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厥云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山 東 濟南 250014)
論《小夜曲》中浮世藝術家的創傷記憶
李厥云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山 東 濟南 250014)
作為移民作家,石黑一雄深受雙重身份認同和文化傳統的影響并將國際性寫作實踐融入小說人物的一顰一笑與舉手投足,探討多元文化身份遭遇的困境和愿景。《小夜曲》將故事的背景置于不同文化的糾結與融合中展現了國際化身份構建的可能性,將主人公的創傷記憶引入他者化的自我身份構建過程。本文探索了創傷敘事和流散身份之間的關系,強調構建社會和文化認同對漂泊異鄉的人群的重要影響,而身份認同的創傷則賦予他們堅忍的藝術追求并借此尋求情感慰藉和補償。
石黑一雄;身份認同;小夜曲;創傷記憶
石黑一雄在多部作品中探討了藝術家的身份構建和創傷記憶,而諸如小說《浮世畫家》和《不可安慰的人》則審視了藝術對維系和促進文化共同體認同度的可行性。小說集《小夜曲》中卡夫卡式的藝術家被迫漂泊于不同城市和國家之間,堅守著人性尊嚴抑或是屈從于世俗名利而心猶不甘,直至絕望擊垮人生理想與青春激情,最終無奈地舔舐流散身份和記憶創傷銘刻下的傷痕。主人公遭受的身份焦慮最終促使他們將多元文化身份認同的可變性視為民族主義的新幻象,“渴望借助藝術的魅力為流浪和漂泊的人們建造起他們自己的當代‘想像的家園’(拉什迪語)”[1]。
伴隨復調性的音樂旅程,讀者見證了音樂夢想家、流浪歌手和過氣歌星等流散藝術家的虛構式傳記和作者的自我創傷敘事。石黑一雄采用典型的國際性寫作手法將情節置于飄泊不定的背景中,為《小夜曲》植入了不同文化與觀念之間疏離和融合的可能性,而針對個人和民族身份的焦慮則成為本小說集創作的精神補償和創傷記憶的自白。作者自幼隨同父母移居英國,而短暫的逗留卻變成日夜思歸的永久移民,創作便成為了飽受記憶創傷之苦的作家尋找并感受故國情愿和天倫之樂的唯一途徑。石黑一雄深受20世紀60年代青年反叛文化影響,曾懷揣創作歌手之夢搭車游歷美國和加拿大西海岸,“渴望成搖滾歌星,而我內心卻是喜歡演奏音樂,這就是我所描寫藝術家的部分初衷”[2]。作者的自我經歷演變為小說集中在意大利流浪漂泊的吉普賽歌手,而懷揣音樂迷夢的悲劇人物如托尼、雷蒙德和史蒂夫等則變身為海明威式的英雄并決絕地拒斥著世俗煩惱和民族偏見。
傳統文化和民族偏見激發了流散藝術家對文化身份多元性的質疑,掩飾了作者在文本中流露的身份建構的復調性和對話意愿。作為“傷心情歌手”和“大提琴手”的敘述者,雅內克發現“今日的知己明日將變成失去聯絡的陌路人,分散在歐洲各地”[3],而音樂家蒂洛和托尼則希望通過解決棘手的身份困境以期構建作者文化身份的反身性。作為多元文化的衍生品,人類身份的雜交性塑造了屢遭詰難的個體身份意識,而伴隨著地區化和倫理性的涵義,強烈的意識和文化沖突仍控制著人類的傲慢與偏見。比如歌手雅內克不得不面對當地民族主義者的拒斥和非難,而本地居民比如船夫維托里奧更喜歡傳統或者追憶往昔,希望籍此存續他們那正在分崩離析的傳統。為尋求自我價值和身份歸宿,藝術家們情愿忍受令人窒息和荒唐可笑的生存狀態,而托尼的情歌則成為雅內克和母親在波蘭集權統治下唯一的寄托和慰藉并象征托尼婚姻終結的詠嘆調。
身份的抉擇不僅包含自我的潛意識,還要依托代表超我的民族和社會文化等意識形態。然而,不同民族意識的并置象征著文化差異或者社會意識形態雜交化的新癥候,而這得益于后現代社會國際化思潮的勃
興和移民潮的不斷涌現。盡管雅內克等人堅信音樂的魅力必將超越民族文化的界限,但他們的藝術信念卻招致民族極端主義者維托里奧的敵意,“像我這種外地人,成天敲詐游客,弄臟河水,總之就是破壞了這座該死的城市。哪天遇上他心情不好,他會說我們是強盜——甚至是強奸犯”[4]。面對著漂泊無依的身份之困,諸如雅內克之類的藝術家選擇堅守人性尊嚴并宣稱藝術創造力將為實現人類理想的生存狀態而恪盡綿薄之力。正如托尼對雅內克的勸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群需要摒棄自我中心主義的偏見,而不同思維方式的碰撞導致的并非彼此的妥協和諒解,卻是民族偏見和情感疏離。為了撫慰雅內克的孤寂和失落,托尼承認聊以自慰的自己對粉絲的了解和互動也僅限于當地的風俗習性并籍此改變他們曾熟悉的文化身份。雖然托尼和雅內克曾經嘗試消弭音樂的圣潔性和現實的庸俗化之間的鴻溝,而托尼的半心半意卻擊碎了由藝術構建的自我身份認同的幻象和人類夢想的最后庇護所。拉什迪曾在《她腳下的大地》中稱,“我們為什么要關注歌手……歌曲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值得向往的世界,展示了他們的或然狀態,如果我們無愧于這個世界的話”[5]。
敘述者童年階段父母關懷或家庭親情的缺失損害了他們對故土文化共同體的依存度,進而摧毀了人際交往中自我身份建構的可能性,無奈地轉向虛假的藝術幻想以期補償現實生活的落魄。藝術與現實的妥協并未導致民族偏見的退縮,卻招致個體身份認同的困惑,“宿命論轉變為世俗的延續性,偶然性變得有意義……民族主義的魔力將沖突轉變為了人類命運”[6],而身份的自由只能訴諸于社會現實和文化傳統的共同努力,而這卻被意識形態和生存環境深深地禁錮和閹割。盡管情愫仍存,托尼終究選擇屈從于人生的喧嘩與騷動而結束自己的婚姻,而作為妻子的琳迪也決定放棄對愛人和婚姻的守護,及時抽身而退。鑒于后現代思維形態的碎片化和膚淺性,這對夫婦象征為了身份訴求而構建的不同文化意識的矛盾體,卻受制于并影響了家庭背景﹑工作﹑娛樂方式﹑文學偏好和政治立場等文化差異而遭受壓抑的事實。
作為社會的局外人,小說集敘述者承受著緣于記憶和身份的焦慮并將希望寄托于藝術家的理想愿景,成為塑造流散身份的紐帶和文化指涉的符碼。弗洛伊德認為,創傷主體不能針對記憶創傷做出合理的回應,甚至未能意識到或者選擇遺忘了它的存在。而如何將零散﹑破碎的創傷記憶轉變為正常記憶則成為應對創傷的關鍵,這意味著主體應該超越以閃回和噩夢形式不斷反復的“抑郁”而轉入“哀悼”和適應過程,“分辨現在和過去,可以回憶當時發生的某些事而意識到自己活在當下并能迎接未來”[7]。敘述者過去和故國情緣變為浮世斷腸人無法擺脫的記憶傷痛,逃離或是斬斷過往情思是他們獲得精神救贖的末路窮途,殘存的唯有暫時躲進虛妄的藝術空間尋覓解壓和療傷之途。
面對多重文化的認同困境,流散身份代表著后現代社會的文化雜交趨勢,成為人們早已習以為常的國際化符號,指涉了身份的雜交性并籍由模糊性和矛盾性動搖了主流意識的話語霸權。巡回教師雷蒙德深受多元文化的影響并開始以新的視角質疑自我的身份歸宿,逐漸認可了他與主流意識的妥協和對自我身份建構的絕望之情。處于文化疏離狀態之下的雷蒙德總是感覺失落和無助,導致他最終絕望地幻想著如何與故國保持聯系,殘留下一副喪失靈魂的軀殼。隨著少數族裔對多元文化認同的追尋,歐洲中心主義抑或是東方主義將不再成為想像中的針對他者的霸權式指涉,而是針對希望自我定義的人們創建雜交性身份的過程。身份意識的遷移和轉換開啟了消弭文化隔閡的新可能性,反駁了“孤立于經驗之外的遷移和幻滅過程。逐漸地,‘民族’文化將從少數族裔被剝奪者的視角得以建構”[8],被迫選擇與本土文化疏離的姿態以求建造他們“想像的家園”。通過備受漂泊之苦的流浪者形象,石黑一雄在此流露出文化悲觀主義和何處得以安身立命的哀嘆,以及后現代社會中人類的生存困惑和絕望。文化身份從未轉變為理想化的“第三空間”,卻因這一狂歡式的雜交性過程激發了希望,并支撐他們在孤獨的異國他鄉艱難度日。
赫爾曼指出,主體只有經歷創傷性夢魘和抑郁過程才能重塑記憶敘事并與外界建立正常的人際交往關系,而憂郁主體逐漸接受摯愛客體的消亡事實并因生命力比多在哀悼中逐漸消耗而克服心理創傷。[9]敘述者遭受的記憶創傷強化了漂泊流浪的天涯之路和衷腸寸斷的困境,反襯出身份認同之路的辛酸。小說中人物無不在不同程度上忍受絕望的情緒,比如工作一塌糊涂、婚姻危機、友情疏離等將他們推向崩潰的邊緣,影射他們面對主流的民族意識和文化侵蝕而不得不堅守邊緣化和無根性的社會身份。雷蒙德和艾米莉也依靠傷心情歌來逃避世俗文化中的喧囂,卻因他們滑稽鬧劇式的行為舉止為日常生活的煩惱披上了一層悲喜劇色彩。正如雷蒙德的回憶,他自畢業后選擇成為一名巡回教師,享受著這種漂泊的生活常態,“在意大利、葡萄牙,還有西班牙這里待了好幾年,而查理……是整天飛來飛去的人—得克薩斯、東京、紐約—參加
一個個高端會議……感覺自己是一個遍布全球的巨大網絡的一部分”[10]。盡管敘述者都曾盡力度過艱難的創傷展演期并積極地應對療傷以期重建自我,遭受不同際遇的國際性人物透漏出他們跨民族、世界性和后殖民文化語境,呈現給讀者一種主體消解和愿景迷茫的流散圖,而人們不得不置身其中﹑踟躕而行,嘗試著哀悼和回憶曾經的心理創傷以求解脫。
家庭關愛的缺失和故土文化的割舍將他們置于渾渾噩噩的生存狀態中,漂泊的流散身份成為擺脫痛苦的唯一念想,而這也許源于石黑一雄童年時期背井離鄉的心理創傷和精神補償機制。敘述者雖堅信在倫敦藝術生涯的美好前景,但姐姐姐夫卻鄙視他的藝術創作并視之為尋常謀生手段和勤雜工種,繼而將瑞士藝術家夫婦視為“德國佬”,流露出族裔潛意識深處對他們外貌特征和言行的蔑視和東方主義偏見。瑞士夫婦曾接受無數荒唐而苛刻的要求表演二重奏,滿歐洲跑并籍此幻想著他們對音樂之夢,而追尋藝術理想和民歌傳統使其忽視了個人和家庭的幸福并招致父子反目和誤解叢生。他們重塑社會身份的過程將現在對家庭的情感轉變為幻象,反映了作者自身對日本或者英國身份認同的艱難抉擇。現實留給他們的只剩感傷的樂曲寄托并籍此撫慰他們受傷的靈魂,促使他們追憶往昔再現過去和現在的聯系并視之為文化身份構建的“第三空間”,籍此創傷“言說”重塑親友和社群的依附關系和文化共同體并重塑自我的身份和價值。
創傷主體面對人生的殘酷和悲傷,渴望友誼﹑愛情和親情溫暖,嘗試重建自我價值并接受創傷者的身份,而創傷記憶由此轉為正常的敘事記憶,并經由創傷展演和回憶手法以期達到治愈精神創傷的效果。很多創傷主體長時間同時生活于創傷世界和正常世界之中,而這種精神分裂的雙重性“是一種平行結構。他無需同步化就能從一個世界轉為另一個世界,因為他所表現的本就不是歷時性而是共時性”[11]。史蒂夫變身為幼稚的藝術家并渴望通過克服對整容的厭惡而贏得妻子的回心轉意和事業的成功,而琳迪深陷于和前夫愛情的記憶碎片而訴諸傷心情歌尋求慰藉。作為樂壇新手,蒂博爾仰慕埃洛伊絲對藝術的使命感,將為缺乏藝術品位的大眾演奏視為對藝術天才的褻瀆,最終卻選擇遺忘過去獲得片刻的安慰。石黑一雄通過構建文本的雙重復調空間呈現主人公應對心理創傷的康復歷程,并以中年藝術家身份反思和指引青年時代的夢想,“展演”無以言表的“憂郁”并最終達到了對真相的“頓悟”。小說主人公身份的飄忽和迷失導致了人性的沉淪和扭曲,并通過記憶拼貼畫感受作者曾經的音樂夢想和遭受的身份迷茫,而他們身份建構過程的無奈之舉也映射了藝術世界的幻滅性,反映出文化認同意識被剝離后的個人生存之痛和國家身份的瓦解。
石黑一雄基于自身身份認同的矛盾性描述了失落、創傷、漂泊、失敗和回憶的主題,并籍此描摹了自身所代表的社會局外人或邊緣人的創傷群體像。小說集人物的關聯度和情節的相似性通過敘述者不可靠的回憶性手法呈現,使故事主體在不同的人生階段經歷相似的命運悲劇,補償作者期待的身份遷移性和心理創傷。而作為不同人生經歷和年齡階段的流浪藝術家,他們擁有相似的人生追求,將人生的夢想不可理喻地寄托于傷心情歌以尋求慰藉并期待擺脫令他牢騷滿腹的創傷記憶。如同作者對音樂的執著,小說的主人公堅守他們那縹緲的理想,漂泊流浪并默然等待著最后的精神救贖,驗證了當代漂泊異鄉的人群對身份歸屬或文化認同的焦灼心態。
[1]Wormald,M.“Kazuo Ishiguro and the Work of Art: Reading Distances”,in Richard J.Lane,Rod Mengham and Philip Tew(ed.)Contemporary British Fiction,Cambridge: Polity Press,2003:226.
[2]Shaffer,B.W.and C.F.Wong(eds).Conversations with Kazuo Ishiguro, Jackson,MS: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2008:18.
[3][4][10]Ishiguro,K.Nocturnes: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New York:Vintage,2009.
[5]Rushdie,S.The Ground Beneath Her Feet,London: Jonathan Cape,1999:19-20.
[6]Anderson,B.Imagined Communities,London:Verso, 1991:11.
[7]LaCapra,D.Writing History,Writing Trama,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P,200122.
[8]Bhabha,H.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Routledge, 1994:5-6.
[9]Herman,J.Trauma and Recovery,New York:Basic Books, 1992187.
[11]Langer,L.Holocaust Testimonies:the Ruins of Memory,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1:95.
(責任編輯:郭偉宏)
本文為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研究項目“網絡環境下大學英語課堂教學的探索研究”(課題編號:14CWXJ51)的階段性成果之一,并得到山東省高等學校青年骨干教師國內訪問學者項目經費資助。
I561.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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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7416(2016)05—0109—03
2016-06-17
李厥云(1979-),男,山東濟南人,文學碩士,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