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宇+朱娟娟

30多年前,主政安徽的山東東平人萬里,在安徽全省推動包產到戶、分戶經營,帶來中國農村經濟發展的第一次飛躍。從2012年開始,在萬里的家鄉東平,一種探索農村集體經濟有效實現的新模式——在分戶經營基礎上推動土地股份合作,如星星之火正在燎原。
“如果說包產到戶是脫貧所逼,東平土改則是致富所逼。”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院長徐勇認為,當全面建成小康社會進入攻堅期,破局首在“三農”,東平3年來的土地改革試驗價值由此凸顯。
困境倒逼改革,出路在哪兒?
東望泰山,西臨黃河,地處山東省西南部的東平縣,山、水、平原各占三分之一,自古以農業為主。
“東平山好、水好、人更好,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錢。”這是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研究院院長徐勇對當地的第一印象。
用東平縣銀山鎮南堂子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鄭燦賓的話說,“村民窮,村集體更窮”。以前,360戶村民,人均耕地不足3分,且多分散在山坡上。村民外出打工或打魚為生。“南堂子怪事真不少,山清水秀風光好,只見大哥不見嫂。”流傳在村民中的這句順口溜,描述的是這里窮得娶不起媳婦。
而在東平縣彭集街道安村,地少且分散,種地不掙錢。2011年前,村委會辦公場所僅有兩張桌子、3把椅子,還欠著24萬元外債,村里曾經9年沒有村主任。
南堂子村與安村,是前些年東平縣農村集體經濟薄弱的一個縮影。
東平縣縣委書記趙德健上任以來,走訪了100多個村,寫下《用腳步丈量民情》一書。書中,100多個村莊的共同點,就是村級治理沒錢。趙德健深有體會,村民沒錢,意味著物質生活幸福指數低下;村集體沒錢,則意味著說話沒人聽。
東平縣提供的一組數據顯示,2011年,全縣716個行政村,沒有集體收入的村莊276個,占38.5%;村莊集體經濟在3萬元以下的,占21.4%。也就是說,近四成村莊屬于“空殼村”,還有兩成多村莊集體經濟薄弱。
農民與村集體都沒錢,鄉村發展陷入惡性循環……東平縣縣委、縣政府意識到,傳統的農村經濟管理體制和發展模式,已很難適應現實發展的需求。
出路在哪兒?
2012年,東平縣與華中師大中國農村研究院展開合作,探索農村集體經濟發展新路徑。
大量的實地調查研究讓課題組明確,東平農業農村發展已走到新的“十字路口”:
全縣17萬農戶承包土地,戶均5.1畝,大部分以家庭經營為主,土地零碎、過于分散,生產效率低,很難獲得規模效益,農民增收困難;
農村大量青壯年勞動力外出,農民對農業依賴程度減弱,農業兼業化、老齡化、女性化經營日益明顯,難以形成現代高效農業,經營體系亟待創新;
村級收入不僅少,且缺乏有效來源,相當數量的村莊集體經濟空殼,村莊治理陷入困局。
有沒有一種方式,可以既充分利用農村現有資源,又能調動農戶積極性,并引入現代先進運營、管理模式,實現效益與效率兼得?
成立土地股份合作社,讓農民的土地成為獲取收益的一種資產
2012年10月26日,東平縣接山鎮后口頭村炬祥土地股份合作社成立,成為山東省首批、泰安市首家土地股份合作社。
所謂土地股份合作,就是通過土地入股、市場運作,實現農村集體的重塑。“戶戶有土地,戶戶能加入”。具體說就是將土地確權與土地經營相結合,將農民土地股份化,引導農民以土地承包經營權入股。以此讓農民的土地,成為能夠從合作社經營中獲取收益的一種資產。
“但這種合作,又不僅僅是土地的封閉聯合,而是以土地為基礎的開放式聯合。”課題組成員黃振華介紹,在這個過程中,不同于人民公社式的生產要素簡單聯合,農村最為匱乏的資本、技術、管理等生產要素,也得以有效引入。
東平在土地股份合作社的發展過程中,要求合作社成立獨立的管理結構,理事會、監事會均由入社農民共同選舉產生,分別負責日常管理、經營與監管。重大決策則采取社員大會表決形式,社員根據合作制原則,平等享有決策權。利益分配方面,則按股分紅。
“炬祥土地股份合作社”成立之初,共有17家農戶,202畝耕地、100畝河灘地,栽植國槐、法桐等。現如今,全村村民踴躍加入合作社,入社土地1060畝,村集體荒灘地350畝,產業涵蓋鄉村旅游,綠化、經濟苗木,紫薯種植等。
根據合作社的方案,農戶土地1畝為1股,集體的灘涂地質量稍差,每兩畝為1股。2014年5月,合作社第一次分紅,農民每畝耕地在獲得1000元保底股金的基礎上,分得200元紅利;村集體也獲得數萬元保底利益與分紅。
通過以點帶面,示范引導,截至2015年10月,東平全縣共發展土地股份合作社55家,入社農戶7809戶,規模經營土地4.36萬畝。
根據各村實際,如今,在東平,土地股份合作已探索出3種經營模式:引入外部資金、技術和管理,打造新型農業經營主體的合作經營型;將土地整體對外租賃,穩定獲取租賃收入,實現規模種植、提高土地產值的內股外租型;自主培育產業的產業經營型。
無論農民還是村集體,收益不僅體現在錢這一方面
東平縣農村改革試驗區領導小組成立伊始,就確定了一條基本原則:“改革的首要目的,是讓農民受益。”
在東平,凡參與了土地股份合作的農民,都有一個新的稱號:“三金”農民(租金+股金+薪金)。具體來說,既有土地租金作為基本收益,也有由彈性分紅、風險收益、務工報酬構成的增值收益。
課題組介紹,合作社收益方面,按一定比例提取風險金、公益金后,首先保證土地基本收益,不論是農戶土地還是村集體土地,入股土地每畝可拿到1000元左右的固定租金,這是保本收益,還可以視情況浮動。其次是按股分紅。收益剩余部分,則根據股權和契約分配。
“加入合作社,除了保底租金、年底紅利,平時在苗木基地打工,每年還另有七八千元勞動報酬,挺合算。”接山鎮后口頭村村民趙恒水說。
一個典型的案例是:不同于2011年前的衰敗,彭集街道安村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安村“安大土地股份合作社”成立后,單引進公司建成中藥材種植基地這一項,集體就能收入30多萬元。短短兩年間,安置就業500余人,入股農民人均增收4000元,村集體年收入達150萬元。
無論農戶還是村集體,收益不僅體現在錢這一方面。
在課題組看來,土地股份合作,為農民搭建了合作紐帶:以土地為中心,農民能有效地參與進來,形成新型經濟共同體,農民市場地位提高了,并且充分享受入社、退社自由。
農村市場化改革也得以推進:一家一戶承包土地的凝固格局被打破,實現了土地由資產向資本的轉變;培育了新型農民,愿種田的有田種,不愿種田的可以擺脫土地束縛,持股進城;而引入的公司管理模式,則改變了傳統家戶經營模式。
對村集體來說,通過土地股份合作,有了穩定收入,服務村民的能力也更強。
有了集體收入,村集體在管理上更有話語權,村民凝聚力也在增強。
安村黨支部書記孫慶元介紹說,有了安大合作社,不僅村里的水、電、路、醫、學等基礎設施和村民福利大大改善,村里考取大學本科的孩子,養老院老人等人群,還可以獲得獎勵或補助。
通過土地經營權折股到戶,農民對集體資產的占有權和受益權更加明確,農民和集體的利益聯結增強,有效激發了農民的民主參與意識。2013年,安村修一條路,概算投資17萬元,最后,全村各戶踴躍出義務工,僅花費了15萬元就修好了。
東平縣一項最新統計顯示,到2014年年底,東平縣農民人均純收入,由2011年的6936元增長到10598元。
“替老百姓做主,不如讓老百姓做主”
“人還是那些人,地還是那些地,為什么就不一樣了呢?”在鄉鎮調研中,東平縣農村體制改革小組副組長、縣委辦公室常務副主任白常順經常聽到這樣的感慨。
在白常順看來,東平此次土地股份合作改革的—個經驗就是,東平的實踐探索不是上級領導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從實際出發,為解決問題起步的。政府沒有搞運動,而是或熟一個引導一個,因地制宜,特色發展;政府部門雖然還是主導,但僅僅是引導,而非站到前臺,“但凡不是以老百姓為主體的,都干不長。”
經歷了這場改革,東平縣委書記趙德健感慨,自上而下地“搞運動”已不符合實際,“這場改革純粹由農民自己來推動,而非以往的行政命令式。替老百姓做主,不如讓老百姓做主。”趙德健說,“農業有自身的規律,鄉村治理也有自身發展的規律。在農村,不一定非要這種模式那種模式,農民自己認可的、簡單實用就好。”
課題組成員、華中師大中國農村研究院的萬磊博士長期在東平駐點。在萬磊看來,東平“土改”,走過了一段比較長的探索歷程,但正是這種自下而上的探索,才有了來自底層的創新與政府的上下互動,一起推動了改革的進程。
萬磊舉了個例子,在接山鎮后口頭村,一開始,農戶們是把土地租給鄰縣幾個蔬菜種植大戶,但收獲以后市場行情十分不好,大戶棄田“跑了”。后來,農戶們就想,我們能不能自己成立一個土地股份合作社呢?大家一起入股,一起闖出一條路。包括后來,農戶怎么入股,不愿意入股的可采取土地置換的形式,合作社由誰來管理、怎么管理等,“都是農戶自己提出來,并與村集體長期反復溝通、協商出來的。”
“可以說,這就是一個由農戶們自主決斷的過程。”在萬磊看來,以往,由政府主導的土地流轉等,雖然快是快,但由于是政府帶著任務自上而下的改革,而政府畢竟不是市場主體,與市場隔了一層,對市場不夠敏感,“非常容易導致決策失誤,(改革)不如由農民自己選擇”。
“慢是慢了一點,但由于改革是農戶們基于自己的利益來推動的,農民的主動性更高。”萬磊說,土地股份合作社的成立是好事,但不能侵害到農戶的利益,這個時候,政府部門主要起監管、規范的作用。
在一次研討會上,徐勇表示,東平“土改”基于實際,從問題出發,“就像當年鼓勵包產到戶一樣,改革就是一個試錯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