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環紅

優等生游學歸來厭學了
在上海某初級中學的心理輔導室,一名叫張欣然(化名)的初三男生前來尋求幫助,這讓負責學生心理健康工作的金老師倍感吃驚。
張欣然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別人家的孩子”。他不但學習成績好,而且口才好,一直是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鋼琴十級、跆拳道綠段、市古詩文大賽獲過獎、參加過馬拉松長跑比賽……這些成績都說明他是一個有毅力、能吃苦、內心強大的孩子。父母是高級知識分子,有很多親戚在國外工作,張欣然擁有很多他人無法企及的資源。
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學生,怎么會厭學呢?這要從他去年暑假的游學經歷說起。
去年暑假,張欣然的父母給他報了一個英國游學團。交納高額游學費用后,導游帶著一群孩子與一些望子成龍的家長一起飛往英國。在那里,大家住在接待家庭中,除參觀名勝古跡之外,活動的重點部分是前往牛津、劍橋等學府參觀,并與當地學生進行聯誼。
包括張欣然在內的許多孩子,都認為此行獲益匪淺。大家開闊了眼界,提高了英語口語水平,立志長大后要到世界頂尖學府來學習。
回國后,張欣然認真學習,按部就班地生活。然而,當初同去英國游學的好友、同班同學宋嘉(化名)卻很快被父母送去美國讀書了。緊接著,張欣然的堂哥成功申請美國的康奈爾大學。從手機里看到好友和堂哥在國外的生活,張欣然非常羨慕。當人家“秀”西方教育方式的活潑有趣時,張欣然不由得拿別人的精彩與自己的枯燥課堂生活以及愈來愈近的中考壓力相對比,失落感油然而生。
學期結束,張欣然的考試成績嚴重退步。父母非常焦慮,生怕他無法考入復旦附中、上海中學等著名高中,便給他請了各科家教,勸他暫時放棄鋼琴、跆拳道和長跑。
張欣然是父母眼中的“乖乖仔”,對父母的安排一概接受。他曾表達自己想出國的念頭,父母卻態度堅決地反對:“你讀大學之后自己申請獎學金出國!絕不能存在僥幸心理,以出國來逃避學習壓力!”
如上的眾多因素,讓張欣然心情抑郁。他開始失眠,昏昏欲睡,成績下滑,越來越厭學。很多次,在他最不喜歡的化學課堂上,他“聞到”了二氧化硫的氣味,難受得要跑到洗手間去嘔吐。當身邊的同學說并沒有惡臭,問他是不是產生了幻覺時,他倍感惶恐,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病了、瘋了。
這種“氣味幻覺”,成了壓倒張欣然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原本積極陽光的內心,突然被惶恐與不安占據了。
由于張欣然所在的學校向來重視對學生的心理教育,又配備了專業的心理老師和咨詢工作室,所以張欣然經慎重考慮之后,主動前來尋求幫助。
接待他的金老師在詳細了解情況后,為他制訂了“咨詢療程”,也與他的父母進行了深入溝通。
他陷入非理性的窮思竭慮中
一番溝通后,金老師發現,張欣然存在著某些強迫性的思維方式,陷入了一種非理性的窮思竭慮之中,不去面對與當前學習有關的具體困難,而是希望脫離現實去解決某個抽象的問題,并且不斷地追問老師和家長“解決問題的可行性”,在得不到答案的情況下情緒愈加低落。
在一次輔導性談話中金老師讓張欣然說說,是什么問題在困擾他。張欣然說:“我沒辦法把上學與求知結合起來。上學所學的東西是很局限的,而知識是無窮無盡的。我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在學校里呢?我寧可在家里學我想學的東西。”
金老師讓他舉個例子,講一講上學和求知的區別,問他上學的時候會遇到什么困難。張欣然卻答非所問地說:“學到真正的知識才是我的目的,上學不是我的目的。”金老師嘗試引導他具體地談一談他在學習中遇到的困難,但張欣然始終重復上面的說法,金老師于是試著從其他角度切入,便問:“你幾歲上學的?”
張欣然答:“7歲。”
金老師問:“上學與求知之間的矛盾是什么時候開始困擾你的?”
張欣然答:“小學五年級。我一直是個成績很好的學生,老師讓我做的我都會做,我也喜歡上學。那時候,老師讓回家把生字抄5遍,我就乖乖抄5遍;讓把錯題抄3遍,我就抄3遍,就像機器人一樣。五年級的時候,我漸漸發現把生字抄5遍沒什么意義。可不抄那么多遍我就不算好學生,就達不到老師的要求。抄5遍的話我又在浪費時間,做無意義的事情。”
金老師以同理心說:“你心里感到很掙扎,你很想做好學生,但是你做不到;你想放棄做好學生,可又不甘心。是這樣嗎?”
張欣然答:“是的。我真難受。”
金老師追問:“你想一想到底是什么讓你痛苦?”
張欣然說:“就是‘上學,要求我這樣做那樣做……我達不到要求就難受。”
金老師發現張欣然所說的“上學”,不是“在學校里”,而是學校、老師、紀律等給他的“規定”,如果他達不到所有的規定,他就非常不適應,甚至傾向于放棄。
于是金老師說:“我們現在不說學校、老師要求你如何,就說真正決定你人生的是不是‘老師的要求呢?”他試圖引導張欣然不把責任推給老師和學校。
張欣然卻反問:“你的話是什么意思?”
金老師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付出努力,目的不是為了符合老師和學校的要求,而是為了獲得知識。”
張欣然卻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不上學,是這樣嗎?”很明顯,他試圖從金老師的話中尋找到證據,好讓金老師支持他不上學的決定。這樣他就可以把放棄上學的責任推到金老師身上。
金老師說:“是否上學由你自己決定。”言外之意,我不是這個意思。張欣然立即說:“你剛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金老師不想與張欣然爭論,只是澄清自己的觀點:“我只是希望你把學習目的與現階段學校和老師對你的要求區別開來,不要混淆。”
張欣然頹然道:“我天天活在矛盾中。我這么失敗,生活被完全攪亂了……”
金老師發現張欣然又繞回到了剛才的話題,便試著把他拉回現實,于是說:“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什么把你的生活攪亂了?下次談話的時候請你告訴我。”
幫他尋找一個情緒出口
心理健康的人在感到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差距時,會運用想象力和邏輯思維,使自己知道此刻的感受。然后,他會運用技巧和理性,決定哪種行為是最恰當的,哪種行為是需要“埋葬在想象的地洞”中的。這個“地洞”,說白了,就是一個“情緒的出口”。
如何幫助張欣然“挖洞”來釋放壓力,從而避免他陷入“非理性的窮思竭慮”中呢?
金老師要幫助張欣然學會談論自己的無助感。對于一個優等生來說,承認自己的無力、無助、失敗,并非易事。
如果孩子可以將感受表達出來,并且學會預估可能遇到的困難場景,那么他就成功了一半。
金老師想用“虛擬游戲”的方法幫助張欣然描述自己負面的感受,為此他帶張欣然臆想出一幅圖畫——在一場馬拉松比賽中,張欣然遙遙領先。然而,他在接近終點時摔倒了,怎么爬都爬不起來,眼睜睜地看著所有的選手沖向終點。然后金老師問:“你有什么感覺?”張欣然答:“很害怕。”
金老師接著問:“為什么?”
張欣然說:“每個人都會嘲笑我。大家會覺得我太差勁了。”
金老師又問:“太差勁有什么錯呢?”
張欣然小聲說:“每個人都覺得你是失敗者,這就是錯。”
然后,金老師幫助張欣然宣泄出內心的絕望感,從而達到釋放壓力的目的。這種訓練可以幫助張欣然在游戲中將“感受”提升到“觀念”的高度,并且構建起連接“情緒”和“語言”之間的橋梁——用語言把不良情緒表達出來。張欣然學會了在腦海中以圖畫的形式勾畫出自己的感受,然后逐漸變得理性。
比如同樣是因為功課多而帶來的無助感,當張欣然能夠說出“我受不了了!我需要好好安靜一下”來表達自己的無助感時,他就避免了去不斷思考“我為什么要上學?我能不能不上學?”之類的問題。
他學會用圖畫和語言來描述自己的無力感,老師就可以引導他繼續去想:“我到底為什么絕望成這個樣子?我要做個深呼吸。”
其實,所謂的“挖地洞”,并非給張欣然提供一個發泄情緒的速成辦法,而是提供給他認知問題的多種角度。經過引導,張欣然漸漸愿意思考并探索自己的感受和動機,并尋找其他的梳理方式,而不是僅僅停留在冥想的層面。
另一個方面來看,張欣然總把責任推卸到“上學”上,其實是一種逃避。張欣然反復詢問“我是不是可以不上學”,是一種強迫性思維:他不斷思考一個問題,不斷地想找到答案,可任何答案又都不會令他放心,于是他始終處于焦慮中。張欣然堅持認為“上學”與“求知”是沖突的,假如他愿意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痛苦自然就會消失。
所以,在輔導中金老師沒有與他爭辯,而是逐步釋放他的壓力,鼓勵他做出決定,教會他正確歸因的思維技巧。
金老師同時輔導了張欣然的父母,讓他們不要表現出過分的緊張與焦慮,始終用接納和關愛來配合他的工作,給孩子一定的空間,在家教中通過言傳身教,讓孩子掌握歸因的技巧。
一般來說,如果孩子將成功歸因于自己可以控制的因素,如自己的能力和努力等,則會積極地去爭取成功;若歸因于不可控制的因素,如任務難易、運氣好壞等,則不會產生太大的動力。將失敗歸因于可控因素,會繼續努力;將失敗歸因于不可控因素,則會感到無望無助,會輕言放棄。
在金老師的指導下,張欣然的父母幫助兒子分析并正視每件事情的原因,讓他不要把自己的糟糕情緒歸因于不可控因素,并因此發脾氣、自暴自棄或鉆牛角尖。
比如“因為背不出英語課文而被老師罰站”“因為臉上的雀斑而被嘲笑”“因為弄臟同桌書包而被人家指責”等小問題,家長要一項項耐心地歸因,張欣然會發現自己從前因為這些事情而抱怨自己無法出國真的十分荒謬。
同理可證:“眼前的學習困難”與“中國的教育體制”并不是因果關系。將其歸咎于自己身處中國、學校管理太嚴、老師過于死板等原因,都是非常偏激的歸因方式。
在持續的心理輔導與父母的積極配合下,張欣然漸漸意識到,當下學習的成功和失敗都源于可控因素,他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和眼下的成績。他漸漸走出了厭學思維的怪圈,不再糾結于“上學與求知的關系”這類荒誕的問題,也不再將一切問題歸咎于“身處國內”這一外在因素。注意力被引導到了當下每一天的功課與進步上來,張欣然正一點點往正常的軌道不斷靠近。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