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公民身份概念解讀—“類公民論”和“類共同體論”兩種視角

■ 韓 東 博士（湖北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武漢 430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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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業公民身份概念解讀—“類公民論”和“類共同體論”兩種視角

■ 韓 東 博士（湖北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武漢 430068）

內容摘要：當前對于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解讀存在兩個角度：基于企業與社會關系視角的解讀所形成的是“類公民論”，基于企業與個體關系視角的解讀所形成的是“類共同體論”。對于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解讀之所以會存在分歧，根源在于相關學者在研究方法上總是以邏輯為出發點，而非以歷史為出發點。展望未來，企業公民身份的研究應當致力于在歷史中尋根溯源，基于歷史事實去揭示企業公民身份的本質及其發展規律。

關鍵詞：企業公民身份 公民 共同體權利 責任

引言

企業公民身份（corporate citizenship）是學術界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在企業倫理研究中所使用的熱門概念。對于我國而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屬于舶來品。20世紀90年代中期，企業公民理念藉由跨國企業輸入到我國之后就迅速獲得企業界和學術界的一致認同。最初，企業公民身份被學術界視為企業社會責任的同義語，但是進入2000年之后情況發生了變化。到目前為止，對于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解讀事實上存在兩個角度：其一是企業與社會關系的視角，其二是企業與個體關系的視角。基于不同的視角，企業公民身份這個概念被賦予了不同的內涵。本文接下來將分別從上述兩個視角出發，回顧2000年以來企業公民身份的既有研究，并且在此基礎上展望企業公民身份研究的未來走向。

類公民論：基于企業與社會關系視角的解讀

企業與社會關系是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傳統視角，也是主流視角。秉承該視角的學者認為，企業法人就像自然人一樣是社會共同體的成員，既享有權利也承擔責任。這類解讀所形成的觀點可以稱之為“類公民論”。

企業公民身份的責任維度是“類公民論”最初關注的焦點。學術界一般認為，企業公民身份概念是美國企業界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發明創造，后者極力主張用“企業公民身份”替換“企業社會責任”（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可如果檢視早期文獻，就會發現美國企業界最初倡導的理念不是“企業公民身份”而是“企業好公民”（corporate good citizen 或 good corporate c itizen），前者所要揭示的是哪些企業法人可以被稱為公民，后者所要揭示的則是哪些企業公民可以被稱為好公民，兩者之間存在差異。作為合格的公民，企業只要履行法定義務就足夠了，但是要想成為好公民則不能不履行法定義務之外的社會責任。

學者卡羅爾認為，企業要想成為“好公民”必須滿足四個條件：第一要能夠正常盈利，即承擔經濟責任；第二要遵紀守法，即承擔法律義務；第三要依據道德來規范自身行為，即承擔道德責任；第四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回饋社會，即承擔慈善責任。有趣的是，卡羅爾對“企業好公民”提出的責任要求，與自己之前對“企業社會責任”的解讀是完全一致的。換言之，在早期研究中被視為“企業社會責任”同義語的其實不是“企業公民身份”而是“企業好公民”。但是，“企業社會責任”理念的強大影響力形成了一種認識上的“路徑依賴”，后來者在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將目光聚焦于責任維度。盡管“公民身份”是一個政治學概念，可學者最初在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時卻是政治無涉的，只是用這一概念來規范企業的經濟行為。

不過進入2000年以后，部分學者認為企業公民身份的責任維度除了要規范企業的經濟行為外，還應規范企業的政治行為，由此引導企業公民身份概念向其原本的政治面貌回歸。學者穆恩、瑪頓以及科瑞恩（2005）認為，基于政治哲學對企業公民身份進行重新概念化帶來的最顯著的變化就是使其能夠容納“各種類型的企業政治行為，而這很明顯超越了將企業公民身份視為狹義上的企業社會責任的傳統觀念”。學者奈隆與諾曼（2008）也認為，“關于企業公民身份的規范性理論所需要的是一個框架，用以判定企業的政治行為以及與政府管制者之間的關系究竟是恰當還是不恰當、可允許還是不可允許、應當還是不應當”。

盡管許多較早的研究都指出，企業公民身份除了責任維度外，還包含權利維度，但對企業公民權利往往只是一筆帶過。直到政治哲學的學科視角被引入之后，企業公民權利的問題才日益受到關注。與此同時，國內外學術界對于企業公民權利的態度也有所差異。國外學術界在談論企業公民權利時普遍保持著謹慎甚至排斥的態度。首先，國外學術界一致認為企業法人不應擁有與自然人公民相平等的權利。學者瑪頓、科瑞恩以及查普（2003）認為，如果依據英國社會學家馬歇爾的觀點，那么公民權利應包含民事、政治以及社會三個組成要素。對于企業法人而言，盡管也擁有一些民事權利，但是政治權利與社會權利卻只適用于自然人。學者穆恩、科瑞恩以及瑪頓（2005）認為，如果依照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觀點將法律地位視為判定是否擁有公民身份的關鍵，那么企業法人顯然并不符合條件。學者奈隆與諾曼（2008）也認為，雖然現代企業確實通過諸如《公司法》這類的一般性法律法規獲得了一定的權利和義務，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企業法人就擁有了與自然人相平等的公民權利，諸如選舉與被選舉、獲取社會救助等公民權利都是自然人專屬的。其次，國外學者并不否認企業法人公民應當擁有必要的權利，但認為這些權利應當從屬于自然人公民。學者伍德與羅格斯頓（2002）認為企業法人的公民身份屬于“次級公民身份”（second a ry c itizen）。這也就是說，企業法人之所以存在是為了服務于自然人的，企業法人的權利是從他的創造者那里派生出來的，當然不能與自然人公民的權利相等同。企業法人既然是“次級公民”，那么相較于自然人公民身份，它無論是在責任上還是在權利上都應該有所“縮水”。

相較而言，國內學術界對于發展企業公民權利的態度表現得更為開放。首先，部分國內學者發展出一套完整的企業公民權責辯證法來論證企業公民權利發展的必要性。比如學者馮梅、王再文等（2011）認為，“企業社會責任源于企業的社會權利，有權利就應承擔相應的責任。……因而，企業公民權利和責任的關系，是一致、不可分割的，兩者之間是互動的關系。沒有社會責任的承擔，企業權利便會受到限制；失去對企業權利的尊重，便沒有了履行社會責任的基礎。”其次，國內學術界對于企業公民權利的具體內容展開了更為深入的研究，這些研究將民事權利視為企業公民權利的主要內容，比如企業法人的財產權利、企業經營管理的自主權、企業法人公平地參與市場競爭的權利等。有少部分研究認為，除了民事權利外，企業公民也應該具有政治權利，即企業在政治過程中表達自身利益訴求的權利。盡管諸如宗曉蘭、龔天平等學者也認同伍德與羅格斯頓的“次級公民說”，認為企業公民身份是從屬于自然人公民身份的，但是仍然有部分研究表達了企業公民建設應該著眼于“賦予企業以憲法意義上的公民地位”。顯然，一旦獲得憲法地位，那么企業公民身份就絕不會是一個“隱喻”而已。可以預見，如果學術界繼續從企業與社會關系的視角出發，以自然人公民身份為參照來理解企業公民身份，那么企業公民權利的問題必然將會成為企業公民身份研究的新增長點。

類共同體論：基于企業與個體關系視角的解讀

相較于企業與社會關系，企業與個體關系是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新視角。秉承該視角的學者主張將相關利益者視為企業共同體的成員，享有權利也承擔責任。這類解讀所形成的觀點可以稱之為“類共同體論”。

在企業公民身份的研究中，瑪頓、科瑞恩以及查普（2005）是“類共同體論”的先驅。他們認為，如果在政治理論中公民身份概念所反映的是個體與政治共同體之間的關系，那么在管理理論中企業公民身份概念所反映的就應當是個體與企業之間的關系。在此基礎上，企業公民身份不是指企業像公民，而是指企業像政府一樣“承擔起公民權管理的職能”。他們指出：從實然的角度來看，那些跨國巨頭們已經逐漸擔負起保障公民民事權利、政治權利以及社會權利的職責；從應然的角度來看，由于政府在保障公民權利方面的局限性，企業也應當成為政府的補充。在隨后的研究中，科瑞恩、瑪頓以及穆恩對上述觀點進行了進一步完善。他們認為，將相關利益者視為企業共同體的公民是解讀企業公民身份的路徑之一。“類共同體論”所暗含的假設就是將作為經濟組織的企業與作為政治組織的政府進行類比。基于同樣的假設，過往關于“產業民主”的研究者常常將企業雇員比作企業的公民，但這些研究的視野也僅僅局限于企業雇員。科瑞恩等（2008）認為，除了雇員之外，股東、顧客、供應商以及相關公民社會組織都應當被視為企業共同體的公民，而企業的運行管理機構則在共同體中扮演了類似政府的角色。不過他們也強調，將相關利益者視為公民也只是隱喻而已，因為相關利益者與企業之間的關系和公民與政治共同體之間的關系有著根本差異。

學者西森也是“類共同體論”的倡導者。他認為可以將企業視為由相關利益者構成的共同體，因此反過來說相關利益者就是企業共同體的公民（citizens of the corp orate po lity）。在此基礎上，對企業公民身份的“類共同體論”解讀應當存在自由主義與共和主義兩個版本。自由主義版本的“類共同體論”主張企業成員個體自由的至上性，成員個體只是將企業作為實現自身利益訴求的工具。共和主義版本的“類共同體論”則主張企業成員應將企業共同體的利益置于價值追求的首位，企業成員應以自覺追求企業共同體的公共之善為美德。對于上述兩個版本的類共同體論，西森更傾向于后者，因為只有在共和主義的語境下相關利益者的利益才與企業的公共利益保持一致，企業才有資格被稱之為“共同體”；而在自由主義的語境下，企業至多是基于契約關系的公民結社而已，相關利益者之間從根本上說是對立的。同時，西森（2009）還認為無論是哪一個版本的類共同體論都主張相關利益者參與企業共同體的運行管理，只不過相關利益者的參與在自由主義版本中是為了防止企業濫用權力，在共和主義版本中則是為了踐行美德、追求企業的公共之善。在后續研究中，西森（2011）通過進一步探討指出：在所有的相關利益者中，只有那些擁有企業股權的雇員才符合亞里斯多德關于共和主義公民的界定。他認為，亞里士多德所揭示的共和主義公民身份的核心訴求是“自治”，而擁有股權的雇員一旦參與企業的運營管理則恰好是對“自治”原則的實現，即“自己的企業自己管”。西森甚至認為，擁有股權的工人與經理代表著共和主義企業公民身份的最高形式，而那些不擁有股權的雇員則只能“靠邊站”。除了擁有股權的雇員之外，其他所有的相關利益者所扮演的角色都只是類似于古希臘城邦中那些沒有公民身份卻為城邦的繁榮奉獻一切的奴隸或外籍人士。在西森看來，僅僅擁有某些權利只能保障其他的相關利益者在自由主義的語境下成為企業的公民，但在共和主義的語境下，只有擁有股權的雇員才有被視為企業公民的可能性。

在國內的企業公民身份研究中，持有“類共同體論”的學者較少。學者段素菊（2010）在《培養企業公民：職業教育發展的一個價值取向》一文中指出，“企業公民實際是指人們在企業這個共同體內所擁有的權利、義務與責任，以及履行這些權利與責任過程中的表現形式。它所要求的要素除了傳統公民的行為規范（如守法、遵守社會公德等）外，還至少要包括：有被雇傭的價值；熟悉企業文化，具有與企業發展一致的價值觀；具有企業公民權意識；了解企業和顧客的需要；善于合作；積極參與企業事務并勇于承擔企業相應的責任等等”。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我國在過去并沒有采用“企業公民身份”這個概念，但對于職工與企業之間關系所提出的規范性要求與“類共同體論”所要表達的內涵具有相似之處。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一文中就曾經對巴黎公社實行企業民主管理的經驗給予了高度評價，后來建立的社會主義國家也基本沿襲了經典作家對企業民主管理的推崇。在社會主義國家，職工被認為是企業的主人，職工大會或職工代表大會是企業的最高權力機構，而經理層只是執行者。在我國，企事業單位的職工代表大會制度建設直至今天都是社會主義民主發展的基本維度之一。盡管企業民主管理理念在落實上存在種種障礙，但推動職工參與企業管理、發揚企業職工的“主人翁”精神，這無疑與西森基于共和主義政治哲學所提出的“類共同體論”是相契合的。

評價與展望

如果企業公民身份概念所要描述的是企業的社會角色，那么企業究竟是像公民還是像共同體?或者說，“類公民論”與“類共同體論”究竟孰是孰非？在瑪頓、科瑞恩以及穆恩等人看來，“類公民論”只有在共和主義的政治哲學中才能成立，可在實踐中占據意識領域主導地位的卻是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基于自由主義政治哲學，“類公民論”的解讀只能使企業公民身份概念成為一種隱喻，而要想超越“隱喻”成為“現實”，就只能選擇基于企業與個體關系視角所得出的“類共同體論”。針鋒相對地，學者阿斯蘭德和庫巴赫卻指出，瑪頓等人的觀點完全是基于對現實的誤讀。誠然，一些大型跨國企業確實在開展保護個體公民權利的行動，但這并不意味著企業在扮演類似政府或共同體的角色，只是在踐行共和主義的民主分權原則，即能夠由社會自主治理的就無需政府干預，能夠由基層解決的問題就無需中央干預。跨國企業保護個體公民權利的行動不僅不是“類共同體論”的論據，反而是“類公民論”的論據。這些經驗事實恰恰是在證明，當前企業已經逐步意識到自己所應擔負的社會責任，正處于由“市民”（bourgeois）向“公民”（c itoyen）轉變的進程之中。

學者奧斯特豪特則指出，引入政治哲學理論來重新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其實是一種“誤導”。他認為，如果成為真正的公民，那就意味著企業法人將能夠獲得足以抵制政府和社會輿論監督的憲法權利。如果企業法人進一步利用自己的公民身份干預政治生活，那將破壞公民身份的平等性并使民主政治蛻變為寡頭政治。諸如奈隆與諾曼等學者提出，雖然不能賦予憲法權利，但卻應當讓企業法人承擔等同的公民責任。對此，奧斯特豪特表示反對：不要忘記公民身份是權責統一體。社會需要企業承擔多少責任，企業就會向社會索取相應的權利作為回報。因此，承認責任的等同性就意味著要承認權利的等同性。那么，如果企業公民身份概念如瑪頓等人所說只是反映行為相似性的隱喻修辭呢？奧斯特豪特也表示反對：如果企業公民身份概念只是為了反映行為上的相似性，那么在現有的政治學理論中有太多的概念可以取而代之，所以根本沒有必要將企業與公民身份聯系在一起。最終，奧斯特豪特的結論是：既然成為真正的公民會破壞政治平等，成為隱喻意義上的公民又沒有必要，那么學術界就應當徹底棄用“企業公民身份”這個概念。盡管奧斯特豪特的批判主要針對“類公民論”，但“類共同體論”其實也面臨著相同窘境。企業對于相關利益者而言是真正意義上的共同體嗎？作為企業的公民，相關利益者之間可以實現平等嗎？上述問題的答案顯然都是否定的。企業內部治理中的權力歸屬是受所有制關系決定的，這種權力根本就不是雇員通過民主參與能夠施加約束的。如果“類共同體論”的企業公民身份概念也只是為了反映相關利益者積極參與企業治理的隱喻修辭，那它似乎也可以為諸如“經濟民主”或“產業民主”等強調企業民主管理的概念所替代。

總之，引入政治哲學理論對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重新解讀不僅呈現出兩種視角的分歧，而且也使得引入政治哲學理論這種新研究方法的必要性大打折扣，未能充分展現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存在價值。

筆者認為，當前學術界對于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解讀之所以會產生分歧，問題是出在研究方法上。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相關學者在解讀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的時候總是以“邏輯”為出發點，而不是以“歷史”為出發點。在相關學者看來，企業公民身份的概念似乎就是個邏輯的“空殼”，一個可以隨意去解讀、隨意去為其添加內涵的空殼，卻忘記了他們眼中的這個“空殼”其實是特定歷史環境的產物，所有的解讀都應當建立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換言之，從應然的角度來說，企業公民身份概念究竟是在告訴我們企業像公民，還是企業像共同體，這只能從歷史中尋求答案。綜上所述，筆者認為，企業公民身份的研究在未來面臨的迫切需求不是繼續從這樣或那樣的邏輯前提出發為這棵理論之樹發展出新的枝葉，而是應當回歸歷史去尋根溯源。惟有通過對歷史的回顧與分析，才有可能科學地揭示企業公民身份的本質及其產生與發展所遵循的客觀規律，進而為企業公民身份理論的發展打開通向未來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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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獻標識碼：A

基金項目：▲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基金項目（項目編號：2011jytq031），湖北工業大學博士啟動金項目（項目編號：BSQD12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