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玉
詮釋學取徑下的跨文化傳播誤讀現象分析
李寶玉
跨文化傳播研究的詮釋學取徑認為,關注并詮釋傳播過程中“意義的產生”是其核心目標。而意義的產生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在交往中對彼此差異的感知。跨文化傳播是一項日常生活實踐,差異文化個體在特定時間段內不斷進行著自發性和重復性的交往。由于個體受所屬文化和傳統賦予的視域影響,常將“他者文化”置于“我之視角”的偏狹想象和蔭蔽中,文化誤讀現象便無可避免。借助伽達默爾“視域融合”概念,差異文化個體在日常交往中超越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局限性,努力尋求融合性的新視角,將實現“跨”文化傳播的更大視域從而促成文化融合。
日常交往;跨文化傳播;文化誤讀;視域融合
于跨文化傳播研究而言,詮釋學并非源于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對社會交往與互動所進行的策劃或設計的向往,也并非是為了緩和因文化差異所引發的諸如誤讀、矛盾與沖突而采取的某種方法,它始于對傳播這種現象本身的好奇以及傳播過程中意義的關注。在詮釋學看來,人們日常生活究其本質是一個無休止的傳播過程,此過程不僅關涉兩種或多種思維間單個或多個意義的交換,更意味著其中充滿了創造力與不確定性的語義起源。換言之,傳播雖然包含預先設立的觀點、意圖和意義的交換,但這種交換活動只是傳播的一個方面,而非全部,意即“傳播過程本身生成了新的觀點、意圖與意義”,[1](P199)進而賦予傳播富有創造力的不可預見性,也就是融合的產生。伽達默爾的“視域融合”概念為跨文化傳播研究提供了新的路徑,有研究者受其啟發,提出了文化融合理論(cultural fusion theory),這一理論對基于差異文化個體在日常交往層面的跨文化傳播研究貢獻了新的思路和視角。
個體是構成社會的基本單位,特定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是個體生活以及個體之間相互作用的結果。日常交往是“不同個體主體以個人的名義或角色身份,借助物、語言符號、操作行為等中介在日常生活領域的相互作用和活動”。[2](P73)它是一種重復性實踐,通常圍繞日常協作、精神交流(情感和生活經驗層面)、日常閑聊、日常游戲等類型展開。在具有日常性特征的交往活動中,個體憑借世代沿襲傳承或給定的傳統、習慣、風俗、賞識或經驗自發地活動。在赫勒看來,“這種活動方式屬于人的‘自在的’類本質的對象化領域”。[3](P126)有學者在探究日常交往的深層內在機理時指出,自發性的交往規范以及天然情感是制約和調控日常交往活動的兩大主導因素。前者是“道德和宗教所體現的傳統、習俗、給定的經驗、常識、自在的活動規則、禮儀、道德規范,這些因素通過家庭和環境的熏陶而內化于人們的日常交往活動中,成為日常交往活動圖式的重要組成要素。”后者是“建構在血緣關系或自然基礎上的天然情感,這些帶有本能和非理性色彩的因素在人們選擇日常交往對象和進行日常交往活動時常常十分頑強有力,有時甚至成為人們根本無法克服和超越的無條件因素”。[4](P139)由于受到兩大主導因素影響,個體的日常交往往成為實際左右家庭、團體、群體或社會交往關系的現實力量,個體在日常交往中形成的價值觀念也被引入更大范圍的社會交往活動中,甚至自在的個體日常交往原則也會向社會交往領域滲透和支配。
從跨文化傳播角度,所謂個體指代不同文化背景或文化差異下社會組織的基本構成單位,不同文化個體在日常交往中對彼此差異的感知促成跨文化傳播中意義的生成和表達。在日常生活實踐中,人們總是不斷地感知和理解著世界,相互進行著意義表達,而意義表達又有賴于對“差異”的感知。因此,具有明顯差異的文化觀念和表征體系的人們所進行的相互交流便促成了跨文化傳播。齊美爾在分析群體間的沖突時發現,群體間的沖突固然增強了各自群體內部權威集中和社會團結的程度,甚至會有與共同對手的群體聯合的可能性,但與此同時,社會的寬容程度以及生活于其中的個體的生存狀態卻令人擔憂。基于此,對社會個體間關系的關照和思考就成為理解群體間差異和沖突的最佳視角。因為,差異文化個體在一段時間的日常交往中會固化并呈現出特定的文化與社會結構,而文化與社會結構又反過來影響個體間的交往與互動。因此,立于個體日常交往視角,洞察差異文化個體在物質生活和人際情感層面的日常交往實踐與互動狀態,探討相互理解的文化主體間性以及差異文化個體間相互包容的文化關系的可能性,進而形成從個體日常交往推延至家庭、團體、社會、國家和國際層面的社會與公共交往等共同聯動的跨文化傳播實踐。
然而,在現實交往中,由于不同的文化個體總是立于自身視角,透過自身文化棱鏡去審視他者文化,當審視和認知與現實情境出現了偏差,誤讀現象便在所難免。依詮釋學看來,文化誤讀的產生源自差異文化個體的“視域”。
跨文化研究的核心是“跨”,這一動態的方法意在強調越過某種局限去擴大視域”。[5]所謂“視域”(horizon),即從一個特定的有利位置向外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組成的視野范圍。 視域的形成有賴于歷史性地賦予理解者和詮釋者的“前理解”。依照海德格爾,“前理解”決定著一切理解和解釋行為。“任何解釋工作之初都必然有這種先入之見,它作為隨著解釋就已經‘被設定了’的東西是先行給定了的,這就是說,是在先行具有、先行視見和先行掌握中先行給定的”。[6](P8譯者序言)伽達默爾認為,理解者和解釋者的視域并非封閉和孤立的,而是理解在時間中進行交流的場所,二者的任務就是擴大自己的視域,使它與其他視域相交融。[7](P8譯者序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所處的社會文化系統把所屬成員的角色分配給“我們”,把“陌生人”的角色分配給了“他者”,分配的過程自然也是被所屬文化和傳統賦予視域的過程。當我們立于自身視域理解或解釋他者文化時,因缺乏了解和認知,難免會陷入偏狹視角而將他者文化囿于“我之視角”的投射和蔭蔽中,誤讀現象的產生便成為可能。尤其當兩種文化在面對國家利益、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等方面存有較大差異時,“強勢文化”個體常以自身標準和經驗作為基準去考量他者文化個體,以彰顯自身文化優越性,就可能產生“排他性誤讀”,[8]即一種向來標榜自身文化極具普適性,包含世間最合理的思維方式與行為模式的“文化中心主義”意識形態。這種誤讀常常立于自身視角或維度,人為地建構一套區別于“我”與“他者”的知識或話語體系,貶低或污名化“他者”來確認“我”的優越以維系交往邊界和文化秩序,嚴重損害了差異文化個體間的正常交往。
所謂“誤讀”,最初指讀者在通過文本對作者本意的把握時所產生的偏差。由于作者和解釋者在時間上存在距離,文本的意義很難被即刻理解,這顯示出理解和解釋的復雜性,因此其核心問題便是如何規避“誤讀”。現代詮釋學則把誤讀現象視為“偏見”,而“偏見”始自詮釋者的“前理解”。海德格爾將“前理解”分為三層:[9](P190)一為前有,即人無可選擇地存于某一特定文化之中,該文化傳統的規范必然地成為人們得以理解的前提。二為前見。意即人們從其所歸屬的特定文化中獲取了語言所賦予的關于自身及世界的認知局限,并將其帶入理解實踐中。三為前知。“具有一定知識和經驗的人在理解之前必然形成了某種先行觀念和假定”。[10]于跨文化傳播而言,不同文化個體所秉持的“前理解”必然導致或決定了各自在日常交往中所產生的偏見。但這“未必就是不合理和錯誤的,實際上,我存在的歷時性產生偏見,偏見實實在在地構成了我們全部體驗能力的最初直接性”。[11](P238)在日常生活中,文化個體總是通過意義生產系統去建構文化和世界,而這種建構一旦用符號建立了屬于它的邊界,就成為一種定型化的排他實踐,并且通過不同的表征實踐(學術、展覽、文學、繪畫)生產出一種有關他者的形式,并深深卷入權力的運作。[12](P353)無論是具有偏向的意義,還是定型化的排他實踐,都可能導致文化的誤讀。[13]在詮釋學看來,誤讀并非偶然產生,而是自發地出現并成為詮釋學實踐的組成要素,因此,誤讀在一定意義上不可避免。彼得斯悲觀地認為:“交流是沒有保證的冒險。憑借符號去建立聯系的任何嘗試,都是一場賭博,無論發生的規模是大還是小。我們怎么判斷我們已經做到了真正的交流呢?這個問題沒有終極的答案”。[14](P259)這表明,在跨文化傳播過程中,不同文化個體間的意指并不能絕對直線或等量地促成有效的交往效果,文化誤讀客觀存在卻無法規避。
差異文化個體雖受其所屬文化和傳統賦予的視域影響,在日常交往中存有不同程度誤讀,但這些誤讀只組成了現在特定階段的視域,而且這一特定階段也因個體不斷地對自身所持偏見進行的檢驗或反思而處于變化和形成之中,因此在不斷地檢驗或反思中,或者在新舊視域相遇或融合過程中,不同文化個體間基于理解和寬容的文化關系逐漸得以發展。 [15](P199)
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傳播學系教授艾瑞克·克萊默博士受伽達默爾“視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z)概念啟發提出的文化融合理論(cultural fusion theory)強調,意義建構(sense-making)以及整合新信息需要視域與偏見。所謂整合(integration),并非以同化為目標并朝向終極綜合(synthesis)的不斷前進,而是包含了差異之間的動態溝通,從而使意義不斷豐富。[16](P162)差異是跨文化傳播得以存在的重要前提,不同文化個體在日常交往與互動過程中憑借彼此差異的存在和感知促成意義的生成與表達,也獲得意義的理解與共享。差異“可以既為意義的生產和語言與文化的形成所必需,又為各種社會身份和作為性的主體的自我主觀感覺所必需,但同時,它令人害怕,是危險的場所,是各種消極情感、分裂、對他者的敵意和侵犯的場所”。[17](P353)于差異文化個體而言,對差異的感知持積極抑或是消極認知,取決于我和他、言者和聞者、述說和傾聽等交互主體間角色的平等性和可交換性。
雖然帶有偏見的預先認同和差異的普遍存在導致不同文化個體在日常交往中的誤讀時有發生,但根據文化融合理論,差異應該得到承認而非被剔除,因為差異是認知和傳播的必要條件。[18]差異在跨文化傳播中得到凸顯,并于個體日常交往與互動中以融合的方式衍生出介于不同文化之間的居中文化現象,在此現象的作用下,差異文化個體的日常交往非但不會以線性方式導向同一目標,反而在協調差異并慶祝差異存在的過程中,使得個體之間達到一種理想的平衡互換模式,而且這種平衡不會只指向同一個最終目標。
因此,若想調整我之視角與他者文化理解的關系,跨出“我”與“他者”通過差異對比所形成的張力,哲學詮釋學“視域融合”概念和跨文化傳播“文化融合”理論,無疑為差異文化個體在日常交往中所產生的誤讀提供了超越緊張而努力尋求融合性的更大的新視域。當然,此處所言之融合并非摒棄原有視域,而是要時刻考慮不斷地融合他者視域。也有研究者在視域融合的基礎上,提出了更加復雜的“互動性視域”設想。該設想將跨文化傳播看做是一種自我和他者文化間的往返運動,從自我看他者,然后從他者看自我,到視域融合后再反觀兩者,這樣反復地、交互地看待便形成一種復雜的交互解釋。[19]并認為,交互參照和反觀越頻繁,所具備的跨文化特性就越強。可以斷言,在詮釋學取徑看來,基于差異文化個體日常交往的跨文化傳播,并非是要取消“我”與“他者”通過差異對比所形成的張力,而是努力在這對張力中達到一種動態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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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206
A
2016-07-20
李寶玉,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年度面上項目重點項目《一帶一路建設中少數民族地區跨文化傳播理論的探索與構建》成果,項目編號:16XNA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