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lvage Opportunity 深空打撈

“有時候，我真想摸摸你。”我躺在雙層床上說。我誰也摸不到，開普勒-186f上沒有其他人。

我的虛擬同伴回答我：“你說過了，巴達。”

“我說過嗎？”

“說過。在過去的二十二天里說了五次。”

“哪有那么多次啊。”

“有的，我可以回放——”

“不了，謝謝。”

同伴有些一根筋。她的性情常常讓我想起自己。這很自然，她是根據我的人格陣列編寫的，只不過換了性別，是精心設計出來的一個與我志趣相投的聲音，能像模像樣地和我對話，幫助我保持理智。但在我看來，她能做的只是模擬，因為她無論如何都不是真人。所以我固執地沒有給她起名字，只用“同伴”這個通用稱呼。我不喜歡混淆現實。畢竟除了性別不同，和她說話就是自言自語。

同伴大部分時候都在研究利維坦的殘骸。那個巨大的廢棄飛船躺在庇護所之外幾公里的地方。在微型機器人的幫助下，她列出了一個打撈清單。星聯公司為了在法律上保有對這顆行星的所有權，像擺棋子一樣把我派到開普勒-186f。我的正式職位是“駐星定居代表”。只有人工智能居住是不算數的。

我簽了四年合同，報酬可觀。等我回到地球，就差不多可以脫貧了。而星聯公司則會另派一個駐星代表來接替我，直到他們抽出空來分析長期支出收益比，判斷是否要正式啟動打撈計劃。在這之前，雇傭我這樣的人占著地方是最省錢的辦法。

“我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同伴說。

我從床上坐起來，“你在說什么？”

“看窗外，在利維坦那兒。”

我翻身下床，踩著梯子爬向上面的觀測間。這里的引力讓我瘦削的身體重了四十磅，額外的重力此時都壓在膝蓋上。觀測間外，利維坦聳立在巖石密布的星球表面，像一座人造的大山。這艘年代久遠的飛船是三百年前從地球出發的，墜毀在開普勒-186f上的時候，人們已經能造出速度快得多的星際引擎。

我舉起高倍望遠鏡把那里的景象掃了一遍，發現一個豎長的身影正朝我的庇護所走來。我放下望遠鏡，“同伴，這是怎么回事？”

“這就是驚喜。去開門吧，巴達。”

下到梯子底部時，氣閘室外面響起砸門的聲音。那東西的力氣一定很大，否則聲音傳不到這里來。

砸門聲停下了。

“別玩了，同伴。快告訴我外面到底是什么。”

“利維坦是一艘殖民飛船——”

“這個我知道。”

“你不知道的是，薛定諤艙室里還有一個量子態船員。利維坦到達目的地之后，這個量子態船員就會自行坍縮并占據船上的機器人。他的任務是解凍庫房里的人類胚胎，把他們養育成第一批殖民者。門外就是那個機器人。”

“等等，你是說利維坦上有一個呆了三百年的船員，在敲我的門？”

“不是。利維坦墜毀在了錯誤的星球上，薛定諤艙室失效了，冷凍的胚胎都死了。”

敲門聲又響了起來。

“快去開門。”同伴說。

我站在氣閘室門口，沒有動控制閥，“如果不是船員，那操縱機器人的是什么？”

“我從我的人格陣列中提取了一個種子，輸進了它的中央處理器。”

我的腦子里空白了一陣子，“為什么？”

“我的工作是尋找值得打撈的殘骸，包括那臺機器人。我要看看它還能不能正常工作。沒有了薛定諤變量，我只能輸入自己的數據。”

“好吧。”我嘆了口氣，極不情愿地打開氣閘室的外門。等它進來后，我關上門，打開氣閘，然后打開了內門。

“你好，巴達。”機器人說起話來活像一臺洗碗機。它笨拙地走進我的起居室，身上的伺服模塊嗡嗡作響，伴隨著刺耳的雜音。

我向后退了一步。這個機器人有人類的外表，只是沒有性別特征。金屬骨架上包裹著一層合成皮膚，像一塊肉色的橡膠。

“那里面真的是你嗎，同伴？”

“是我，但又不是我。”同伴說，“這是一個完全自主的種子。”

機器人又說話了：“我是我自己。”

我翻了個白眼，“真棒。”

一連串移動和停頓之后，它朝我伸出手臂，張開只有四根指頭的手，“很高興見到你，巴達。”

我盯著它的手，“待著別動，我是認真的。”

庇護所很小。平時，同伴的聲音已經讓我覺得擠得慌了。星聯公司雇傭我，正是因為我高度適應獨居生活。我想讓那該死的機器人離開我的地盤。

我打開通往倉庫的活板門。機器人的眼睛像兩塊渾濁的琥珀，無神地望著我。我爬下梯子，拉上了門。

“隔離我們的對話。”我吩咐同伴。

“你不高興。”

“豈止！我要怎么處理那東西？”

“摸它？”

“你在逗我嗎？”

“沒有。”

“唉，”我說，“把它關了吧。先把它弄走，然后關掉，行嗎？”

“不行。”

“為什么？”

“我植入的種子已經完全控制了處理器。正如我所說，它是個自主的個體，我關不掉。”

“噢，得了吧。”起居室傳來機器人笨重的腳步聲，聽得我一陣煩躁，“我叫它別動的！”

“巴達，它不是工業機器人，你不能指使它做這做那。”

“為什么你要讓它過來？”

“不是我讓它來的，它待在殘骸里太孤獨了。”

“孤獨？它醒來——或者激活之類的——多久了？”

“一個星期。這個機器人本來的工作是維護利維坦，建立殖民地并幫助人類生息繁衍。它現在無事可做。”

“你沒注意到嗎？我這里既沒有飛船，也沒有冷凍胚胎。”

“我注意到了。”

“我不要那個機器人。怎么才能關掉它？肯定有辦法的。”

“主處理器裝在它的頭部。”

“開關就在那里嗎？”

“不在。你得用激光。”

“這么說我必須打死它？”這真是有點過了。

“如果你想讓它關機，是的。不過我不推薦這么做。機器人依然是星聯公司的財產。就算你把它趕回利維坦，它還是會回來的。讓它住在這兒吧。它可以當第二個同伴。它想有人陪伴，就像你一樣。”

“我真不敢相信。”我咬著嘴唇望向天花板，有了主意。既然這樣，那我也沒辦法了。我打開柜子，取出太空服穿上，又系了一根工具包腰帶——包里有一把激光手槍。

打開活板門來到起居室的時候，我聽見同伴在和機器人說話。

“他不壞，相處久了你就知道了。”

“看得出來。”

真是諷刺。

“你，”我指著機器人說，“既然來了，我需要個幫手來幫我調試氣象站。”

機器人轉過身來，“我想幫忙。”

我戴上了頭盔。

開普勒-186f上的天氣變化劇烈。我剛走出氣閘室，強勁的風便猛地撞在我身上。在地球上我肯定會被推出去好幾步，但由于那多出來的四十磅體重，我還能站穩。我關上門走出幾碼，轉身站住，只見機器人聽話地跟在我后面，塵土和沙礫在我們之間飛舞。

“這會損壞我的硬件。”機器人機械地一字一頓地說道。

它是在說風沙嗎？還是它知道我打算在它的處理器上開一槍？不重要了。我發現我拔不了槍。這個機器人和人類一點也不像，但事到臨頭，我還是無法下手。雖然我可以狠下心來，但我知道這么做會讓同伴難過——至少她會在說話時模擬出“難過”的感覺。也就是說，扣動扳機實際上會讓我難過，因為她是我的人格映射。

“朝南幾公里才是氣象站。我們坐漫步者吧。”

我生著自己的氣，開得特別快。漫步者在崎嶇的平原上上下顛簸。過了正午，開普勒-186f沒有多少光照的白天更加昏暗，我只好打開車頭燈。到了氣象站，我停好漫步者。機器人坐在副駕駛上看著我。我知道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面什么也沒有，但我止不住想象它在埋怨我。這只能說明我在埋怨自己。我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扔到了一邊。

氣象站沒有太多需要調試的，而且可以在庇護所遠程操作。我總覺得機器人知道這一點。但這是不可能的，這只是我沒由來的內疚感在作祟。

“來，開工吧。”

漫步者的氣閘室只容得下一個人。等機器人爬進去，我就關上了內門，泄掉氣壓，然后打開了外艙門。它迎著呼嘯的沙塵走出漫步者，我立刻關上了外門開始倒車，同時有些期待它來追我。但它直直地站在氣象站面前，在狂風中一動不動。你死定了。我一邊想著，一邊急轉車頭，朝庇護所開去。風暴刮得正猛，它撐不了這兩公里的路。

得到這份工作之前，測試顯示我是個孤僻離群的家伙。星聯公司把我從里到外研究了一遍：腦波分析，MBTI性格分析，連墨跡測驗都用上了。我得分不錯，但不算太高，因為選擇題部分我是胡亂填的。我研究過怎么應付這些測試，在心理評估中取得良好的成績。測試的最后階段，公司把我關在新墨西哥州大沙漠的一間測繪實驗室里，讓我獨自待了一年。對我來說，這完全是小菜一碟，甚至不需要提前研究、準備。

我輕松通過。

這種測驗不能太高分，否則內向型人格就成了人格失調。至少某些人的理論是這樣的。他們不會雇一個人格失調的員工去干這種酬金高、工作地點遙遠的活兒。而我迫切想要這份工作。只有掙到足夠的錢，我才能如愿避開這個討厭的社會。等我回去，我就能住得離人群遠遠的，也許還會買一條狗。不過也不好說，我不想處理那些亂七八糟的感情。

我開始準備晚飯。從氣象站回來之后，同伴一直沉默著。我不吭聲她就不會主動說話。就算我開口了，她也不一定會回應非疑問句，免得我在自言自語的時候被外界打擾。我知道同伴不喜歡我對待機器人的方式，所以也不想讓她開口。我吃完速食粥，吞了一顆減壓藥，便上床躺平。在這樣的重力下，張開四肢平躺是最舒服的姿勢。

但那個該死的機器人還是牽動了我的良心。我努力不去想，但它就像手上的倒刺、鞋里的石頭，讓我睡不安穩。最終，沙塵擊打觀測間的聲音把我吵醒了。

“見鬼。能別來煩我嗎？”

“怎么了？”同伴問。

“做噩夢了。”

“你想聊聊嗎？”

她的語氣有什么不妥嗎？是不是對我有看法了？我坐起來揉了揉臉。“人都是垃圾。”

“你夢見人都是垃圾？”

“我夢到我的繼母了。”

“你從來沒有提過繼母。她在夢里做了什么？”

我站起來，從循環罐里倒了一杯水，水里有一股金屬的味道。“其實是夢見我家的貓，還有她對貓做的事。不過在夢里我就是那只貓。”

“嗯，你就是那只貓。”

“別打趣，這一點也不有趣。”

“你可以聊聊你的夢，我愿意聽。小貓叫什么？”

“我忘了。”其實我記得，但出于某種原因，我不想在同伴面前說出來。它叫西莫。至少我們是這么叫它的，它是一只撿來的流浪貓。

“我只記得，”我說，“它在家里到處撒尿，我猜繼母最后受不了了。她帶著貓走了十里路，把它扔在了樹林里。她就是這么解決撒尿的問題的。”

“但你夢見你是那只貓。”

“嗯，差不多吧。”

“也許壞心腸的繼母應該在小貓的頭上開一槍，如果真的想解決問題的話。”

我后背僵直，“少來。”

我還對同伴撒了一個謊。我沒有壞心腸的繼母。扔掉西莫的就是我媽媽。她不是壞人，而且西莫流浪過，能在外面活下來。但這事還是做得夠惡心的。小時候我常常害怕她會把我也扔掉。這當然很傻，但我還是個孩子。而我做的那些心理測試表明，那個小孩還在，如當初一樣惶惶不安。棄貓事件只是個觸發點，我天生就是那樣的孩子。

“好了，好了。”我對著空氣說。然后起身胡亂套上太空服，顧不得撣去上面的塵土，扭開內門。

“祝你好運，巴達。”

“行了，知道了。”

機器人還在我扔下它的地方吹風，大量塵土沙石打在它身上。我抽出激光手槍，按在大腿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后意識到我不是來打死它的。大概這是我好人的一面吧——但就像我牽掛西莫一樣，我只是在照顧自己的心情。

風沙吹進了機器人的硬件，它現在動不了了。該死。我只好收起手槍鉆出漫步者，把這個破爛拖進后座。

等我把機器人推進庇護所，已經累得虛脫了。那東西一直沒有說話。風和大顆的沙子吹掉了大部分人造皮膚，金屬骨架上粘著一些被撕碎的橡膠。這模樣可不像一個照料胚胎的護理員。

我用手抓住他的頭頂，“喂，你還沒死吧？”我剛剛救了它，應該不用對它太客氣吧。這樣想很混賬嗎？除了自己，我沒人可問。

“沒完全死。”機器人回答。沙子堵在發聲裝置里，我聽不出它的語氣。但如果是我來說這話（仔細想想，它不就是我嗎？），話語中肯定還藏著話。沒完全死，你個人渣。

我花了幾個小時來清理它。除掉關節處的塵土，上潤滑油，拆下眼睛擦干凈，更換發聲裝置。每一分鐘都讓我反感。最后，我取下后腦的枕片，發現腦袋里也進了沙子。我用壓縮氣槍吹了一通，才看見主處理器被裝在一個鈦金盒子里，盒子長在骨架上，上面沒有開關，也無法取出來。我蓋上了枕片。

“手腳能動嗎？”我問機器人。

它沒有動，也沒有回答。

“好啊，你徹底壞掉了是吧？那我就在你的處理器上開個洞吧。”

機器人走到庇護所的另一邊，嗡嗡運轉的部件發出響亮的咔嗒聲。它心情不太好，不過這里有誰過得舒心呢？這么想著，我提醒自己我是一個人，雖然感覺上有三個。

“有什么要做的嗎？”機器人問。

我瞇起眼睛看著它的后腦勺。

“我有任務的，”它繼續說，“在利維坦上。”

“這里不是利維坦。”

同伴插了一句：“你想聊聊你的任務嗎？”

“想。如果有人想聽的話。”

我翻了個白眼。“那我出去收拾漫步者了。”我套上頭盔和太空服匆匆逃離，連裝著激光手槍的工具包都沒有綁上。漫步者不需要收拾，我只是受不了擁擠的庇護所。多可笑啊，庇護所明明是我的，同伴只是我的影子，而機器人則是我影子的影子。

在風暴中亂沖亂撞了幾分鐘后，我回到庇護所，卻發現外門打不開。

我打開通訊器。“同伴。”

“嗯？”

“門打不開了。”

“我知道。”

在風的沖擊下，我只能靠在墻上。“你知道真好。你能幫我打開嗎？”

沉默。

“同伴？”

“機器人把鎖弄壞了。”

“什么？好吧，讓它把鎖弄好。”

“對不起，巴達。”

“真是荒唐。叫機器人把門打開。”

“我們正在商量。”

我盯著外門，被風和沙子打磨光滑的外門表面映出我的模糊的影子。我再也受不了了，開始大力砸門，直到拳頭生疼。好啊，那就等我把門切開吧。我伸手摸激光槍，卻發現根本沒帶。身后，漫步者還停在漫天的沙塵中，我只好鉆了進去。

我取下頭盔，殘余的沙塵讓我一陣猛咳。我打開凈化器，然后便無事可做了。漫步者里有三天的食物和飲用水，但我能開著它去哪兒呢？我可以用它撞開庇護所的門，但那種程度的破壞是絕對修不好的。

為了保持電量，我不時開一會兒引擎。我又把食物和水分成小份。但這些資源遲早會耗盡——燃料、電量、水、食物、空氣——開普勒-186f上只有我一個人。不過，我從來都是孤身一人。我主動疏遠了朋友和家人，甚至在心里強行掐斷情感的紐帶。媽媽去世的時候，我避開一屋子哭泣的親戚，躲在我家汽車的后座上，想遠離傷痛的人們。最后有人找到了我，帶我回了家。

風暴停歇了，云層散開了，開普勒-186f的天空蒙蒙亮。除了半夜，天色永遠都是黃昏的樣子。我看向庇護所，起居室柔和的燈光透出來，照亮了上面的觀測間。這是家一樣的燈光，但這次沒人能找到我，也沒人能帶我回家。

不知道另外兩個我在起居室里聊什么。我會不會已經被自己遺忘了？陌生的情緒抓緊了我的心。我打開通訊器，但一時間發不出聲音，過了一會兒我才說：“求你了，我想進來。”

通信器沉默著，同伴在等我用疑問句。

“同伴，我可以……回家嗎？”

一分鐘后，她回答：“你用完氧氣了嗎？”

“沒有，”我喉頭滾動，“我……很孤獨。”

又一陣沉默，然后——

“外門能打開了，巴達。”

責任編輯：鐘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