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艾米莉忽然醒了。她騰地坐起來,大口喘著粗氣一一仿若終于從琶芙池的水面下掙脫出來一般。她只記得前一刻剛剛聽見十字街大道的工廠每日清晨六時拉響的刺耳汽笛聲;緊接著,一場地動山搖的大爆炸在她的視野中猝然發生;花火如雨,絢爛繽紛。
她整理好被子,挪到床邊,呆呆地坐在那里,赤著雙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夜靜如水,宛如潮起潮落之間的安謐,撫過她驚悸的心緒。不知過了多久,一只蠅蟲貼著玻璃窗亂飛的“嗡嗡”聲,讓她的記憶一下子全部涌上了心頭:
她一直病懨懨的,提不起精神。近來幾日,更是虛弱至極,連走出房間,去溫室摘采凋謝的花朵都難以辦到。過去,她的鋼筆在紙上行云流水般播撒語言,或給筆友回信,或創作詩歌,這幾天都沉重得無法拾起。上個禮拜,在父親的一再堅持下,她同意了醫生登門行診。醫生要求為她做身體檢查,她也勉強同意了——但須依著她的法子。醫生站在樓上的走廊里,通過半開的門縫往她的房間里望去,而她則穿得嚴嚴實實,曳步走過門口,來回三次。他向她喊道: “艾米莉,你這個樣子,除非是腮腺炎,叫我如何診斷?”但她討厭看見他,討厭他或者其他任何陌生人進入紅姆斯泰德宅,討厭他們靠近她。
不過,這一切都已過去,她感覺身輕如燕。她的頑固性頭疾——痛起來真是滿耳擂鼓般轟鳴——還有氣短不暢的毛病,統統煙消云散了。曾經讓她為之纏綿悱惻的狂思亂想也仿佛只是一個淡卻無痕的噩夢,就好似此刻,雖時值初秋,她的思維卻有如春日般晶瑩剔透。站起來之前,她細細地想了想,以確定這種狀態并非發自于幻覺。應該不是。她現在心境平和,精力充沛。她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瞧見了身上寬松的白色睡袍在窗戶玻璃映出的朦朧虛影,就像一只漂浮的幽靈,不禁莞爾一笑。
月光透過雙層玻璃窗,指引她來到寫字桌邊。她點燃錫燭臺的細蠟燭,而后端著燭臺,走進黑暗的房子。她想去告訴大家,自己已經完全康復了。她順著走廊向右轉,先在拉維尼亞④的房前停下腳步,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動靜。她加重了敲門聲,但仍未把維尼喚醒。她輕輕地打開門,穿過黑黢黢的房間,將燭臺湊近床邊,想看看睡夢中的妹妹,卻驚訝地發現床上沒人,床鋪整整齊齊的。她慌忙走出去,順著走廊小跑向父母的房間。母親的身體向來極差,艾米莉不忍喚醒母親,可對維尼的關心讓她顧不上小心行事。她在門上重重地敲了三下。一片寂靜。
她舉起燭臺,父母的床上同樣空無一人,床鋪和白天時一樣整齊;她快步出了走廊,站在樓梯的頂部大聲呼喚父親。蠟光只照亮了半截樓梯,下方黑暗無聲,無人回應。她感到心中一緊,再次大聲呼喚,這一次是呼喚她的狗,卡洛。如果在往常,那只紐芬蘭犬已經飛奔到了她身邊。她緩緩地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她把燭臺放在寫字桌上,走到床邊。快速扭頭向兩邊看了看,再仔細聽了聽響動后,她脫下睡袍,甩在枕頭上。她的皮膚比睡袍還要白皙,在燭光下泛著幽幽白光。她從壁櫥的衣架上取下細棉常禮服,套在了身上——裙下未著寸縷;又在床角的陰影處找到了靴子,光腳站立著踩進靴內。她懶得系鞋帶,直接拿起燭臺,離開了房間。
鞋帶耷拉的靴子踏在樓梯上“嘩啦”作響。如此更好,她暗道,省得自己對潛藏在黑暗中的鬼魅發出警告。樓下客廳內,壁爐上的座鐘指針停在兩點一刻。從父親的書房到廚房,每個房間都靜悄悄的。她逃似地跑向栽培鮮花的溫室—一也許在那里她才能尋得些許安慰。當她邁出房子,走進溫室的瞬間,芬芳的泥土味撲面而來,讓她緊繃的神經為之舒緩。一扇敞開的窗戶前的風弦琴發出悅耳的樂聲。她將注意力轉向植物,迫切地想找到片刻的閑逸。
距她上次看望這些異國植物似乎已過去了幾個禮拜。現在肯定是九月份了,綻放于夏日的花朵精氣神越來越少。牡丹、梔子花和茉莉花蔫蔫地低垂著,花瓣閉合,幾近凋零。龍膽根花枯萎已久,她知道必須馬上采摘,不然花落泥中,就沒法烹制夢見過的紫色茶湯了。她把燭臺擱在百里香的花圃上,俯下身來,將手伸過幾盆牛至,摘下龍膽根花莖上的枯萎花朵。采了一小把后,她才想起自己的家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搖了搖頭,一邊咕噥著自責的話語,一邊將花瓣放進裙子口袋里,然后吹滅了蠟燭。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月光照亮的夜晚。
從溫室盡頭的大門離去前,她取下了掛鉤上的絹網披巾——散步或在室外花園養護花草時,她常常圍在肩頭。披巾不厚,談不上保暖,也無從抵御果園中搖曳果樹的風兒。她更多地把它想象成環抱肩頭的親人臂膀。她沿著小徑往前走,小聲呼喚父親,接著呼喚維尼。
走到花園的中央時,她在圓木長凳坐下休息——長凳是她的哥哥奧斯丁兒時制作的。她下定決心要去隔壁的常青宅——奧斯丁的房子——尋求幫助。她既可以穿過一叢孤零零的灌木,也可以繞個路,經由街道到達那里。破天荒的第一次,她選擇走街道。
她已一年多未走出紅姆斯泰德宅了。光是想到會被外人看見,就已耗盡了她的勇氣。她情愿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坐在寫字桌后,透過起伏不平的窗戶玻璃,靜靜地看著大街的車水馬龍。午后漫長的時光,她落筆寫作前,總會觀察鄰居們進進出出。她憑著想象給每個人起了名字,還編好了每個人的秘密。但她打心底認為,只有保持一定距離,才能了解他人。
不過,當孩子們溜進院子,站在她的窗戶下時,卻是另一番光景。他們是循著她烘焙的香味來的。等餅干冷透,她會把餅干放進一個厚紙信封里,綁在一個綠色棉紙制作的降落傘上—一她母親一直在收集這種棉紙,并禁止任何人使用。草坪上一般有三四個孩子,仰著腦袋望著玻璃窗后朦朧如幽靈般的白色身影。她打開窗戶,什么也不說,只是投下信封。綠色的降落傘鼓脹起來,悠悠地落到孩子們張開的雙手里。他們會聽到她氣喘吁吁的笑聲,緊接著窗戶會“砰”地關上,而他們會像受驚的小兔子般跑開。
伴隨著鉸鏈尖銳的“咯吱”聲,她推開鑄鐵大門,走出了隔斷宅邸和人行道的柵欄。她環顧四周,駐足了一會兒——假如黑暗中有壞人或者不干凈的東西,這時候大概會撲出來吧。她沒關門——免得再次聽到刺耳的聲音—一朝右邊的常青宅走去。大風吹打在她身上;街道上枯葉翻飛。她理了理肩上的披巾,但沒帶來絲毫暖意,僅僅聊勝于無。現在才九月初,她卻已經嗅出了風雪的寒意,腦海中自動勾勒出冬日的畫面。她想起了自己寫過的一句詩,小聲默念: “偉大的街道靜悄悄,向前延伸……”
她渴望見到奧斯丁,渴望被他的妻子蘇珊擁入溫暖的懷中。往前走出不到五十步,突然,身后的街道響起了馬蹄聲和馬車車輪的“咔嗒咔嗒”聲。聲音漸近漸緩,她停下腳步,只覺得徹骨冰涼。她不敢回頭,只希望這輛深夜馬車會直接駛過而不會注意到她。但她左眼角的余光瞥見馬車剛好停在她跟前。這是一輛造型雅致的黑色的四輪馬車,有一個馬夫車座,一個車廂和兩匹長著豹紋花斑的白馬。
艾米莉轉過身,抬起頭。但她只看到了馬夫的側影——他穿著厚重的外套,衣領向上翻起,戴著寬檐帽和手套。他轉身點亮了車廂前方的兩盞車燈,然后繼續躬腰駝背地坐著。車門打開,一個男性的聲音從黑暗的車廂內傳出, “艾米莉一狄金森小姐?”和平常巧遇陌生人時一樣,她臉紅了。一個男人下了馬車。她往后退了一步。
在這一刻,艾米莉希望,進而篤定地覺得此人是塞繆爾·鮑爾斯——《春田共和報》的編輯兼她的私密筆友。自從他的妻子發現自己被他和艾米莉稱作“刺猬”后,他便斷了通信。后來,他搬去了療養院治療焦慮官能癥,但她一直對他魂牽夢縈。這像他的風格——以這種方式回鄉,給她一個驚喜。但當她看到此人的面容時,她的喜悅登時凝固了。
她的面前是一位紳士,身穿考究的黑色燕尾服和黑色褲子,白色的襯衫一塵不染,領口別著一朵漂亮的白玫瑰,戴著皮手套,拿著一根手杖。她壯著膽子最后看了一眼。他只在唇上蓄著一線八字胡,臉上收拾得干干凈凈。一雙黑色的眼睛在車燈的映照下燦若星辰。鑒于她此刻的不安,他的笑容顯得相當有魅力。他從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金懷表,舉到眼前仔細瞧了瞧。“我們要遲到了。”他喃喃道,似乎在自言自語,可聲音偏又不小,她正好能聽清。但他好像一點不擔心會遲到。事實上,他的笑容更燦爛了。
她一時忘記了禮儀,唐突開口,話到嘴邊卻是嚷出來的。“你是誰?”
這位紳士走過馬路,上了人行道。 “我誰也不是,你呢?”他說著笑了起來,“你認識我。”他補充道。
他身上透著股若有若無的香水味,讓她想起了盛夏時花園里生機勃勃的味道。寒冷隨即離開了她,她的呼吸也漸漸舒緩。“你有何貴干?”她問道。她現在身心愈發放松,戒備心也愈發地弱了——盡管她還恍惚記得要心懷戒備。
“我來這里,是要送你去你需要去的地方。”他說,“知道你很忙,所以我親自來接你。”
“我只想順著這條街去我哥哥家。”
“哦,不,狄金森小姐,你要去的地方比那里遠得多。”
“勞駕你。我在趕時間。有急事。” 他脫下左手的手套,交由右手拿著。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竟如此厚顏無恥,居然伸出手輕輕捏住了她的手指。被他觸碰的瞬間,一陣涼意,就如一月的清風,吹過她的身軀,停留在她的腦海里,她突然犯起了迷糊。他沒有權力觸碰她。她想反抗,想把手抽回來,但每次都忘記要干什么,然后又記了起來,接著又忘了。
“不知我可否叫你艾米莉?”他聲音舒緩地說。
“真是彬彬有禮。”她想。奇怪的是,她仍舊沒有如往常般感到慌亂。侵入她體內的涼意慢慢擴散開來,化為一種純粹的寧靜感,比與蘇珊和她新生的寶寶一起度過的下午時光還要愜意。他微微鞠了個躬,牽著她走向馬車,仿佛她對于他的恐懼從來沒存在過一般。她走下了人行道,深信一場旅行正是她所需要的。
艾米莉在馬車的晃動中醒了過來。窗簾已經升起,陽光透過窗戶照射在她的左邊。她撐著硬實的車椅坐直身子,而后打了個哈欠。
“不妨看看外面的景色。”坐在她對面的紳士說。
他露出誠摯的笑容,她則繃緊了身子,發出一聲尖叫——尖叫聲很快啞了,落回了她的嗓子眼。他指著陽光照亮的窗戶,雙眼凝視著她,堅持讓她向外看看。馬車正風馳電掣地行駛在小鎮中,窗外景色一晃而過,令人眼花繚亂。她還以為他們是被卷進了龍卷風,但之后她認出了一個街區, “嗖嗖”后退的景色驟然變得慢如龜速,仿佛不是馬車,而是窗外景色在移動。下午三四點的陽光下,人行道上空無一人,甘恩旅館樓下的牡蠣小食店傳出的香味彌漫了整個車廂。接下來她看見了第一公理會教堂的尖頂,而這完全搞錯了,因為教堂應該在相反的方向。
他們又往前行駛了幾碼,然后,不可思議地從阿默斯特中學旁經過。剛才教堂和旅館還處于炎熱的夏季,而現在,這所三層樓的學校周圍的樹木上已綴滿了金黃色的秋葉。教學樓前的階梯上坐著孩子,幾個孩子在樓前操場上唱兒歌玩轉圈游戲。可是,艾米莉明明記得新的公立學校建立的那一年,這所學校已經關閉了。馬車駛過時,孩子們轉著圈,她瞥見了自己的二表妹索菲亞的笑顏。
她倒吸了口涼氣,將目光從窗邊移開,閉上了眼睛。“不可能。”她說。
“什么不可能?”她的旅伴問。
“我的表妹索菲亞。我們小的時候,她死于斑疹傷寒。”
“你還沒明白過來,對嗎?”
“我以為你要帶我去見我的家人。”
“在某種意義上,是的。”
“可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要來這個全是十字路口、路線混亂的小鎮?”
“你正在回顧,艾米莉。每個人都有一次回顧的機會。”
“回顧什么?”她問道,不禁提高了聲調。
“嗯,當然是回顧你的人生。在你躺入‘雪花石膏房’前的一次小總結。”
“你怎么說出了我誰都沒告訴過的用詞?”
“我覺得你現在開始明白了。”他說。
她急忙扭過頭,恰好看見傍晚時分的曼荷蓮女子學院——曼荷蓮女子學院與阿默斯特鎮相距幾英里;緊接著,她看見了阿默斯特鎮公所大廳,清晨的陽光正照在它巨大的鐘表上。
她回頭看著他,問道:“發生了什么?”
“都結束了,親愛的。你一直很虛弱,一次病情發作就……好了……我有本職工作要履行。”
“但是維尼、父親、母親呢?”
“哦,他們和你上次見到時一樣健康。還要過很久,他們才會回顧自己的人生。”
“我想和他們告別。”淚珠在她的眼中打轉。 他聳了聳肩,攤開戴著手套的雙手,似乎在說愛莫能助。
“我們這是去哪兒?”
紳士用手杖使勁敲了幾下車廂頂,兩匹馬立刻飛馳起來。“去往永恒。”他說。
她跌坐在車椅一角,將臉轉向窗戶。窗外是黑夜,沒有一顆星星。只有顛簸的車廂和馬蹄聲才讓她感覺到車在移動。他們似乎行駛了一個又一個鐘頭,然后她眨了眨眼睛,卻仿佛只過去了片刻。車上的車燈支起兩團光暈,她看見馬車停在阿默斯特鎮墓室前——一座建于土中的石砌建筑,頂部是一個綠草茵茵的土包,屋檐半埋于地表上,形如一所沉陷于地下的房子。
“你是死神。”艾米莉說。
她的旅伴坐在陰影中。“請叫我奎爾。”他傾過上身,讓她看見他的臉,接著點頭道,“請繼續。我知道你有問題想問。”
艾米莉心知無論逃跑或是呼救都毫無意義。雖然她很害怕,但她的好奇心一如既往地旺盛。“下葬以后,我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你問到點子上了。”奎爾點燃一根細雪茄,打開車門,向外噴出一口煙, “但這事兒不歸我管。我不知道之后會發生什么。對我來說,這永遠是個謎。我只負責人死后的剎那。這么說吧,我負責把人生前的全部時光壓縮成宇宙的窗戶玻璃上的一個小點。我真希望能多告訴你一些。”
“我這一生有過大膽的舉動②,我知道人們在背地里風言風語。”
“你不必說服我相信你,艾米莉,”他說,“我知曉你做過想過的每一件事。你沒有什么可慚愧的。即使你隱瞞生病的事實也情有可原。這些事就像你的詩作中那些費解的詞句,需要思量許久方能明了。親愛的,你的成就可與尤利烏斯-愷撒并列。兩位帝王,一位統治人,一位統御語言。”
“我午后的秘密時光呢?”她小聲說。 他搖了搖頭。 “我只負責送逝者亡靈去安息之地。”
“但為什么要送我進縣墓室呢7只有死于冬天的人,那時土地凍得太硬,沒法挖墓穴,才會被送進縣墓室安葬。”
死神叼著雪茄,用右手脫下左手的手套,打了個響指。 “現在看外面。”他說完將手套戴回了左手。
她望向窗外,只見大雪紛飛,寒風怒號。轉眼間,墓室的入口已經堆滿了積雪。
奎爾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把雪茄扔出車門。一段詩隨著他口中繚繞的煙霧娓娓念出:
射蓽儼俟惱悶鬧廷縉”
姆保傴暈鬧信幕冢傴俗簇廷俗簇傴
幕冢祺恃呋傴展歉榭祺踮傴
弩卜傴鯛蒽廷寒鯛”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他問,“這是隱喻。”
“隱喻了什么?”她說。
“一切,整個世界。”他對她說,“現在快來,我們進去吧。”他伸出戴著手套的手。
她欣賞他的紳士風度和友好的舉止,但她緊緊地靠在椅背上,不理會他伸出的手。“我才三十一歲。我的梳妝臺抽屜里現在還放著十幾首未完成的詩。”她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不像你,艾米莉,我從來學不會委婉。”
“沒有回旋的余地了嗎?”
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后伸手抓住馬車門的把手,一下子關上門。彈簧門鎖“咔嗒”一聲閉合,窗外景色隨之變化。他們已不在墓室前了。時節又至初秋。暮色漸濃,馬車沿著南哈德利小鎮的拉塞爾大街向西行駛,道路兩邊是成熟待收的莊稼。
“有興趣做個交易嗎,狄金森小姐?”奎爾問。
“交易?”她問。
“是的,正巧我需要一位詩人。如果你愿意幫助我,今晚的事就算沒發生過。我不再來打擾你,直到……”他頓了頓,從馬甲口袋中摸出一個小筆記本,一篇篇地往后翻,最后停在一頁上,手指順著一排名字向下移動, “你會再活二十五年。這是我所能給出的最大年限。”他說。
“你是說,我可以回家了嗎?”
“是的,等我們完成我的任務之后。任務有些危險,如果進展不順利,你仍有可能安息于墳墓中。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艾米莉記得在幾個童話故事里讀到過與死神做交易的風險。但他稱她詩人,讓她感到受寵若驚。 “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幫我殺死一個孩子。”他說。
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請聽我說完,狄金森小姐,聽我說完。”奎爾用手杖在車廂地板上連敲了兩下。
“請講。”她說。
“首先,請記住我剛才告訴過你的——世界由隱喻構成。我知道你是一位忠實的現實主義者,篤信科學。你曾寫下‘一旦情況緊急,顯微鏡才夠謹慎!’的詩句。是的,建議很中肯,但有一些時刻——我應該稱之為魔法?還是巫術?超自然,就比如……”
“你的意思是,就比如一輛載著死神的馬車,停在你跟前,帶你四處游蕩?”
“形容得很到位。”他說,“目前的情況是這樣的:有一個孩子,一個男孩,得了猩紅熱,不管從何種角度來看,他都已經死了。但他的母親對他施了咒,使他繼續活著。”
“這是真的嗎?”她問。
“千真萬確。我談論的是語言具有的力量。你虔誠的傳教士父親假若聽到你這樣發問,一定會對你失望透頂,更別提沃茲沃思牧師②會對你有什么看法了。在《創世紀》中,上帝口吐真言,創造世界,由此天地萬物誕生。祂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你是在詭辯,”她說,“不過請繼續。”
“孩子的母親阻止我帶走他,這已經引發了各種各樣的問題。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那個男孩,我本不必這么早來找你一一你,還有十幾個尚未壽盡的人。我不得不拿你們的時間來填補缺失的時間。而這樣做不對。”
“為什么需要詩人?”
“咒語必須解除。我也不確定怎么解除,但語言的魔法,我猜,最好用語言降服。你知道嗎?我差點決定把沃爾特·惠特曼抓來。”
艾米莉蹙起眉頭。“他寫東西瘋瘋癲癲的。”
“我自有辦法對付他的癲狂。”奎爾說, “和你一樣,他寫了不少關于我的詩作。他將青草描寫為‘墳塋上未剪的美麗頭發’。瞧瞧,這么寫才帶勁。他還寫道,‘赴死,與人們所料想的并無不同,甚至更幸運。’你明白我為什么欣賞他了吧。”
“那拜托你,請讓惠特曼先生來執行這項光榮的任務。”
“但就這項任務而言,我需要一個外科醫生般細致的人,而不是個大手大腳的粗漢。”
她轉頭看向窗外,發現道路兩旁綠樹成蔭。“我們到哪兒了?”
“剛到霍利約克山脈,正往霍斯巖洞方向行進。我提到的那個女人是一個寡婦,叫柯瑞敏特。在距這條路幾百碼外的林間空地上,她有一座漂亮的老房子。最近我注意到,她常在鎮里張貼招聘傭人的廣告。我們去應聘一一你做照顧孩子的保姆,我做長工。沒有人敢去。他們都聽到了傳聞,知道她是女巫。是我假裝成巡回傳教士散布了這些傳聞。她只能雇用我們。”
“你有把握嗎?”
“沒有什么是萬無一失的,不過這套把戲我已經玩了無數年。”
“哦,天哪,”艾米莉張開手掩住了嘴, “我剛記起來,有一次,一個非常老的婦人來到我父親家門,詢問在阿默斯特鎮哪里能找到住宿的地方。那個時候,我還能去開門。我給她指了個方向,順著那個方向她最后會走到公墓。我對自己說,她可以在那里住上一輩子。”她搖了搖頭,“那個惡作劇讓我大笑不止。哎,我其實是在笑自己呀。”
她抬頭看他的反應,發覺他那邊的車廂陰影處出現了某種紊亂。陰影中響起了類似翅膀撲棱的聲音,然后有什么東西朝她飛了過來。她嚇得閉上了眼睛,舉起胳膊擋在面前。
“清醒過來。”奎爾說。
艾米莉放下胳膊,睜開眼睛,清晨的陽光映入了眼簾。她眨了眨眼,視線中出現了幾級臺階。隨著視野不斷擴大,她發現原來身前矗立著一座龐然巨宅一一規模似乎比紅姆斯泰德宅還大,但維護得不好。外墻白漆剝落,門廊的欄桿扶手殘缺不全,一扇前窗的玻璃上橫貫著一條彎曲的裂縫。
突如其來的白天讓她恍惚失神,不由得后退一步,又向前邁出一步,這才穩住腳。奎爾站在她身邊,雖然他已不是馬車上的紳士模樣,不過她知道這就是他。他變老了,白發蒼蒼,神情疲倦,浮腫的面部溝壑叢生,灰撲撲的衣褲破爛襤褸。她低頭一看,自己換上了一身深藍色的常禮服,好在腳上的靴子還是之前的那雙。
“我平常穿白衣。”她說。
“這次不行。”他說著走上前敲門, “你這么偏愛白色的衣服;我推測,因為白色象征空白的紙張。”
“你推測得不對,奎爾先生。”她說。
“希望你別介意,我給你添了一套內衣褲。白色的,順便提一句。”
“我會像善待白紙一樣善待它們。”她注意到他的肩上現在扛著一個大麻袋。
門開了,一個高挑的年輕女人站在他們面前。奎爾上前問好,“您好,柯瑞敏特夫人。我在鎮上聽說您在招一個長工和一個照看孩子的女傭。請允許我做個自我介紹:我叫約翰-卡倫,這是我的女兒達格瑪。”
艾米莉不知道女巫是否能看出隱藏在奎爾笑容后面的狡黠。她移開目光,但仍舊注意到了女人蓬松的頭發和修長得過分的脖頸。低下頭以后,艾米莉才意識到柯瑞敏特夫人穿著跟她一樣的深藍色常禮服。
“嘿,說你呢。”女人說,艾米莉抬起頭, “你接觸過孩子嗎?以前照看過孩子嗎?”她的語氣中帶著強烈的質問意味,艾米莉緊張得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點了點頭。
“我們這里有一封前雇主杰塞普-豪斯頓的推薦信。他是一位家財萬貫、受人尊敬的紳士,住在紐約州奧爾巴尼市。”奎爾遞給柯瑞敏特夫人一張對折的紙。女人接過來,快速瀏覽一遍后,交還給奎爾。
“想必你看得出來,房子需要修一修了。”她的聲音變得柔和了,“你被雇用了。不過我得提醒這位年輕的女士——達格瑪,對嗎?——我的孩子身子骨非常弱。他患有醫生也診斷不出來的重病。我承認,外面的那些人也許覺得孩子的行為有些怪異。如果她能像照顧其他孩子一樣照顧我的孩子,那她就能得到這份工作。”
“我明白了。”艾米莉說。
柯瑞敏特夫人邁出門檻,走到奎爾身邊,身體前傾,嗅了嗅。有好一會兒,女人一動不動地站著,似乎在辨識他的氣味。帶著松香味的微風從周圍的橡樹間吹拂而過,撩動掛在門廊上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鈴”聲。然后,女人又湊向艾米莉,距離之近讓女詩人難以忍受。就像有什么東西哽在了她的喉嚨里,她想咽一下口水,但不敢。她唯恐自己隨時會發抖,這樣就露餡了。女人沉思少頃,然后說: “進屋吧。我帶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房間。”
她領著他們穿過門廳,奎爾跟在柯瑞敏特夫人正后方,艾米莉在隊列最末。門廳的鑲木墻壁精美之極——色澤如黃油奶糖般細膩,木板中天然形成的木節均勻密布,黝黑發亮;墻上掛著許多赭色的銀片反。肖像照——照片中是一位身穿軍服,蓄著連鬢胡子,年紀稍長的男士。“這些是我亡夫柯瑞敏特將軍的照片。”女人回頭說,“你們可以稱呼我莎蒂爾。”
“莎蒂爾。”奎爾說,之后一行人進入了一間大客廳。客廳里,家具件件奢華,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書冊和小塑像。然而,所有東西全籠罩在一種不可名狀的骯臟感中,似乎連空氣和光線都腐化了。艾米莉好奇地想,是不是大自然本身也在厭惡一個拒絕死亡的孩子。
帶他們看過各自的房間后,莎蒂爾與奎爾就雇傭條款進行了簡短的討價還價。她來到艾米莉跟前說:“隨我去見見亞瑟。”語氣比方才親切得多,親切得近乎鬼祟。她領著艾米莉沿原路往回走,然后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你也看到了,這里有不少活要干。自打我丈夫過世之后,我再也無力事事都親自打理,也無力照看孩子。我的丈夫生前小有積蓄,可帳目已經許久沒有整理,我得分出精力處理,免得損失了錢財還不知道。你的父親真是上天派來的,房子正需要翻修。”
二樓走廊盡頭,莎蒂爾在一扇門前停下,等著艾米莉。待她走近,女人伸出手,輕輕搭著她的肩膀,將她拉到身前,低聲說:“這孩子非常虛弱。他喜歡聽故事,玩木頭玩具兵。你會發現,從清晨到夜晚,他的活力會逐漸減少。到下午三四點時,你會發現這孩子和清晨時判若兩人。”女人打開了門。
房間呈圓形,無疑是塔樓,不過艾米莉剛才在房子前并沒看見。環形的墻壁上等距安裝著五扇窗戶。房間里有一張小床,一個書柜,一個櫥柜,一張玩具桌和一把配套的兒童椅,全都放置在一張手工編織的大地毯上。兒童小椅上,一個男孩背對艾米莉坐著。首先吸引她視線的是一縷縷、一團團稀稀拉拉的棕發,殘留在孩子幾近全禿的腦袋上。這番景象讓她毛骨悚然。
他身穿紅色法蘭絨襯衫,背帶褲,腳穿一雙莫卡辛鞋。至少一百個拇指大小的木頭玩具兵排列在玩具桌上,就像閱兵場上等待檢閱的部隊。男孩手里各拿著一個玩具兵,嘴里嘟囔著什么。莎蒂爾清了清喉嚨,然后說:“亞瑟,我想要你見個人。”
聽到母親的聲音,男孩轉過身來;艾米莉知道此時性命攸關,她極力掩飾自己的震驚,可一聲驚呼還是溜出了雙唇。她立刻順勢叫出男孩的名字, “啊……亞瑟,我叫艾米莉,我來給你做伴。”
男孩的膚色泛綠,臉頰和前額有幾塊血痂和幾條滲著膿液的抓痕;眼白發黃,瞳孔褪成了白色;嘴唇干裂起皮,滿嘴形如銷釘的黑黃牙齒。他看向母親,咕噥了幾聲,而后小心翼翼地離開椅子,走過房間,抱住了母親的腿。
艾米莉俯下身,平視男孩。他聞起來就像泥濘的干河床,嘴角還垂著亮晶晶的涎水。“我叫艾米莉。”她重復道,伸手去握男孩滿是血痂的手,但他卻在最后一刻把手抽開了。他突然的動作把她嚇壞了,她直往后縮,差點摔倒。她站起來時,他沖她張開了恐怖的嘴巴。一秒鐘后她才反應過來:他在笑。
“你在開玩笑?”
亞瑟點了點頭。
“好了,”莎蒂爾說,“看來你已經了解情況了。我先出去,你們倆好好熟悉熟悉。”男孩坐回兒童椅去玩他的玩具兵。門關上了。艾米莉在床上坐下,靜靜觀察,仿佛坐在自家的屋子里透過起伏不平的窗戶玻璃觀察鄰居。在她看來,男孩的行為舉止類似森林里跳躍的小獸。她能察覺出這具正在腐爛的軀殼中有著一個孩童的靈魂。即使他的樣子是這樣可怕,可他孩童的特質還是讓她想到了奧斯丁和蘇珊六月份才出生的孩子,內德。而我要用語言殺死他,她想到。
亞瑟手里拿著玩具兵,面對桌上的大軍,不停地嘀咕了一個多鐘頭。她等著看會發生什么。也許他會玩打仗游戲,或者用玩具兵發動一次沖鋒,但他的游戲—一雖然他沉浸其中——只有自說自話。她仔細傾聽,想聽清他在說什么。她聽到的只有低聲吼叫和“咕嚕”聲,偶爾會聽見他長呼一口氣——就像亡者的嘆息。
“亞瑟,”她對他喚道,“士兵們都在干什么呢?”
男孩扭頭盯著她看。艾米莉對他招了招手。他轉過身,把兩個士兵放在桌面閱兵場的空位上,走到書柜前,拿下一本書。她驚恐萬分地看著他向她走過來。她知道他想坐在她的膝頭,聽她讀故事。她剛想到即將發生什么,便發現他的膚色已由淡綠色轉為病態的淡藍色。一小團稀薄的頭發從他的腦袋上掉下,滾落肩頭。
他舉起書,“咕嚕咕嚕”直叫。她接過書,屏住了呼吸把他抱上膝頭。他的皮膚和腐爛的蘑菇一樣濕稠黏滑。她開始讀故事,終于不得不放開呼吸,他的臭味熏得她不禁想到抱著的是一只孩子大小的癩蛤蟆。當亞瑟指著書中插畫,嘴里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時,她就當聽到的是蛤蟆叫。
《圣喬治與龍》的故事才讀了一章,男孩便在她懷中睡著了。他安靜不動的樣子似乎沒那么讓她厭惡,她也漸漸適應了他的氣味和體重。她想起了幾年前的一個春日。那天,她外出散步,卡洛陪伴在她的左右。鎮外不遠處的草地上盛開著黑眼菊。和風熏人,陽光明媚。她和狗穿過草地,進入了一片樺樹林。行出一英里有余,她來到了一片池塘前,落葉漂浮于水面上。胸部一陣劇痛。她猛然醒過神,發現亞瑟正隔著衣服咬她。
艾米莉叫出聲來,趕忙把亞瑟從膝頭移開。他張大嘴巴,露出黑黃色的尖利牙齒。她忍不住打了他一耳光。男孩一頭栽倒在地毯上。她呼喚他的名字——聲音壓得低低的,生怕被孩子的母親聽見。他跳了起來,四肢著地,張大嘴對她露出個笑容,然后開始繞著桌子和椅子一圈圈地爬。她驚恐地發現,他越來越藍的皮膚上多了一個淺綠色的手掌印一一她的手掌印。之后的下午時間,他對她始終保持著距離。如果她表現出靠近的意圖,他就會發出低沉的吼叫。
幸運的是,到晚餐時,他的臉完全變成了紫色,手掌印也就看不見了。他的皮肉似乎垮了下來,脖頸處和手腕處層層疊疊地堆積著皮膚。他的呼吸越來越吃力,時不時會大叫起來——似乎是因為疼痛。他坐在餐廳飯桌的上首,被綁在一把對他來說明顯太小的兒童喂飯椅上。莎蒂爾坐在他的右邊,艾米莉坐在他的左邊。莎蒂爾第六次將一勺稀粥喂進他的嘴里,把勺子捅進了他的喉嚨。男孩窒息般地將稀粥硬吞入肚中,片刻后,艾米莉舉起一個半滿的碗去接他的嘔吐物。每喂一次,她就得接一次。“只有這個法子了。”莎蒂爾念祈禱詞般地重復道。艾米莉想大聲尖叫,想得都快發瘋了,“死人不吃東西。”但她保持住了平靜。
飯桌的另一頭坐著偽裝成老長工約翰·卡倫的奎爾。他瞧著奇怪的喂飯方式,似乎沒打算吃面前的燉菜。其間的某一刻,艾米莉瞟向他,與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她的腦海中響起了他年輕紳士樣貌時的聲音,“我幾乎沒見過比這更陰暗的景象。”
“我覺得惡心。”艾米莉在她的腦海中告訴他。
“今晚的就寢時間,盡量靠近他們,偷聽咒語。如果再在這兒劈一天柴,我會累死的。”
等男孩吞下又吐出最后一勺稀粥,莎蒂爾說:“達格瑪,給他擦干凈后,立即送上樓來。我去為他準備寢具。”
“是,夫人。”艾米莉說。
柯瑞敏特夫人離開了飯桌,奎爾也起身走了。艾米莉開始擦亞瑟的臉和手。男孩黏糊糊的,沾滿了稀粥和嘔吐物。在此過程中,她好幾次差點吐出來。自始至終,男孩都在語速極快地嘟嘟囔囔,不時還會輕輕地痛嚎一聲。她將他擦干凈后,他拔下自己的一枚大拇指指甲——指甲不費吹灰之力便脫落了——投到她的手掌中。她把指甲放進衣兜,接著抱起他。她仿佛感到他在早前咬過的部位吻了一下。
莎蒂爾將衣服從亞瑟松弛的紫色身體上脫下,然后和艾米莉一起把他裝進睡袋。他的腦袋從一端伸出,睡袋的束帶在他的脖子上緊緊收攏。莎蒂爾抱他上床時,親昵稱他為“我的小毛毛蟲”。她把他的腦袋在枕頭上安放好——幾縷頭發又落了下來。艾米莉揮了揮手,祝他睡個好覺。她退后了幾步,但仍待在房間內。
“你現在可以出去了。”莎蒂爾說。
“是,夫人。”艾米莉出了房間,不過特意將門留了條細縫。她躲在房外黑暗的走廊里,耐心等待著。透過門縫,她看見莎蒂爾半跪在床邊,輕聲細語地哄亞瑟睡覺。男孩在床上瘋狂地翻來覆去,過了一段時間,終于躺著不動了。她看見莎蒂爾俯下身,湊到男孩的耳邊。
艾米莉將耳朵朝向門縫。莎蒂爾的咒語非常輕,但每個詞——就像用針敲擊水晶高腳酒杯——無比清晰地傳入了她的腦海。咒語共分三段,她覺得已經聽全,于是離開門縫,背貼著墻壁。 “我已經拿到咒語了。”她默念道,希望奎爾能聽到。
他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響起。“很好。現在快跑,”他吼道,話語響徹了她的腦海, “跑到大路上。”
她從房間門口溜開,躡手躡腳地下了樓梯。靴子每一步都輕抬輕落,以免被聽到。到達房子正門時,極度的恐懼已迫使她顧不得謹慎。她一下子拉開門,潰逃般地跑過門廊——她知道,這下子暴露了。艾米莉從小姑娘時起就再沒跑動過,但以前常與卡洛一起在林間散步的經歷讓她保持著穩定的步伐。她沿著樹木蔭蔽的蜿蜒小徑沖向大路。她才逃出十碼,就聽見了某種邪惡的生物發出的狂吠聲。她加快了速度,但旋即傳來了蹄子翻飛的聲音。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一頭長著六條腿、肌肉發達、皮毛光滑的動物。她拐彎時趁機看了一眼。哪里是什么野獸,那是銀版肖像照里的男士,柯瑞敏特將軍。月光下,他赤身裸體,揮舞著一把軍刀,大張的嘴巴里同時發出狂吠聲和馬蹄聲。他的眼珠沒了,只剩兩個黑洞洞的眼眶。當他發現艾米莉在看他時,莎蒂爾的聲音從他嘴里響起。 “奸細,”莎蒂爾尖叫道,“奸細。”
柯瑞敏特將軍離她越來越近,她能感覺到軍刀從脖頸擦過帶起的微風。前方已到小路盡頭,她隱約看見那輛黑色馬車停在大路上,等待著她。就在這時,車廂上的車燈忽然亮起,光芒四射。她筋疲力盡,雙腿直抽筋。她聽見奎爾從打開的車門里喊道: “遠馳千里,狄金森小姐。將山谷也踩在腳下。”她奮力沖刺,同時感到刀尖劃過頭發。馬車已近在咫尺。
艾米莉去夠奎爾伸出的雙手時,她看見車夫站了起來,他的胳膊突然在空中甩出個弧線。只聽見馬鞭“啪”的一聲脆響。柯瑞敏特將軍嗚咽痛呼,落在了后面。奎爾抓住她,將她抱進車廂。兩匹馬立刻飛馳起來,馬車門砰然關上,他們逃出了生天。艾米莉趕緊回頭看去,只見剛才襲擊她的將軍正坐在路中央號啕大哭,慢慢化為裊裊煙霧。她在奎爾對面的車椅上坐下,靠在椅背上,呼吸漸漸平緩。然后,她說道:“我忘記了咒語。”
“不用擔心,”奎爾說,他又變回了年輕紳士,衣領上的玫瑰鮮艷欲滴,“我都記下了。只要你聽見了,我也就聽見了。她每晚在孩子身上施咒語,但有幾個詞我一直聽不清。你聽到后,我就從你的思緒中聽到了。莎蒂爾的法力已經變弱。證據是她只招出了亡夫的幻象追殺你。她多半要火冒三丈了。”
“幻象?”
“無中生有的致命幻象。”
“她會痛失愛子嗎?”艾米莉問。
“只能如此。現在你必須寫下破解的咒語。”馬車停了下來。她看向窗外,發現他們回到了鎮墓室前。依舊是下雪天,這所沉陷的房子入口處的積雪更高了。
“我們怎么又到這里了?我已經按你說的完成了任務。”
“我找你來,絕非看中你善于奔跑——事實上,你并不擅長此道。”他說, “你是一個詩人,開始創作吧。看,”他說,“我把你的寫字桌從家里帶來了。”他脫下手套,打了個響指。
她站在冰冷潮濕的黑暗中,似乎聽見遠處傳來狂風的怒號聲,而后聽見了奎爾擦火柴的聲音。“呲”的一聲,火苗升起,照亮了他的面容。他對她笑了笑,他的呼吸凝成了一團白霧。他把點燃的火柴往腦后一扔,片刻后,大蓬的火焰無聲地炸開,橫掃四周,一切豁然開朗。剛開始,她還以為身處洞穴,但很快,她意識到自己身在鎮子的墓室里。
奎爾站在墻壁上挖出的壁爐前取暖。她看見了自己的寫字桌和椅子。“看這兒,”他指著壁爐火堆上方一個可以掛鍋燒水的鐵吊桿,“我還拿來了你的鎏金白瓷茶具。你可以沏茶。你偏愛什么樣的茶7我猜是淡茶。”
她對他怒目而視。“我喝勁兒大的茶,我需要一瓶烈酒。”
“烈酒?”
“威士忌。”她說,“我還需要紙張和一份莎蒂爾的咒語。”
“一切就緒。”他指著她的寫字桌說——桌面上現在擺著鋼筆、墨池和一疊白紙。他轉而又一指——壁爐邊幾英尺的地方多了一個吧臺,上面擺著一大瓶威士忌和幾個玻璃酒杯。“如果你需要冰塊,可以出去自取,”他說,“只要你在這里,這里一直是冬天。”
“我具體要做什么?”
“寫出破解莎蒂爾咒語的咒語。”
“從何處下筆才能寫出破解咒語?”
“這是你要解決的難題。”奎爾說。
“我有多長時間?”
“永遠,或者直到你成功。”
“之后我才能回家。”
“才能再活二十五年。”他說。
“這是脅迫。”她說。
“法律在這里不適用,狄金森小姐。死亡不是民主。”他走向墓室門口,“不妨現在開始。”他說。
“我怎么知道寫對了?”
“這只有你自己知道。”墓室的大門自動滑開,奎爾走了出去。風卷雪入,溫度陡降,寒冬降臨。隨著一聲“咔嗒”脆響,大門關閉,寒風和外面的世界再次變得遙遠。艾米莉在寫字桌前的椅子上坐下。她點燃了燭臺上的細蠟燭,給室內增加些許光亮,又整理了下肩頭上的披巾——權當抵御墓室中的黑暗。她身后視線不可及的空間,讓她感覺就像某種會呼吸的不可知存在似的。她拿起寫有莎蒂爾咒語的紙張,不由得眼前一亮:奎爾的筆跡清晰而優雅,紙張散發著藏紅花的香氣。
她看了一遍咒語,但完全沒引起印象,似乎并非她之前聽到的咒語。她俯視著這張暗香浮動的紙張,仿佛不僅要閱讀,還要與它交流。她低聲誦讀了全部三段咒語。
材基傴材基傴材基
蹲碼信檀
儔嘰剛紊慎
棹基傴棹基傴棹基
抓抓道惘
尉馱凋搡倮剛祺梗穴
材基傴材基傴材基
蹲碼信檀
湫鈑喉畏囿皈艷
經過一個小時的思考,艾米莉認定這條咒語對她毫無用處。語言的魔法出自一個她全然不了解的文明信仰。她推測,如果按照自己的第一個解決方案——打亂原來咒語的詞序,重新排列成一首詩。以此作為破解——將不會有任何效果。對她來說,堅定不移地將某種事物奉為信仰是陌生的。她把寫有咒語的紙張揉成一團,站起來扔進了爐火。看見火苗將紙團化為灰燼,她感覺輕松多了——仿若一艘斷了纜繩的小船悠然地隨波漂流。她沏好了茶,又摻了些威士忌進去。
艾米莉安坐在椅子上,小口地喝著茶,發現身上又換回了白色的細棉常禮服。她明白,自己所要做的就是簡簡單單地寫一首詩,不論發自何種靈感,只希望詩作會以某種方式對咒語產生某種影響。她有預感,自己曾寫下的一行詩——“通知吃驚的小草,黑暗就要來到”——將成為這漫漫長夜的韻律。她將一張紙放在面前,又將鋼筆筆尖放入墨池浸潤,然后坐在那兒,虛目凝神,聽著墓室外的風雪,在邈遠而尖嘯的風聲中尋詞覓甸。一個鐘頭過去了——也許是一天,抑或一年。
之后,她悚然聽到墓室黑暗的后面——死于冬日的人僵冷安臥之所——傳出一聲呻吟。當浩大的寂靜吞沒了所有聲音后,艾米莉也不確定,自己是真的聽見了,還是出現了幻聽。她在椅子上轉過身,直視墓室后面。“有人嗎?”她等待著回應,猝然意識到,只要待在墓室里,她就不會饑餓,不用睡覺,也不必解手。黑暗中沒有傳出回應。
她將披巾在肩頭裹緊,打開了墓室的門。她吃驚地發現,重逾千斤的大門竟然輕而易舉就拉開了。立刻,暴風雪撲打在她身上。她向外走出兩步——積雪深已及腰——仰頭看著夜空中紛紛揚揚的飄雪。她未能堅持太久,便返回了墓室,大門旋即關閉。她將一鍋水掛在壁爐中永恒不滅的火焰上。茶和威士忌是她僅有的樂趣。她發現,當她移開視線時,威士忌酒瓶自動注滿了。
艾米莉在壁爐前搓著雙手等著水燒開。待手暖和過來后,她將手揣進衣兜。手指觸到了龍膽根干花瓣,她起初還以為是自己隨手寫過詩句的小紙片。但當觸到男孩的指甲時,她記了起來。
水燒開了,她終于烹制出了夢見過的茶湯。湯水紫紅,男孩的指甲浮于表面——其中加入了大量的威士忌,以沖抵指甲的味道。
在夢中,茶湯的滋味猶如最甜蜜的泥土,讓她思如泉涌。現在也一樣,在地下的墓室里,她的文思奔騰不止。詞句從腦海的各個角落飛揚而出,每個字母都清晰可見。她站在頭腦風暴的正中央,手持死神鐮刀,劈砍雜思亂想。終于,她舉起吸足了墨水的鋼筆,落筆如有神,第一行詩力透紙背,而后筆鋒稍停——片刻,一天,也許是一年——于躊躇間寫下第二行詩。如是,詩作漸成。寫至一半時,她靠在椅背上,思量著靈感是先得自于某個詞句,還是腦中的畫面。她思來想去,然后俯在桌上繼續創作。當詩作完成,她大聲誦讀了出來。
尋傴嬈執倥鑲檀‖‖搦信僖惘
嬈髻倥手房鉗虢
檀囈滯騷祺摭師呵
幕祺鄉濃‖‖炒字娘信
馴戛祺序嘖‖‖炒字娘信
鈑桀祺鷥‖‖寒鯛蚜吃
叭椏祺幀即囿搦
瞵巰茆氖蔬虼贛執背
最后一個詞余音落下,她否決了自己的詩:立意太過直白,破解不了生命的咒語。她將紙揉成一團,扔進了壁爐。她萌發了創作結構更加復雜,行文更加曲折的詩作的想法。但思及于此,多年作詩的信心如雪崩般坍塌了。她喝茶,盯著空白的紙張看,走到墓室外,傾聽墓室黑暗的后面傳出的呻吟聲。這樣不知道重復了多少遍,仍然毫無頭緒。她想到了晚餐時綁在兒童喂飯椅上的亞瑟,似有所感,但詩句馬上消失無蹤—一選題太模糊,無法成詩。
后來,她背后的黑暗處傳出有人拖著腳行走的聲音。她恍然驚醒,在椅子上迅疾轉過頭,心臟“怦怦”直跳。那腳步聲透著疲憊,越來越近,她嚇得站了起來,背靠著寫字桌。一個憔悴不堪的身影步履蹣跚地從黑暗中走出,進入爐火照亮的范圍。這是一個老婦人,一頭白發,穿黑衣,戴黑色無邊帽,滿臉皺紋和雪粉,眉毛和凹陷的兩頰上結著冰凌,彎曲變形的手中拿著一本《圣經》。
“你好。”艾米莉說,驚奇于自己居然主動問好。甚至在老婦人停下腳步,抬起頭之前,她就已經認出,這位老婦人曾到她家門口,詢問何處可以借宿。
“打擾了,小姐,你能告訴我鎮子哪里能借宿嗎?”她的聲音很低,在空曠的墓室中“嗡嗡”回響。艾米莉注意到,老婦人的鼻子有一部分已經爛掉了,凸出的左眼珠子雖搖來晃去,呆滯無神,卻不失生氣。
“往那邊走,走進黑暗。”詩人指了個方向。
“謝謝你的好意,親愛的。”老婦人轉身,拖著腳走進了黑暗。
艾米莉木然地站著,仍未從這次相遇中回過神來。“是龍膽根花茶引發的幻覺嗎?”她喃喃道。
“不是,”老婦人的聲音從黑暗的墓室后面傳來, “是你作詩的信心恢復了。” 時間流逝,不知分秒。她在桌前坐下,舉筆懸于空中,長久地保持著這一姿勢。火焰的“噼啪”聲和遠方的風聲在她耳中淡去。筆尖終于觸及紙面,但一個新聲音傳來,她的思緒從字里行間倏然脫離。筆尖在紙上浸出一個黑色的大墨點。她抬起了筆。 “什么聲音?”她說——孤獨永恒,她現在會不自覺地將所思所想說出來。終于,聲音從墓室外再次傳來。“是有人在吼叫?”不,不是,是狗的叫聲。她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沖向墓室門,拉開門,走進了風雪。
幾英尺外,一只碩大如熊的紐芬蘭犬坐在齊它胸高的積雪中——是她的卡洛。它歡叫一聲,趟著雪奔過來。無比的喜悅將她淹沒了。她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然后,她摸到它毛茸茸的腦袋,感到它在舔她的手掌——一切宛如夢中。她快凍壞了,于是回了墓室。卡洛跟在它身后。將寒冬關在門外,她坐在寫字桌前,俯下身抱住卡洛。“你可真棒。”她撫摸著它的腦袋,不停地重復。當她終于不舍地放開卡洛,它退后幾步坐下,久久盯著前方。突然,它“汪”的一聲叫,把她嚇了一跳。
“怎么啦?”她問。
狗兒又叫了三聲,然后來到她身邊,咬住她的衣袖。卡洛扯了她一下,示意她跟著它。它第四次來到身邊扯她時,叫出第十聲,示意它能帶她回去。“你知道路。”她對它說。狗兒叫了一聲。她面向寫字臺,舉起了筆,在染有墨點的紙上龍飛鳳舞,一揮而就。“我們回家。愿上天垂憐。”她放下筆,拉住狗兒的項圈。“回家。”她說完,卡洛領著她向墓室后面的黑暗中而去。
他們似乎永遠走不到頭,又似乎只過了一會兒,它領著她穿過一條窄窄的通道,回歸了人世。終于沐浴在月光下時,她覺察到奎爾贈予的內衣褲猶如輕風般消失了。狗兒帶著她下了一座高山,到了大街的一端。他們走回了紅姆斯泰德宅,一路上沒遇到一個人。她悄聲無息地進了廚房,給卡洛拿了塊餅干,在它的眉心吻了一下;然后脫掉靴子,踮著腳尖上了樓梯,回了自己的房間。她脫下白色的常禮服,把它掛在衣櫥里,又套上睡袍,鉆進了被子。
她漸漸閉上了眼睛,但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驚恐不已,正想尖叫,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噓,噓。”她耳邊傳來了聲音,脖頸后感到了冰涼的呼吸。是奎爾。“安靜地躺著,”他說,“別吵醒你的父母。”
“別打攪我了,我要睡覺。”她躺回了枕頭,都沒睜開眼睛看他。
“不會的。”他說,“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留在墓室里的詩起了作用。其中有三個簡單的詞是破解莎蒂爾咒語的關鍵:瘋狂卻不可思議。可以說,亞瑟現在安息了。”
“這樣一來,我們就兩清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
“關于所有那些你寫下又藏起來的詩——那么多的詩。為什么?”
正當她想著如何回答時,清晨到來,花園中響起了烏兒的歌唱。“因為我不能停下。”她說,而他已不見了。……
1862年5月,艾米莉·狄金森與詩人兼戰爭英雄,托馬斯·溫特沃思·希金森互通信件,探討希金森發表在《大西洋月報》上的一篇給新詩人提供建議的文章。在她給他的第二封信中,她寫下了如下的奇怪陳述:“我有過一次驚悸的經歷——始于九月——我誰也不能說。”她提到的顯然是1861年9月——這是本故事的背景時間。我引用的詩句來自于她最著名的一首詩,“因為我不能停下等待死神……”此詩版本眾多,據我所知,最早的版本出現在1863年。通過想象,我將艾米莉提到的“驚悸的經歷”擴展為了她在本故事中的經歷。以下同樣出自我的想象:她經過一年的醞釀后,決定將自己的“驚悸的經歷”創作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