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約翰·W.坎貝爾,這個名字是科幻史上的傳奇:科幻發展的策劃者與推動者,大師級別的編輯,同時也是了不起的作家。他所創作的《怪形》被譽為科幻史上最優秀的中篇小說之一。這部作品被多次改編:電影、電視,甚至小說,比如《譯文版》2012.7刊載的同名小說。其創意更是啟發了科幻、驚悚、神秘等創作類別的一代又一代作家。
一
各種類型的惡臭彌漫在這個被冰雪覆蓋的南極站艙室里:人的汗臭,融化的海豹油脂發出的濃重魚油臭,發霉的動物毛皮浸透了雪水和汗水,散發著藥膏味,還有油脂燒焦的刺鼻味,以及狗身上的氣味(這味道還能忍受)。這些臭味在空中彌漫,隨著時間流逝,漸漸混在了一起。
久久不散的機油味與工作服和皮外套的氣味混在一起。然而,除了人、狗、機器和食物的惡臭之外,還有另一種奇怪的、讓人心神不寧的臭味。只需輕輕一聞,就知道這種氣味本不屬于這個艙室:這是一種屬于生命體的特有氣味,來自桌上被電線和防水油布包裹起來的龐然大物。刺眼的燈光下,水從中慢慢滲出來,滴在下方陰濕的厚木板上。
科考隊里的生物學家布萊爾是一個禿頂的小個子,腦袋上滑稽地長著一圈灰白短硬的頭發。此時,他正緊張地扯開桌上的包裹物,看了一眼防水帆布下面清澈的黑冰,然后又手忙腳亂地重新蓋住。低矮的天花板上垂下一排邋遢的灰色內褲。他抑制著激動的心情,小動作不斷。
科考隊隊長蓋瑞隨手撥開內衣松垮垮的褲腿,走向會議桌。他掃視了一圈魚貫而入的人群,隨后點了點頭,挺直了高大而僵硬的身軀:“三十七人,都到齊了。”他的聲音低沉,但透出一股隊長特有的威嚴。這威嚴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來自隊長這個身份。
“你們都知道第二期南極考察的那個發現吧。我已經同副隊長麥克雷迪、諾里斯、布萊爾和庫柏醫生談過了,但我們之間有分歧。這是整個科考隊的共同發現,所以最終決定得由全體隊員共同商量。
“我讓麥克雷迪給大家詳細講一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因為大家都在忙自己手頭的事,對其他人的活動不是很清楚。麥克雷迪,你來說吧。”
麥克雷迪從會議桌后面走上前來。他足有六英尺四英寸高,像一尊從遠古神話中走出來的高大的青銅塑像。他走近會議桌,停住腳步,抬頭看看低矮的房梁,挺直了身子。他穿著一間布料粗糙的橘黃色風衣,顏色十分突兀,但與他的大塊頭還算匹配。南極荒原上狂風呼嘯,即使頭頂有足足四英尺的隔離層,刺骨的寒冷還是鉆了進來,給麥克雷迪本就冷峻的面龐結上了一層冰霜。他渾身都是青銅色:青銅色的絡腮胡、青銅色的濃密頭發、還有一雙肌肉緊繃的粗糙的青銅色大手,連眼睛也是青銅色的,在深陷的眼窩和濃密的眉毛下炯炯有神。他把手放在桌子上,一會兒握緊,一會兒又松開。
他那輪廓分明的臉部線條顯示出飽經滄桑的忍耐力,聲音低沉,語氣柔和:“諾里斯和布萊爾都認為,我們發現的這個生物不是地球上的。諾里斯擔心有危險,布萊爾則認為沒什么大礙。
“我說說這東西是怎么發現的吧。根據我們來這里之前掌握的資料,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恰好是南磁極的上方。你們都知道,處在這個位置的指南針會指向下方。而更加精密的儀器,特別是專門為這次磁極科考行動設計出來的,探測到了某種次級偏弱的磁力影響,來自距這里八十英里的西南方。
“第二期南極考察隊決定調查這種奇怪的磁力現象,具體的細節就不贅言了。我們最終找到了磁力來源,但并非如諾里斯預料那樣,來自巨型隕石或者磁鐵山。當然了,鐵礦石具有磁性,鐵的磁性更強,而某些特殊類型的鋼的磁性比鐵還要強。我們發現的這個次級磁極很小,卻違反常理地釋放出強大的磁效應。人類已知的磁性材料中還找不到磁性如此之強的。從冰層穿透效應來看,它應該位于冰川下面一百英尺以內。
“你們應該都知道這里的地質結構吧。據凡·沃說,這里是一片寬廣的高原,從第二科考站向正南方綿延一百五十英里。他沒有時間也沒有足夠的燃料駕駛飛機飛得更遠,但可以看到,高原依然在向南延伸。那個磁極就埋在那里。那兒有一段覆蓋著冰層的山脊,堅硬的花崗巖山體擋住了從更南邊延伸過來的冰川的侵蝕。
“正南方四百英里以外就是南極高原了。你們總是問我為什么在刮風的天氣,這兒反而比較暖和。這一點大家一定都有親身感受。原因是這樣:在零下七十度的環境中,只要刮風,風與地表、大雪、冰面的摩擦就會導致溫度上升,甚至空氣本身的摩擦都會造成這種后果。而在零下五十度的環境中,只要風速超過每小時五英里,同樣會引起溫度上升。
“我們來到那片被冰雪覆蓋的山脊邊緣,在地表的藍色冰層中挖出一個營地,躲過地面的大風。那段時間,平均風速達到了每小時四十五英里,在四十一到四十八英里之間波動;平均溫度是零下六十三度,最低達到零下六十八度,最高則有零下六十度。這在氣象學上是不可能的,但這種天氣持續了整整十二天。
“南極高原凝凍的空氣從海拔1.8萬英尺的南方高原順著山口刮下來,穿過冰川,呼嘯著刮向北方。風一定是通過了一個漏斗狀的山脈,這才形成這樣的軌跡。接著又吹過綿延四百英里的山脈,來到我們發現次磁極的那個光禿禿的高原。再往北三百五十英里就是極地海洋了。
“從兩千萬年前南極洲結冰的時候起,我們所說的那個東西就凍在這里。從那時起到現在,從未解凍。
“經過我們的調查、思考和推測,我們認為當時發生了以下情況。
“一艘來自太空的飛船墜落在了南極。我們看見了它,封凍在藍色的冰層下。形狀像潛水艇,只不過沒有瞭望塔。船身長二百八十英尺,最寬處的直徑為四十五英尺。
“凡·沃,你說什么?太空?別急,稍后我會詳細解釋。”麥克雷迪語氣平穩,繼續說道。
“飛船借助某種人類還未發現的動力穿越星空。可能當時出現了什么故障吧,地球磁場擾亂了飛船的正常飛行。當時,飛船飛到此處以南某個地方,突然失控,在磁極上空打著轉。即使是現在,那里還是一片蠻荒之地,可想而知,那時的南極剛處于冰凍狀態,氣候肯定比現在還要惡劣一千倍:狂風不斷,大雪紛飛,自南極大陸結冰之日起就沒有消停過。旋風裹挾著大雪,擊打著如今被冰層掩埋的山脈,給它蓋上一層白色毛毯。
“飛船迎頭撞上堅硬的花崗巖,摔壞了。這次事故并沒有讓所有的船員斃命,但飛船徹底毀掉了,動力裝置也完蛋了。諾里斯認為,飛船被地球磁場攪了個暈頭轉向。沒有哪種智能生命制造的器械能對抗一顆行星強大的自然力量,而且幸存下來。
“飛船的一名船員從殘骸中走了出來。據我們考察,那個地方的風速從未低于四十一英里,溫度從來沒有超過零下六十度。飛船墜毀的時候,狂風肯定更加猖狂,而且還有大雪。只要離開殘骸走出十步,那個外星生物就會徹底迷失。”
他那低沉、鎮定的聲音停了下來。艙室里只剩下頭頂狂風的呼嘯聲,以及廚房火爐管道中令人煩躁的汩汩聲。
暴風席卷整個南極大陸,被狂風裹挾的大雪覆蓋了營地上方的地表,將營地蓋得嚴嚴實實。要是有人敢穿過地下連接眾多營地的隧道走到地表,十步之內必然被風雪吞噬。地面之上,一座三百英尺高的細長的黑色天線塔高高聳立,直刺云端。爬到那上面,可以看見清澈的夜空。稀薄的空氣里,大風在彎彎曲曲的極光下呼嘯著橫貫南極大陸。營地北方的地平線被黎明的怪異天色染得通紅。這就是南極上空三百英尺的景色。
地面則是白茫茫一片,毫無生氣。寒風會刺痛指尖,吞噬所有熱量。視線所及,寒冷的白色大地看不到盡頭。暴風雪永不停歇,細小的雪花給萬物罩上了一層白色的屏障,讓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身材矮小、臉上帶疤的廚師金納做了個鬼臉。五天前,為了取回一箱凍牛肉,他離開營地,踏上地表。他找到了牛肉,正要返回,從南方突然刮來一陣狂風。二十秒后,這片寒冷的白色世界便害他得了雪盲癥。他發瘋似的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轉圈。半小時以后,營地里的人攀著導引繩出來,這才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了他。
任何人,任何東西,十步之內,必然會徹底迷失在這片大陸上。
“外星飛船失事時,大風肯定比現在更加兇猛。”麥克雷迪的話語打斷了金納的思緒,把他拉回到陰濕中透著熱氣的會議廳。“飛船那個幸存船員大概沒有想到會遭遇這樣惡劣的環境。離開飛船僅十英尺遠,它就被凍住了。
“我們向冰層下面的飛船掘進,掘出的隧道正好與那個凍僵的外星生物相遇。巴克利當時正在砍開冰塊,冰斧砍進了它的腦袋。
“看清冰塊里的東西后,巴克利趕緊回到拖拉機上,發動引擎。溫度升上來以后,他立即呼叫了布萊爾和庫柏醫生。巴克利當時在生病,病了三天。
“那兩人來了之后,我們把那個生物連同包裹它的冰塊挖出來,然后包起來裝上拖拉機。我們沒有立即返回,還想進入那艘飛船內部看看。
“我們繼續掘進,直到來到飛船邊緣。建造船體的金屬是一種我們不知道的材料。我們那些鈹銅工具沒有磁性,卻像磁性相斥似的,沒法觸及艙門。拖拉機里有巴克利的一些鋼制工具,它們也無法在金屬表面留下任何痕跡。我們進行了一些測試,甚至用上了從電池里取出來的酸液,但依然沒有任何效果。
“外星生物肯定進行了鈍化處理,使得金屬鎂可以抗拒強酸。對,就是鎂,制造飛船的那種合金里,鎂的比例至少達到了95%。但當時我們還不知道這個。我們看到了那扇艙門,開著一道縫,鎖死在那個位置。我們挖開門附近的冰,但門鎖里也凍著冰,在我們夠不到的地方。透過門縫,我們看見飛船內部只有金屬器具和各種工具。我們決定制造一次爆炸,震松冰體。
“我們有炸彈和鋁熱劑。炸彈可能會炸碎貴重物品,而鋁熱劑僅僅會軟化冰塊。于是,庫柏醫生、諾里斯和我安置了一枚二十五磅的鋁熱炸彈,接上電源,拉著導火索從隧道來到地表,到了布萊爾的蒸汽拖拉機那兒。我們躲到花崗巖山脊另一側一百碼處,引爆了炸彈。
“飛船的鎂外殼燃燒起來。爆炸發出奪目的光亮,有時暗下去,但馬上又重新明亮起來。從我們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冰層下方的亮光亮得無法直視,照亮了整個冰原地帶。飛船的影子呈巨大的圓錐體,錐尖朝向北方。那個方向,地平線上的暮光正在消失。火光持續了一段時間,借著火光,我們發現了三個影影綽綽的東西,都凍在船里,可能是飛船的其他船員。冰層逐漸向下破裂,不斷有冰錐從上面落下,撞擊著飛船。
“諸位已經知道了那里的地理環境。我們背向從南極點刮過來的風,水蒸氣和燃燒的氫氣彌散在白色的冰霧里;冰層下燃燒產生的熱量來不及傳到我們這兒便擴散到了極地海洋。要不是這樣,我們肯定沒法活著回來,即使有花崗巖山脊幫我們擋著也不行。
“在那足以致盲的亮光中,我們還是看到了一些巨大的、彎彎曲曲的黑色物體在微微發光,甚至一度發出了耀眼的白熱的鎂光。那些肯定是飛船的引擎。炫目的火光吞噬了飛船的秘密,這些秘密原本可以解釋它是如何穿越群星,卻又被地球磁場攪亂了方向,一頭栽到南極。我看見諾里斯的嘴在動,但卻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凍結了兩千萬年的冰體開始松動。南極光舔舐著地表,整片高原光芒四射,讓人目眩。冰體已經無法隔絕燃燒的高熱,我手中的冰斧變紅發燙,扔在冰面上嘶嘶作響。外套的金屬紐扣也熱得發燙。花崗巖山脊另一邊,一股鐵藍色的火焰沖天而起。
“接著,墻體般的冰層坍塌下來,砸在飛船上。飛船發出刺耳的尖嘯,就是冰體摩擦金屬的那種聲音。
“強光讓我們什么都看不見了。我們盲目摸索了幾個小時,視力才逐漸恢復。一英里之內的所有金屬線圈都融化報廢。發電機、收音機、耳機還有擴音器都壞了。要不是那輛蒸汽拖拉機幸存下來,我們根本回不到第二營地。
“接下來的你們都知道了。日出時分,凡·沃從大本營駕駛飛機來接我們,我們在第一時間趕了回來。這就是我們發現這個玩意的來龍去脈。”滿臉青銅色絡腮胡的麥克雷迪指了指會議桌上的東西。
二
布萊爾瘦削的身體在刺眼的燈光下不安地扭動,布滿棕色雀斑的臉上不斷變化著表情。他扯開防水油布的一角,不安地看著里面黑黢黢的玩意。
麥克雷迪健壯的身軀繃緊了。那天,他開著那輛晃來蕩去的蒸汽拖拉機在冰面上行進了四十英里。第二營地安靜而荒涼,只有嗚嗚作響的狂風從南極點吹過來。在他的夢中,這樣的狂風一刻也沒有停歇。他忘不了透過清澈的藍冰看見的那張邪惡的、無法形容的臉,還有那把嵌入顱骨中的冰斧。
高大的氣象學家再次開口:“隊員們發生了分歧。布萊爾想融化冰塊,好檢查一下這個生物,給它的身體組織做切片之類的。但諾里斯覺得這樣做太危險了。庫柏醫生贊同布萊爾的提議。我們知道,諾里斯是物理學家,不是生物學家,但我認為他的看法很有道理。布萊爾以前說過,在這樣嚴寒的環境中,微生物會在冬天凍結,一到夏天就會解凍,每年活動三個月,生息繁衍。
“諾里斯的看法是,外星生物也許會像嚴寒環境中的微生物一樣,解凍,然后復活。另外,這種外星生物身上一定也有微生物。所有已知生物的身上都有。諾里斯擔心,如果融化冰凍了兩千萬年的冰塊,里面的微生物就會重新活躍。我們可能會釋放出某種外星病菌,給地球帶來一場瘟疫。
“布萊爾承認,冰塊里的微生物確有可能保有活力。這種不依附于任何組織器官的簡單生命體,一旦被完好無損地冷凍起來,其生命力可以保持相當長的時間。但這個怪形就跟人們在西伯利亞發現的冰凍猛犸一樣,已經完全喪失了活性。高級生命形態經受不起這樣嚴酷的考驗。
“但微生物卻可以。諾里斯認為,如果這種人類一無所知的病菌被釋放出來,我們將束手無策。
“布萊爾的回應是,確實有可能存在這種仍然具有活力的細菌,但諾里斯的威脅論完全弄反了。無法適應的將是它們,而不是人類。我們的生理化學特性可能——”
“什么可能!”矮小的生物學家猛地一抬頭,頭上那一圈灰白的頭發亂糟糟的,似乎是被他的怒氣弄亂的。“喂,只要看一眼就知道……”
麥克雷迪點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它不是地球上的生物,它的生理特性跟我們肯定大不相同,有可能根本無法相互傳染。這樣的話,我猜就不會有危險了。”
麥克雷迪看著庫柏醫生,醫生搖搖頭。“不會有危險。”他斷言,“蛇跟人類的關系近得多,但就連蛇都不可能把體內的細菌傳染給人類,人類也不能傳染蛇類。我是說,”他那刮得干干凈凈的臉不自在地皺了起來,“跟那東西相比,蛇簡直算是咱們的親戚。”
萬斯·諾里斯惱怒地走來走去。和周圍這些大塊頭相比,他算是個小個子,只有大約五英尺八英寸高,加上粗壯的體型,讓他顯得更矮了。他一頭鋼絲一樣的黑發亂糟糟的,又短又硬,眼睛的顏色像鋼板的斷裂口一樣冷硬灰白。如果麥克雷迪是個青銅雕像的話,諾里斯就是一個鋼制的雕像。他的神經像鋼一樣堅硬,動作、思想、行為舉止也如同鋼質彈簧,對外力的反應迅速有力。
他堅持自己的看法,像機關槍一樣說道:“去他媽的化學特性!萬一這玩意是活的呢?我看著它就惡心,該死的!布萊爾,先讓隊員們親眼看看那個臟東西吧,看大家還愿不愿意在這里把它解凍。
“要解凍的話,今晚就得進行,還要騰出一個艙室來。今晚誰值班?哦,柯南特,恭喜你。你今晚得陪著那個兩千萬年的木乃伊過夜了。
“布萊爾,把防水油布解開。不看看怎么讓他們做決定?它身體的化學成分可能跟我們不一樣,其他的不同之處我還不知道。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它身上藏著一些對我們不利的東西。如果你能讀懂它臉上的表情的話——它不是人類,所以我們也可能讀不懂——就可以看出,被凍住的那一刻,它是多么惱怒。說實話,惱怒、瘋狂、神經錯亂或者仇恨,這些詞全都無法描述它臉上的表情,沒有哪個詞語是準確的。
“你讓大家怎么決定?他們誰都沒有親眼見到過怪形臉上那三只紅眼,還有像毛毛蟲一樣蠕動的藍頭發。該死,這些頭發現在都還在冰塊里蠕動!
“兩千萬年前被凍住的那一瞬間,它臉上那種極端的憤怒,在地球生物的臉上絕對見不到。憤怒?它簡直是氣炸了!
“見鬼!看過那三只紅眼之后我一直噩夢連連,夢到這個生物被解凍之后活了過來。夢到它一直沒有死,甚至經過了兩千萬年的時間還存有部分意識。它一直在等,等待著解凍那一刻。等那玩意兒今晚滴著水爬出來,你們也會做噩夢的。
“對了,柯南特,”諾里斯轉向這位宇宙射線專家,“你得一整夜坐在靜悄悄的房間里,聽著頭頂的狂風,加上外星怪形的滴答滴答……一定很愉快。”
他收住話頭,環顧四周,然后繼續說道:“我知道,有人會覺得這些話不夠科學。但這的確是科學,心理學。接下來的一年你都會做噩夢。自從第一次看到這玩意兒,我每晚都做噩夢。我恨透了它,恨不得把它扔回去,再凍個兩千萬年。還有些噩夢比較有趣。我夢見它的血肉與我們完全不同:它可以控制自己的血肉,改變自己的形體,變成人類,然后大開殺戒……
“我知道這不合乎邏輯。但是,這東西會遵循人類的邏輯嗎?
“的確,也許它的生物化學構成迥異于地球生命,也許它的生理構造不適合細菌生存。但是,布萊爾,庫柏醫生,你們想過沒有,病毒呢?你們說過,病毒只是酶分子而已。只要有蛋白質就能存活。
“而且,它的體內有數以百萬計的微生物。你們怎么就能確定,當中就沒有極其危險的?萬一有類似狂犬病的病菌呢?狂犬病毒能感染所有溫血動物,不管它們的化學構造有多么大的差異。還有鸚鵡熱,布萊爾。你們想身上長壞疽嗎?人的構造和鸚鵡差別巨大,但這些疾病可不挑剔你們的化學構造!”
布萊爾從發呆中回過神來,抬頭看著諾里斯噴射著怒火的灰眼睛,說道:“迄今為止,這東西能傳染的只有噩夢。這方面的傳染性我倒是可以承認。”矮個子布萊爾布滿皺紋的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壞笑,“我也做過類似的夢。看樣子,它的危險就是讓人做噩夢。還真是很嚴重的威脅啊。
“先不管其他的,你對病毒的理解有極大的錯誤。首先,沒人能證實你所說的‘酶分子’理論,單憑這一點,你的說法就有問題。對了,如果你感染上了煙草花葉病或者小麥銹病的話,記得讓我見識一下。與這個外星生物相比,小麥的化學構造與你更接近。
“至于你說的狂犬病,傳播范圍就更窄了。你不能從小麥或者魚類那里感染狂犬病,也不能將狂犬病傳染給它們。魚類還是我們共同祖先的旁系后代呢,而這個外星生物與我們毫無聯系。”布萊爾愉快地朝桌上的防水油布包裹點點頭。
“如果一定要解凍這鬼玩意兒的話,那就放在福爾馬林里解凍吧。我勸過你們——”
“這么做毫無道理,只會污染我們的研究對象。為什么你和蓋瑞隊長要來這里來研究磁力學?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在紐約研究磁場?正如紐約做不了磁場研究,如果把這玩意兒放在福爾馬林中解凍,我就無法研究它原初的生物特性了。如果讓它沾上了福爾馬林,我到哪里去找第二個?它的種族在這兩千萬年里肯定已經滅絕了。就算它的母星就在隔壁,我們也找不出它的同類。況且,那艘飛船也被燒壞了。
“只有一個方法,很可能是最好的方法。我們要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解凍,不能用福爾馬林。”
蓋瑞隊長再次站起身來,諾里斯罵罵咧咧地向后退了一步。“好吧,我覺得布萊爾說得有道理。大家怎么看?”
柯南特嘟噥著說:“我也贊同他的說法。不過我覺得應該由他自己監督解凍過程。”他咧嘴笑笑,將額頭前散亂的熟櫻桃色的長發撥到腦后,“這個主意還真是不錯哎——由布萊爾陪他心愛的外星尸體過夜。”
蓋瑞笑了起來,大家也都笑了。“它在這兒待了兩千萬年,連它身上的鬼都餓死了。柯南特,我相信你沒問題的。‘鐵人’柯南特絕對有能力擺平任何對手。”
柯南特不安地搖晃著,“我怕的不是鬼魂。還是先看看這東西再說吧。”
布萊爾興奮地解開繩子,打開防水油布。房間里的熱量讓冰塊有些融化,依然堅硬的部分是清澈的藍色,像一塊厚實的好玻璃。頭頂那盞沒有燈罩的球形燈泡灑下強光,整塊冰散發著濕漉漉的光澤。
房間里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冰塊放在那張普普通通、沾滿油漬的木桌上,怪形頭顱中還凍著那把只露出一半的冰斧。三只血紅的眼睛噴射著仇恨和怒火。整張臉扭曲著,本該長出頭發的地方爬滿令人作嘔的藍色蠕蟲。
凡·沃,這個六英尺高、體重兩百磅的飛行員,本有著堅定的意志,此刻也急促地喘著氣,跌跌撞撞地逃到房間外面的走廊上。房間里一半的人爭相沖出門去,其他人也盡量遠離桌子。
麥克雷迪站在桌子的一頭看著這些人,有力的雙腿站得穩穩的。桌子另一端,諾里斯怒視著桌上的怪形。門外,蓋瑞和六七個隊員七嘴八舌說著什么。
布萊爾拿出一把平頭釘錘。在鋼制錘頭的敲擊下,冰塊傳來清脆的破裂聲。囚禁了怪形兩千萬年的冰塊開始剝落。
三
“柯南特,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怪玩意兒,但我們必須這么解凍它。你提議我們回到紐約再解凍。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在紐約我們可以做得更完善。但問題是,我們怎么帶著它走那么遠?我們得順次經過南溫帶、熱帶、北溫帶,然后才能到達紐約。你不想同這個怪形過一夜,難道想把它跟牛肉一道放在冰箱里嗎?”宇宙射線艙里,布萊爾停下手中的敲敲打打,朝柯南特得意地點著頭。他有些禿頂,臉上長著雀斑。
金納替柯南特回答道:“你給我聽著。你們膽敢把那玩意兒放進冰箱,我就把你也放進去陪它。你們這群邋遢鬼,老是把各種東西往我的桌子上堆,我都忍了。如果敢把這玩意兒放進我的肉柜,對不起各位,你們今后就等著吃咸菜吧。”
“眾所周知,大本營里就這一張大桌子,其他桌子都擱不下。”布萊爾反駁道。
“是啊,大家都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往這張桌子上面放。克拉克的狗每次在外面打架受了傷,都在這張桌子上縫合傷口;拉爾森喜歡放他的雪橇。怎么不把波音飛機放上來呢?我相信,如果飛機能穿過隧道進入營地,凡·沃準會把它也放到這張桌子上。”
凡·沃這個大塊頭飛行員暗自發笑,濃密的金色胡須抖動著。他一本正經地朝金納點點頭:“你說的沒錯。整個基地,只有我們航空部最照顧你。”
蓋瑞也承認:“我們確實把這兒弄得有點亂。但你想讓這里保持整潔是不可能的,尤其在這個南極營地。這里沒有‘私人空間’的概念。”
“哪里有什么私人空間?你知道嗎,一想到巴克利拿走了營地里最后一塊木板我就難過。那天他拆下了最后一扇門,裝上了拖拉機。我真想念那個門把手啊!比我在極夜時想念日出還厲害!他帶走的不僅是最后一塊木板,還有這個鬼地方的最后一點私人空間。”
聽著金納絮絮叨叨的抱怨,本來心情沉重的柯南特臉上漾開了笑容。但隨即,他那雙深陷的灰眼睛看到了布萊爾手中即將破冰而出的紅眼怪形,立刻笑不出來了。他伸出大手撫摸著自己齊肩的長發,習慣性地把亂發理到耳后。“我和這個怪形待在這里太擠了。”他郁悶地說,“要不你今晚繼續敲冰?你可以專心致志地干一晚上,沒人會打擾你。敲完之后,你可以它掛在發電機的鍋爐上。那兒暖和,幾個小時就能解凍一只雞或者一整塊牛肉。”
“我知道。”布萊爾生氣地說。他把錘子扔在地上,騰出那雙斑痕點點的干瘦的手。話語加上手勢,可以加強抗議的效果。激動讓他瘦小的身軀繃得緊緊的,“但冰塊不能今晚就解凍。這件事太重要了,決不能疏忽。這樣的發現可能就這一次。這是人類與外星生物正面接觸的唯一機會,我們必須慢慢來。
“你們也知道,羅斯海附近的漁民捕了魚就會立刻把它們凍起來,等到上岸再慢慢解凍。這樣魚還能活過來。低等生命不會在快速冷凍和緩慢解凍中喪命。我們得……”
“有沒有搞錯!你是說那個該死的鬼玩意還會活過來?”柯南特大喊起來,“我不把它碎尸萬段才怪……”
“不,不!你這個傻瓜……”布萊爾趕忙跳到柯南特身前,護住他的寶貝冰塊。“我的意思是,只有低等生命才會活過來。你聽我把話說完行不行!高等生命即使解凍了也是死的。喂,你別亂來!魚類可以存活,因為它們是低等生物,它們身上的細胞能在解凍后重新恢復活力,這就足夠讓整條魚活過來了。高等生命是絕對不行的。即使每個細胞都能恢復活力,但沒有了細胞間的協同力,整個生命體活不過來。這種協同能力一旦喪失就無法重建。理論上,只要機體完好無損,任何速凍的生物都有可能蘇醒。但高等生命實在太復雜、太精密了。像這個怪形,它跟人類一樣,是高度進化的智慧生命,甚至比我們還要高等。它現在的狀態跟一個凍死的人沒什么區別。”
“你怎么能確定?”柯南特舉著冰斧問道。
“柯南特,別這么激動。”蓋瑞隊長將一只手搭在柯南特寬大的肩膀上,示意他克制。隨后轉向布萊爾:“就算它復活的可能性只有萬分之一,我們也絕不能冒險解凍。如果營地里有一只活著的怪形,誰都睡不好覺。”
庫柏醫生坐在床鋪上,銜著煙斗吸了一口,拖著矮胖的身軀站起身來。“布萊爾說的可能性只是理論上的。這玩意兒已經死了,就像西伯利亞的冷凍猛犸象。復活的可能性跟核能一樣,的確存在,但沒有人能將其釋放出來①。各種證據都證明冷凍后的生命不會復活——正常情況下,甚至魚也不能,高等生物就更不可能了。你說什么,布萊爾?”
怒氣讓矮小的生物學家那一圈頭發都豎了起來。“重點是,只要解凍得當,細胞就有可能表現出活體狀態時的特征。人類肌細胞在人體死亡之后還能存活幾個小時。但就算一些肌肉組織、一些頭發和指甲的細胞還活著,人依然是死了。
“只要緩慢解凍,我們就能好好研究這個怪形,推斷它來自什么樣的世界。否則,我們永遠不知道它到底是來自地球、火星、金星還是太陽系之外。
“它與人類迥然不同,我們無從判斷它到底是魔鬼還是天使。它臉上那種表情完全可能是對命運的謙卑。中國人喜歡用白色來表示對死者的哀悼,而我們覺得難以理解。同是人類,習俗都有這么大的差別,那不同的種族對面部表情有不同的理解,不是很正常嗎?”
柯南特陰惻惻地笑道:“它可真是心平氣和地屈服于命運啊!如果這也算是和善的表情,那它生氣的時候該有多猙獰!這表情絕沒有善意。它壓根就沒有善意的基因。
“我知道它是你的寶貝,但我勸你還是理智一點。我敢說這玩意兒生來就是惡魔,一出生就喜歡把可愛的小動物串在肉架上烤,長大了就開始發明新鮮的虐待方法。”
“胡說八道!”布萊爾厲聲說道,“你怎么能以人類的標準評判一個外星生物?也許這個表情根本沒有對應的人類詞匯。它的世界大概比地球嚴酷一些,那里的物質形態和自然特征與我們天差地別。但它和我們一樣,是自然母親的孩子。你們仇恨異族,完全是因為人類的劣根性。要是去了它那個世界,它們也會在我們的生物卡上寫下:顏色類似魚腹,白色畸形,眼睛數量不足,蘑菇狀的身體,體內脹氣。
“它長得和我們不同,但是,你不能因為這個就斷定它是邪惡的。”
諾里斯低頭看著怪形,惱怒地大吼:“噢!就算外星生物不一定是邪惡的,這個怪形也肯定是!自然母親的孩子?那這個母親本身就是個魔鬼。”
“喂,你們別嘰嘰歪歪,趕快把這鬼玩意兒從我桌子上挪走行嗎?”金納也咆哮起來,“再扯張帆布過來給它蓋上。這玩意兒的長相真不體面。”
“金納的表達方式可真謹慎。”柯南特嘲笑道。
金納抿著嘴唇,斜眼看著高大的物理學家,長疤的臉上堆出一個扭曲的笑,“大個子,剛才發牢騷的是誰來著?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給它一張椅子,讓它緊挨著你坐。”
“我不怕它那張臉。”柯南特厲聲說道,“我只是不喜歡守著尸體熬夜,但我會照做的。”
金納的嘴咧得更大了,怪聲說道:“如你所愿。”他走進廚房,用力清理火爐的灰燼和冰屑。布萊爾又投入了工作。
四
宇宙射線計數器不斷發出滴滴聲。柯南特扔掉了手中的鉛筆。
“媽的。”他看著房間遠處的一個角落,盯著角落桌子上的蓋革計數器,隨后鉆到寫字臺下撿起鉛筆,繼續埋頭工作。他努力讓書寫流暢一些,但一直磕磕絆絆的。計數器每隔幾秒的滴滴聲總是擾亂他的思緒。高壓汽燈發出嗚嗚的低鳴,夾雜著走廊那邊的大臥房傳來的十二個隊員的呼嚕聲,匯成一片嘈雜。除此之外,他還能聽見火爐上的煤渣偶爾掉下,落在鍍銅的內壁上。角落里的怪形正在融化,滴答作響。
柯南特從衣服口袋里摸出煙盒甩了甩,用嘴叼起彈出的一支煙。打火機打不出火,他不耐煩地在一堆紙中尋找火柴。火柴沒找到,他只好一次次撥動打火輪,隨后咒罵著扔掉打火機,用鉗子從爐灶里夾出一塊燒紅的煤炭。
回到桌子旁,他發現打火機又能打火了。一束宇宙射線穿過計數器,它蹦出一連串提示聲。柯南特陰沉著臉看著計數器,努力集中精神,回憶過去一周采集到的數據,繼續寫周報。
他最終寫不下去了,心里生出一股混合著好奇和緊張的情緒。他從桌上拿起汽燈,來到角落的桌子面前,然后又跑到廚房,從火爐上拿了火鉗。桌子上,怪形已經緩慢解凍了十八個小時。他用火鉗小心地戳了戳它,觸感軟和。硬得像鐵板一樣的肉軟化了,變成一大塊濕漉漉的藍色橡膠,上面的水滴微微閃光,在氣壓燈下像一顆顆圓形的寶石。柯南特生出一種莫名的沖動,想把汽燈中的液體倒進裝怪形的盒子,再把煙頭也扔進去。怪形臉上那三只紅眼無神地望著他,紅寶石般的眼珠子反射出朦朧的燈光。
他隱約意識到自己已經盯著這三只眼睛看了很久,又似乎感到紅眼睛也在看著他。不過這還不要緊,要緊的是,怪形那皮包骨的脖子上似乎有脈搏起伏,從脖子伸出來的幾根觸須狀的玩意仿佛微微動了一下。
柯南特拿起汽燈,回到寫字臺前坐下,老老實實地研究數據。計數器發出的聲響突然不那么惱人了,火爐中煤渣掉落的聲音也不再讓人分心了。
這次,他專心地填數據、加備注、作總結,寫得全神貫注。身后的地板發出的嘎吱聲沒有打斷他。
嘎吱聲越來越近。
五
布萊爾猛地從噩夢中驚醒,只見柯南特那張臉在眼前晃悠,這簡直是噩夢的延續。柯南特看上去又氣又怕,“布萊爾,你這個榆木腦袋,快醒醒。”
“啊?”布萊爾揉著眼睛,像小孩一樣捏著拳頭。附近床鋪的人也被吵醒了,一起盯著兩人。
柯南特直起身子:“都給我起床。你們的寶貝逃走了。”
“什么?逃走了!”飛行員凡·沃吼道,聲音之大,似乎震動了墻壁。通訊器里傳來大喊大叫,睡在大臥房的十二個隊員也被吵醒了。矮胖的巴克利套了一件羊毛內衣,拿著一個滅火器趕了過來。
“到底他媽的怎么了?”巴克利問道。
“你那該死的野獸不見了。大約二十分鐘前,我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它已經不見了。喂,醫生,你不是說這鬼東西不會起死回生嗎?布萊爾那套可惡的理論放出了一個活生生的怪形。”
庫柏眼中一片茫然。“它與地球生命不同。”他嘆了一口氣,“我想,地球的法則不適用于它。”
“對,但卻適用于它的消失。不管怎么說,我們得把它找出來。”柯南特苦澀地說,深陷的眼眶里,一雙黑眼睛透著慍怒,“它竟然沒有趁我睡覺時吃掉我,真是個奇跡。”
布萊爾瞪著他,灰色的眼睛里突然間顯出恐慌,“可能它已經……呃……我們必須找到它。”
“你去找,它是你的心肝寶貝。我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我在那里坐了七個小時,每隔幾秒鐘計數器就響一下,你們這群家伙還猛打呼嚕。那種環境下我居然還能睡著,也算是個奇跡。我要去會議廳給大伙兒說說。”
蓋瑞從門口走進來,一邊系著皮帶。“不用去了。凡的大嗓門跟飛機起飛有得一比。這么說,怪形復活了?”
“不怕告訴你,我沒把它摟在懷里不松手。”柯南特怒氣沖沖地說,“我睡著之前,還看見它裂開的頭骨向外冒著黏糊糊的綠色黏液,就像被踩扁的毛毛蟲一樣。醫生剛才說不能用人類的法則來解釋這個怪形。它的確是個非人的怪物,看看它的表情和裂開的腦袋就知道。”
諾里斯和麥克雷迪出現在門口,那兒還擠著一些冷得直哆嗦的隊員。諾里斯開玩笑地問:“有人看見它了嗎?大約四英尺高,有三只紅色的眼睛,往外冒著腦漿。對了,有沒有人核查過,看這是不是柯南特開的惡心玩笑。真要那樣的話,我們非把這個怪形綁在他的脖子上不可。”
“別開玩笑了。”柯南特緊張地說,“天哪,我倒情愿這是個玩笑,我寧肯和布萊爾的心肝……”沒等他說完,一聲怪異的嚎叫響徹走廊。人群愣了一會兒,隨后轉身尋找聲音來源。
“知道它的位置了。”柯南特的黑眼睛閃過一絲不安。他急忙沖到他的鋪位,取出一把點45左輪手槍和一把冰斧,半舉著朝通往狗棚的走廊跑去。“它去錯地方了,那兒是雪橇犬的地盤。你們聽,狗兒們已經掙脫了鎖鏈……”
狗的吠叫有些恐慌,很快變成了混亂的撕咬,像打獵時的聲音。狗叫聲在狹窄的走廊里回響,夾雜其間的是低沉的、仇恨的、傳得更遠的怒吼。人們還聽見了痛苦的慘叫和幾聲咆哮。
柯南特沖出房間,麥克雷迪、巴克利、蓋瑞隊長緊隨其后。其他人紛紛沖向會議廳和平時放武器的雪橇庫。負責照看營地里五頭母牛的波默羅伊朝走廊另一頭沖去,那里有一把六齒的干草叉。
巴克利猛地停下腳步。麥克雷迪的大塊頭在前方拐了個彎,離開了通向狗棚的走廊。巴克利拿著滅火器晃來晃去,猶豫著要不要跟過去。最后,他跟著柯南特寬闊的后背跑起來。不管麥克雷迪想干什么,相信他一個人可以做好。
柯南特在走廊拐彎處停了下來,突然間倒吸一口氣。“老天爺——”他舉起左輪手槍,三聲雷鳴般的槍響回蕩在密閉的走廊中。接著又是兩聲,然后,槍扔到踩得緊緊的積雪上,巴克利看見他手持冰斧,做出防御姿態。他的視線被柯南特龐大的身軀擋住了,但他還是聽見什么東西在嗚嗚叫著,伴隨著詭異的輕笑聲。狗安靜了一些,壓抑地低號著,爪子撓著積雪,松脫的鐵鏈叮當作響。
柯南特突然側身。前方的場景讓巴克利瞬間僵住,然后,一聲詛咒脫口而出。怪形朝柯南特猛撲過來,柯南特強壯的手臂揮舞著冰斧,朝怪形身上類似手的部位砍去,砍得血肉橫飛。幾只兇猛的雪橇犬撲上來撕咬。怪形眼里是地獄般的仇恨,展示著它那令人心驚的頑強生命力。
巴克利對準它打開了滅火器。泡沫刺激了它的眼睛,它四處亂撞,卻被兇狠的雪橇犬困住了。
麥克雷迪穿過人群,來到走廊。狹窄的走廊上擠滿了看不到戰斗情況的人群。他已經想到了辦法。那雙青銅色的手中握著用來給飛機引擎加熱的噴燈。他打開閥門,“嗡”的一聲,噴燈射出耀眼的藍色火焰。雪橇犬紛紛退避。
“巴克利,找一截電纜。哪怕燒不死它,總可以電死它。”麥克雷迪聲音中透著胸有成竹的威嚴。巴克利立刻拐彎跑進通往發電廠的走廊,諾里斯和凡·沃聞聲也行動起來。
巴克利找到了埋在走廊墻壁中的配電柜電纜。半分鐘后,他拿著一截砍斷的電纜回到戰場。凡·沃吼道:“電來了!”應急柴油發電機猛然開動。諾里斯罵罵咧咧,手指麻利地分開線纜,接入發電機的引入線。
狂怒的怪形陷入了重重包圍,睜大兇殘的紅眼,滿懷恨意地號叫著。狗群后撤,散開圍成了半圓,嘴里滴著血,齜著白晃晃的牙,兇狠又興奮地嗷嗷叫著。麥克雷迪警覺地站在走廊拐彎處,手中拎著嗡嗡作響的噴燈,隨時準備出擊。巴克利經過時,他挪開了幾步,眼睛始終盯著怪形,瘦削的青銅色的臉上帶著猙獰的笑容。
諾里斯的聲音從走廊那邊傳來,巴克利沖了上去。他已經把這一頭的電纜用膠布裹在一把雪鏟的長柄上。手柄末端橫著綁了一根木棒,隔開兩邊的導體。裸露的銅通上二百二十伏的電,在汽燈下發著光。怪形哀號著左沖右突。麥克雷迪跳到巴克利身旁。受過訓練的雪橇犬仿佛知道了主人的打算。它們的嗚咽更加尖細,放輕腳步慢慢靠近。一只渾身漆黑的阿拉斯加犬突然暴起,狂叫著撲向被困住的怪形,揮出軍刀般鋒利的爪子。
巴克利揚起通電的冰鏟一通猛擊。怪形發出一聲怪異的尖叫,身上開始冒煙,走廊彌漫開一股肉被燒焦的味道,越來越濃。走廊那一邊,發電機持續的隆隆聲被尖叫蓋了過去。
怪形的紅眼蒙上了一層陰影,臉上的表情漸漸僵硬。身上不知是手還是腿的部位開始顫抖、抽搐。巴克利收回鏟柄,狗群一擁而上。怪形癱倒在雪地上動彈不得,任憑尖利的牙齒將它撕碎。
六
蓋瑞環視著擁擠的房間。房間一共三十二個人,有的緊張地靠著墻壁,有的局促地坐在地上休息。房間太小,大多數人都得站著,像沙丁魚一樣擠在一起。除了五個正在給雪橇犬縫合傷口的隊員,營地的全部成員都在這兒了。
蓋瑞開口說道:“大家都到齊了。你們中只有少數人親眼看到了剛才的情形,但桌上那東西現在的模樣大家都看見了,所以對整件事應該有了大致的了解。如果有誰還不曾見過的話,我這就……”他把手放在防水油布上。怪形燒焦的肉發出嗆人的臭味,從油布縫隙中飄出來。人群一陣騷動,阻止蓋瑞掀開油布。
“看樣子,夏洛克不能再當領頭犬了。”蓋瑞轉頭看向桌上的怪形,“布萊爾想對尸體做更細致的檢查。而我們想知道這東西現在的情況,是不是真的死了。”
柯南特咧嘴一笑:“認為它還沒死的人,今晚守著它過夜吧。”
“好了,布萊爾,給大家說說,這怪形究竟是什么玩意兒?”蓋瑞問。
“存在這種可能:它真正的模樣究竟是什么,我們誰都沒見過。”布萊爾看著油布,“我們最初見到的形象,也可能是它模擬的,模擬對象就是建造那艘飛船的智能生物。但我不贊同這種看法。我覺得這就是它真實的樣子。去過走廊拐角處的人親眼看見了怪形干的好事,其結果現在就躺在桌上。顯然,解凍蘇醒后,它立刻開始環顧四周。幾千萬年過去了,如今的南極跟它被凍住時一樣冷。它還處于半解凍狀態時,我從它身上切下了一些身體組織。據我的觀察,它應該來自一個比地球更暖的星球。如果保持原來的生命形態,它是無法抵御嚴寒的。地球上沒有哪一種生命形態可以在南極大陸的冬天活下來,最能適應這里的低溫的就是雪橇犬了。怪形發現了它們,不知用什么辦法接近、干掉了夏洛克。其他狗嗅出了它的氣味,或者聽到了動靜,我說不清楚。總之,它們狂性大發。沒等怪形動完手腳,它們就掙脫鎖鏈,展開了兇狠的攻擊。我們見到的這東西,一部分是夏洛克,另一部分則是我們最初發現的那個怪形,只是好像融化了一樣,變成了基本的原生質。夏洛克只剩下了一半——不可思議地是,這一半居然還活著——另一半已經被怪形果凍似的原生質吸收了。
“受到雪橇犬攻擊時,怪形變異了——變成了它能想到的最適合戰斗的形態,應該是某種外星野獸。”
“變異?”蓋瑞打斷他的話,“怎么辦到的?”
“任何生物都是由果凍狀的原生質和亞微觀層級的細胞核構成的,細胞核控制著原生質。細胞就像原子,雖然原子的大部分體積來源于電子,但性質卻由小小的原子核決定。
“這頭怪物只是自然界生物法則的一個變體,其實并沒有太超出我們的知識范圍。這樣的變體符合邏輯,是生命的常態,而且同樣符合自然法則:細胞由原生質組成,性質則由細胞核決定。
“只不過在這個怪形身上,細胞核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控制細胞。當它消化夏洛克時,它會研究夏洛克的每一個細胞,精確地模擬出來。在怪形已經完成了模擬的部分,其細胞變化成了狗的細胞。只不過,它們還沒有狗的細胞核。”布萊爾掀起防水油布的一角,一條被撕裂的灰白色狗腿僵直地伸了出來。“其實這根本不是狗腿,只是怪形的擬態。但我有相當的把握,怪形的細胞核也會這種障眼法,能把自己打扮成狗的細胞核。只要有足夠的時間,到頭來,可能連顯微鏡也無法分辨。”
“那么,”諾里斯惡狠狠地問道,“如果它時間充足,會怎么樣?”
“那它就會變成一只狗。其他狗會接受這個偽裝者,我們也一樣。任何儀器——顯微鏡,X光,或是別的什么——都無法鑒別它的真偽。這是一個擁有極高智力的物種,已經知曉生物學最深的秘密,并化為己用。”
“變成狗之后,它打算干什么?”巴克利看著隆起的防水油布問道。
布萊爾不自在地笑笑。風吹動了他禿頭上的一圈頭發。“我想,應該是接管這個世界吧。”
“接管世界?單槍匹馬?”柯南特倒吸一口涼氣,“孤零零一個,在這個世界上當個獨裁者?”
“不是這么回事。”布萊爾搖了搖頭。手中玩弄的解剖刀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說話時,人們看不見他的臉,“它會生息繁衍,占據整個地球。”
“生息繁衍?它能無性繁殖?”
布萊爾搖搖頭,咽下一口唾沫。“它不需要繁殖。它有八十五磅重,夏洛克重九十磅。異化之后,它成了夏洛克,但最初的那八十五磅仍舊是最初那八十五磅,可以用來變成,呃,比如說杰克吧,或者切努克。不光是狗,它能模擬任何生物,也就是說能變成任何生物。到了南大西洋,它可以變成一只海豹,興許是兩只海豹。這兩只海豹可能會共同殺死并消化一頭虎鯨,然后再變成虎鯨——或者一群海豹。也許它們還會變異一只信天翁或者賊鷗,然后飛往南美洲。”
諾里斯輕聲詛咒:“它每次吃進去什么,就能變成什么……”
“而且最初的身體保持原封不動,可以隨時尋找新的異化對象。”布萊爾接著諾里斯的話說,“沒有什么能夠殺掉它,它也不會有任何天敵。虎鯨要消滅它,它就變成虎鯨。如果它是一只信天翁,有一只老鷹想吃掉它,它就會變成一只老鷹。上帝啊,它甚至能變成一只雌鷹,筑巢產卵!”
“你確定這頭來自地獄的家伙真的死了?”庫柏醫生輕聲問道。
“謝天謝地,它的確已經死了。”布萊爾吸了一口氣,“他們把狗趕走之后,我用電棒足足電了它五分鐘。不僅死了,而且——熟了。”
“萬幸我們是在南極洲,除了這些狗,沒有其他動物可以供它模擬。”
“還有我們。”布萊爾咯咯地笑起來,“它也能模擬我們。南極大陸沒有食物,狗不可能長途跋涉四百英里到達南極洲附近的海洋。這個季節也沒有賊鷗和企鵝。沒有任何動物可以走那么遠的路去海邊,但我們可以,因為我們的大腦足夠發達。你們還不明白嗎?要想離開這兒,它非得變成我們不可,非得成為我們中的一員不可。這樣它才能駕駛我們的飛機,只需飛行兩個小時,它就能異化成地球上的任何物種,統治世界了——只要它異化成我們!
“好在它并不知道。它還沒來得及發現這一點,就匆忙找了一個跟自己體型相近的動物開始變形。瞧,我打開了潘多拉魔盒。要解決這個困境,唯一的希望就是大家都困在這里,誰都走不了。你們沒看見,但我已經做完了,處理好了。我砸碎了所有的永磁發電機。現在飛機無法起飛,什么都無法離開了。”布萊爾瘋狂地笑著,然后倒在地板上哭了起來。
凡·沃打開大門急沖出去,腳步聲消失在走廊里。庫柏醫生鎮定地把布萊爾平放在地上,去他的辦公室拿來一管針劑,注射進布萊爾的手臂。“醒來以后,他會好起來的。”麥克雷迪幫庫柏醫生把布萊爾抬到附近的床鋪上,“前提是我們能讓他相信,那個怪形真的死掉了。”
凡·沃回到房間,胡亂捋著金色的大胡子。“我就知道生物學家做事沒那么干凈徹底。他漏掉了第二貯藏室的備用發電機。沒關系,我已經把它們全部砸爛了。”
蓋瑞點點頭:“我在想無線電。”
庫柏醫生哼了一聲,“你認為它會通過無線電波跑到外面去嗎?關掉無線電馬上會招來救援隊。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正常聯絡,但絕不透露消息。我想……”
麥克雷迪擔心地看著庫柏。“會不會像傳染病一樣,任何沾上它的血的人……”
庫柏搖了搖頭,“布萊爾遺漏了一點。它確實可以隨心所欲地模擬別的物種,但在某種程度上,它依然保有自己特殊的化學構造和代謝特征。如果沒有這些的話,它就和一只普通的狗無異了。它現在依然是一只異化狗。所以,我們可以通過血清測試認出它來。既然它來自另一個世界,它的化學構成必定與我們完全不同。它身上的細胞,比如血液細胞,必定會被狗或人的免疫系統當作病菌來對待。”
“血……它的異化體也會流血嗎?”諾里斯詢問道。
“當然了。血沒有什么神秘的。不同血液之間的差別僅僅在于含水量和結締組織之間的比例。這些變異體都會流血。”庫柏肯定地說。
布萊爾突然從床鋪上坐起身來。“柯南特……柯南特去哪兒了?”
柯南特走過去:“我在這兒。怎么了?”
“真的是你嗎?”布萊爾咯咯笑起來,接著倒在床上,繼續無聲地笑著。
柯南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什么?什么真不真的?”
“你還是你嗎?”布萊爾爆發出一陣大笑,“你真的是柯南特嗎?要知道,怪形想變成人,而不是變成狗……”
七
庫柏醫生疲憊地從床鋪上坐起身來,仔細地清洗皮下注射器。布萊爾終于不再大笑了。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清洗聲顯得特別響亮。庫柏看了看蓋瑞,緩緩搖頭。“恐怕一切都沒用,沒辦法讓他相信怪形已經死了。”
諾里斯茫然地笑了笑,“我都不大相信呢。該死的麥克雷迪。”
“麥克雷迪?”蓋瑞不解地看向麥克雷迪。
“噩夢。”諾里斯解釋說,“發現那個怪形后,我們在第二營地做了一些噩夢。對此,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論。”
“什么理論?”
諾里斯不安地晃來晃去,“這個生物并沒有死,只是生命的進程大大變慢了,許多年后,它仍能微弱地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以及我們的出現。我夢見它能模擬別的東西。”
庫柏哼了一聲:“你夢想成真了啊,它確實能。”
“別這么混蛋。”諾里斯惱怒地說,“我不只是擔心這一點。在我的夢里,它還能讀取我們的思想。”
“這有什么。”庫柏朝睡著的布萊爾努努嘴,“我們在這兒陪著一個瘋子,你卻在為噩夢煩惱。”
麥克雷迪慢慢搖著他的大腦袋:“你知道,柯南特之所以是柯南特,不僅是因為他的樣子——我們知道樣子可以模擬——還因為他的思維,他說出來的話,他行走站立的姿勢。要成為柯南特,不僅要模擬他的身體,還要知道他的思維和習性。你們對怪形的威脅覺得無所謂,是因為即使外表像柯南特,它的思想還是原來那個異形,不可能像人類一樣思考和說話,根本沒辦法騙過我們。你們覺得怪形變成我們這個想法很荒謬,因為它與我們太不一樣了,它沒有人類的腦子。”
“我以前就說過,”諾里斯看著麥克雷迪,“你總是在最不招人待見的時候說最不招人待見的話。能不能行行好,別琢磨你那套理論了,好嗎?”
臉上有疤的科考隊廚子金納一直站在柯南特身旁。他忽地離開,穿過擁擠的房間,鉆進他的廚房,動靜很大地打掃火爐上的灰燼。
庫柏醫生低聲說道:“僅僅模擬生物的外表對它沒有任何好處。它還得理解那個生物的感受,熟悉它的應激性。它不是人類,它的模仿能力超出了人類的極限。如果加以訓練,一個優秀的人類演員可以模仿他人的舉止。但沒有哪個演員可以以假亂真,在這個沒有個人空間的南極營地里騙過所有伙伴。這需要神一樣的演技。”
“喂,你也開始胡思亂想了嗎?”諾里斯低吼道。
站在房間一頭的柯南特臉色蒼白,憤怒地瞪著庫柏。眾人遠遠地避開他,擠在房間的另一頭。“行了,你們兩個聰明人能不能閉嘴?”柯南特的聲音顫抖著,“你們把我當什么了?顯微鏡下面供你們解剖的標本?用第三人稱討論的某種討厭的蟲子?”
麥克雷迪望著他,他松開扭在一起的手:“我替大伙代筆寫封信如何:我過得棒極了,真希望你也在這兒。簽名:每個人。”
“柯南特,如果你覺得難熬,瞧瞧其他人吧。有件事,你比我們大家都強:是不是怪形,只有你知道答案。告訴你,眼下的大本營里,最讓人害怕、最受尊敬的人,就是你。”
“天啊,要是有面鏡子就好了,讓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眼神。”柯南特說,“別捧我了,行嗎!你們到底打算拿我怎么辦?”
“庫柏醫生,你有什么建議嗎?”隊長蓋瑞直截了當地問,“目前的情況的確很棘手。”
“哦,是嗎?”柯南特暴躁地說,“到我這兒來,看看我對面這群人。老天哪,跟剛才擠在走廊拐角的那群雪橇犬一模一樣,恨不得撕了我。本寧,你能不能放下那把該死的冰斧?”
那個航空機械工嚇了一跳。冰斧掉在地上,斧刃發出響亮的叮當聲。他彎腰撿起斧頭,提在手里,棕色的眼睛窘迫地偷瞄著人群。
庫柏坐在靠近布萊爾的床鋪上,木板床嘎吱作響,在房間里顯得十分突兀。走廊深處傳來一聲凄厲的狗吠,隨即是馴狗員緊張的安撫聲。沉默良久之后,醫生道:“正如布萊爾之前所說,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用顯微鏡檢驗細胞不管用。不過,血清測試還是可行的。”
“血清測試?怎么測?”蓋瑞隊長問道。
“給一只兔子注射人類的血液,這對兔子來說無異于注射毒藥。持續加大劑量的話,這只兔子就會產生人血抗體。這時,如果從它體內抽取少量血液,單獨放在試管里,再加入人類的血液,我們就會看到明顯的排異反應。如果加入的是奶牛或者狗的血液,或者其他任何蛋白質,只要不是人血,都不會有反應。這個實驗相當可靠。”
“醫生,哪里有兔子呢?”諾里斯問道。“澳大利亞有,但我們沒時間過去弄一只。”
“我知道南極洲沒有兔子。”庫柏點點頭,“兔子只是泛泛而談。這個實驗可以使用任何動物,比如狗。但這需要幾天的時間。狗的體型比較大,需要的血量也大些,得有兩個人獻血。”
“我行嗎?”蓋瑞問道。
“加上我就夠數了。”庫柏點點頭,“我馬上去準備這件事。”
“測試之前這段時間,我們拿柯南特怎么辦?”金納問道,“要我為他做飯,我寧愿走出那扇門,直奔羅斯海。”
“他可能還是人類……”庫柏說。
柯南特破口大罵:“人類!還可能是人類,你們這些王八蛋!你們當我是什么?”
“是個怪物。”庫柏厲聲道,“閉上你的嘴,給我好好聽著。”柯南特臉上沒了血色,重重地坐在床鋪上。“我們完全有理由質疑你的人類身份,只有你才知道自己是什么。在確認之前,我們會把你關起來。如果你真的不是人類,你比可憐的布萊爾要危險得多。布萊爾也得關起來。我猜他下一步準備把你干掉,再干掉所有的狗,甚至我們所有人。他醒來后會認為大家都不是人類了,而且這個想法永遠不會改變。讓他死掉可能更慈悲些,只是我們下不了手。他會被關進一個房間。你可以待在宇宙射線艙,陪著你的射線探測器,反正你平時也在那里工作。好了,還有幾只狗等著我去縫合傷口呢。”
柯南特恨恨地點點頭:“我的確是人類。快點開始那個血清測試吧。你們這副樣子真嚇人,真希望你們照照鏡子……”
馴狗員克拉克扶著一只很大的棕色雪橇犬,庫柏開始為它注射人血。蓋瑞在一旁焦急地看著。雪橇犬不是很配合。針扎進去很痛,而且今天早上它已經挨過針了,一條從肩膀經過肋骨貫穿半個身子的傷口縫了五針。狗嘴里一枚長長的尖牙折了半截,另外那半截陷在桌子上那個怪形的肩骨里。
“血清試驗還要等多久?”蓋瑞輕輕按著自己的胳膊問道。庫柏用來抽血的針頭扎得真夠疼的。
庫柏聳聳肩:“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大致方法。以前在兔子身上做過,但用狗還是頭一回。狗的體型大,操作不太方便。兔子是更合適的試驗對象,而且很容易弄到。在城里,你可以買到很多這種具備人血抗體的兔子,根本不用親自準備。”
“大家用這些兔子做什么?”克拉克問道。
“大部分用于犯罪學。嫌疑犯說自己襯衫上的血是雞血,于是警方做個血清測試,讓嫌疑犯解釋為什么襯衫上的血遇上有人血抗體的兔子會發生反應,在有雞血抗體的兔子身上卻沒有反應。”
“布萊爾怎么辦?”蓋瑞有點疲倦地問,“他睡著了倒是沒問題,可一旦醒來……”
“巴克利和本寧正往宇宙射線艙的門上加裝門閂。”庫柏說道,“柯南特很配合。我猜大家看他的眼光讓他更渴望私人空間了。所有人都想要隱私,他終于得到了。”
克拉克苦笑道:“沒人想要了。現在大家都想扎堆,人越多越好。”
庫柏繼續說:“布萊爾也得單獨關起來。一旦醒來,他可能會產生瘋狂的想法,并付諸行動。聽過那個經典的說法嗎:怎么防止牛得口蹄疫?
“消滅得了口蹄疫的牛,”庫柏說,“以及所有接觸過尸體的動物。布萊爾是生物學家,肯定知道這個說法。他擔心我們都是帶病體。等他的腦袋清醒些了,肯定能想到這種處置辦法。他會殺掉營地里的所有活物,再設法阻止賊鷗和信天翁在春天飛過來。”
克拉克擠出一個扭曲的笑。“有道理。如果事態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把布萊爾放出來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至少我們不用自己動手了結。我們可以現在就約定,等走到了那一步,就這么做。”
庫柏輕聲笑道:“大本營最后活下來的人——肯定不是人了。我們得解決掉那些不會自行了斷的活物。我們沒有足夠的鋁熱劑。炸藥沒太大用處,只會把人炸碎。我總覺得,脫離怪形身體的小塊組織都能獨立存活,并保留它的生物特征。”
蓋瑞想了一下,說道:“既然它能隨意改變自己的原生質,會不會直接變成鳥兒飛走?它可以讀取鳥類的思想,再模仿它們的身體結構,甚至用不著親眼看見鳥兒。或者,它還可以模仿它那個星球上的鳥。”
庫柏幫助克拉克放走了雪橇犬,然后搖了搖頭,“人類研究鳥類已經有幾百年了。為了飛起來,我們造了無數模擬鳥兒的飛行器。但模仿鳥類的路子怎么都走不通。人類造出飛機,靠的是擺脫思維定式,開辟出全新的道路。所以,知道個大概和真正了解鳥類的翅膀、骨骼和神經組織,那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至于其他星球的鳥類,在迥異的地球大氣環境中很可能根本飛不起來。再說,大氣層稀薄的星球上大概根本不會出現鳥類。”
巴克利拖著一截飛機上的控制電纜走進會議廳,“弄好了,現在宇宙射線艙從里面也打不開了。我們把布萊爾關哪里?”
庫柏看著蓋瑞:“這里沒有可以做生物實驗的艙室。該把他放在哪兒呢?”
“東儲藏室怎么樣?”蓋瑞思考了一陣,提議說,“布萊爾能自己照顧好自己,不需要我們盯著吧?”
“他能照顧好自己的,還時刻戒備著我們呢。”庫柏肯定地說道,“拿一個爐子、幾袋煤炭和一些生活用品過去。再帶點工具去修理一下那個地方。去年秋天過后一直沒人打理過。”
蓋瑞搖搖頭:“如果他大吵大鬧的話,那地方倒是不錯。”
巴克利抬頭看著蓋瑞:“瞧他現在嘀嘀咕咕的樣子,說不定到晚上就會起來大聲唱歌。我們怎么睡覺?”
“他在嘀咕什么?”庫柏問道。
巴克利搖搖頭:“我沒有仔細聽。你想聽的話就去聽吧。但是我猜,麥克雷迪做過的夢,那個混球肯定也做過,可能夢見的還多一些。記得嗎,我們從第二營地返回大本營的路上,他就睡在那個怪形旁邊。除了夢到怪形是活的,他夢中的細節肯定更豐富,而且——該死的——他知道這不全是夢境。至少他會這么想。他知道怪形有微弱的心靈感應力,不僅能讀取我們的思想,還能傳播它的意識。所以他才如此熟悉怪形的能力。那些夢不是大腦編造出來的,而是怪形向外發射的思維波。就心靈感應那一套來說,我想我們幾個大概不像布萊爾那么易感。”
“只能這么解釋了。”庫柏嘆了一口氣,“杜克大學的萊茵博士證明過心靈感應的存在,某些人的確更加敏感。”
“好吧,如果想了解更多的細節,去聽布萊爾說胡話吧。他已經把會議廳里大部分隊員都嚇跑了。金納在稀里嘩啦地刷著盤子,叮叮當當地不停歇。如果沒有盤子可刷,他大概會搖爐子。
“順便問一句,隊長,既然飛機不能起飛了,到了春天我們怎么辦?”
蓋瑞嘆氣道:“恐怕考察活動要擱置了。如今我們不能分散精力。”
“如果我們能活下去,解決這個困境,就算不得損失。”庫柏安慰道,“能成功控制住這個怪形,那是了不起的成就。到那時,宇宙射線數據、磁極勘探以及大氣研究都可以繼續進行下去。”
蓋瑞壞笑道:“我剛才在想,應該通過無線電給外面報點好消息,騙過伯德和埃爾斯沃思那伙人①,讓他們相信研究工作進行得很順利。”
庫柏嚴肅地點點頭:“他們會察覺出破綻的。但像他們那樣的人,應該知道我們這么做肯定有特殊原因。我猜,有足夠判斷力的人會發現我們在撒謊,但會等到科考結束再發問。那些不愿意等的人則不夠聰明,不會發覺我們的騙局。我們應該可以糊弄過去。”
“但愿他們不會派出救援隊。”蓋瑞祈禱道,“等這里的事情處理好了,我們得叫人帶幾套永磁發電機過來。而如果……算了,沒什么。”
“如果我們被困住了嗎?”巴克利道,“我們可以告訴外界這里發生了火山爆發或者地震。不過人們可能不愿意相信我們全死了,倒是更容易接受那種‘僅一人生還’的劇情。”
蓋瑞笑著說:“大家都想知道會不會真是那種結果。”
庫柏微笑道:“你認為呢,蓋瑞?我還是有信心的。雖然不會太輕松,但我們能解決好的。”
克拉克咧嘴笑道:“醫生,你是說信心嗎?”
八
布萊爾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不時瞟一眼面前的四個人:身高六英尺、體重一百九十多磅的巴克利,青銅塑像般高大的麥克雷迪,身材矮小但敦實有力的庫柏醫生,五英尺十英寸高、孔武有力的本寧。
布萊爾蜷縮在東貯藏室最里面的墻角,衣物和其他東西放在房間中央的暖氣爐旁,將他和那四個人隔開。他握緊的拳頭顫抖著,一副受驚的樣子。灰白的眼睛不安地盯著前方,禿頂的腦袋不住地微微晃動。
“我不想讓任何人進來,我自己做飯吃。”他緊張地說,“金納可能還是人類,但我不能冒險。我要活著離開這里,你們送來的任何食物我都不會吃。我要吃罐頭,密封好的罐頭。”
“好吧,布萊爾,今晚我們就送來。”巴克利向他保證,“這里有煤炭,火也升起來了。我來列一個單子……”巴克利朝布萊爾走去。
布萊爾趕忙挪向房間更深處。“你這個怪形,離我遠點,出去!”他全身顫抖,手在墻上捶打著,似乎想打出一個洞鉆出去。“離我遠點,遠點……我不會讓你們吃掉的……不會的……”
巴克利停了下來,后退兩步。庫柏醫生搖搖頭,“讓他一個人待著吧,我們也可以輕松不少。得把這扇門修牢實……”
四人走出房間。本寧和巴克利立刻開始工作。在這個沒有私人空間的營地,門鎖少得可憐。于是他們給門框四周釘上螺絲釘,用飛機上多余的控制電纜繞在螺絲釘上繃緊。這些電纜都是擰成一股的鋼絲,非常結實。巴克利用鉆槍和銓孔鋸在門上鉆出一個孔,這樣不用開門就可以往里面遞東西。他們還裝上了從大木箱上拆下來的三條鉸鏈、兩個搭扣和一對三英寸長的開尾銷,這樣一來,里面的人絕對打不開門了。
房間里不斷傳來動靜。布萊爾喘著粗氣,發瘋似的低聲咒罵,正朝房門處拖著什么東西。巴克利打開門上的窗口,庫柏醫生也越過巴克利的肩膀朝里面張望。只見布萊爾把沉重的床鋪搬過來抵著房門。現在沒有他的同意,外面的人也別想打開這扇門了。
“真不懂這個可憐人怎么會變成這樣。”麥克雷迪嘆氣道,“要是放他出來,他會立即殺光我們所有人。這可不行。那邊那個呢,比殺人狂魔還要糟。要是必須放一個出來,我情愿放布萊爾。”
巴克利笑笑:“等你決定放他,我就教你怎么快速弄開這扇門。我們回去吧。”
太陽還沒有升出地平線,但已經照亮了北方的云層。白雪覆蓋的大地朝北方延展,在金色的云層下閃閃發光。蜘蛛網似的廣播發射天線豎立在白茫茫的南極大陸。他們一行人踩著雪橇,朝兩英里外的主營地進發。風裹挾著雪片,吹過雪橇,打著旋飛向天空。雪橇下的雪像沙子一樣干燥而堅硬。
本寧苦澀地說:“春天來了,多好啊。我盼著離開這個雪窩子好久了。”
“我可不盼望春天。”巴克利咕噥著說道,“再過幾天,你就會嘗到春天風雪的厲害了。”
“庫柏醫生,在狗身上的實驗進行得怎么樣了?”麥克雷迪問道,“有結果了嗎?”
“才三十個小時,哪有那么快?今天剛給狗注射了我的血液,還要大約五天才能出結果。我不知道怎么加快進程。”
“我一直在想,如果柯南特真的異化了,為什么會在怪形逃脫之后立刻通知我們?不是應該先等等,讓它有足夠時間恢復活力嗎?”麥克雷迪問道。
“怪形是很自私的。難道你認為它會考慮更高的目標嗎?”庫柏醫生指出,“我猜,它的每一個異化體都只會考慮自身。所以,如果柯南特被異化了,他只能這么做,這樣才能保住他自己。可是,柯南特的性情一點沒變呀。或許他沒被異化,那些性情真的是他自己的?但話又說回來,真正完美的模擬,自然會把柯南特的個性模仿得惟妙惟肖。柯南特會怎么做,它也會怎么做。”
“唉,諾里斯和凡·沃就不能測試一下柯南特嗎?如果怪形比人類聰明,它掌握的物理學知識就會比柯南特更多,這樣就能識破它的偽裝了。”巴克利建議道。
庫柏疲倦地搖搖頭,“不行,它能讀取人的思維,所以沒法給它設陷阱。你這個主意凡昨晚就提出來了。他希望怪形能解答一些他一直頭疼的物理學難題。”
“這個四人一組的主意真妙。”本寧看著同伴們,“大家互相盯著,看別人有沒有古怪。真是個團結友愛的團隊啊。小心翼翼地觀察別人,同時留意著別人的眼光。當然,我也一樣。我有點明白柯南特的感受了。”
“目前看來,怪形肯定是死了,只有柯南特還有一點問題。對其他人,我們完全不用懷疑。”麥克雷迪緩緩說道,“‘四人一組,絕不單獨行動’,這只是謹慎起見。”
“說不定這個措施會升級成四人一張床。”巴克利嘆口氣,“我以前還抱怨沒有私人空間,現在可好……”
一支滅菌玻璃試管里裝了半管淡黃色的液體,沒有人比柯南特盯得更緊了。庫柏醫生加入了五滴從柯南特手臂抽取的血液,輕輕搖晃,然后放進一個裝著溫水的燒杯。溫度計顯示出血溫,恒溫器滴答作響,隨著指示燈微微閃爍,加熱盤開始變熱發紅。
試管中漸漸出現一塊塊白色沉淀,在淡黃色液體中如雪花般下沉。柯南特重重地坐在床鋪上,像孩子一樣抽泣起來:“六天!整整六天啊,我一直害怕這個試驗不靠譜……”
蓋瑞默默地走過來,拍拍他的背。
“這個實驗絕對可靠。”庫柏醫生說,“這條狗有人血抗體,血清出現反應了。”
“這么說,柯南特沒事?”諾里斯激動地說,“那個怪形真的死了?不會再活過來了?”
“柯南特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庫柏肯定地說,“那個怪形也確實死了。”
金納瘋狂地大笑。麥克雷迪轉過身,在他臉上狠狠打了幾巴掌。廚子笑著、哽咽著,接著哭了起來,坐在床上摸著臉,嘟噥著感謝上帝:“我真害怕啊,嚇死我了……”
諾里斯苦笑道:“你這個蠢貨,你以為我們不怕嗎?你以為柯南特不怕嗎?”
會議廳猛地熱鬧起來,變得喜氣洋洋。人們親熱地圍著柯南特,用大得不正常的聲音說說笑笑。有人建議去滑雪,一群人應聲去取滑雪板。還有布萊爾呢。他大概也會好起來吧。大家亂哄哄地涌出營地去釋放布萊爾,笑聲混著雪橇的碰撞聲。走廊那一邊,雪橇犬也感受到了人類的興奮,叫喚起來。
醫生仍在擺弄試管,測試各種溶液。坐在床邊的麥克雷迪第一個注意到他不對勁。試管中是淡黃色液體,夾雜著白色的沉淀。醫生的臉色比這沉淀物還要蒼白,淚水從驚恐圓睜的眼里向下滑落。
麥克雷迪感到一把冰冷的尖刀扎進他的心臟,讓他的胸腔結了一層冰。庫柏醫生抬起頭來。
庫柏聲音沙啞:“蓋瑞,你過來一下。”
蓋瑞覺察出了問題,立即走了過去。會議廳瞬間安靜下來。剛剛從椅子上起身的柯南特抬頭望過去,驀地僵在那兒不動了。
“蓋瑞,從怪形身上采集的組織——也會產生沉淀。這個實驗什么都證明不了,除了一點:它證明狗身上有怪形血液的抗體。為這個實驗獻血的人是你和我,蓋瑞。所以,我們中有一個是怪形。”
九
“巴克利,把那些人都叫回來,不要讓他們告訴布萊爾。”麥克雷迪輕聲吩咐道。巴克利走出門外。房間里一片死寂,唯一的聲音就是外面巴克利的叫喊聲。
“他們來了。”巴克利回來了,“我沒有告訴他們原因,只說庫柏醫生讓他們先別去。”
“麥克雷迪,”蓋瑞嘆道,“科考隊現在由你負責。愿上帝幫你,我是幫不了你了。”
麥克雷迪緩緩點頭,深陷的眼睛注視著蓋瑞。
“我可能是怪形。”蓋瑞補充道,“我知道我不是,但我無法向你們證明。庫柏醫生的試驗徹底失敗了。但這個事實本身卻能證明庫柏醫生應該是人類,因為對怪形來說,瞞著我們更有好處。”
庫柏坐在床上,緊張地搖晃著身體。“我知道我是人類,但我同樣證明不了。我們中肯定有一個是騙子,因為那個實驗不會說謊,我們中一定有一個怪形。我承認了試驗失敗,這大概能證明我的人類身份。可現在蓋瑞幫著證明我是人類,怪形不會做這樣的傻事。這個邏輯只會不斷循環、循環……”
庫柏一邊念叨著“循環”,一邊慢慢晃著腦袋,脖子和肩膀也跟著晃動。他猛地朝床鋪上一躺,大笑起來。“別花力氣猜我們中誰是怪形了!完全不用糾結這個。哈哈!直接認定大家都是怪形得了!柯南特、蓋瑞、我——還有你們全部都是。”
“麥克雷迪,”凡·沃輕聲道,“轉行學習氣象學之前,你攻讀的是醫學博士學位,對嗎?你能想出什么測試方法嗎?”
麥克雷迪緩緩走到庫柏身旁,從他手中拿過皮下注射器,浸入95%濃度的酒精里仔細清洗。蓋瑞坐在床沿,面無表情地看著兩人。“庫柏說的那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麥克雷迪嘆道,“凡,你能在留這兒幫忙嗎?謝謝你。”針尖刺入庫柏的大腿,將注射液推了進去。庫柏的笑聲漸漸減輕,變成了啜泣。嗎啡起效后,他陷入了昏睡。
麥克雷迪轉過身來。剛才歡鬧的人群擠在房間另一頭,滑雪板上還滴著雪水,人們的臉也和雪一樣白。柯南特左右手各拿著一支煙,眼睛盯著地板,心不在焉地抽著。一支煙燒到了頭,他回過神來,抬手看了看,扔掉一支,用腳慢慢踩熄。
麥克雷迪重復剛才的話:“庫柏說的那種可能性還是存在的。我知道我是人類,但當然無法證明。我會接著做那個實驗。愿意的話,你們也可以參與進來。”
兩分鐘后,麥克雷迪舉起一支裝著淡黃色液體的試管,里面漂著一些白色沉淀。“溶液對人血也同樣起反應,所以,他們倆不一定都是怪形。”
“我也覺得不至于。”凡·沃嘆道,“話說回來,那樣的話,怪形也撈不著什么好處。要是我們能夠確定兩個人都是怪形,我們早就把他們倆都干掉了。可它為什么還不來把我們全收拾了?你覺得它在等什么?”
麥克雷迪笑著哼了一聲:“基本推理啊,親愛的華生。怪形希望手邊隨時有些活體。它顯然不能讓尸體復活。我們中還是人類的,都是它的儲備品。它只是在等待使用的時機。”
金納聽得一陣發抖:“喂,喂,麥克,我怎么知道我是怪形還是人類?如果我變成怪形了,我會知道嗎?天哪,我可能已經是個怪形了。”
“是的話,你會知道的。”麥克雷迪回答道。
“但只有你自己知道。”諾里斯有些瘋癲地笑著。
麥克雷迪看著玻璃瓶中剩余的血清。“我們還是可以拿這東西派個用場的。”他若有所思地說,“克拉克,你和凡過來幫我一下好嗎?其他人最好集體行動,互相盯著點。”他苦澀地說,“這么說好了:免得有人調皮搗蛋。”
麥克雷迪順著通道向狗棚走去,克拉克和凡·沃緊隨其后。“你還要去采集血清嗎?”克拉克問道。
麥克雷迪搖搖頭,“我需要新的試驗對象。狗棚那兒有四頭奶牛、一頭公牛和七十來只狗。這玩意兒只對人血和怪形的血起反應。”
稍后,麥克雷迪回到會議廳。他一言不發,走到洗漱池前。克拉克和凡·沃隨即也回來了。克拉克突然怪笑起來。
“你們干什么去了?”柯南特發作了,“又去給狗做免疫?”
克拉克傻笑著,還打了個嗝,“免疫,是啊!個個都免疫!”
凡·沃還算鎮定:“那個怪形做事有嚴密的邏輯。那只對它產生抗體的狗狀況很好,我們又從它身上采集了一些血清。但不能再采更多了。”
“你們就不能換一只狗嗎?這次只注射一個人的血?”諾里斯問道。
麥克雷迪輕聲說:“沒有狗了,也沒有奶牛了。”
“沒有狗了?”本寧慢慢地坐下。
“全都開始變異了,兇極了。”凡·沃說,“但動作很慢。巴克利,你做的那個電鏟子很管用,兩三下就把它們解決了。只剩下了一條,就是那條免疫實驗狗。怪形把它留下了,讓我們接著玩兒。剩下的都……”他聳聳肩,把手烘干。
“牛呢……”金納倒吸一口涼氣。
“一樣。變異起來順暢得很。它們開始融化時,那樣子滑稽得笑死人。好事是,牛的變異體很難逃跑,都被鏈子和繩子拴著嘛,變異的時候也拴得死死的。”
金納慢慢站起身來,環顧房間四周,目光落在廚房的一個白鐵罐子上。他頓時劇烈地顫抖起來,一步一步向門口退去,嘴無聲地一張一合,像一條擱淺的魚。
“牛奶……”他喘著氣說,“一小時前我剛給它們擠過奶……”他尖叫著沖出房間,沒有穿戴任何防風御寒衣物就跑出了營地。
凡·沃看著他跑出去,若有所思地說:“估計徹底瘋了。但他依然可能是個怪形,而且逃掉了。他沒有雪橇。大家帶上噴燈,以防出現意外。”
這場追捕倒是大有裨益,他們需要讓身子動起來。有三個人已經生了病,一聲不吭地躺著。諾里斯縮在床上,臉色發綠,直勾勾地盯著上面的床鋪。
“麥克,這些奶牛變成……異化多久了?”
麥克雷迪無精打采地聳了聳肩,拿著裝有血清的試管來到牛奶桶前。加入牛奶以后,溶液變得十分渾濁,更難看清實驗結果。最后,他把試管放在試管架上,搖搖頭:“結果呈陰性。所以,當時那些奶牛是貨真價實的奶牛。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它們是完美的贗品,能產出完全正常的牛奶。”
即使在昏睡中,庫柏依然不安生,一會兒打呼嚕,一會兒又笑出聲來。眾人不出聲地看著他,有人問道:“嗎啡會對怪形起作用嗎?”
“天知道。”麥克雷迪聳聳肩,“我只知道它對所有的地球生物都有效。”
柯南特突然抬起頭:“麥克!那些狗肯定吞掉了怪形的碎片,這些碎片改變了它們!怪形一直寄生在狗肚子里。那時我被關起來了。這難道不能證明……”
凡·沃搖搖頭:“不好意思,這只能證明你沒機會接觸狗,不能證明你是人類。”
“確實無法證明。”麥克雷迪嘆氣道,“我們現在毫無辦法。我們知道得太少,又老是緊張兮兮的,沒辦法好好思考。你說你當時被關起來了?對怪形來說,這算什么!你見過白血球穿過血管壁的情形嗎?先是伸出偽足,下一瞬間,已經在血管壁的另一邊了。”
“是啊。”凡·沃悶悶不樂地說,“那些牛在融化,大家都看見了。它們本來是會融化的,完全可以融成一道水流,鉆過門縫,在門的另一邊重新成形。你說得對,關起來不管用。用繩子拴牢——不,不,照樣沒用。關在密閉的箱子里又活不下去……”
麥克雷迪說:“朝心臟開一槍,不死的就是怪形。我目前只能想到這個辦法。”
蓋瑞輕聲說:“狗和牛全軍覆沒了,現在它必須模仿人。把大家都關起來也阻止不了它。麥克,你的辦法也許能行,但恐怕沒法用在人身上。”
十
坐在火爐前的克拉克抬起頭來。凡·沃、巴克利、麥克雷迪和本寧走進房間,撣著身上的雪花。大家扎堆下象棋、玩撲克、看書。拉爾森在桌子上修理雪橇,凡和諾里斯在討論磁場數據,哈維低聲念著一份報表。庫柏醫生在床上輕輕打著呼嚕。蓋瑞和達頓在床鋪的角落討論無線電消息。柯南特照著報表處理宇宙射線的數據。
盡管隔著兩扇門,金納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過來。克拉克把一個水壺放在火爐上,輕聲叫麥克雷迪過來。
“飯菜難吃我倒不介意。”克拉克緊張地說,“只是,能讓廚子閉嘴嗎?我們一致認為,應該把他送到宇宙射線艙去。”
“金納?”麥克雷迪朝房門看了一眼,“我不這么想。我的確可以給他打一針,但嗎啡數量有限。再說他的神志是正常的,只不過有些歇斯底里罷了。”
“可我們都快瘋了。你們出去了一個半小時,這段時間他就沒消停過。之前兩個小時也是。人的忍耐力是有極限的。”
蓋瑞慢慢地來回踱步。有那么一瞬間,麥克雷迪在克拉克的眼里看到了恐懼。他發現自己也開始害怕起來:蓋瑞和庫柏兩人之中,必有一個是怪形。
蓋瑞輕聲道:“麥克,之前我也覺得讓金納待在這里沒問題,畢竟大家彼此都時刻盯著。可現在,我覺得你確實應該制止一下金納。大家的神經都繃到極限了。”他的身體輕微地哆嗦了一下,“再想個測試方法出來吧。拜托了。”
麥克雷迪嘆氣道:“即使把他關起來,大家照樣會緊張。布萊爾又把門堵上了。他吃飽喝足了還朝給他遞食物的人叫喚,‘滾開,你們這些怪形休想吃掉我。我只和人類說話,滾開!’別人只能走開。”
“就沒有其他測試方法了嗎?”蓋瑞期待地問。
麥克雷迪聳聳肩:“庫柏說的一點沒錯。要不是被——污染了,血清試驗本來絕對能測出來。現在我們只有一條狗,而它已經沒有用了。”
“化學試驗怎么樣?”
麥克雷迪搖搖頭:“我們沒有那么好的化學設備。我試過用顯微鏡,結果你能猜到吧?”
蓋瑞點點頭:“異化的狗和真正的狗在鏡片下一模一樣,是吧?你還得繼續想辦法。晚餐后我們做什么?”
凡·沃輕聲提議:“一半人睡覺,一半人醒著,輪流來。狗全部異化了,不知道我們中間還有多少人類。之前不是這樣嗎?在我們自以為安全的時候,怪形搞掉了庫柏——或者你。”凡·沃不安地眨巴著眼睛,“說不定它已經搞掉了所有人,只剩下我一個還在瞎轉悠瞎琢磨。不,這不可能。那樣的話,你們早就撲上來了。我根本對付不了你們。也就是說,我們人類眼下還占著多數,可是……”他停了下來。
麥克雷迪短促地笑了一聲:“你的想法跟我的差不多:抱僥幸心理,得過且過。諾里斯剛剛還埋怨過我,說我不該這么想。‘如果再有一個人被異化,力量對比說不定就會徹底改變。’他就是這么對我說的。問題是,怪形并不戰斗。我覺得那東西從來沒有戰斗過。它只用那種……模擬的方法,簡直可以說它是一種很和平的東西。它用不著戰斗,因為它總能實現它的目的——用戰斗之外的手段。”
凡·沃嘴角抽搐著,“也就是說,力量的對比完全可能已經改變了,你們可能都是怪形——只是在等我撐不住睡過去,再異化我?麥克,你發現了嗎,他們都盯著我們。”
蓋瑞嘆了口氣:“不是的。他們的眼神是在衡量:庫柏和我,誰是怪形?說不定我們兩個都是。”
克拉克再次開口:“你能不能讓那個鳥人安靜一會兒?我都快瘋了,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讓他小聲點。”
“他還在祈禱?”麥克雷迪問道。
“對。”克拉克嘆氣道,“一秒鐘都沒有停歇。如果這樣做能讓他平靜下來,我倒不介意。可他還唱圣歌,大吼大叫。可能是想引起上帝的注意吧。”
“上帝聽不到的。”巴克利嘟噥著說道,“不然他肯定會幫咱們對付這個地獄的惡魔。”
“再不制止他的話,有人就要實行你說的那個測試了。”克拉克嚴肅地說,“就算不能朝心臟開一槍,但我猜,在腦袋上插一刀一樣管用。”
“吃你的東西吧,我想想辦法。柜子里好像還有些藥。”麥克雷迪疲憊地站起身,走到庫柏用來當藥箱的角落。那是三個高大的儲藏柜,里面放的是營地的醫療設備。十二年前,麥克雷迪從醫學院畢業,實習沒多久就轉行做了氣象學家。柜子里大半的藥品麥克雷迪都不認識,還有一些他忘記了功效。他需要讀些醫學期刊,復習那些對庫柏來說再簡單不過的知識。但這里沒有大型圖書館,營地的所有東西都得靠空運,而書太重了,帶不了太多。庫柏為了消磨時間帶來的那幾本醫學書對他來說太艱深了。
麥克雷迪猶豫地取出一瓶巴比妥鹽酸。巴克利和凡跟在他身后。大本營里已經沒人單獨行動了。
回到會議廳時,拉爾森已經把他的雪橇收起來了,隊員們也打完了牌,不再圍著桌子了。克拉克端出食物。人們埋頭吃飯,房間里只剩下咀嚼聲和勺子的碰撞聲。見三人走進來,大家什么也沒說,一起用詢問的眼神看著他們,嘴巴繼續機械地咀嚼著。
金納又用嘶啞的聲音唱起了圣歌。麥克雷迪僵直地站在原地,疲倦地沖凡·沃搖搖頭,撇嘴苦笑。
凡·沃咒罵著在桌前坐下,“等他聲音小下去吧。他總不可能一直這么吼。”
“他有一副鐵打的嗓子。”諾里斯惡狠狠地說,“往好處想吧,說不定這說明他是人類呢?真要那樣的話,隨他怎么吊嗓子,唱到世界末日都行。”
房間又安靜下來。眾人沉默地吃飯,二十分鐘沒說一句話。終于,柯南特跳起來,氣憤地吼道:“瞧你們那死氣沉沉的樣子,都可以掛到墻上當遺像了。你們嘴上不說,可眼睛里全是話,眼珠子轉得跟灑在桌上的玻璃球一樣。你們這些家伙別再互相擠眉弄眼了,也別盯著我看了!
“我說,麥克,現在你是老大。今晚我們看幾部電影打發時間吧。那些錄像帶我們一直留著舍不得看,現在沒必要了。趁我們還活著的時候看了吧,不能再這么大眼瞪小眼了。”
“這主意不錯,柯南特。我也覺得現在的局面要不得。”
“達頓,把音量調大,蓋過那混蛋唱的圣歌。”克拉克建議。
諾里斯輕聲說:“不要把燈全部關了。”
“全部關掉。”麥克雷迪說,“咱們把所有的動畫片都看一遍。你們不介意看點老卡通片吧?”
“太好了。卡通片正合我口味。”麥克雷迪看著說話人,那是一個叫考德威爾的新英格蘭人,長得又高又瘦,正悠閑地抽著煙斗,挑釁地打量著麥克雷迪。
麥克雷迪強迫自己發出笑聲:“好吧,你說得對,大伙兒確實沒心情看卡通片,但有得看總算不錯吧。”
考德威爾建議道:“我們幾個來玩‘古根海姆’吧。在紙上畫上表格,橫排寫上門類——比如動物。豎排寫上字母,就寫H和U吧,表示‘人類’和‘未知生物’。這才是我們該玩的,比看電影強多了。有鉛筆的來畫線,把H開頭的動物和U開頭的分成兩格。”
“麥克雷迪正在找鉛筆。”凡·沃輕聲道,“不過除了H和U,還應該加一個M,表示我們最不想見到的那個物種。”
“你是說‘瘋子’對吧,像金納那種①?克拉克,我來幫你挪開這些罐子,接下來好鋪開攤子。”考德威爾站起身來。
達頓、巴克利和本寧三人負責放映機和音響,各自忙去了。盤子和碗收拾妥當后,其余人也離開了會議室。麥克雷迪走到凡·沃跟前,倚在他身旁的床鋪上,苦笑著說:“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提前說說我的想法。可那個怪形能夠讀取思維,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我有一些模糊的想法,可能會有用。但我還沒有理清思路。你去那邊看電影吧,我睡這張床。我得好好想想。”
凡·沃抬頭看看他,點了點頭。這張床擺在放映屏幕的側面,幾乎看不到動畫,讓人可以專心思考。“你該盡早說出來。不說就只有怪形知道。也許不等你采取行動,你就被異化了。”
“如果我的思路正確的話,不會花太長時間的。讓庫柏過來睡我上鋪吧,他也不會看電影的。”麥克雷迪朝輕輕打鼾的庫柏點點頭。蓋瑞幫著他們把庫柏抬了過來。
麥克雷迪靠在床鋪上,開始計算機會,理清計劃,權衡方法,陷入了沉思。人們在房間里找位置坐下。放映屏幕亮起來,他都沒有察覺。金納喋喋不休的禱告和刺耳的吟唱干擾了他的思維,但很快被電影的背景音樂蓋了過去。燈全部關掉了,放映機照在銀幕上的反射光讓房間不至于全黑。不時有人走來走去,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金納還在祈禱,沙啞的嗓音應和著電影的配樂。達頓上前調大了音量。
耳邊聲音不斷。過了好久,麥克雷迪才隱約意識到不對勁。盡管他躺著,但除了電影的配音,他一直能清楚地聽到金納的念叨聲。但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聲音停止了。
“達頓,關掉音響。”麥克雷迪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房間立刻陷入詭異的寂靜。銀幕上畫面還在閃爍,頭頂上大風呼呼作響。“金納安靜了。”他輕聲說道。
“那就打開音量啊,他多半是想聽我們放電影呢。”諾里斯煩躁地說。
麥克雷迪下床走進走廊。房間另一頭的巴克利和凡·沃也起身跟上。走過銀幕時,放映機在巴克利的后背上投下彎曲的畫面。達頓起身開燈,畫面消失了。
諾里斯按照麥克雷迪的吩咐站在門外。蓋瑞不聲不響地在靠近房間門口的床鋪上坐下,克拉克只能朝旁邊挪一挪。大部分人都待在原處,只有柯南特在房間里不斷來回踱步。
克拉克受不了了:“柯南特,你是人還是怪形我們都不介意了,你不能消停一會兒嗎?”
“對不起。”柯南特坐下來,憂心忡忡地盯著自己的腳趾。房間里只能聽見頭頂上方的風聲。極度漫長的五分鐘過后,麥克雷迪出現在門口。
他開口道:“有人嫌我們還不夠慘,決定幫忙加一把火。金納脖子上插著一把小刀,就是因為這個他才不出聲了。現在,我們這里有怪形、瘋子和殺人犯。考德威爾,你不是想玩拼字游戲嗎,你還能想出什么詞來①?你能想到的恐怕這兒都有。”
十一
“布萊爾跑出來了嗎?”有人問道。
“沒有,除非他可以穿墻。大家想知道誰是兇手的話,先看看這個。”凡·沃拿出一把一英尺長,用布包著的小刀。刀刃很薄,木制的刀柄有燒焦的痕跡,明顯是在廚房火爐上烤焦的。
克拉克盯著小刀,“是我烤焦的。今天上午我把這玩意兒忘在火爐上了。”
凡·沃點點頭:“我知道這把刀來自廚房。你還記得吧,當時我就聞到焦味兒了。”
“我想知道我們這兒到底有多少怪物?”本寧警惕地環顧四周,“兇手竟然可以溜出房間,到廚房拿了武器,干掉金納,再悄悄溜回來……他回來了的,對吧?因為所有人都在這兒。如果我們中有人能做到這個……”
“應該是怪形,”蓋瑞輕聲道,“這樣就解釋得通了。”
“但你也說過,如今怪形能模仿的只有人類。難道它舍得減少它的……儲備嗎?”凡·沃說道,“我們面對的只是一個普通的殺人犯。在平時,我們可以叫他‘沒人性的殺人狂’,但現在得注意用詞了。因為我們還有‘非人類的殺人狂’②。”
“人類的數量又少了一個。”諾里斯輕聲道,“現在,怪形和我們大概勢均力敵了吧。”
“別想那些了。”麥克雷迪嘆口氣,轉身對巴克利道,“老巴,帶上你上次做的電擊鏟。我要確定一下……”
巴克利穿過走廊去拿鏟子。麥克雷迪和凡·沃朝金納所在的房間走去。大約半分鐘后,巴克利也跟了上來。
通往金納房間的走廊彎彎曲曲,大本營里的走廊都這樣。諾里斯再次守在門口。隔著走廊,人們聽到麥克雷迪突然吼了一聲,接著是一陣急促的、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還有一種奇怪的野獸般的尖叫。動作最快的諾里斯趕到走廊拐角處時,叫聲已經停止了。
金納——或者說金納曾經的身體——還躺在地上,被麥克雷迪用大砍刀砍成了兩半。這位氣象學家靠著墻站著,手中的刀還在滴血。凡·沃坐在地上,低聲呻吟著,一只手不自覺地揉搓著下巴。巴克利操著電鏟,機械地擊打著金納的尸體,眼神極度兇狠。
金納的手臂上長出了一層奇怪的鱗狀皮膚,血肉被擠開了。手指變短,手掌變圓,指甲長到了三英寸長,形成一個個暗紅色的尖角,堅硬而鋒利。
麥克雷迪抬頭看了看手中的刀,然后扔在地上。“兇手可以放心地站出來了,你殺掉的是怪形。我發誓,金納剛才已經是一具尸體了。但當怪形察覺到我們要用電擊時,它居然開始變形了。”
諾里斯不安地盯著尸體:“怪形太能演戲了。它居然在這兒坐了幾個小時,向它恨之入骨的上帝祈禱,它哪里懂那種信仰啊!還扯著嗓子唱圣歌,鬼哭狼嚎逼得我們發瘋……
“好了,殺死金納的兇手站出來吧,你給我們幫了個大忙。我想知道你是怎么避開大家溜出來的。你的經驗說不定能幫我們對抗怪形。”
“他在尖叫——在唱歌。連電影的聲音都壓不下去。”克拉克渾身顫抖著,“他的確不是人類。”
凡·沃突然想起了什么:“對了,你之前一直坐在門口!那個位置幾乎在銀幕后面了。”
克拉克木然地點頭:“他——它總算安靜了。死了。麥克,你的測試辦法沒有用。不管人類還是怪形,都會死。”
麥克雷迪咯咯地笑了:“伙計們,現在,克拉克是我們中間唯一確認無誤的人類!通過謀殺未遂,他證明了自己的身份。但請大家別這么證明自己了,好嗎?我想,我們就會有另一個測試辦法了。”
“測試!”柯南特高興起來,但立刻就消沉了,“不會又是那種測不出結果的實驗吧?”
麥克雷迪堅決地說:“不會的,只是要請大家打起精神來,互相好好盯著。都到會議廳去。巴克利,帶上你的電擊設備。再找個人——達頓,就你吧,你跟巴克利站一起,好幫他一把。當心自己周圍,敵人就在身邊。我有些想法,它們應該也知道了。它們會變得比以前更加兇惡!”
人群驟然緊張起來,恐懼攫住了每個人的心。他們緊張地盯著彼此,目光比以往更加銳利,心中都在想:身邊這人是非人的惡魔嗎?
“你想到的辦法是什么?”等人們回到會議廳,蓋瑞問道,“需要多少時間?”
“我也不清楚。”麥克雷迪鎮定地說,“但我知道一定有用,而且絕不會模棱兩可。這個測試是根據怪形的特性設計的,不涉及我們的身份問題。金納這件事讓我相信這個測試一定能行。”他像一尊青銅雕像一般沉穩有力,眼里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巴克利握著雪鏟的木制手柄,鏟子末端有兩個削尖了的導體。“要用上這東西吧?發電機準備好了嗎?”
達頓用力點頭:“加料箱是滿的,發電機隨時可以工作。之前我和凡·沃開放映機用的就是它。我們認真檢查過好幾遍。只要電路接通,來什么死什么。”他肯定地說。
庫柏醫生從床上驀地驚起,笨拙地揉了揉眼睛,慢慢坐起身來,睡眠和藥物讓他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層霧。他眨了兩下,猛然睜大。被藥物壓制著無法醒來的噩夢涌了上來,“蓋瑞,蓋瑞,聽我說,它們來自地獄,個個自私自利。地獄……自西自利……我是說自私自利,對吧?我說什么來著?”他說完又倒下了,開始輕輕打鼾。
麥克雷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緩緩點頭:“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你說自私自利?不賴,難為你迷迷糊糊的還想到了這一點。我不敢想你到底夢到了什么,但沒關系,你已經說出了重點。怪形是自私的。”房間里的空氣更緊張了,人們不說話,狼一樣兇狠地盯著身邊的人。正如庫柏所說,怪形是自私的。它的每一個分身都是獨立的個體,只會為自己的利益做事。
“還有一點。血液沒什么神秘的,它跟普通的身體組織如肌肉、肝一樣普通,只不過由上億個細胞組成,沒有如其他器官那樣豐富的結締組織。”
麥克雷迪冷笑著,青銅色的胡須隨之抖動。“就是這樣。我敢肯定目前還是人類多于……異類。你們偽裝得很好,但我們有你們這些異世界的怪物沒有的品質。我們會用盡全力抗爭,這種決心你們永遠無法企及。這是我們刻進骨頭里的生存本能,這種斗志發自內心。盡管模擬吧!我們是人類,我們是真實的。你們永遠是冒牌貨,你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是假的。
“到了攤牌的時候了。你們能讀心,已經明白我要做什么了吧?但是你們什么也做不了。
“站著別動……
“大家都聽好。血液是一種身體組織。人挨一刀就會流血,如果怪形不跟著流血,那它就暴露了!而對怪形來說,一旦血液離開身體,這些血液就成了單獨的個體。就像從它們身上砍下的其他碎片一樣,會變成一個新的單位。
“凡,巴克利,你們懂了嗎?”
凡·沃輕聲笑了:“流出的血液……不會再聽從母體的指揮。它會為自己打算,就像被分離之前竭力保證母體的生存那樣,會想辦法讓自己活下來。這時要是有一根燒紅的針刺過來,它就會拼命躲開!”
麥克雷迪從桌子上拿起一把解剖刀,又從儲藏柜里拿出一架試管、一盞小型酒精燈和一小根末端連著一截鉑絲的玻璃棒。他掃視人群,滿意地笑了。巴克利和達頓走到他跟前,手中拿好了電擊雪鏟。
“達頓,”麥克雷迪說道,“站到接線處去,別讓電纜松脫了。”
達頓站了過去。“凡,你先來。”
凡·沃走上來,臉色蒼白。麥克雷迪在他大拇指根部精準地劃了一刀。看著試管中半英寸高的鮮紅血液,凡·沃的嘴角輕微抽了一下。麥克雷迪將試管放進試管架,給了凡·沃一點明礬,又朝碘酒瓶指了指。
凡·沃一動不動地看著。麥克雷迪用酒精燈加熱鉑絲,將發紅的鉑絲插入試管,重復了五次,血液嘶嘶作響。“你是人類。”麥克雷迪嘆口氣,直起身子,“我的理論還沒有得到證實,但我覺得應該是對的。希望我是對的。
“不過,也不能完全依賴這個測試,因為我們中的異類肯定會設法破壞實驗。凡,你去幫巴克利拿下鏟子,好嗎?謝謝。老巴,希望你是我們這邊的。你這個人實在不錯。”
巴克利遲疑地笑了笑。鋒利的解剖刀讓他痛得齜牙咧嘴。測試結束后,他露出開心的笑容,伸手取回了鏟子。
“下面是達頓……巴克利,快!”
人群瞬間炸開。無論怪形是多么惡毒,那一刻的人類也足以匹敵。巴克利還沒來得及揮動武器,人們已經蜂擁而上,撲倒了那個與達頓一模一樣的怪形。它叫喚著,吐著唾沫,想長出獠牙,結果被撕成了碎片。沒有刀子,沒有其他武器,怪形就這么死在一群壯漢的原始暴力下。
人群慢慢緩過神來,眼里還冒著怒火,一言不發。只有抿緊的嘴角透露出緊張的心情。
巴克利拿起電擊雪鏟上前收拾殘局。怪形悶燒著,發出惡臭。凡·沃在每一滴怪形的血液上滴上強酸,冒出嗆人的濃煙。
麥克雷迪笑了,深陷的眼眶中,一雙眼睛綻放出異彩。“看來我低估了人類,”他輕輕說,“我還以為我們不可能擁有怪形那種兇殘呢。現在我只希望大家別太著急,還有更合適的處理方式。比如用油炸,給它灌鉛水,或者在動力鍋爐上小火慢烤。我一想到它弄死了達頓……
“不說這個了。我的理論已經得到了證實。這么說凡·沃和巴克利確實是人類,我知道我也是,現在我就向大家證明。”麥克雷迪把解剖刀浸入純酒精里攪了攪,又把刀鋒放到火上燒了一會兒。隨后,他嫻熟地在大拇指根部劃了一道口子。
二十秒后,他抬頭看了一眼。越來越多的人臉上有了善意的笑容。但大家的眼神中依然有所保留,等待著下一個測試結果。
“柯南特之前有句話說對了。”麥克雷迪輕聲笑道,“你們跟在走廊拐角撕咬怪形的那群雪橇犬一樣兇殘。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大家都覺得只有野獸才有兇殘的權力?論天生的兇殘性,野獸確實在我們之上。但過去七天里,我們幾乎失去了所有希望。到現在,我們的狠勁一點不輸野獸!
“我們就不浪費時間了。柯南特,你站出來吧……”
巴克利再次慢了一步,留給他和凡·沃的只有收尾工作。焦慮退去,大家笑得更加放松了。
蓋瑞苦澀地低聲說:“柯南特是我們中最好的人之一……五分鐘前,我敢拿性命打賭他是人類。那個怪物的模仿能力實在太強了。”他哆嗦著,在床鋪上坐下。
半分鐘后,從蓋瑞手上采到的血液在紅熱的鉑絲下收縮躲避,掙扎著要逃出試管。蓋瑞臉色慘白,冷汗直流,雙眼漸漸發紅,身體開始變形,在巴克利的電鏟下露出兇殘的本相。麥克雷迪將樣本甩到火爐灼熱的煤塊上,血液發出一聲尖細的慘叫。
十二
“最后一個了嗎?”庫柏醫生眼中布滿血絲,眼神陰郁,“十四個……”
麥克雷迪點了點頭,“但愿已經徹底消滅它了……蓋瑞隊長,柯南特,達頓,克拉克……我真希望他們還在,哪怕是異化體也好。”
“他們要把這些尸體帶到哪兒去?”庫柏朝巴克利和諾里斯努努嘴,他們倆正抬著擔架。
“抬到外面雪地去,那兒有十五個劈碎的大木箱,半噸煤,還要加上十加侖煤油。每個尸塊上都澆了強酸,馬上準備點火。”
“聽起來不錯。”庫柏疲倦地點點頭,“我在想,你一直沒提到布萊爾……”
麥克雷迪猛地反應過來:“我忘了!手邊的事情太多了!你覺得……他現在還好嗎?”
“這要看……”庫柏沒有說下去。
麥克雷迪再次打斷:“即使是個瘋子它也會模擬的。看金納吧,它能像瘋子一樣祈禱……”他轉向桌子旁的凡·沃:“凡,我們得去布萊爾的房間探一探。”
凡抬起頭來,哭喪著的臉上露出驚恐。他翻身站起來,“最好巴克利也來,他知道怎么開門。我們進去的時候盡量不要嚇著布萊爾。”
他們在零下三十七度的南極大地上行走。極光在頭頂變換,天空一直是黎明的樣子,北方地平線上的日光照亮了冰雪,在雪橇下閃閃發光。風速達到了每小時五英里,裹著縷縷雪花飛向西北方。他們花了四十五分鐘才走到被大雪覆蓋的東儲藏室。房屋死氣沉沉,他們加快了腳步。
“布萊爾!”離房子還有一百碼遠,巴克利就迎著風大喊,“布萊爾!”
“閉嘴!”麥克雷迪說道,“快點走,他可能已經準備跑路了。我們沒有飛機,拖拉機也報廢了,追不上他的。”
“怪形的耐力和人類一樣嗎?”
“就算斷了腳,最多也只能讓它緩一分鐘。”
巴克利大口喘著氣,指著天上。光線昏暗的天空中,鳥兒悠閑地飛著,巨大的白色翅膀輕輕扇動,好奇地在他們頭頂盤旋。“信天翁……”巴克利輕聲說,“這個季節的頭一只。而且,它未免也太深入內陸了吧。如果還有怪形沒有抓到,用意念把它勾過來……”
諾里斯迅速彎腰,脫下厚重的風衣,然后站直身子。外套在風中嘩嘩作響,他拿出一把藍色的金屬武器。開火的聲音在雪地上回蕩。
空中的鳥兒嘶聲尖叫,巨大的翅膀拼命扇動,尾巴掉下了許多羽毛。諾里斯再次開火。它開始加速,筆直地逃跑,飛過一座冰山,消失了。
諾里斯趕上其他人,氣喘吁吁地說:“轟走了,它不會回來了。”
巴克利示意他鎮定,指著前方的儲藏室。一束奇異的藍色強光從房門的縫隙中射出,屋里傳來低沉而輕柔的嗡嗡聲,夾雜著物體碰撞的叮當聲,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忙亂。
麥克雷迪臉色蒼白。“天啊,它不會已經……”他抓住巴克利的肩膀,指了指綁住房門的電纜。
巴克利從口袋里拿出鋼絲鉗,在門口無聲地蹲下。剪斷電線的聲音聽來十分突兀。在寂靜的南極大陸上,只有房間里奇怪的輕柔的嗡嗡聲,和門外鋼絲鉗發出的刺耳的咔嗒聲。
麥克雷迪從門縫往里看,粗重地喘著氣,粗壯的手指緊緊抓著巴克利的肩膀。過了一會兒,他退了一步,輕聲說道:“里面不是布萊爾。它蹲在床上的一包東西上,看形狀像個背包——背包把它抬升到空中了!”
“大家一起上。”巴克利神色嚴峻,“諾里斯,你靠后,把你那把槍拿好。它可能有……武器。”
大塊頭巴克利和強壯的麥克雷迪同時撞門。房門被一張床牢牢地抵住,但在巨大的外力沖擊下嘎吱散架。鉸鏈斷了,門被猛地撞開,破碎的門框倒在房間里。
一塊酷似藍色橡膠的東西一躍而起。它卷起四只柔軟的手臂,像四條蓄勢待發的蛇,一只長著七根觸角的手上揮舞著一根六英寸長的發光的金屬棒。它扭曲著兩片薄薄的嘴唇,露出毒蛇一樣的尖牙,獰笑著。血紅的眼睛里噴射著恨意。
諾里斯扣動了左輪手槍,槍聲在狹小的房間里震動。那張充滿仇恨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卷曲的觸手縮了回去。詭異的銀色金屬棒炸成了碎片,長著七根觸須的手汩汩往外冒著黃綠色的膿水。諾里斯又連開三槍,打在頭頂三只眼睛上,隨后將沒了子彈的手槍朝怪形的臉砸過去。
怪形怨恨地尖叫,揉著瞎眼在地上爬行,觸手瘋狂地四處摸索。它猛地掙起來,黑洞洞的眼睛翻滾著可怕的液體,壞死的組織從身上掉落,變成濕漉漉的小塊腐肉。
巴克利沖上前去,舉起冰斧,重重地砍向怪形腦袋的一側。這個殺不死的怪物再次倒下,胡亂揮舞著四只手。它突然抓住了巴克利,帶著他重重倒下。觸手在他身上分解融化,如同有生命的火焰,燙得巴克利發狂地扯開觸手,同時讓自己的兩只手別被怪形纏住。怪形盲目地撕扯著粗糙結實的風衣,想找到可供它異化的血肉。
麥克雷迪拿來大型噴燈。隨著一陣刺耳的隆隆聲,噴燈猛地啟動,噴出三英尺長的藍白色火焰。地上的怪物痛苦地叫喚,觸手盲目地一通亂打,卻都在觸到火焰的一刻扭曲萎縮。它在地上瘋狂地翻滾躲避,但麥克雷迪手持噴燈,穩穩地對準它的臉。三只眼窩沸騰冒泡,它只能本能地哀號、扭動。
一只觸角長出利爪,但很快被噴燈烤焦了。麥克雷迪鎮定地步步逼近,毫不留情。絕望之下,怪形發出怨毒的嚎叫。它避開灼熱的火舌,試圖再次反抗,卻在噴燈凌厲的攻勢下又一次退卻。房間里彌漫著腐肉燒焦的味道。它無助地朝門外的雪地后退。刺骨的風扭曲了噴燈的火焰,它砰然倒下,身上升騰起一股發出惡臭的、油膩的濃煙。
麥克雷迪在房間里默默收拾,出門時碰到了巴克利。“清理干凈了吧?”麥克雷迪沉著臉地問道。
巴克利搖搖頭:“干凈了,它居然沒有分身。”
“它在忙別的事。”麥克雷迪說,“我把它燒成炭了。它在這里搗鼓什么?”
諾里斯笑了笑:“我們可真夠聰明的。我們砸爛永磁發電機,讓飛機報廢,還拆下拖拉機的鍋爐管。結果卻讓這東西安然待了整整一周。”
麥克雷迪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房間。盡管房門大開,屋內空氣依然灼熱潮濕。最里面的一張桌子上放著盤成圈的電線、小塊磁鐵、玻璃管和電子管。桌子中央放著一塊粗糙的石頭。石塊發出強烈的藍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其亮度掩過了通電的線圈。輕柔的嗡鳴就來自這里。桌子的另一邊放著一個由玻璃吹成的精密器械,還有一塊金屬板和一個奇怪的、微微發亮的球體。
“這是什么?”麥克雷迪靠近桌面。
諾里斯說:“這得檢驗了才知道。但我能猜個大概。這是核能產生裝置。左邊那個精巧的玩意兒足以媲美我們上百噸重的回旋加速器,可以將中子從重水中分離出來。這重水應該是從冰雪中提取到的。”
“它從哪兒搞來的材料……哦,是了,沒什么能鎖住它。它是從我們的器械倉庫偷來的。”麥克雷迪看著這些儀器,驚呼:“天啊,這個種族擁有怎樣的大腦啊……”
“那個發光的圓球,我認為用來儲存純能的。中子可以穿透任何物質,而它竟然做了一個能存放中子的容器。只要讓中子撞擊硅、鈣、鈹……或者其他很多元素,就能釋放核能。那東西是一個核能產生器。”
麥克雷迪從外套口袋中取出溫度計:“就算房門開著,這里也有四十八度。我們的衣服隔絕了大部分熱量,但我還是開始出汗了。”
諾里斯點點頭:“我發現,石塊發出的光沒有溫度,熱量是通過那圈電線釋放的。他有這么多能量可以用,所以把房間弄暖和了。對它的種族來說,這應該是最舒適的溫度。你們注意到光的顏色了嗎?”
麥克雷迪點點頭:“這是它的母星的陽光吧——在宇宙深處,一顆更大、更亮的藍色太陽。”
麥克雷迪看著門外雪地上的痕跡,濃煙熏黑了一大片雪地。“來地球的就這一艘飛船吧。它是遇到了意外才墜毀的,而且這是兩千萬年前的事了。它做這些東西到底是為了什么?”他朝桌上的一堆器械點點頭。
巴克利輕笑:“來的時候你沒注意到它在干什么嗎?看!”他指著房頂。
房頂漂浮著一包壓扁的咖啡罐,綁成一個背包的形狀,四周懸掛著布帶和皮帶。裝置中心是一團灼熱的火焰。火光穿透了屋頂,卻沒有讓木質結構燒起來。巴克利走上前去,抓住兩個布條,用力將這個裝置扯下來。他把它綁在身上,輕輕一跳,劃過一道詭異的弧線,跳到了房間另一邊。
“反重力裝置。”麥克雷迪輕聲說道。
“對。”諾里斯點點頭,“我們確實阻止了他。這里沒有飛機,也沒有鳥兒——鳥兒還沒有飛來。但它有咖啡罐,有無線電零件,有玻璃,有這個工作間,還有七天無人打擾的時間。等這臺核能驅動的反重力裝置做好,它一跳就能跳到美洲。
“幸好沒有完成,我們來的時候它正在綁帶子,就要把那裝置穿在身上了。如果晚來半個小時,我們就只好永遠困守南極洲,射殺來到這里的所有活物了。”
“那只信天翁,”麥克雷迪說道,“會不會已經……”
“不會的,它在埋頭忙活。有了這個裝置,它就能征服世界了。
“但在這個荒僻的地方,上帝最終還是照顧了我們。稍微來晚些我們就完了。但我們最終守住了家園,守住了太陽系。想想它有多可怕啊,它能造出核能和反重力裝置。它來自星空那頭,一個有著藍色陽光的世界。”
責任編輯:鐘睿一
②“沒人性”和“非人類”在英文中都是“inhu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