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又做了那個夢。
我夢見自己還是個孩子,躺在床上,等待睡意降臨。我房間灰色的墻壁毫無特色,只有一扇黑色的門還稍微顯眼些。門的另一邊是一條又長又黑的過道。我不知自己為什么會清楚這點。門扉緊閉。有什么東西順著長廊逼近了。它來到門邊,不斷抓撓,想要進來。
媽媽入院之后,外婆開始照看我和妹妹。那時我們還小,不明白為什么媽媽要離開這么久,但我們信任外婆。她給我們做吃的,幫我們洗澡,每晚還哄我們入睡。她會親吻我們,揉揉我們的頭,說媽媽很快就會好起來,我們只是得再耐心等待些時間。
然后她會給我們講睡前故事,每晚都不重樣。她從來不讀故事書,只對我們講真的發生過的那些事。某天,外婆接到電話后露出了傷心的表情。我們問她出了什么事,她卻不想開口。最后,她把我倆攏進懷里,說媽媽永遠不能回家了。她的病情并沒有好轉,今天早上去世了。
“她去天堂了嗎?”我們問。
外婆抱緊我們:“沒人知道人死后究竟會去哪兒,因為沒人會來告訴我們。不管別人怎么說,確實沒人知道。這就是為什么死亡可怕:因為我們討厭一無所知。”
外婆不是很虔誠。她說一個仁慈的上帝不會讓這么多邪惡殘酷的事在世間橫行,所以她決定把精力放在其他地方,獻給更上位的神明。但她從沒說過那是誰。
不過那天我們顧不上上帝了。我們傷透了心,不停地哭啊哭啊,哭了好久。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流出那么多的眼淚。太久沒見到媽媽,她竟然變成了另一個時空的記憶。最后我們一起爬上床,緊擁彼此,直到入睡。
當天半夜,我好像聽見墻上有抓撓的聲音。第二天早上,我把這事告訴了外婆。她說應該是老鼠干的。這棟屋子已經上了年紀,每到冬天,總有一些老鼠溜進來取暖。而且這年冬天屋子里頭一直沒有貓。溫斯頓離開后,我們沒有再養貓,或許早該養一只了。總之應該是只老鼠。
外婆又陪我們睡了兩個晚上才把我們送回自己床上。她笑著說:“你倆呼嚕聲太大。”但其實打呼的人是外婆。她的鼾聲好比一頭在又深又黑的洞穴里冬眠的大憨熊。妹妹愛瑪聽著我的比喻,哈哈大笑起來。
后來愛瑪把我說的話告訴了外婆。她抬起頭做了個可怕的鬼臉,學著熊的樣子對我們兇狠地咆哮,然后追著我們滿臥室跑,說要把我們生吞活剝。我倆又是叫又是笑,最后干脆鉆到了床底。我們自以為安全了,但是——外婆也爬了進來,她把我們摟進懷里,我們抱在一起又大哭了一場。
我不想回自己的床上睡覺,于是外婆把她的法蘭絨睡裙往我身上一套,說穿著它就和整晚被她抱著一樣。這不是她第一次給我穿睡裙了,有幾次我的睡衣還沒來得及洗時,我就穿過她的睡裙。但今晚不一樣。她說這是“外婆的魔法”,她在睡裙上施加了祝福,能保我整個晚上都平平安安。
不穿睡衣感覺挺怪,腰上少了那圈松緊帶,腿上還光溜溜的。雖然我并沒感到不舒服,但也沒多少睡意,于是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就在那時,我又聽見了抓撓聲。
我盡可能豎起耳朵,那聲音在我聽來可不像老鼠,怪耳熟的。可我怎么也想不起來。就像那種突然蹦進你腦海中的旋律片段—一你熟悉這首歌,卻死活記不得出處。抓撓聲聽起來很近,就在我的房門外,但過了一會兒,它便遠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外婆問我睡得如何。我說還行。她皺起眉頭瞇起眼, “我的睡裙沒讓你睡得又暖又安穩么?”
我說睡裙很好,它又軟又舒服。但我又聽見了那種抓撓聲。
外婆做了個鬼臉。“我沒聽見任何怪聲。”她想了想,“也許是外面那棵大樹的樹枝劃到屋子邊上嘎啦嘎啦的響聲。昨晚肯定起風了。我賭那就是你聽到的動靜。我會讓洛佩茲先生來一趟,把那些樹枝剪了去。”
“不像樹枝劃的。”
“那聽起來像啥?”
“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像樹枝。好像是種刮擦聲。就像有人在擦水壺,或者磨刀。”
“好吧。”她說,“嗯。樹枝刮到屋子上聽起來可能就是那樣。吃過早飯,我會給洛佩茲先生打電話。”
洛佩茲先生當天下午就來了。愛瑪和我遠遠地站著,看他沿梯子往上爬,拿起電鋸把那些樹枝給鋸了。枝枝丫丫撞落到地上,揚起一朵朵灰塵和干枯秋葉組成的小云。過了一小會兒,他爬下梯子,把這些樹枝切成一段段更小的木頭。等把所有東西都裝上了他卡車的后備廂后,他把一個信封塞進了外婆的郵箱,里面是賬單。
他駕車離開時天色正漸漸暗下去。遠處,云層堆疊。空氣聞起來冰冷而潮濕,但沒有下雨。外婆說老天還沒準備好降下一場真正的暴風雨呢。
那晚差不多又到了睡覺時,我開始找自己的睡衣褲,隨后又改變了主意。我看著外婆的睡裙皺了皺眉。不,它不能給我安全感。
于是我沿著過道走進媽媽的房間。四下無人,但我還是關上了身后的房門。她所有的睡裙都放在衣櫥最上層的抽屜里。我像個小毛賊,把它們翻了個遍。最后,我找到一件想要的睡裙。它很輕,顏色很淺,摸起來絲般柔滑。看起來似乎是藍色的,可又不全是,仔細觀察的話,你會發現布料上還印著朵朵小花。
我畢恭畢敬地把它從抽屜里取出來,好像捧著一件珍寶。我把它放在衣櫥頂上,輕輕地關上了抽屜。我咬著嘴唇,盯著媽媽的睡裙,片刻之后才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捋了捋。我從沒覺得有什么東西能這么柔軟。又一分鐘過去了,我終于沒忍住,把它舉起來湊到鼻子邊上,它聞起來也像媽媽。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到底有多想她。我恨不得把全身埋進她殘存的淺淡香味里。
說不清楚我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穿上它。我告訴自己,因為它聞起來有媽媽的味道,所以我才想把它留在身邊。但一回到自個兒的房間,我就想穿上它了。我知道媽媽不會介意。穿著這件睡裙,就像是她整晚抱著我一樣。肯定比外婆抱著更舒服。
當然,我還是有點猶豫,可過了會兒,我總算說服了自己:如果不穿上它,我就會一直好奇那到底會是種什么感受了,我甚至也許會因此抱憾終生。所以最后我還是脫下衣服,鉆進了媽媽的睡裙。睡裙對我而言有些太大,下擺直接掛到了地上,袖子也耷拉著蓋過手,但我不在乎。
膽子肥起來后,我轉了個身,望向屋里的鏡子。一瞬間,困惑、尷尬、羞恥、得意的感情全部涌了上來。我就這樣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難以自持。
趁沒人發現,我迅速跳上床鉆進被子。那感覺別提有多奇特了,我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叛逆。有那么一會兒,我屏息凝神,然后才開始慢慢體會這衣料的柔軟。它撫過我的胸膛、肚皮、雙腿,感覺真是舒適至極—一但媽媽的甜美芬芳里還夾裹著一絲悲傷和陌生,讓我幾欲落淚。
就在我飄然出神時,那抓撓聲再次響起。我支起一邊胳膊爬了起來,側耳傾聽,猶豫著該不該下床去看。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有人從一塊老舊的油氈上把什么東西硬撕下來。或者有誰在砂輪上磨刀霍霍。又或者——
我曾經讀過一則故事。臥房樓下的書房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老書,我可以任意瀏覽,只要給媽媽或者外婆看一下書目,獲得許可就行。大部分時候我很守規矩,但偶爾也會破例。有這么一本埃德加·艾倫·坡的書,叫做《神秘幻想故事集》。外婆說我還不到讀這本書的年齡,所以只有當她不在家,抓不到我小辮子時,我才會去讀它。
書里有個故事,說一個耳朵極度靈敏的男人,聽見宅邸地下室有聲音傳出。結果那是他死去的妹妹在抓撓棺材蓋,瘋狂地想要出來。
我疑心自己聽到了同樣的聲音。
媽媽也許并沒有死。或者外婆對我們撒了謊。她可能就躺在屋子下面的某個盒子里,在絕望中尖叫、抓撓。
我越這么想,就越覺得噪聲是從地下室傳來的。我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忘了身上穿的是什么,差點被裙擺絆倒,我只得抓住裙擺把它提起來。我走到門邊,探頭往外看。整棟屋子黑漆漆的,一定已過午夜。只有一縷暗淡的光照出了過道的輪廓。
我又停下來聽了聽那抓撓聲。
踏進過道,我小心地往樓梯方向挪動。突然,我瞥見走廊遙遠的那一頭有個鬼魂般的慘淡影子在動。我驚恐地跑回自己房間,猛地甩上門。直到那時,我才想起過道的盡頭有一面全身鏡。我看到的是其實是穿著睡裙的自己。如果心跳不是那么劇烈,我肯定已經大笑了起來。
呼吸平緩后,我在心中默默數到了十。保險起見,我又數了個十,然后才把房間的門打開。我的動作非常非常慢,慢到門嘎吱作響,最后的最后,我用比開門還慢的動作,悄悄探出厚重的木頭門框,望向走道。
什么都沒有。
當然什么都沒有了。
或許還有我自己的半張臉。但在這樣的距離下,我臉龐的倒影不過是團模糊的粉色。
我揮動胳膊,遠處的影子回應著我。
我鼓足勇氣,踏進走道,鏡影也做出了一樣的動作。我像動畫片里的耶穌那樣揮動手臂,然后把手擺過頭,好像在為勝利歡呼。鏡子里的我同樣照做了。我重復了一次。又一次。然后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抓起睡裙兩邊的衣擺,像翅膀一樣扇動,遠處的影子回應著我,看上去就像個天使。才過了一分鐘,我就已經和遠處的“雙胞胎”一起又是旋轉又是跳舞,但在放松之余,我也感到了一絲詭異。
我假裝自己多了個孿生兄弟,一個無須只言片語就能和我共享感受的人。他是使我變得完整的另一半,我從此永遠不會感到孤單,因為這個人無條件地喜歡著我。不,我倆根本就如出一轍。他就是另一個我。
我和我的鬼魂兄弟在走道里盡情舞蹈,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不是自己弄出來的響動。我立刻沖回房間,把門死死關上。過了一會,我才壯起膽子往外張望。
走道里什么人都沒有。
除了——
走道的盡頭,甚至感覺比那還遠的地方一一在鏡中照出的那段漫長的黑暗走道的盡頭,有一個慘白柔和的身影飄忽起舞。它看起來像個女人。
還朝我招了招手。
我嚇得趕緊縮回自己房間,差點被睡裙絆倒。接著,我以最快的速度脫下它,恐懼地扔到一邊——這衣服鬧鬼!我赤身裸體爬上床,緊緊地把自己裹在毯子里,然后把頭埋在枕頭里哭喊,我不停地顫抖,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之后我一定是不知怎的睡著了。因為恢復意識時,早晨的陽光尖叫著穿透了臥室的窗戶。真的是“尖叫”。因為我仿佛聽見了朝陽在憤怒地咆哮。床單把我纏住了,我連動都沒法動,只好“撲通”一聲從床上滾落,抓著裹著我的“壽衣”又拽又踢。就像死而復生的木乃伊。
終于我扭動著掙脫了,感覺自己是從一個丑陋怪物的嘴里逃出。我赤身裸體地站著,回憶了一番昨晚發生的事。媽媽和外婆的睡裙還躺在地板上,我趕緊把它們撿起來,塞進衣櫥最底下的抽屜里。
我從衣櫥里抓了幾件衣服匆匆穿上。感到困惑,無力,還有點發燒。我必須立刻離開房間,離得越遠越好。
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我朝著走道張望。溫暖的黃色陽光從盡頭敞開的窗戶中瀉下,照進走廊,打亮了一切。昨晚我聽到的聲音,把我嚇壞了的聲音—一不過是風吹開了一扇沒上鎖的窗罷了。外婆把這種聲音叫作“寡婦散步”。她以前給我們講過,這是一種建筑學上常見的現象,當風從開得比較高的窗子灌進室內時,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只見這扇窗朝內開著,它的窗框支起了薄窗簾。窗簾被風拂動,在鏡子前翻飛。如同有人在招手。
昨天我看見的就是這個吧。其他什么也沒有。
我連走帶跑沖向那里,拉開窗簾,關死窗戶。窗簾落回原位,遮斷了陽光,在光柱里舞動的灰塵微粒也看不見了。走道又恢復了原樣。
但我卻不覺得舒心。不。一定有什么東西打開了那扇窗。肯定是這樣的。我讀過那么多鬼故事,這點道理還是懂的。超自然事件看起來總像平常的小事。如此一來,只有相信鬼神存在的人才能發現端倪。至于那些不信這套的人,總會在最沒有準備的時候直面最殘酷的事情。
我懷疑是不是自己捅婁子了——因為偷穿了媽媽的睡裙讓她生氣了。我不希望她生我的氣。
早飯過后,等到愛瑪去室外給她的剪貼簿找秋葉時,我待在桌邊陪著喝早茶的外婆。我問她世界上有沒有鬼。
她放下茶杯看著我:“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么?”
“我好像看到鬼了。”我沒告訴她我穿上了媽媽的睡裙,不過還是把抓撓聲和開門后看到的景象說了出來。“我往走道看,看見有東西在向我招手,我覺得那是媽媽——媽媽的鬼魂。”
外婆沉默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世界上有很多我們沒法解釋的事。所以才會有那么多科學家,他們的工作就是給世間發生的一切找解釋。你解開昨夜的謎團了嗎?”
我告訴她有扇窗被吹開了,窗前的簾子扇個不停。
“瞧,這就解釋清楚了。”
她等著我附和。
但我沒作答,而是咬著嘴唇,盯著膝蓋上的手。
“怎么?”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充滿了威嚴,“告訴我,甜心。”
我仍舊沒回答,她于是拍了拍我的臂膀,“好啦。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說。等改了主意——”
“外婆,”我脫口而出,“我覺得媽媽在生我的氣,是她把窗戶吹開的。”
“誒,媽媽為什么要生氣?她很愛你啊。比你知道的還愛。她最想做的就是回家,陪陪你和愛瑪。”我意識到外婆并沒有說世上不存在鬼魂,也沒有說走道里的不是媽媽,不是她打開的窗子。
我捂著肚子,邊哭邊承認:“我把她的睡裙從抽屜里拿了出來。它聞起來有媽媽的味道,所以我想穿著它睡覺,就像穿著你的睡裙一樣,這樣她也可以用手臂抱著我了。但因為我偷偷穿了她的衣服,所以媽媽生氣了。對不起,外婆——”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外婆是個非常務實也非常愛我們的人。她眼中只有那個沮喪的小男孩,一點兒也不在乎睡裙的事。她摟著我,讓我在她寬厚的胸膛中抽泣。我依然記得偎在她懷中的那份安全感。
“甜心,”她說,“你就留著你媽媽的睡裙吧。什么時候想她了就穿起來。我敢說她會很高興,因為我也是這樣想的。”
我大聲嗚咽著抬頭看她:“真的?”
“真的。”她答道。
“那鬼魂呢?”
“啊,對了,鬼魂。好吧,你得讓我稍想片刻,好嗎?”
“好的。”
我們又在廚房里瞎聊了些時候。外婆梳著我的頭發,說這一頭靚發讓她好生嫉妒。她還問我拿的是哪條睡裙。我說是藍色的,非常柔軟的那條。她說我選得不錯,換她也會選那條。于是我明白了外婆對這事真的不生氣。
過了一會兒,愛瑪帶著從后院找到的兩片大紅葉回屋了。她看見我坐在外婆懷里,就把葉子小心地放在廚房桌上,高聲宣布:“ 該輪到我啦。”我從外婆懷里滑下來,愛瑪高高興興地爬上她的膝頭。
“他是不是哭了?”她問。
“沒啊,怎么可能呢。”外婆說,“不過就算哭了也沒關系。男孩子也可以哭。”
“哦,好吧。”她把臉埋在外婆的脖子上。片刻過后,她往后靠了靠,看向外婆的臉。“等我長大了,我也想要外婆這樣的大胸脯,它們又漂亮又溫暖。”
外婆聞言啞然,接著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這天余下的時間里,我們一直在拿這句話開玩笑。每次愛瑪想要逗我們發笑,只需要說:“我也想要大胸脯。”就行了。
更搞笑的是,有次我也說出了這句話。愛瑪皺起了眉頭:“你可沒地方放它們呀。”“我可以放我女朋友身上。”我剛剛還嘴,外婆便克制不住地大笑了起來。我不知道她到底覺得哪里滑稽—一到底是我身上長一對大胸呢,還是我以后會有女朋友。我真的不知道。
吃過晚飯,上完課(外婆向我們演示了一番協奏曲聽起來到底是什么樣的),鋼琴練習也結束之后,我們喝了些熱可可,吃了點餅干。于是又該講睡前故事了。
外婆說我們應該換上自己最喜歡的睡裙。她說這話的時候望著我,我立刻就明白了。她說不用擔心,我們可以蜷在一起聽一個非常特別的故事。
我跑到自己房間把媽媽的睡裙抽了出來,慢慢地穿上,然后去了外婆屋里。這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多少還是讓我有些尷尬。愛瑪看到我,困惑地揉著臉。“這難道不是媽媽的一一”可是外婆打斷了她:“噓,乖囡。這是他的了。媽媽想讓他收著,這樣就算她不在這兒也能整晚抱著他了。來,過來偎著我吧。”
我倆爬到了床上,外婆用手緊緊地環著我們,一人一邊。“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從沒有和其他人講過的故事。這可是真事。在我差不多和你們一個歲數的時候,親身體驗過的事。
“這個故事很長,也很復雜,你們得特別用心。如果有哪里不明白,直管問,我邊講邊解釋。”
在紐約有一家著名的酒店,外婆說,叫作阿岡昆。
她蜜月旅行時住過那兒。那是一家很棒的酒店,但她卻只記得酒店給人感覺很陳舊,昏暗,滿布灰塵。
不過在二十年代,阿岡昆酒店每天都有一群放浪形骸的作家和演員們聚在一起一邊吃飯,一邊鍛煉自己的辯才。其中有些人是專欄作家,他們沒有話題可聊的時候就會把彼此當作題材寫些文章出來。他們管這叫“阿岡昆圓桌會議”。
名利傍身,多多益善。
其中最有名氣的一位,是多羅茜·帕克女士,這圈人里還有羅伯特·本奇利,喬治.S.考夫曼,海伍德·布龍,哈羅德·羅斯以及亞歷山大·伍卡特。有時候,塔盧拉赫·班克黑德,埃德納·菲伯,埃斯特爾·溫伍德和哈勃·馬克斯這樣的人也會加入他們。但我不知道哈勃是不是經常發言。
外婆說歐洲有更隆重的作家和藝術家的集會。她提了幾個城市,但我只記住了柏林和巴黎。
巴黎的沙龍,是由格特魯德·斯泰因發起的。參加者包括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辛克來·劉易斯,桑頓·懷爾德,艾茲拉·龐德,喬治·布拉克。亨利·盧梭,亨利·馬蒂斯,巴勃羅·畢加索,詹姆斯·喬伊斯,當然還少不了愛麗絲.B.托克拉斯。盡管他們聚得沒有那么頻繁,但他們有另一個愛去之處,那是塞納河左岸的一家小酒館。
那時歐內斯特·海明威還是個窮作家,他會出現在酒會上,向其他人討口酒喝,或者蹭頓飯吃。然而他很快就因為能寫干練的新聞報道攢了些名聲.有時他還會現場寫上一兩則短篇。漸漸地,出版商不期而至。他們偶爾會為飯錢買單,甚至買下作家們的故事。
“你認識海明威嗎?”我問道。
“不,我不認識。”她說,“但我和他的德語出版商有些交情。我在那人的房子里住過一段時間。他靠出版海明威和其他作家的德文譯本賺了不少錢。”
當時許多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過回過頭來看,二十年代真的是個很棒的時代。無線電,電話,小汽車和留聲機,最早接觸到這些東西的都是那一代人。無處不音樂。人們發現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但對歐洲來說,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頭一個十年。歐洲剛剛經歷了一段苦難,整整一代青壯男子死在戰壕里。活下來的人用瘋狂的派對,酗酒,舞蹈和一夜情來掩飾自己空虛的內心,忘了什么是真正的愛。
因為輸掉了戰爭,德國政府被迫簽訂凡爾賽和約。它被禁止制造更多的戰艦和武器,還得賠償同盟國幾十億美元的軍費開支。德國窮盡舉國財力支付賠償,幾乎沒給其他事業留下一分錢。
有些德國人把經濟崩潰歸罪于猶太人。認為是他們挑起了戰爭。后來,納粹黨以極端運動發家,十年后就贏了將近三分之一的國會席位。
一些德國猶太人害怕將來的日子會更為黑暗,便開始悄悄地向西方移民。有些人去了巴黎,有些人到了美國和另外的國家。
隨著希特勒成為元首,難民隊伍迅速壯大。不少猶太人盡可能地將手頭的商品、貨物、金銀細軟賣個干凈。不過,還有些負擔得起旅費的人,他們即使在逃難途中也帶著收藏的藝術品。其中一個逃難者是經常給巴黎小集會買酒的出版商。他原本在歐洲混得風生水起,頗為富有。他翻譯、出版了巴黎那幫作家的不少作品,所以在那群人中名聲也不錯。他的妻子有一架漂亮的白色鋼琴,花了大價錢才一路從德國運到了巴黎。這架琴本是他送給妻子的結婚禮物。
出版商的夫人是位頗負盛名的鋼琴演奏家,戰前在歐洲各地做過巡演——維也納、巴黎、柏林——所有大國的首都。觀眾們蜂擁而至,不僅欣賞到了她卓絕超群的技巧,也被琴聲中蘊藏的深情感動。
故事繼續往下講。在他們的新婚之夜,她的出版商丈夫并沒有引她入洞房,而是帶她去了一間她沒見過的房間,這兒原本是他的私人書房,他特地找人改建成了音樂室。里面擺放著她見過的最華麗的鋼琴。琴體通體雪白發亮,棱角線條用黃金鎏邊。它原本是一部奢侈的音樂電影里的道具,但由于編劇和導演逃亡到了美國,所以電影再無開機之日。
出版商的新婚妻子坐在鍵盤前開始演奏。都是她最愛的曲目——貝多芬、莫扎特和李斯特。他旁坐聆聽,陶醉其中。她彈奏了數小時,直到黎明的粉色曙光透過窗戶,他們才去歇息。他倆都說那是史上最浪漫的新婚之夜。
因為留在德國對于猶太裔的她來說不再安全,他們不得不離開柏林。她無法割舍鋼琴,而他不愿看她傷心,于是花了大價錢,一路帶著它去了巴黎。
三十年代中期,復興后的德國顯然又要走上戰爭的老路。這時西班牙內戰爆發,德國制造的武器被用來鎮壓反抗佛朗哥政府的人民。巴黎沙龍的成員們明白這是德國軍事力量再起的苗頭,無不愁云慘霧。畢加索隨后創作的壁畫格爾尼卡,盡顯被德國空軍轟炸后,西班牙小鎮格爾尼卡的地獄景象。
隨著戰爭再起的風言風語,巴黎人人自危。出版商攜妻二度逃難,這次目指英格蘭。夫婦倆在達勒姆周邊購置了一處小房產,把白色鋼琴安置在寬敞的客廳里。然而在英國的第一個冬天,肺炎就奪走了夫人的性命。丈夫用厚布把鋼琴蓋了個嚴實,鎖上客廳,未曾再踏入一步。
不久之后,納粹開始空襲倫敦,成千上萬的兒童被疏散到鄉下。即便如此,死亡的兒童依然占了死者總數的十分之一。不是每個兒童都像外婆那樣幸運。
外婆和她的弟弟妹妹被送到了出版商的家里,那棟小莊園離蘇格蘭邊界并不遠。出版商當時在布萊奇利為政府做翻譯工作,莊園除了不多的傭人,可說是空空蕩蕩。
出于某種外婆至今都搞不明白的緣由,除了她和她的兩個手足,沒有其他孩子被寄養在莊園里。外婆兩個年幼的弟妹被安置在樓上的育兒房里,她則住進了樓下一間閑置的房間。房間在宅子的西南角,呈L型。除了床和椅子,其他所有的家具都披著罩布。
女傭夏洛特帶她去放行李。這個愛爾蘭姑娘滿頭紅發,尚未婚嫁,按照她自己的說法,這多半是因為她沒遇上能夠把她甩個倒栽蔥的強壯男子漢。不過她非常高興能有個照料孩子的機會,而且還是不用換尿布的大孩子。
“我得給你拿些床單和毛巾。”她說著匆匆離開,當時外婆還沒來得及放下手提箱。女傭走后,她把箱子扔在地毯上,轉了個圈,歡快地環顧四周。除了幾幅古老的肖像畫,書架幾乎占據了房間的每一面墻壁。畫里的男人們無不嚴肅佇立,女人們全都禮貌地坐著。外婆對著畫笑了。
房間的角落里立著一個被大塊白布罩著的東西。出于好奇,外婆掀開罩布的一角往里偷看。她被白布下面的東西深深震撼,歡喜地喊出聲來,迅速撇下了白布。
華美的鋼琴已經不再閃耀,顏色有些發灰。英格蘭北部的潮濕空氣對它一點也不好。這件樂器曾經華美的涂漆上布滿了一道道裂口,邊緣處都裂開了。但在那個午后昏暗的光線之中,外婆覺得它看起來像鍍了層銀。它是一架被施了魔法的仙琴,在外婆眼里無比夢幻神秘。
她小心翼翼地繞著它打轉,手指劃過那些金色飾紋,輕觸鋼琴表面,她走到鋼琴前,慢慢打開鍵盤蓋,十旨在泛黃的象牙琴鍵上游移。它們摸起來簡直像是用真絲做的,柔緩而充滿誘惑。外婆沒能忍住,開始彈奏“致愛麗絲”。那是貝多芬為一個同名女孩所作的曲子。多年以后,人們早已忘卻了愛麗絲究竟是誰,對此爭論不休。
“致愛麗絲”曲調簡單,所有鋼琴初學者都會接觸到這首曲子—一同理還有“一閃一閃亮晶晶”,起初它只是一段搖籃曲,后來卻成為海頓的驚愕交響曲的一部分。莫扎特也根據它創作了一些變奏曲。
但外婆還沒有彈出幾個音,女傭夏洛特就滿臉通紅地沖了進來,大喊道:“哦,不,不,不!”她猛地關上鍵盤蓋,差點砸到外婆的手指。“不許彈這臺鋼琴。”她說,“永遠不許。”說完,她撿起掉在地上的罩布。
“為什么不許?”外婆問。
“你不可以碰它。”夏洛特的語氣和緩了一些,她把罩布緊緊抓在胸口,“因為這是夫人的鋼琴。全世界她最喜歡的東西。以前她一坐就彈上好幾個小時,那是你能聽到的最悅耳的聲音。她病逝以后,主人說不許任何人碰這架鋼琴,因為它只屬于她。”
“但這臺鋼琴太美了。而且我會彈琴。我以前每天都練習。它就在這兒,我卻不能彈,這太不公平了。”
“如果這事我說了算,我肯定不介意。”夏洛特答道, “但…”她壓低嗓音,“你不想惹鬼魂生氣,對吧?”
“鬼魂真的存在嗎?”外婆問她。
夏洛特,這個出身都柏林,有一大家子三姑六婆的姑娘,把嗓音壓得更低了,幾乎難以分辨。她細細打量四周,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小乖乖,我自個兒是不信的,但主人或許信。想想看,他每隔幾個月從城里回來一次,就只是為了給鋼琴調音,盡管任何人都不會彈它。我猜主人是想讓鬼魂高興一一你覺得呢?”
“我覺得這不公平。”外婆說,“我想彈這架鋼琴。”哪舊當時還是個小女孩,外婆就已經很頑固了。她說她曾經和一只貓比誰更倔,最后她贏了。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這次,她坐在琴凳上,雙手交叉,咬緊牙關。愛瑪也會擺出這種姿勢。這意味著她一點也不肯退讓。
這招一定成功了。因為夏洛特開始解釋:“小乖乖,你知道我沒辦法忤逆主人命令,”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但他現在不在家,而且你說得有道理,這是一架完美的鋼琴。再說了,如果他不知道的話,這事也就不存在了。對不對?”她挨著外婆坐到琴凳上,為她掀開琴蓋,“或許就彈一小會兒吧,怎么樣?”
外婆彈起了她最愛的曲子。她不需要樂譜,調子早已爛熟于心。那是每次坐在鋼琴前她必彈的音樂,法國作曲家卡米爾·圣桑的“水族館”,它是管弦樂組曲“動物狂歡節”中的一章。其他十三個樂章的主題都是各種動物一一大象,野驢,天鵝,袋鼠,公雞與母雞,烏龜,還有一章的名字雖然叫“鋼琴家”,但我覺得那應該也是某種特別的動物。所有樂章里,外婆最喜歡“水族館”。
如果你閉上眼睛,幾乎可以看見巖床上波瀾搖曳,魚兒游蕩其中,吐著泡泡,或者潛伏在睡蓮葉下,用沒有眼瞼的黑色眼珠望著你。我總是好奇它們在想什么。魚真的會思考嗎?
生氣的時候,外婆會彈奏貝多芬的作品,通常是“悲愴”,這首曲子難度更高,夾雜著許多猛烈的敲擊。她說這是自己宣泄沮喪的方式,愛瑪和我倒覺得這是在警告所有人暫時離她遠點。
但那個夜晚,她坐在這架陌生又神奇的鋼琴面前,彈奏的是“水族館”。讓她驚訝的是,坐在她身邊聆聽的女傭夏洛特,居然哭泣了起來。
外婆停下了,又擔心又害怕,然而夏洛特碰了碰她的肩膀,說:“不,不,甜心,繼續彈,繼續彈吧。”外婆繼續彈奏,她則掏出手絹,不停地抹眼淚。一曲終了,夏洛特悄聲說道: “拜托,再彈一遍。”外婆答應了,這之后又彈了一次。外婆足足彈了三次“水族館”后,夏洛特突然喘了一口氣,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別彈了,現在別彈了。”她伸出手把鍵盤蓋關上。
“那是我最喜歡的曲子。”外婆說。
“也是她的。”女傭夏洛特答道,“過去她總是會彈這首曲子。”她朝著墻上的兩幅女性肖像畫點了點頭。
左邊的那幅畫的是她年輕時的容貌,她的頭發按照當時流行的樣式在頭頂盤得老高。她渾身雪白的衣裝,只露出一點脖子和胸部,靜靜地坐在鋼琴前,兩只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臉上的微笑卻帶著一抹頑皮。外婆說她看起來似乎在朝自己眨眼。
右邊的肖像畫是她逝世前一年的模樣,她的腰身粗了些,頭發白了,正好和衣物顏色相襯。她的裙子換成了某種更拘束的式樣,脖子上多了圈蕾絲高領,但姿勢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雙手放膝,坐在琴前。她的微笑里多了些老成和善,少了些淘氣。不過如果你仔細觀察——還是能看到那雙眸中的閃光。
“她可真漂亮。”外婆贊嘆道。
“是的,她的確很美。主人非常愛她。我們都愛她。她對所有人都那么友好,總是笑容滿面。”
“她的琴一定彈得很好。”
“哦,那當然。非常非常好。她說那是因為每天都練習的緣故。她必須這么做,因為她要為國王和女王們獻演。有一天主人邀請她到花園里散步——那天天氣特別好—一她卻說她要練琴。主人說就算偷懶一天也不會有人聽出什么區別,但她只是笑笑,說:‘我聽得出。’她就是這么自律。”
“我也想變得那么出色。”外婆說。
“那你也得日復一日地練習。”夏洛特回答。
“我可以這么做嗎?”外婆問道。
女傭夏洛特盯著墻上的兩幅肖像畫,目光從一幅轉到另一幅。最后她拍了拍外婆的手。“我懷念那些音樂。我們都是。如果這兒能再響起琴聲,那是件好事。”
“鬼魂不會生氣嗎?”
“如果你少彈一個音符或者干脆彈錯,我想會的。”夏洛特的語調有點悲傷,“那是我頭一回聽見她罵人——她罵的是自己。因為當時她快不行了,雙手不聽使喚……噓,別再東問西問啦,該上床睡覺了。”
外婆睡覺的地方在L型的音樂室西南角,中間拐了個彎,所以從床上看不到鋼琴。但光是知道鋼琴在那里就夠讓她高興的了。想到能再次彈琴,外婆整晚興奮得睡不著覺。鋼琴后面的書架上堆放著好一大堆樂譜,她想把它們全都整理一遍。或許待在達勒姆并沒有那么糟糕。
那天晚上,外婆夢見自己身處一個宏偉的演奏廳中,臺上放著一架銀色鋼琴。臺下是人山人海的觀眾。女士們都身穿晚禮服,美麗動人;男士們穿著筆挺的黑西裝,英俊瀟灑。外婆身穿畫中夫人模樣的白裙,演奏著圣桑的“水族館”。樂聲如此清晰,就好像她真的身處音樂廳里。
第二天早上,整棟屋子的人聚在一起用餐。那廚房真是大極了。房間正中是一張巨大的木桌,廚娘一般會在桌上揉捏面團,制作當日的面包,或者從碩大的火腿上切下一片片肉。桌邊擺放著廚房工人的高背木椅,房間里到處掛著各式各樣的廚具,包括各種大罐、平底鍋、刀具、篩子、調羹和攪棍。
廚房遠遠的另一邊墻上裝著巨大的火爐,它深得人可以走進去,寬得足夠烤全牛,旁邊的空檔還能再放上一只乳豬呢。
但是那天早上只有炒蛋、香腸、吐司和果醬,沒有一點黃油。雞蛋還得多虧后院里養著的六只雞。外婆看得出來,多添了三個孩子讓廚娘非常不高興。倒不是她討厭給小孩做飯。但如果三個孩子都要吃雞蛋,家里的傭人們——包括她自己在內——可就一點都吃不到了。好在女傭夏洛特堵住了廚娘的嘴。她戳了戳廚娘渾圓的腰,“你這輩子都吃了那么多的雞蛋了,就別太計較了。”廚娘對著她揮了揮大木勺,好像當它是根木棒,然后嘟嘟囔嚷地走開,去攪拌鍋里的燕麥粥了。
廚娘的背剛轉過去,夏洛特就給外婆使了個嚴厲的眼色,小聲說道:“半夜不許彈琴,會把大家都吵醒的。”
外婆被搞糊涂了:“我沒彈琴啊。我整晚都在睡覺呢。”
夏洛特皺起了眉:“別對我說謊,小姑娘,否則我們不會處得太愉快的。”
外婆倍感委屈,哭著跑出廚房。“我沒撒謊,沒有!”她一路跑回音樂室,撲在床鋪上不斷抽泣。夏洛特很快跟了過來。
“給我立刻止住眼淚。我不吃這套,你聽見了嗎?”
外婆倔強地坐了起來。用盡氣力朝夏洛特大吼:“我沒有撒謊!”她憤怒地叫道,“我沒有!晚上那么冷,那么黑,我連我的拖鞋都找不到,怎么會下床!我沒有彈那臺又破又舊的鋼琴!肯定是鬼魂干的!”
話音剛落,兩人便想到了同一件事,不由得面面相覷起來。
“對不起,它不破,也不舊。它是一架漂亮的鋼琴。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鋼琴。如果我是鬼魂,也會想回到世上來彈它的。”
夏洛特懵了。她走到角落去查看鋼琴,外婆跟在她身后。鋼琴就立在房間另一端。朝陽為它鍍上了一層銀灰色的光澤。
“我說不上來,但看起來沒什么鬼魂作怪。”她不太確定地說。
“說不定只有晚上才鬧鬼。”外婆說, “或許,它其實沒有被鬼附身,只是被施了魔法?她是不是想起了生前的陜樂時光?說不定這才是鬼魂回來的原因?”
“好吧,”夏洛特說,“夫人確實很喜歡笑。你可以從兩幅肖像畫里看出來。”
“在我看來,”外婆覺得這句話好像證明了什么似的,“只要喜歡彈鋼琴,就算是鬼魂我也不怕。我覺得你也不該害怕。”
“但她始終是個鬼魂啊。”女傭夏洛特說。
“我們都是鬼魂。”外婆說,“只不過我們還長著血肉和骨頭到處走而已。等我們厭倦了,把這些丟下以后,就都一樣了。”
“你真覺得是這樣嗎?”夏洛特問。
“真的。我就是這樣想的。”外婆抱起雙臂,又換上那副倔強的表情。
“好吧。”夏洛特結束了爭論,“如果是這樣,那我們只能請求鬼魂晚上別彈得太大聲,這樣就不會吵到廚子,也不會讓她錯怪你了。好不好?”
“好的。”外婆說,“我會這么做的。其實,我打算給她留個便條呢,這樣總行了吧?”
“聽起來不錯。相信夫人會理解的,換我也能理解。那咱們開始吧。”
外婆寫了一封非常友好的信,她感謝夫人讓她彈琴,又禮貌地懇求她晚上別彈得太大聲吵醒其他人。最后,她簽上名,把信放在樂譜架上,這樣鬼魂絕對會看見。做完這些事情后,她感到心滿意足,開始翻閱架子上的書卷。
幾乎整個下午,外婆都坐在地板上,整理大量樂譜。譜子中包括了流行歌曲、民謠、協奏曲和組曲,甚至有弗朗茨·李斯特改編的九部貝多芬交響曲。莫扎特、葛里格、柴可夫斯基,當然還有貝多芬的作品都羅列其中。出乎意料地,她還發現了斯科特·喬普的一些拉格泰姆音樂。古典作品的樂譜大多頁數繁多,復雜艱澀,外婆卻為能看到這些繁復的曲調與和弦而興奮不已。她想知道它們聽起來是什么樣的,但她沒有輕易挑一首來試奏。她知道,不管選了哪首,都需要大量的準備工作—一以及練習。
最后,她決定選擇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不是整部作品,而是節奏緩慢,引人深思第二樂章。外婆說她欣賞發人深省的音樂。所以她最愛“水族館”。但我私底下覺得她喜歡慢節奏的作品是因為它們比起快節奏的要好彈些。
外婆對我們解釋說,她在初學的時候自創了一套練習法。她會選取兩到三小節,不斷重復練習,仿佛要教會手指在鍵盤上找到所有音符的位置。然后再繼續兩到三小節,如此往復。一頁結束,她就回到開頭,反復彈奏整張樂譜直到爛熟于心。外婆說她必須在一個時間段里,一個音符一個音符,一個小節一個小節,一張一張地去學習。我從沒聽她彈錯過一個音符,所以我想這方法很管用。
有一次我問她為什么鋼琴彈得那么好,她微笑著回答:“你只需要用正確的順序敲擊琴鍵就是了。鋼琴會完成余下的事。”我覺礙外婆從沒意識到她練琴有多刻苦,因為她彈琴的時候,那么全神貫注,心無旁騖。她常常會皺著眉毛,專注于恰到好處地按對每一個琴鍵。
那天,她把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練習悲愴的第二樂章。如果按照正常速度,彈這一章只需要五分鐘。但外婆在找節奏,所以彈得非常慢。她都沒意識到自己彈了多久,女傭夏洛特過來喊她吃晚飯時,她才留意到夕陽已經把房間染成了玫瑰色。晚餐有豆子和洋山芋,吐司上點綴著奶酪和火腿粒。
外婆發現他們跳過了下午茶。在英國,只有當悲劇發生,所有人都因為沮喪而陷入震驚的時候才會發生這種事。
原來是關于戰爭的恐怖新聞。電臺每晚都有廣播,有時候會播放音樂,更多的時候則是新聞。悲傷的、愉悅的——或者鼓舞人心的新聞。但那天晚上,播音員的聲音非常沉痛。那條可怕的新聞讓外婆把貝多芬和他精妙的組曲都拋到了腦后。
前一天晚上,德軍轟炸了考文垂。電臺里的聲音說,成千上萬的房屋被摧毀。數以百計的人遇難,其中有不少婦女兒童。要不是大部分鎮民事先逃進了防空壕,事態還會更嚴重。
廚娘臉色陰沉,眼眶泛紅,好像已經哭了一整天。女傭夏洛特像頭憤怒的公牛似的跺著腳四處走動。園丁甩開門進屋,瞪了屋里人好一會兒,見三個孩子正驚恐地盯著廚房的桌子,又一言不發地摔門而去。大概他想說的話有些少兒不宜。
考文垂就在達勒姆南邊,相隔只有一百六十幾英里。外婆說那時候她對距離還沒有什么概念,但考文垂一定離得很近,近到足以讓達勒姆的人擔心今晚的安危。廚娘和女傭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著,廚娘提議讓所有人都搬到地下室去睡上幾晚,然而夏洛特說鎮上的空襲警報器足以吵醒每個人。如果真的發生空襲,人們有足夠的時間去地窖或者地下室避難。所以大家今晚還是應該睡在床上,別去害怕那些愚蠢的納粹魔鬼。
廚娘和女傭間為此大吵了一架,不過最終還是夏洛特贏了。她說她今天鋪了好多床,可不打算去地下室再來一遍。廚娘則說她無論如何都要去地下室睡覺。
夏洛特回答說,就算廚娘睡到卡法克斯阿貝①去她也不在意。這話讓廚娘勃然大怒,風也似的沖出了廚房。雖然不知道卡法克斯阿貝到底是什么地方,外婆和弟弟妹妹還是被她逗笑了。之后的幾天里,他們把“到卡法克斯阿貝去”當作了“去什么爛地方”的替代說法。
那天晚飯后,外婆沒去彈琴。夏洛特給他們讀了一則碧雅翠絲·波特寫的故事—一小兔子彼得跑進麥克格萊高先生的園子里闖了禍,最后安然無恙地回到家,還喝了一杯美味的洋甘菊茶。這不是外婆最喜歡的故事,她更喜歡《柳林風聲》,但弟弟和妹妹喜歡這個故事,所以她坐下來安靜地陪他們聽完。
雖然夏洛特說大家應該睡在床上,然而故事讀完,她還是決定帶著兩個年紀小的去地下室。實際上,她已經在那里鋪了三張床。但外婆說她想留在樓上陪著鋼琴。夏洛特只好讓她保證,一旦空襲警報拉響,她就必須立刻撤進地下室。外婆同意了。
那晚并沒有空襲,可外婆還是醒了過來。她覺得自己聽到了什么一一好像是音樂。有人在輕輕地彈著鋼琴。
是悲愴奏鳴曲。第二樂章。琴聲不緊不慢,完全不是外婆練習時的指法,而是樂曲原本的韻律。樂譜上那些冰冷的音符被轉化成了動人的琴聲。外婆坐在床上入迷地聽著,沒有下床去看看誰在彈琴。她非常激動,可能還有一點點害怕。畢竟除了她自己,這棟房子里沒人會彈鋼琴,更別說還彈得這么好了。彈琴的只能是那個鬼魂。
鬼魂——或者說是其他什么東西——在第二樂章結束后繼續彈完了整支奏鳴曲。有些人,外婆說,彈這組曲子時會非常用力,好像在發怒。她承認自己生氣的時候也會彈“悲愴”,但憤怒并不是它的主題。它的核心是“悲傷”。它所表達的是那種失去了親愛的人,痛徹心扉的感受。
而且——外婆解釋道—一它也是一種“道別”,因為生命的本質就是一場漫長的道別,無數次別離,直至輪到你自己。她這么說著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發現,這么過年過去了,她還是那么想念外公。
外婆說她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魂,或許有些靈魂的殘片會強大到難以消逝。在隨著時間和記憶的揮發徹底淡去之前,它們能在世上停留很長很長時間。或許那就是午夜音樂的由來—一那位夫人無法安息,又尚未離去的一部分靈魂。
到了早上,又有更多關于考文垂的消息傳來。搜救隊已經進入城鎮,大部分尸體都被燒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認身份。死亡人數高達四百,甚至更多。在他們徹底清理廢墟之前,這個數字將一直無法確定。至于在空襲中受傷的人,數量自然比死者更多。眼看整座城鎮化為瓦礫,人們又多了一個憎恨海峽對岸禽獸的理由。這些怪物正在吹噓自己的戰爭機器如何高效地橫掃了考文垂,還揚言說,等他們把矛頭指向倫敦時,會帶來更恐怖的毀滅。
這個早上,廚娘烤煳了雞蛋和吐司。女傭夏洛特一反常態地安靜。孩子們不知道為什么偷笑時,她讓他們噤聲。所有人的表情都沮喪無比。園丁干脆不見了身影——估計他昨晚和很多老頭,尤其是和那些一戰幸存者,跑鎮上喝個酩酊大醉,現在還醉醺醺地倒在什么地方吧。所幸那年的冬天異常溫和一一就算他倒在小巷里,或者在酒吧屋后昏過去,也不至于凍死。
稍晚,夏洛特在鋪床的時候,外婆問她夜里有沒有聽見什么音樂聲。
夏洛特搖頭。“昨天我太難過了,吃了助眠的藥才睡下。哪怕你用真的加農炮演奏1812序曲,我也不會被吵醒的。”
那天下午,夏洛特,廚娘和園丁都到鎮上去了。他們帶走了成捆的布料、床單用來制作繃帶,還有毯子和其他任何能用來幫助考文垂幸存者的東西。兩個年幼的孩子也與他們同行,但外婆說她不太舒服,夏洛特也覺得她臉色很差,在和廚娘爭執一番后,她把外婆留在了家里。
他們前腳剛走,外婆后腳就進入自己房間,坐在地板上研究書架上的樂譜。她想再復習一遍“悲愴”的第二章,然后學習另外兩個樂章。但與此同時,她還想試試別的作品,最好是不那么悲傷的。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外婆說——那個時候太小不懂——她只是想找一個聽起來不會讓人傷心的作品。在她那風雨交加的悲催小世界里,平和的音樂是寧靜的避風港。
她最后選擇了另一首貝多芬的奏鳴曲,升C小調第十四鋼琴奏鳴曲,“月光”奏鳴曲。曲子的第一章安靜舒緩,引人遐思。聽那音樂,好像走進了一處高山湖泊。月光灑在平靜的湖面上,倒影閃爍,遠處的山頂上或許還覆著雪。這景象都映在寂靜的水中。一個女人,當然也可以說一個男人,坐在湖岸邊,遠眺幾乎僅有少許波瀾的水面。湖面映照著她的人生、她的過去、她的未來、她面前的無數可能。但她對自己的抉擇早已了然于心。此刻她正在沉思,當破曉降臨,她便會離去,投身到那個等待已久的,更為光明的世界里去。
廚房里放著一份冷餐,那是廚娘給外婆留下的。因為其他人都去鎮上了,在急救隊回來之前,他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事要做——如果真需要把床單扯了做繃帶或者要打包成箱的食物,他們可能要忙一整夜才回來。外婆覺得鬼魂不打算傷害任何人,所以她不怕獨自過夜。她倒是花了很長時間來說服夏洛特,說她能照顧自己,不會有事的。
吃過東西,她回到鋼琴邊,找到了一堆讓她感興趣的樂譜。德彪西的“月光”,薩蒂的“第一號裸體舞曲”和斯考特·喬普林的“慰藉”。她曾經聽說過喬普林的名字,也在電影里聽過他的音樂,但她的老師告訴她喬普林先生的音樂不適合文雅的上流社會,更不適合小女孩。她的老師沒解釋為什么。所以當找到“慰藉”的樂譜時,她就打定主意要學習一番。
她還找到了巴赫的C大調前奏曲和賦格曲,以及古諾的“萬福瑪麗亞”伴奏樂譜,想到考文垂現在的情況,或許更應該練習一下這首。她又在學習清單上加入了莫扎特的C大調第十六號鋼琴奏鳴曲的第一章,巴赫為妻子安娜·瑪德蓮娜·巴赫所寫的“G大調小步舞曲”,以及肖邦的“降A大調舞曲”。然后,她又在這份樂譜下面找到了喬治·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
她知道這首曲子對自己來說難度太大,但就是忍不住。她要是能學會其中一小節,或者一小段就好了。她把樂譜放到架上坐了下來,前前后后翻著樂譜,眉頭緊鎖。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音樂。外婆試著彈了幾個樂句。她的手太小,有幾個和弦根本按不到,但她真的很想知道這首曲子彈出來會是什么樣的。住在倫敦的時候,她曾經在收音機里聽過一次,那充滿戲劇張力的切分音樂,像磁鐵般吸引住了她。“藍色狂想曲”是她學習鋼琴的最初動力。現在,樂譜終于到了她手里。她怎么忍得住不去彈呢?
“藍色狂想曲”并不是她學過的最難的曲子,外婆繼續說道,然而學習過程肯定是最為艱苦的——她那么想彈好它,可有一些片段她當年就是駕馭不了。不過在幾個小節里,她還是感受到了一絲格什溫的魅力。
最后,她只好把樂譜擺到一邊,重新把注意力轉移到斯考特·喬普林的“慰藉”上。盡管它屬于拉格泰姆音樂,但和她接觸過的任何音樂作品相比,它都更有深度。外婆認真地彈完了整首曲子,思考著那些重復樂句的意思,它們可能代表了一次在花園里的恬靜漫步,或者一段在綠蔭下坐著馬車的愉快旅程。
聽到大廳里的大鐘敲了十一下,外婆意識到時間已經很晚了。她不情愿地合上琴蓋爬到了床上,又不禁好奇起來。不知道鬼魂會不會現身,彈奏那些現代音樂。
外婆說那天她累壞了,整晚都睡得很熟。但她做了一個夢,夢里有無與倫比的音樂。她站在一個好大的金色大廳里,遠處放著那架白色鋼琴,它光亮如新,一如舊日模樣。一位穿著漂亮白色禮服的美麗女子坐在鍵盤前,手指在琴鍵上飛舞,快得看不清。外婆從沒聽過這樣出色的演奏。
一曲彈罷,這個女子停了下來,她把手放在膝蓋上等待片刻后才把鍵盤蓋關上,表示已經彈完了。她拾起頭,視線越過鋼琴,穿過大廳,看向外婆……然后笑著點了點頭,然后站起身來。她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發在她頭頂高高盤起,讓她的仿佛增高了五英尺。隨后,她轉身離開了大廳。她從裝了百葉窗的玻璃落地門中穿過,好像它們根本不存在。
第二天早上,外婆給自己泡了點茶,做了些果醬吐司當早飯。正午剛過,廚娘,女傭和園丁終于回來了。他們筋疲力盡,卻一臉欣慰。她年幼的弟弟妹妹想要一股腦把在達勒姆的所見所聞都告訴她:所有的旅店和酒館都人滿為患,所以他們在廚娘的女兒家里過夜,大家都在巨大的敞開式壁爐前打地鋪。
好些達勒姆的居民讓考文垂的難民住進了自己家。卡車和巴士整日整夜地在兩地奔波,火車上有些難民的臉上帶著大火留下的煙灰,有些帶著搶救出來的丁點兒家什,還有些得用擔架從火車上抬下來。醫院早已爆滿,但每輛火車都在運來更多的傷員。達勒姆已經被擠爆,很多人只好在大學體育館過夜。
回家沒一會兒,女傭夏洛特就問外婆昨天過得怎么樣,外婆說她挺好的。趁著夏洛特給她整理床鋪的當兒,外婆問她知不知道書架上的樂譜都是打哪兒來的。
”哎呀,當然了。”夏洛特說,“那是戰前的事了,主人和夫人經常去倫敦,有時候一個月得去兩次。如果有重要的音樂會或者演出,他們會坐火車走。還有幾次,主人已經在倫敦了,夫人就獨自過去。有時候她需要幫忙,就會讓我陪著。我常常和她一起去音樂品店。啊,她真是厲害。挑選樂譜的時候,她好像光用眼睛就能聽見作品的聲音。她偶爾還在店里的鋼琴上試譜。每當那種時候,所有人都會停下來聽她演奏。哎喲,你不知道那些店員們有多愛她。大家都很愛她。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音樂會。每次旅行回家,她的行李箱里都塞滿了樂譜。有時候她那邊放不下了,還會塞到我的箱子里來—一唉,多快活的日子啊。
“夫人是位非常出名的鋼琴家,她在整個歐洲大陸都巡演過,有些聽眾甚至還是王公貴族,真的。夫人出身維也納和柏林最出色的名師門下。但她有著——嗯,你們怎么說來著?無比的好奇心,總是沉醉于來自美國的新興音樂。她說美國作曲家的作品都非常刺激,是一種嶄新的音樂類型。我想她一定能聽到我聽不見的聲音,因為所有的音樂在我聽來都是音樂。不過嘛,不管她坐下來彈什么,你都只想趕緊放下手頭的工作聽她演奏。
“哦,仔細聽好了,我知道我自己在說什么。我可能有點越矩,但……我真的很喜歡和她一起旅行。只要是和她一起坐火車,整個旅途一眨眼就過去了——就好像時間在兩個老朋友的閑聊間溜走了。她平易近人,不管你什么身份一一貴族也好,仆人也好一一都一視同仁。還有她說話的口音簡直有趣極了。那種口音混合著德語和猶太語,好像叫作意第緒語來著。她不開口的時候,看起來無比高雅,但只要說話,就是個俄羅斯大姑娘。
“主人非常疼她。他也操著同樣的口音,只是更渾厚些。他們有時候會為一些瑣碎小事的細枝末節發生爭吵—一‘那些事發生在杜塞爾多夫、斯特拉斯堡還是布魯塞爾來著?哦不對,肯定是馬賽,馬賽街頭的咖啡館會賣很好吃的小蛋糕’——反正到最后,肯定是他眨巴眨巴眼睛看著她,說好吧,不管怎么說,我親愛的,我想你是對的。他太愛她了,都不忍心和她爭吵。你看,這對夫妻真是太可愛了。唉,大家每天都在想念他們。老房子里沒了他倆,一下子就變得空空蕩蕩,”說完她拍了拍外婆的腦袋,“自從你們來了之后可就好多了。我們幾個都喜歡照顧別人。”
外婆想起昨天夢里的情景,指了指房間西側鋼琴背后那扇玻璃落地窗。“那房子外面是什么?”
“噢,那里曾經是夫人的私人花園……每次她和主人從倫敦回來,都會到花園里去。他們就只是坐在那兒,像一對新婚小夫妻似的,握著彼此的雙手互相傾訴。郎才女貌這個詞,簡直是為他們量身定制的。他衣冠楚楚,手杖不離身,而她呢—一哎喲,總是為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好像每天都是兩人生命中最特別的一天。她永遠一身白衣——你從肖像畫里就看出來了——還總說,淑女要有淑女的樣子,除非在彈鋼琴的時候。一個鋼琴演奏家必須無所不是,她可以是一道炫目的閃電,也可以是一場猛烈的風暴。我想這就是她那么喜歡鋼琴的原因:音樂讓她化身萬物,而不是一直被困在束身衣和白禮服里。說到底,她是個喜歡無拘無束的人。”
“我們可以把那扇大大的玻璃落地窗打開嗎?”外婆問。
夏洛特遲疑了一會兒。“窗戶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自從—一”她深吸了一口氣,“夫人被安葬在那個花園里。從那以后,主人也再沒有去過花園。我猜他相信她還留在那里。”
“可我們應該把窗打開,讓陽光照進來,這房間實在是太暗沉了。”
“確實應該,但一”
“但男主人不在這兒,對吧?也許鬼魂不想被關在外面呢?也許就是因為太孤單了它才會變成鬼魂的呢?也許她也很想他,就像他想念她一樣?”
外婆擠開夏洛特,試著打開窗閂。夏洛特嘀咕了一會兒,卻始終沒制止外婆。終于,窗門大開,落日的余暉照進了屋內。外婆望著花園,寬闊的臺階延伸到一圈精心栽種的玫瑰花中。雖然一年將盡,紅色、粉色和白色的花朵卻依然怒放。
夏洛特跟著外婆下了臺階,穿過花叢和圍著池塘與噴泉幾把圓形長椅,走到了一處被樹籬圍起來的墓地旁,那兒還佇立著一塊樸素的大理石碑。石碑表面刻著三角鋼琴的輪廓,下面是一個名字和兩個日期。
“這里就是她的安息地。”她悄聲說。
“只有白天是。”外婆確定地說,“在晚上,她喜歡彈鋼琴。”
夏洛特挑起半邊眉毛盯著外婆。她是在胡編亂造呢,還是真的相信自己剛才所說的?
外婆把臉轉向石碑,“請回來多彈些曲子吧。我也想彈得像你那么好。”然后她轉過身對夏洛特說,“這是個漂亮的花園。我很想時不時來這兒坐坐,夫人應該不會介意我們的,你覺得呢?你告訴了我關于她的那些事,能看出來,她是個很和善的人。”她突然想起了應該要講禮貌,于是補充了一句:“或許我們可以一起上這兒來用茶?算是紀念夫人?”
那天晚飯過后,等到收音機里的音樂也結束了,外婆洗漱一番,打算上床睡覺。但她記起了一些事,于是走到屋子另一頭的鋼琴旁,把她挑選出來的樂譜放到了鋼琴上,擺成扇形,好讓人看得清楚。
然后她坐在琴凳上等著。她一定打了好一會兒瞌睡。因為她醒過來時,一位慈眉善目的白發女士就坐在在她身旁——看起來有些透明,但非常非常真切。
外婆不知說什么好,結果鬼魂先開了口。
“所以,清愛地,你今天晚上想彈些森么?”
外婆的口音學得惟妙惟肖,我們聽了之后一邊咯咯地笑個不停,一邊往她身上鉆。從此以后,只要外婆說:“所以,清愛地,你今天晚上想彈些森么?”我們都會被她逗樂。
最后,我忍不住問她:“這個故事是編出來的嗎?是不是為了讓我們好受些?”
結果外婆好像受到了冒犯,露出了一個外婆才有的臉色。“我從來不編故事,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第二天早上,我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去出席媽媽的葬禮。儀式讓人感到悲傷,不過我和愛瑪都沒哭。所有人都說我倆很勇敢,但我們知道,其實沒什么好傷心的。媽媽依然與我們同在,只不過她輕輕的笑聲,只有我倆才能聽見。
我依然留著媽媽的藍色舊睡裙,它現在就放在我的抽屜里,不過我沒有再去穿它。
感到孤獨,或者情緒低落時,我偶爾會把它拿出來貼著臉頰。它讓我想起那段安心的日子,讓我回憶起那些逝去的人們,其中包括那位我素未謀面的女士。
今晚,我沒有關上臥室門;今晚,我把它敞開著。
今晚,我沒有聽到抓撓聲。而是聽到了音樂。
我沒有再彈鋼琴。幾年之前我就放棄了。
但外婆從未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