人,我的小妾都喜歡我。盧員外心里喊。
哼,你以為她們真喜歡你?她們喜歡的不是你,是你的錢,你這個傻瓜。你今天蹬腿嗝屁了,她們熬不過一個時辰就會跟第一個吊喪的人上床,你敢和我打賭?
他還沒張嘴,小人便把他想說的話都說出并加以辯駁,這實在讓人沮喪。盧員外牢記謝判官的話,咬著嘴唇不說話。
小人又拿起那個簪子。還什么員外呢,你金玉其表,敗絮其中。連作弊都做不了,你是我見到的天下最最無能最最愚蠢的笨蛋了。
盧員外捏緊了拳頭。
小人拿出了那只蛐蛐罐。論起做人,你連豬狗都不如。豬狗能殘害自己的同類嗎?當你抓一只豬殺時,別的豬會驚慌。你殺一只狗,別的狗會哀嚎。可是你呢?你在小孩子的時候就能害人了。你甚至骨肉相殘。你能給我講講這罐子的來歷嗎?
盧員外的頭嗡的一響。胡說,這是我的小弟弟給我的。他忍不住開口了。
你的小弟弟?小人仰天大笑,你能告訴我他是怎么死的?
他是病死的。盧員外說。
怎么病死的?
腹瀉。
胡說!那個下午,是誰往他的碗里放了藜蘆?人參反藜蘆,這是誰都知道的,是你害死了他!
我沒有!盧員外大喊,我母親叫我放,我便放了!我還小,不知道那是毒藥!
可是你知道你母親,也就是他的后母,要害他,對不對?你那小弟弟一直害怕你母親,對不對?那天你母親來找你,你就知道不對勁,對不對?她用手捏住你,你很害怕,對不對?你就知道這藥是毒藥,對不對?
不對!盧員外喊,我害怕是因為我母親的手又冷又硬,我不知道那是毒藥!
可是你的小弟弟,你的同父異母的小弟弟,吃了那藥就死了!這都是你干的好事!這都是你干的好事!他是那么小,沒有一個親人,唯一的親人就是你這個哥哥,他相信你,依賴你,可你竟然就將他害死了!他怕你的母親,但是卻相信你!你卻把他害死了!你心里知道,你母親害他,是為了你,為了把這所有的家產都給你,你母親偷偷議論的時候你聽見過,你假裝不懂但其實你懂!就為了這家產你害死了你的親弟弟!你今天穿的用的吃的一切,原本都是你弟弟的,你卻害死他自己霸占了!你是個騙子!小偷!殺人犯!
盧員外渾身冰涼,唯有頭上的血液在轟然作響。
小人說,別看你道貌岸然,德高望重,可沒有一個人知道你這真面貌!你假裝很心疼你的弟弟,你母親死后你去給你弟弟修墳立碑,那是因為你心虛,你這個偽君子!鄉里人都知道你有情有義,殊不知你狠毒如狼!假若他們知道了,沒有一個人肯理你!他們都要撲過來咬你,吃你,把你吃個一片不剩的才算數!哼,我是不屑吃你的,我惡心!
小人又說,我對你的鄙視惡心如滔滔江水無窮無盡。只要你這個人活在世上一天,就讓我惡心一天。知道我為什么罵你?因為我惡心。我的腮幫子一個勁兒地往出冒臭水,我要是不罵你,我就會被你身上散發出的臭氣給熏死。我罵你是在泄我身上的臭氣呢。那臭氣都是因你而起。你這個惡心、骯臟、滿身蒼蠅的臭狗屎!
盧員外撲了上去。
他開始追打那個小人。小人繞床而逃,他繞床而追;小人跑到桂花樹下,他追到桂花樹下;小人跑出院門,他追出院門。當那個小人沿著小河邊的石頭街道往前跑的時候,他也追了上去。現在到了那個小橋。那座架在河上的石頭拱橋,連接著小城河邊兩岸人家的拱橋,白石砌就,雕花圍欄,幾十級臺階沿橋而上。那小人跑上橋,他追上了橋。他追上了橋,看著終于落在眼前的小人,他伸出了胳膊。他全部的憤怒和悲傷都化作了力氣,終于掙脫了以往在夢中禁錮他的那種力量。他一使勁,便把那小人推下了河。
他看著那小人落水。黑色的流水,撲通濺起一團白色的浪花,之后,便安靜了。
小人的臉在水里漸漸浮上來,青黑色,有些眼熟。
盧員外恍恍惚惚地站了一會兒,又恍恍惚惚地往家走。也許是累了,竟然有些虛脫。正是早晨,河邊的人不多,幾個趕早市的農人正挑著青菜沿著河走,他們兀自朝前走著,誰也沒注意到他。在走過小河拐彎處他看見河里站著一個人,在一團白霧之中,那是程瘋子,一身黑衣,拿著一根吊桿,下半截竟然沒有腿。他隱約想起程瘋子似乎已經死了,這會兒怎么站在這里,不由有些詫異。
他進了自家的院門。大清早,院門竟然大開著,用人們慌里慌張地走進走出。里面的房門也大開著,隱約傳來妻妾們的哭聲。他進了門,看見人們圍著床上躺著的一個人大哭著。
他看見了那個小人青紫色的臉。他第一個反應是大為惱火。怎么,這家里人竟然為一個闖入的強盜大哭,這難道反了不成?最最讓人憤怒的是這小人竟然也穿著他盧員外的一身官服,從六品的緋色官服,也是金涂銀帶,也是四梁冠,竟然和他盧員外一模一樣!他大聲咳嗽一聲,跺腳,但沒人理會他。他湊近一瞧,不由有些愕然。這床上躺著的,莫不是他盧員外自己?確實,現在他看清楚了,床上那個水淋淋的,臉色青紫的人,是他盧員外自己。
謝判官是正午時分才趕到的。他得知了那晚上盧員外身上發生的一切。四更時分,盧員外突然渾身發顫,口吐白沫,對著空氣亂抓亂打。大家按住他試圖讓他安靜,但顯然無濟于事。到了五更時分,他竟然一躍而起,像一匹馬那樣掙脫出去。他先是繞床跑,之后是繞桂花樹跑,再后來就出了大門跑。他沿著街道前的小河跑著,最后上了那個石橋。然后突然地,他伸出雙手,像要抓住什么東西一般,縱身跳下了那條河。
謝判官看著那個依然停放在床頭的箱籠,搖頭嘆息。
心魔而已,何苦窮究?
他叫人點燃了那只箱籠。
那天稍晚的時候,盧員外終于醒了過來。望著家人哭紅的雙眼,他沉默不語。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對家人的詢問和淚水,對自己以往喜歡的東西,一概不聞不問。第二天,他一身素衣,一雙赤腳,一根木棍,不顧家人的苦苦挽留,離家出走,不知所終,從此與家人音信兩絕。又過了十五年,安史之亂爆發,叛將尹子奇圍攻睢陽,整個睢陽城被大火吞沒。
斗轉星移,花開花落。很多年后,一個手持木棍、衣衫襤褸的老僧,來到一處荒野。此處正是盧員外曾經的家鄉——睢陽。但見滿目瘡痍,殘垣斷壁,荒草萋萋,蟲鳴蟬吟。老僧在一棵半枯的老桂花樹下發現一座塌陷的墳墓和一座墓碑。碑文漫漶,上有字跡,仔細辨認才勉強認出:
睢陽盧員外聊生之墓
大唐神功元年——開元二十九年
老者若有所悟,涕淚橫流。此時已是代宗大歷年間,距開元末已經三十余年。
皇 孫
燕燕,尾涏涏,張公子,時相見。木門倉瑯根,燕飛來,啄皇孫。
——西漢民謠(《漢書·外戚傳》)
1
我第一次見到皇孫,是在漢平帝元始年間的一個集市上。正值深秋,長安城中的白楊樹葉滿地飄蕩,我坐在一個飯館門口吃湯餅。一陣叮叮咚咚的鑾鈴聲響過,有人用嘶啞的聲音高喊:唱歌嘞……聽皇孫唱歌……真正的皇孫,先皇孝成帝之后!
人們紛紛引頸回望,只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拉著一輛吱呀作響的木輪車,慢慢朝這里走來。車頂張開著一扇簡陋的、用花花綠綠各色布匹拼湊而成的華蓋,邊緣垂著稀稀拉拉的流蘇和幾串鑾鈴,隨著車子走動鑾鈴叮叮咚咚地響著。車上坐著一個人,確切說是蜷縮著一個人。身形瘦小,像個未發育好的孩子,全身蒼白——不僅衣服是白的,頭發是白的,就連眉毛和眼睫毛也是白的,整個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皮膚下毫無脂肪,不像真人,而像薄蠟鑄就的蠟人。他低眉垂目,彎腰屈腿,怕冷似的發抖,又像在夢中沒有睡醒。那老頭兒弓著背,拉車的挽繩深深勒進瘦骨嶙峋的肩膀,滿頭亂紛紛的白發野草般披散在肩頭,衣衫襤褸,眼睛里閃爍著瘋狂的、躁動的光,嘴角滿是白沫。他手拿一塊笏板,高高地舉在額頭,上下左右地作揖,用嘶啞的聲音喊道:聽皇孫唱歌……真正的皇孫,先皇孝成帝之后!
人們哧哧笑起來。這老頭無疑是個瘋子。這年間長安城里的人林林總總,做生意的,進貢朝拜的,跑官要爵的,上訪投訴的,賣藝乞討的,尤其是西域過來的“高鼻深目”們,耍猴頂碗,鉆圈吞火,高空走索,各顯神通,卻沒有一個號稱“皇孫”來唱歌的。誰都知道,孝成皇帝早在十幾年前就駕崩在昭陽宮,他生前寵愛趙飛燕、趙合德姐妹,直到龍御歸天,都沒留下一個兒子。盡管關于后宮的傳聞很多,卻沒有一樁是落了實的,這才有了由定陶王和中山王這兩個侄子相繼即位之說。現如今天下太平,敢有人冒充皇孫乞討賣藝,還自稱是已故孝成帝的骨肉,這不是瘋子是什么?
我卻看出了不尋常。以我在宮中任太常寺丞的經歷,我認出了那塊笏板,那不是戲子們常用的道具,而是一塊真正的,朝臣們上朝奏事用的笏板。它象牙雕制,長二尺六寸,中寬三寸,完全符合《禮記》所定。而且從它的磨損程度來看,確實是經年歷久用過的笏板,而不是新近從哪兒尋來的贗品。
我跟了上去。他們快走我也快走,他們慢走我也慢走,不遠不近地觀察著他們。在一處僻靜的土地廟,老頭兒停了下來,大門咿呀一聲開了又合上了。他們進去后從里面插上了門閂。我繞墻走了一圈,從一個豁口翻墻而入。這是一座被廢棄的土地廟,荒草萋萋,神像已經頹敗,香案上滿是塵土。我看見,木輪車已經停放在一邊,那蠟人一般的年輕人正坐在地上,而那老瘋子,正跪在地上,為他擦著臉上的污漬。
哎呀,殿下怎能如此任性?容臣多嘴,殿下哪怕是張嘴哼唱一兩句也是好的。殿下都忘了臣是怎么教您的了?就一句,一句而已。你可以這樣唱,太——平——盛——世……
老人的聲音咿咿呀呀,介于戲劇里的清唱和怪獸的嘶叫之間,更像是用尖銳的鐵器剮蹭什么東西,讓人脊背一陣發冷。唱了幾遍后他停下來,顫巍巍站起來,跑到香案背后掏出一只水囊,跪下來,舉過頭頂捧著,按照宮廷禮儀膝行到年輕人身邊。年輕人一把奪過水囊,咕嘟嘟喝了幾口,嘶啞地叫起來:呀——呀。
殿下開口了!老人伏在地上,驚喜地叫,對,就這樣,就這樣。接下來,殿下可以跟我唱:
太——平——盛——世——
呀——呀——
太平——盛世——
呀!
年輕人嘶嘶叫著。我目瞪口呆。這假裝瘋癲的老人,竟然就真心實意地把這白癡當成了皇孫,恭恭敬敬地要教他唱歌,而且一絲不茍地頂禮膜拜!天下可曾有如此荒唐的事情么?我不忍心看這一幕,退了出來。我想,即便那老人的恭敬是真的,那笏板是真的,行的那禮儀也是真的,但這所謂的皇孫,卻絕對是假的。這出鬧劇不僅荒誕可笑,而且無聊至極。我正這樣想著,朝門口走去時,突然聽到有什么東西撞倒在地的轟然聲響,之后是一聲變了形的嘶叫:
呀——救命……
我聽出那是老人的聲音,轉身跑了回去。我看到,那老人被年輕人壓在身子下面,掐住脖子。老人眼珠子都快鼓出來了,像一只被踩住的青蛙那樣四肢亂蹬,被踢翻的供桌下香灰香爐狼藉一地;而那年輕人,則口中流著白沫,瘋狂地掐著老人的脖子,邊掐邊喊著:呀——
我撲上去,從后面一把摟緊年輕人的脖子,把他從老人身上拖下來。我正當壯年,身手也算矯健,仍然感到吃力。年輕人的手仍然死死捏著老人,直到我把他掀倒在地時才松開了。老人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邊撕心裂肺地咳嗽著一邊不停地用手撫著自己的胸口,我扶住他問,老人家,你怎么樣?
他沒有回答,眼睛卻看著我身后。他指著我身后,用喘不上氣的聲音咕噥著,快……快……
我回頭,見那躺在地上的年輕人,身子朝后仰去,挺成了弓形,仿佛被身體里一根看不見的繩索從脊背后面拉緊拉短了。他的頭高高仰著,四肢抽搐,手指縮成了痙攣的雞爪。老人撲上去,敏捷得驚人,按住他抖動的身軀,死命掐他的人中,指著供桌下的包袱對我喊,快,快拿雙筷子!
我從供桌下的包袱里找到一雙筷子,老人接過,用勁撬開年輕人緊咬的牙關,橫著插進嘴里。我們一起按住年輕人的四肢。年輕人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筷子被咬得咯吱作響,似乎就要被那年輕有力的臼齒粉碎了。我也確信若不是有這堅硬的木筷擋著,那柔軟的舌頭早被咬成血漿了。他雙眼泛白,口吐白沫地四肢抽搐,仿佛在與身體里一個我們看不到的敵人進行著一場殊死搏斗,片刻之后便大汗淋漓。又過了好一會兒,像一根轟然崩斷的弦,他的身體松弛下來,癱軟著,慢慢睡去。
我們松開了手。老人脫下長衫,蓋在年輕人身上。他癡癡地看著年輕人,突然哭了。
可憐的殿下!
他涕淚橫流,鼻涕粘在胡須上。
這便是我與皇孫的第一次會面。老人叫上官,是前朝望族左將軍上官桀的后人。昭帝時期,上官一家慘遭滅族,上官的祖父是唯一的幸存者,在外鄉隱姓埋名多年,成帝年間才到宮廷中任掖庭獄卒。那個被他叫做皇孫的年輕人,按他的說法,是孝成帝與一個宮中女史曹宮生的孩子,真真確確的皇孫,成帝唯一的子嗣。
下面的故事是上官告訴我的。
曹宮是婢女之子,從小隨母親入宮,在漢成帝許皇后宮中服侍。她聰明可人,跟著皇后學習《詩》《書》,竟然也長成一個知書識禮,與普通宮女迥異的文雅人兒。元延元年的一天,她私下給母親說,皇上寵幸過她了。又過了幾個月,元延元年這年深秋,曹宮在后宮產下一個兒子。幾個好朋友替她隱瞞了消息,暗中照料,但眾人為她捏一把汗。誰都知道趙飛燕、趙合德兩姊妹霸著皇上,皇上也許下諾言,所有的王孫只能出自趙氏姐妹之腹,之前也有宮人懷孕,無一不橫遭兇死或被御醫下藥流產,這次曹宮冒險產子,自然是兇多吉少。
上官有個好朋友叫籍武,是掖庭獄丞,專管后宮人犯。這天宮中使者前來,帶著皇上詔書,還有一個蓋有御史中丞之印的鋪著綠布的盒子。詔書曰:將宮人曹宮以及所生之兒,勿問男女,以及侍者六人全部下獄。籍武只得帶人將曹宮和她的孩子以及眾宮女捉拿下獄。那曹宮,是一個白皙纖弱的女子,生子尚不足十天,被從床榻上拉拽到地上,她抓住籍武的手說,好好藏著我的孩子!你知道他是誰的兒子嗎?他額頭上頭發濃密,長得像他祖父孝元皇帝!
籍武偷偷給那小嬰兒找了個乳母,在獄中喂養。畢竟是個小生命,他不忍傷害。又過了三天,另一使者帶著一封詔書下來,附帶一枚丸藥,還有一封給曹宮的書信。信中寫道:服下這丸藥,今后不得再相見。曹宮哭著說,果然,趙氏姐妹擅權天下,我們都沒有活路了!眾人哭成一片。那曹宮梳洗一番,讓貼身宮女給自己梳理了高高的發髻,說這是皇上最喜愛的發飾,又穿上一身紫色羅裙,躺在床上,服藥自盡。幾個宮女哭著相隨自縊。那使者用手摸摸曹宮已經消失的鼻息,對籍武說:小兒還活著嗎?為何不殺?皇上吩咐了,你得把結果如實寫在這詔書的背面。籍武跪地叩首,流淚道,我殺人有罪,不殺人也有罪,如何是好?千思萬想,他決定寧死一搏,在詔書背面寫道:子無貴賤,請手下留情!
上官就是在這時候遇見籍武的。在長安城的一個酒肆里,他見到滿腹心事的籍武在自斟自飲,借酒澆愁。他們是兒時的好友,又一同在掖庭獄中當差,作為同事幾乎是無話不談。籍武把一切都對上官說了。他說皇上見到他的回信,大怒,命令他今晚漏上五刻的時候,把孩子交出掖庭門。他說那孩子剛剛出生十三天,肯定是沒有活路了。天下竟然有如此的父親嗎?那可是他的親骨肉啊!
上官沉思良久,對籍武說,也許我們還有辦法。籍武說,什么辦法?違抗圣命,死罪無疑!上官說,誰說我們要違抗圣命?我們可以既執行了圣旨,也保全了孩子。說著,便對著籍武的耳朵,把計劃一一說了。籍武將信將疑地說,這樣能行?
原來,掖庭門外有一處偏僻的土坡,荒草萋萋,是宮人們埋死嬰的地方。宮里人成百上千,又多為盛年男女,難免有些兒女私情,便在這里處理后事。上官的計劃是,可以主動要求把那嬰兒埋在這里,然后再悄悄移走,但前提是,要給嬰兒留出足夠存活的空間。為此上官準備先做出一個大小適宜的洞穴,一側和地面相連,有空氣出入。到時候,籍武想辦法把嬰兒埋進這個事先準備好的洞穴就行了。這個計劃似乎可行,因為深更半夜,想必監督的宦官也沒有那么好的眼力,而上官保證會做好記號,以便讓籍武找到事先準備好的埋葬地點,他也能盡快把剛埋進去的嬰兒挖出來。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嬰兒被埋進土里的時候必須是活著的,而這,就要靠著籍武隨機應變了。
那天晚上漏上五刻的時候,籍武抱著小嬰兒出了掖庭門。兩個宦官提著鐵鏟和燈籠在那里等著。籍武將小嬰兒交給其中一位宦官,那宦官打開襁褓看了看,又重新包好,他們便一起朝掖庭門外的野地走去。籍武走在最前面,他看到了和上官說好的那個地方。那是一個斜插著三根柳條的略微高出周邊的小土包,土包的頂部被鏟成了方形,這是上官特意做出的標志。他對宦官說就是這里吧,這里土軟,好挖。宦官便停了下來。籍武主動要過宦官手里的鏟子,挖了起來。土果然松軟,想必是上官白天做過了手腳。挖到底部籍武碰到了磚塊,側面也出現了磚塊,形成一個小小的拱頂。他輕輕將側面磚塊移動開,一個小縫隙露了出來。他后退一步,對著宦官說,把孩子給我。
宦官把襁褓遞給籍武,籍武正準備把襁褓往坑里放,另一個宦官突然上前說,等等。籍武一驚,心嗵嗵跳了起來。他不肯松手說,怎么?宦官說,皇上說了,必須做得徹底,說著便把襁褓奪了過去,放在地上,舉起鐵鏟便朝下砍。籍武渾身的汗毛唰地豎了起來,他一把便抓住那正準備落下的鐵鏟說,等等!宦官說,干嗎,你想抗命?籍武的腦子飛快轉著組織著語言,他脫口而出,誰想抗命?只是……你不怕見血不吉利嗎?說罷便狠狠把鐵鏟奪過扔到地上。宦官正發愣,籍武說,你們看我的。說著,便蹲下來,一把捏住了襁褓里孩子的脖子。那脖子軟軟的還帶著體溫,細小的像一只軟體動物的身子。籍武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用力,觸及到了孩子的軟骨,黑暗中只覺得那孩子掙扎著動了一動,哼都沒哼一聲便沒了聲息。籍武渾身的大汗像毛毛蟲那樣從毛孔中躡手躡腳地涌出,耳朵邊的血液轟然作響,千軍萬馬一般。他勉強克制著自己想大哭一場的沖動,顫抖著手將襁褓放進坑里,頭正對著拱頂透氣的方位,抓起鐵鏟,三下兩下便將嬰兒埋了。
這就是你看到的皇孫,上官對我說,他經常發作的癲癇是因為那天晚上籍武掐過他的脖子。籍武臨終時一直說,是他,對這孩子造了孽。
2
孩子被救出來了。當籍武和兩個宦官埋孩子的時候,上官一直在不遠處躲藏著。待籍武和宦官一離開,他便奔了過去,快速扒開土穴,把那孩子抱出,將另一團事先準備好的棉布包塞了進去,重新將墓穴埋好。之后,他抱著襁褓飛速離開了。
孩子氣息奄奄,但仍然奇跡般地活著。現在如何隱藏成了問題。不知是否走漏了風聲,或是趙氏姐妹察覺到了什么,宮廷里開始嚴查宮女和嬪妃的住所,每一處磚瓦、草叢、花壇都不曾漏過,只要搜出嬰兒,不管是何人所生,但凡帶著口氣兒的,都會被立即處死。就連鸚鵡、兔子、貓、狗這些活物都難逃厄運。進出宮廷的大門更是嚴加戒備,連一只老鼠都休想帶出宮去。上官和籍武商議,決定把孩子藏在掖庭獄中。因為當時唯一沒有被大搜的便是牢獄,而牢獄的房間很多,除了送飯的差役和提審人犯的看守,外界幾乎沒有人光臨。況且建在地下,光線陰暗,進出都要打著火把,藏匿東西相對容易。他們把那嬰兒藏在地牢最深處的一個角落,一間空置的堆放雜物的廢棄牢房里。那牢房的外間關著一個瘋癲囚犯,已經關了四十多年了。他們每日借著送飯進出這里,既能掩人耳目又不至于被發現。至于哺乳,上官家里有一只產奶的母羊,每隔兩天他便偷偷帶點兒羊奶灌進酒囊里帶進來。籍武和上官約定,由他們親自給嬰兒哺乳,決不讓第三個人知道。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那孩子在地牢里長到了三歲,已經可以在地上爬了,但仍然不會站起來。他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安靜的世界里,而每次籍武和上官去喂他時,也從不發出任何聲音。沒人教他說話也沒人攙扶他走路。在寂靜中,在黑暗中,在籍武他們沒來得及清理的排泄物中,那孩子蠕動著,爬行著,一天天成長起來,半是植物,半是動物。每次籍武和上官去喂他時心中都有種難言的歉疚。他們曾試圖教他說話,但做了幾次便放棄了。不僅是因為這樣太費時間,更是因為,許美人一案發生了。
漢初,除皇上正妻被稱皇后外,其余嬪妃皆稱夫人,又有美人、良人等號。武帝增加婕妤等爵位,到了元帝,又在其上增加昭儀之號。嬪妃們仿照朝臣,分十四等品秩。皇后同皇上,昭儀類丞相,婕妤相當于上卿或列侯,美人類似二千石或一郡太守。許美人就是這樣一個中級嬪妃。她原先一直在上林苑涿沐館,皇上巡幸時曾招去侍寢,一年中大約三次,不久,生下一子。趙昭儀得知此事,憤而大哭,以手捶胸,以頭撞柱,大罵皇上道,你總是告訴我你從皇后那里來,住在皇后那里,我都相信了,可那許美人的孩子是從哪里來的?她打翻了送上來的膳食,終日啜泣,滴米不進。皇上便也跟著不吃東西。僵持了兩天,皇上派人給許美人送去毒藥,勒令其自殺,并下詔把孩子接到趙昭儀所在的昭陽宮中。那孩子被放在一個鋪著絹帛的盒子里,封好口,打上封條,被送到趙昭儀和皇上面前。皇上和昭儀坐在簾子后,命令眾人退下。一片安靜,陽光在窗欞后面悄悄移動,房間中只有皇上、昭儀還有那個嬰兒。沒有任何聲響。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片刻之后,侍女們被召回,垂下的簾子后面,放著那個被打開了封條的盒子。皇上吩咐道,盒子里有死嬰兒,拿到掖庭墻外埋了。眾人無語,只得默默接過盒子……
許美人的孩子就這樣遭了毒手。殺死他的是他的親生父親,當朝皇上。既然皇上能親自對著孩子下手,那么藏在地牢里的這個孩子一旦被發現,后果不可想象。不僅他自己性命難保,藏匿他三年之久的籍武和上官,甚至所有掖庭獄的獄卒都難逃一死。生死攸關,這孩子是否會說話,是否會行走,都是小之又小的事情了。
許多個日子,上官面對著黑暗中這個孩子,心中都有著難言的苦澀。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孩子一天天成長起來,他竟然沒有死去,這是個奇跡。然而那是怎樣的一種成長啊。他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幾乎用四肢在地上爬行。唯獨在一種情況下他會發出聲音,那就是在他的抽搐突然發作的時候。那時候,他會發出野獸一樣呀呀的叫聲,在地上縮成一團。由于得不到任何回應,他的叫聲即使在自己耳朵里也是陌生的。舌頭被咬破過好幾次,他的聲音越來越遠離人類,接近于野獸的嚎叫。從未受到過陽光的照耀,他皮膚蒼白,同樣蒼白的還有他的頭發和眉毛。仿佛一株白色的珊瑚,他一動不動地在海底般的黑暗中生長。雖然他能看得懂籍武和上官的手勢,但他聽不懂他們的話語,因為上官和籍武從未在他面前說過話。是他們親手為他設置了一個沒有陽光也沒有聲音的世界,讓他像一株無知無識的樹木那樣默默生長起來。上官有時心想,這樣活著,與在墻根下腐爛,又有多大區別呢?也許在心底最深的某處,他希冀這孩子死去,因為將來會如何,這孩子會如何,他心中一片茫然。
3
轉機在十幾年后降臨了,來的比他們預料的要快。這天清晨,在昭陽宮,身體一向強健的皇上在起床穿衣的時候突然倒地,從此再也沒有醒來。皇上即位二十七年而薨,謚號孝成帝。群臣紛紛指責趙昭儀侍寢無方,趙昭儀自知難辭其咎,自縊身亡。孝成帝沒有子嗣,好在幾年前立了侄兒定陶王為太子,這才免了社稷無人的隱憂。定陶王即位后,念著前皇后趙飛燕曾幫他得立太子而有恩,尊趙飛燕為太后。不料這新皇上有斷袖之好,喜愛男色而不近女色,即位六年后又突然駕崩,謚號孝哀帝,又是沒有子嗣。關鍵時刻,成帝母親王太后出面了。這個老婦人來到未央宮,一把抓起那象征著王位皇權的傳國玉璽塞進自己的袖子里,回到長樂宮便派人飛馬疾駛召來了自己的侄兒王莽,委任他為大司馬主持國事。王莽雷厲風行地賜死了哀帝的寵臣董賢,廢黜了太后趙飛燕,迎立年幼的中山王為帝,又大赦天下,顯示自己的仁政。這時,上官才把那已經十五歲的皇孫混在犯人群中放了出來。
那孩子是躺在車子里被拉出監牢的。身上蒙著厚厚的麻布,號稱是一個重病的犯人。為了防止光線刺傷眼睛,他的眼睛被黑布包著。上官把他接到了自己家中。此刻,籍武已經去世。他沒有等到孩子出獄那一天,一場瘧疾就奪去了他的性命。籍武臨終前一直內疚于自己掐了孩子的脖子,他認為正是這次意外讓這孩子經常爆發抽搐。為了安慰他,上官把孩子的抽搐歸咎于缺乏陽光和骨質松軟。他一遍一遍對籍武說,想想許美人還有很多人的孩子吧,還有誰能比我們做的更好的呢?至少他還活著,而活著,就有希望。籍武點點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眼神漸漸凝固了。
上官說,用了整整三個月,皇孫才適應了外面的亮光。他那近乎失明的眼睛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東西。像一粒搖搖欲墜的脆弱水珠,他害怕任何陽光、動靜和聲響,一陣風聲都會讓他哆嗦不已。上官不得不用繩子把他拴在柱子上,因為只要一松手他就會一溜煙地爬開,像一只受驚的貓那樣躲藏進黑暗的角落里。于是上官要費很大力氣把他從那些雜亂的庫房、地窖、草叢、羊圈甚至屋后的雞窩里揪出來。他呀呀叫著,像一只受驚的貓那樣又抓又咬。上官學會了用食物引誘他走進光線,用喝水引誘他直立,向前邁出步子。他手把手拉著他走路,看著他的腿像折疊的竹片那樣晃晃悠悠。最后,他能夠走路了,上官便做了一輛華蓋車拉著他走上街頭。他認為這樣才能讓皇孫徹底適應人間的空氣。
上官講,他從未想到過皇孫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皇孫,這是他和籍武對孩子的稱呼。他們原本不敢想皇孫還有未來。但隨著成帝以及隨后的哀帝的突然駕崩,新皇上的即位,大司馬王莽對太后趙飛燕的廢黜,無數可能性就這樣出現了。想想看,現今皇上中山王是孝元皇帝的庶孫,而皇孫作為孝成皇上的親骨肉才是孝元皇帝的嫡孫,因此他比中山王更有資格繼承王位。當然現在唯一的障礙是皇孫的教育。這個在地牢中生活了十五年的孩子,不僅有白化病,視力極其微弱,而且,智力只相當于四五歲的孩子。
上官說,為了皇孫的教育,他辭去了掖庭獄的官職,帶著他四處流浪。他想讓皇孫盡快地見識這個世界,而再沒有比化裝成流浪藝人并裝瘋賣傻更安全和便捷的事情了。他們走了許多地方。皇孫的體質也越來越強健。現在他已經能聽懂和說一些簡單的話了。當然上官的理想是為皇孫招募到一個學識淵博的家庭教師,讓他盡快學到作為人君或貴族必備的學識和禮儀。這很不容易,但上官很有信心。他說皇孫現在已經會簡單的讀寫——他拿出一塊絹帛讓我看,那上面蝌蚪一般的文字正是皇孫的手創。盡管我對那文字的意義提出了質疑,上官仍然毫不動搖地說,對皇孫的未來,他充滿信心。
這便是我見到皇孫時的情形。作為一名執掌宮廷禮儀祭祀的太常寺丞,我曾研習《詩》《書》,對皇室祭祀禮儀也十分嫻熟,此刻正好派上用場。我把心意對上官說了,他喜出望外。我告訴他,當務之急是結束目前的賣藝狀態,轉移到一個固定而隱蔽的住處,以便我的功課能有連續性。他也同意了。
4
我至今還能回憶起那些年,皇孫跟隨我學習的日子。那是如夢似幻的幾年。那幾年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幾乎和野獸差不多的孩子演變為一個知書識禮的文明人,一個有著皇室尊貴氣質的青年。那幾年我如同一個手藝精湛的玉工,把一方混沌的石頭雕琢為一塊晶瑩的美玉。那幾年我廢寢忘食孜孜以求地鉆研教學之道,而上官也全力配合,終于創造出這個教育的奇跡。那幾年我們幾乎是手把手地教會了皇孫拿筷子、端碗、大小便和擦拭,教會了他洗漱、梳頭、行走和端坐,當然,也教會了他讀和寫,說話和交談,以及騎馬、射箭和劍術。
皇孫和上官一起搬進了我的住宅。我這時已經賦閑在家,便把教育皇孫當作我畢生的大事。我為皇孫制訂了一個詳盡的學習計劃。先練習讀寫,之后學習文獻,至于朝廷禮儀和劍術騎馬,則是每天必備的功課。當然我還為他請了一位最好的郎中,來治療那時常發作的癲癇。治療非常有效。加上營養和調理,他很快便擺脫了抽風的痼疾,腦力也大長,能夠專心學習了。
我驚訝地看著他一天天地進步,成長。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可以對著我微笑,回答我的問候呢?是什么時候起他開始察言觀色,主動關心周圍人的言行并提出問題了呢?我記不清了。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我驚訝地發現他準確地用嘴報出了我加減法的算術題答案。這個貌似心智混沌的青年,卻有著讓人驚訝的心算能力。很多次我剛剛寫出算術題他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報出了答案。開始我以為是巧合,但如此多次后我便不得不承認他的天賦了。我聽說他的祖父孝元皇帝同樣長于心算,便不感到驚訝了。對了,我還要告訴你他的長相——他的母親,女史曹宮被賜死前曾對籍武說,兒子的額頭上頭發茂密,很像他的祖父孝元皇帝。此話不假。很多年后,當他在陽光下漸漸恢復了正常人的毛發的顏色時,我發現,他確實有一個低矮的、頭發濃密的額頭,厚厚的長發即使用發冠束住,也十分矚目,而這,確實是孝元皇帝的特征。
我至今還能回憶起他騎著馬,飛奔到我面前的那個下午。那個下午他顯示出很強的動作協調能力(這點和他的父親孝成帝很像),飛身越過了我們設置的障礙,在飛快地繞了麥田一大圈后來到我們身邊。他騎在馬上的姿態很是漂亮。還有他的劍術和射箭。在擊劍時他能敏捷地躲過我的攻擊,準確地反手給我一擊,而當他穩穩地松開手中的弓,讓箭矢飛一般地射向遠方時,沒人會懷疑,他將和他的父親孝成帝一樣成為出色的弓箭手。我無法相信,就在幾年前他還是那個蜷縮在華蓋車里,蠟人一樣的孩子。想到這里我不由為上蒼造物的神奇而感嘆不已。我想到了十幾年前那個午夜籍武和上官的冒死搶救,想到了許美人和她的孩子,想到了那些埋在掖庭門外墻下的孩子,他們默默無聞的墳頭,早已螻蟻成群,生花長草。
到了十八歲那年,他已經能夠背誦《詩》中的許多篇章,也寫得一手漂亮的篆書了。我決定鼓勵他寫作,以便更好地組織句子和縝密思維,這些都是未來人君必要的稟賦。他問我寫什么。我說寫什么都行,只要心有所感,想到什么便寫什么。他便開始寫。我記得他的第一篇文章是寫庭院中的雨水。他說當雨大的時候,雨水落在屋頂、池塘、臺階或芭蕉葉子等不同的地方,會發出不同的聲音,因此,似乎天上正下著幾場不同的雨。我為他敏銳的觀察力感到高興。他還寫過院子里盛開的菊花,行走的鴨子,那只老邁的、總是打盹的狗。有一天我和上官帶著他到長安城的御道邊看皇上巡幸歸來,回到家,他便十分認真地寫下了那些儀仗車鸞,那些威風凜凜的御林軍的馬匹、鎧甲和旗幟。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悶悶不樂,眼圈紅著。那天的作業他寫了自己的童年,那題目我至今還記得,叫做“走不出的黑暗”。
很多年來我還記得他那憂郁的眼神。很多年,盡管他已經走出了那牢獄,但牢獄仍然以噩夢的形式留在他的心里。很多年來他已經長成了一個身材修長的青年,但在不經意間,牢獄的黑暗和恐懼仍然會映襯在他的眉宇之間,閃爍在他那陡然間變得烏黑的瞳仁里,流連在他的呼吸中,并以確鑿的形象逼近他,讓他在噩夢中驚醒并發出凄厲的慘叫。心底的創傷幾乎是無法治愈的。它以他所無法洞悉的力量在糾纏著壓迫著他,并變成了他血液的一部分。我知道要治愈這創傷唯有一個辦法,那便是攤牌,告訴他,隱藏在他童年深處那個最最隱秘的、生死攸關的出生之謎。
5
在是否告訴皇孫的身世一事上,我和上官是有分歧的。上官在掖庭獄任職很久,親眼看見過許多后宮嬪妃因為爭奪太子之位而被廢黜乃至處死,祖上又經歷過滅族之災,因此,他對皇孫的未來持悲觀態度。確實,皇孫是當今皇位最合適也最有資格的人選,但他認為,也正因為如此,這也是威脅皇孫生命的最危險的癥結。他說,他之所以化裝成瘋癲之人叫賣皇孫的稱號,是因為他知道,稱一個白癡做皇孫,這看似鋌而走險的舉動,其實才最安全,最不易引起懷疑。而現如今,一個正常的、健康的、理智清醒的皇孫,才是在位者真正的欲除之而后快的大患。
我和他所想不同。誰都知道,無論哀帝還是現今皇上的即位,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上,那便是孝成帝的無后。而這都是趙飛燕姐妹一手造成的。現在既然趙飛燕姐妹這一障礙已經不存在了,選一個真正的皇位繼承人,便是理所應當。況且當朝年幼的皇上只是擺設,真正主政的是大司馬王莽,他是老太后的親侄兒,成帝的表兄,他品德端正,直言仗義,對趙飛燕姐妹的荼毒后宮、殘害皇族骨肉早就深惡痛絕,這次他雷厲風行地廢黜了趙氏,便是明證。假若他知道成帝有個親骨肉在世,一定會接納的。即使無法讓他即位,讓他回歸王府,給他一個諸侯王的身份,劃一片封地,也是順理成章的。
然而上官仍然心懷疑慮。他說王莽固然盛名在外,但其實深不可測。成帝雖然無后,但他的侄兒侄孫一大堆,其中不乏年富力強者,王莽獨獨選中了年幼的中山王當皇帝,又把自己的二女兒嫁給皇上并立為皇后,就曾引得眾說紛紜。對此我不能茍同。我說王莽曾主動提出自己女兒才貌粗鄙,要退出選妃,是每天有一千多儒生和吏民守候在宮廷外上書,要求選該女為后,才不得已而為之。上官搖頭說,立他當安漢公也是有好幾萬人聯名上書的呢!此人善于鼓動人言,欲擒故縱,舉止多有蹊蹺,我們還是小心為妙。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去。上官堅決反對我對皇孫吐露身世,我也不好越界。畢竟,是他冒死把這孩子從死亡中救出,對他的未來也更有發言權。只是,在給皇孫的課程中,我增加了《禮》,還讓他背誦《書》中一些著名誥命和詔書,讓他熟悉宮廷文字的寫作格式。我想有朝一日這一切都會用上。上官明白我的用意,嘆息一聲,卻也尊重了我的安排。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已經年過六十的上官終于病倒了。這一天,他把我和皇孫叫到他的身邊,交代了家中的田產契約所在,囑咐皇孫要好好讀書,聽我的話。那孩子哭得很傷心,他已經把上官當成了自己的父親。之后,上官單獨留下了我。我明白他還是不放心我,想讓我立下誓言,永遠不暴露孩子的身世。我心中傷感,問他,假如皇孫他自己發現了呢?不會的,上官說,只要我們不說,他永遠也不會發現。嘆息了一聲,他說,世事險惡,但最最險惡的是人心。你要對我發誓,永遠,永遠不要對皇孫說起他的身世。不求榮華富貴,也不求名留青史,只要他能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我和籍武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我答應了他。他長吁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我把上官葬到了一座山坡上,在那里,籍武墳墓上的灌木已經成了小樹。這兩人肩并肩地躺在了一起。我帶著皇孫給上官的墳前種了一棵冷杉,那是他最喜歡的樹木。
冬去春來,我記著上官的囑咐,深居簡出,每日指導皇孫讀書、做功課,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帶他到野外騎馬。有一天,我們進長安城,遇見了皇上的車隊。浩浩蕩蕩的御林軍旌旗招展,車馬轔轔,皇孫好奇地注視著車上那個面色蒼白的少年。和皇孫相比,這個皇上顯然是太瘦弱,也太幼小了。我想起上官的話,難道我心中那個公而忘私的安漢公王莽,真有什么私心?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議。
王莽確實是個得人心的為政者。他修建明堂、辟雍,廣造天下學館,還開辟市場,鼓勵貿易,征集天下通《禮》《詩》《書》《周官》《爾雅》以及天文、圖讖、月歷、兵法者,公車接送,匯集朝廷,記述所能。最可敬的是他體恤百姓,減免災區賦稅,還親自帶頭捐錢百萬賑濟災民,官員們紛紛仿效,一時間贏得天下人廣為稱頌,說他是周公再世。這時候,我已經給皇孫教授完成了《詩》《書》以及《周禮》的大部分,他體現出對典章制度的濃厚興趣,常常向我提出一些嚴肅的問題。比如說,什么是禮?它和我們所說的帝王之德是什么關系?對這些問題我當然不能草率回答,而必須慎重思考,旁征博引,才能讓他滿意。我預感到這孩子的身上有著遠超出我想象的巨大潛能。看著他沉穩專心的樣子,我時常心思恍惚,仿佛他正在未央宮的大殿上,展看圖冊,規劃未來。
這時候宮廷中流出傳言,說即位剛剛五年的皇帝患了重病,吐血不止,安漢公王莽仿照周公為病重成王以身禱告的事跡,在未央宮大殿上跪地禱告五天五夜,又藏禱文于金滕之中,寧愿替皇上去死。我預感到有場大的變故將要發生,一種壓抑已久的激情讓我的心暗自狂跳起來。
果然,數月之后,從可靠途徑傳來了皇上駕崩的消息。據說安漢公親自主持葬儀,謚號年輕的大行皇帝為孝平帝。而新的皇帝的人選正在緊鑼密鼓地暗自甄選中。我知道,這是上天為我準備的機會。我必須行動。我的時候到了。
我便這樣做了。我記得,一個秋日的下午,涼爽的風從珠簾后面吹過,淡紫色的菊花在庭院中搖曳著。我把皇孫叫到了我的身邊。他沉靜地向我行師徒之禮,然后坐了下來。我開始講了。我盡量用輕松的語調向他講述了上官告訴我的故事,講述了他的生母曹宮的慘死,講述了那個深夜,上官和一個叫籍武的人如何冒著生命危險在宦官的眼皮底下把他從墓穴中刨了出來。我當然也講了黑暗的地牢,講了他那悲慘童年的緣由和不得已之處,我更講到了他的恩人籍武在臨終前深深的痛悔和內疚。當然,我更講到了他的使命和現狀——現在,那迫害他的趙飛燕姐妹的淫威早已隨著當朝大司馬王莽對趙氏家族的清算而煙消云散,因此,阻擋他過上正常王室生活的障礙幾乎是消除了。而當朝的皇家后裔中,從輩分上,從年齡上,從身世上,都沒有一個人比他更有資格繼承那普天之下最最尊貴的皇帝之位,因為他,作為孝成帝唯一的親生骨肉,孝元皇帝唯一在世的嫡親孫子,是當仁不讓的王位繼承的最佳人選。
我記得,我說完后,是很長一段時間的靜默。他靜靜聽著,沒有問任何問題。聽完后,他站起來,走進里間。當他站起來的時候,我發現他那貌似平靜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不知是不是淚花。我不動,只是看著庭院中的菊花,心中感到一陣難得的寧靜。我已經做了我能做、該做的一切,剩下的一切,要看天意了。
6
之后便到了那一天,我命中注定的那一天。那天我收拾打扮整齊,找出很久沒有穿的太常寺的官服,穿戴好,乘車去皇宮。我決定去拜訪王莽。我還沒有下定決心告訴他一切,畢竟,我對上官有著承諾。但我決定去探訪一番,親自驗證一下這個舉世崇敬的人是否值得我相信,是否值得我托付皇孫的未來。等到了那時候,我再決定是否告訴他,也不枉我和籍武、上官辛苦一世。因為在我心里,最最深沉的心里,我有一個愿望,就是我們辛苦栽培的皇孫,這有著最尊貴的皇室血統的,品德良好、身體健康、頭腦清明的青年,應得到他應該有的一切,而不是像我們這些庸庸碌碌的凡人,在民間了此一生。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的這些表面上為皇孫著想的打算中,其實有著自己的多少私心和出人頭地的愿望。
臨行前,皇孫正在案子前畫畫。他畫的是一株菊花。自從我告訴他真實的身份后,他的行為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他每日照常讀書、繪畫、騎馬,對我仍如往常一樣畢恭畢敬。我也曾坦誠地告訴了我和上官的分歧,問他有何打算。他沉思良久,非常沉穩地說,他的生命是我和上官大人給的,他將遵從我這個先生的意志。我問他是否想當一個賢明的君主,他坦率地說,他更喜歡目前安靜的生活。當然,假如真如先生所言,為了天下百姓,他也不反對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總之這是一個最通情達理的青年,沒有野心,胸懷寬廣,心靜如水。那天當我登上車子去皇宮的時候,我曾在心底動搖過,是否上官說的有理,是否不該打破眼前的平靜。望著皇孫潛心畫著菊花的專注的神情,我心想,假若大司馬王莽的表現讓我失望,我就此打消念頭,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就這樣去了皇宮。很多年前當我在太常寺任職時也曾多次上朝入宮,因此宮廷的一切于我并不陌生。只是時過境遷,眼前的宮廷依舊,人事卻有太多變故,看著一張張年輕陌生的面孔在我跟前晃動,我感慨萬千。我找到熟識的衛尉王某,他帶領我進了未央宮。理由是現成的,我的家鄉潁川,因著連年的干旱,顆粒無收,急需朝廷救濟。不出我所料,大司馬王莽親自接見了我。他的年齡比我想象的要大,衣著簡樸,眼睛因為熬夜而有些泛紅。我進去的時候他正埋頭看著一幅巨大的地圖,邊踱步邊口述著什么,旁邊一名官員手里拿著筆正在記錄。原來王莽決定更改朝廷的宮殿名以及全國的地名,這項耗費時日的工作已經讓他幾天沒有合眼了。我聽見他在吩咐說把長安改為常安,長樂宮改為常樂宮,未央宮改為壽成室,前殿改為王路堂。那官員手忙腳亂地記錄著,王莽邊說邊用手揉著太陽穴。王某上前低聲對王莽稟報,聽說我有緊急的事情,王莽立馬屏退了眾人,親自領我到了最里面的小房間里。那是他臨時睡覺的地方,破舊的被子上打滿了補丁,沒有精美器皿,一只普通的瓦罐里盛放著清水。眼前的一切讓我對他甚為欽佩。他讓我坐下,詢問我以前在何處工作,在宮廷中任何職務,得知我在成帝時期曾任太常寺丞,便十分恭敬地稱我前輩。
我告訴了他我家鄉的慘狀,說已經有大批父老攜家帶口,外出逃難,他的眼圈紅了。他立即答應派人賑災,并叫來了戶部尚書落實款項,當得知國庫吃緊,無法如數撥款時,他當即決定把自己田莊的收入撥出幾萬兩。在我提出應該興修水利的建議后,他立馬叫來工部人員,確定專人負責此事。看到他一邊捶著腰一邊對我的難題一一解答時,我真是感動不已。我內心踟躕不已的天平已經明顯向著某一側傾斜了。這時候已過正午,我要辦的事情已經落實,我似乎沒有理由再耽誤他日理萬機的時間了。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告訴他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時,他突然咳嗽起來,一個侍者趕緊端上了托盤,望著那托盤里的絲絲帶著血跡的痰,我的內心堅定起來。我問他是否因日理萬機而積勞成疾,他搖頭,說他身體原本康健,但因為皇上病重,他在前殿代禱了五天五夜,不過是受了風寒。之后他說,可惜漢室后繼乏人,為尋找新的可靠的君主,他已經幾夜難眠了。一股熱血沖上我的頭顱。見周圍沒人,我立馬跪了下來。
前輩這是為什么?他急忙上前扶住我,詫異地問。
我說大司馬可否聽我一個建議,關于新皇遴選的問題?
我說我知道一個人,堪稱新皇的最佳人選。我說此人不僅年富力強,頭腦聰穎,而且品德端正。他用手示意,讓我趕緊講下去。我說,他是先祖孝元帝的唯一在世的嫡孫,孝成帝唯一在世的親子。他愣住了,似乎有些意外。他說,此話怎講?看著他將信將疑的樣子,我便把上官和籍武如何藏匿曹宮之子的事情說了,同時,我拿出了那個笏板,上官曾經用過的笏板。
王莽一見到那笏板便改變了臉色。和我一樣,成帝年間他也曾在宮廷做過侍中,這種官員用具他不會不認識。他仔細看了那笏板上殘存的字跡,其中一項提及了成帝年間關于潁川洪水的賑濟災民的議案,沒有進過宮廷的人不可能知道它的真實性。一定是意識到了我提供的消息非同小可,好久,他不發一語。我焦急地等待著。我知道,在哀帝和平帝即位之初,也曾有過成帝之子流落民間的傳聞,但事后都證明那是偽造。而這次,僅憑著這個笏板,他也許并不真心相信我的推薦。我突然感到后悔,為自己的草率。假若他把我當成了一個騙子怎么辦?
他說話了。他說,事關重大,我需要核實一下。你能否讓我們見一見那孩子——那個你說的,皇孫?
我說當然,我明天就把他帶來。我說他長得非常像孝元皇帝,也就是他的祖父。你一看就明白了。
他說當然,孝元皇帝是我的姑父,我也曾見過的。
安靜。他仿佛進入了沉思。我也安靜地等待著。突然我聽到了一聲抽泣。我驚訝地發現他在抹去眼角的淚水。他淚如雨下。他說,真是老天不負我啊!孝成帝駕崩而無后,舉國無措的樣子至今歷歷在目,哪知道他真的留有后人!就憑你這個消息,我王莽就該深深地感謝你了!你是漢室的恩人啊!
說著,他滿臉淚痕地站起身,對我深深一拜,并跪下了。
我趕緊口稱不敢當,也站起,跪在地上。我們就那樣痛哭著抱成一團。之后他平靜了,親切地把我扶起來。他的手堅硬而粗糲,濕乎乎地帶著汗水。我能感覺到他的激動。確實,就是因為成帝無后,才找了定陶王即位,就因為定陶王的嫉妒,才免去了他王莽大司馬的職務,讓他賦閑在家整整六年。從血緣上講,王莽是成帝的表弟,而皇孫是成帝的親子,也就是說,皇孫是王莽的表侄,他的親人。想到這里我便能理解他激動的心情。我說,我只是做了一個臣子應該做的,現在當務之急是請他入宮——你一見他,就會明白,他是真的。你明天就知道了。
他說,不,我不要等到明天。你把地址告訴我,我馬上派人去接。我要見他。現在,馬上,立刻。
我在片刻之間出現了猶豫。現在想來,那一定是我的直覺在提醒我。可惜,我也只是猶豫了片刻。看著他那誠懇急切的哭紅了的眼睛,我說出了皇孫的地址,并提出,我這就回去接他。
不用不用,你就等在這里,你是我的前輩,豈有你親自勞頓之理?我馬上出去安排。他熱情可掬地說。把我按在榻上,命眾侍女給我上茶,并匆匆走了出去。
一個侍女端來了茶水,我一邊喝,一邊聽著。外面很安靜,他一定走遠了。之后我聽見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從我窗外的什么地方響起,有什么人在遠處喊著,準備車馬。我能想象他們的激動,我更想站起來去看看他們究竟在干什么,但不知怎么,一陣突如其來的睡意攫住了我,我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黑。我發現我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周圍拉著厚厚的帷幕,一時間我竟然想不起我身在何處。我起身走了出去,發現這是在宮廷外面的一間小耳房里,不遠處就是未央宮巍峨的宮殿,而長長的階梯上方,未央宮的大殿一片漆黑,已然關閉。我終于想起白天發生的一切,我心想,皇孫肯定已經被接進宮了,而自己因著瞌睡竟然錯過了這一幕。大司馬王莽必定是為著讓我好好休息而不忍心叫醒我,派人把我送到了這個所在。我起身便朝未央宮大門走去,一個御林軍持戟擋住了我。我說我要見大司馬王莽,是他讓我等在宮中的,因為他已經派人去接一個人,一個很重要的人了。但那御林軍冷笑著說,大司馬一早便到下面州縣巡視去了,不可能見過我,因此,我一定是在胡言亂語。
盡管我竭力分辯,還是被擋在了宮外。開始我還奮力喊叫,想用自己的喊聲引來注意,我甚至提到了衛尉王某的名字,但他們說從未有過王某這個人。看著越來越多衛士提著刀劍前來,以及他們那冷漠的眼神,一陣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我想到了上官的叮嚀。我退后,趁著他們還沒有抓住我,轉身逃走。
我奔跑在黑暗的街道上。我住在郊外,離未央宮有十里之遙,我在一家客店借了一輛馬車,飛快地朝家里奔去。馬蹄嘚嘚,夜風吹拂著我的臉,我汗流浹背,我還是嫌馬車跑得不快,催車夫快馬加鞭。
馬車在我的宅院外停住了。謝天謝地,房屋一切完好,安安靜靜,一派祥和,沒有變成殘垣斷壁,也沒有著火,更沒有士兵闖入或占領的跡象。我飛奔進入院子。
院子靜悄悄的。白天盛開的紫色菊花正在黑暗中靜靜匍匐著。池塘里的青蛙在長長短短、高高低低地鳴叫。我看到了屋里點燃的那盞燈。昏黃溫暖的一團,亮在窗欞里面。那是皇孫房間里的燈,想必他還沒有睡,還在房間中畫著畫。我松了一口氣。這么說他們還沒有來接他。是不是我把地址說錯了?或者,他們來接他,而他拒絕了?又或者,他們請他入宮,而他雖然同意,但卻等著我,要向我告別?甚至,更或者,白天經歷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以為自己去了宮中,但其實并沒有去?總之一切皆有可能。大司馬王莽是個通情理的人,也許我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
我就這樣推開了門。我推開門,看見那孩子正趴在案子前,像睡著了,手中還拿著筆。我輕輕走了過去。我在思忖著,該如何叫醒他詢問白天發生的事情。畢竟,白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走到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突然覺得不對勁,站住了。
他的眼睛大睜著,盯著案子上的畫布。那是一朵菊花。但確切說那不是菊花,而是一大片凝固的血滴組成的圖案。一滴滴血,殷紅著,散漫著,凝固了,組成一片比菊花更大的花的圖案。他就這樣坐在他的菊花圖案前。而他的眼睛,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的嘴,都掛著血滴,那些曾經奔涌而出的血已經冰冷,凝固。
幾個早已埋伏在某處的宮廷衛士從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他們來自宮廷,我知道。我是從他們那嫻熟的手法和身上散發出的熏香味道知道他們的來歷的。他們按住我,用那種宮廷特制的小刀,飛快地,莊重地,帶著一種儀式感,割斷了我的喉嚨。在最后的蒙眬中,我看見那年輕人,那個叫皇孫的年輕人,滿是悲哀地望著我。
7
現在我四處流浪,吟唱著一個關于皇孫的歌謠。和當年的上官一樣,我白發蒼蒼,落拓而骯臟,我的聲音嘶啞,帶著血跡。
一個兩歲的幼兒被選中,繼承了因平帝死亡而空出來的王位,這便是孺子嬰。三年之后,王莽廢黜孺子嬰,正式即皇帝位,建國號為新朝,這是你今天知道的事情。
幾千年來,我四處流浪,四處講述,卻無人理睬。因為沒人能聽懂我這個亡靈講述的故事,一個生命短暫倏忽的年輕人的故事,皇孫的故事。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