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釋“了鳥船”

董立功

（集美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361021）

試釋“了鳥船”

董立功

（集美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361021）

《太平寰宇記》《輿地紀勝》和《讀史方輿紀要》等史籍中都提到了福建水上居民所乘的一種“了鳥船”。因為對其含義不甚了解，崇禎年間的《閩書》以及當代一些論著都將“了鳥”形訛為“丫鳥”、“丫烏”。“了鳥”的準確寫法應為“鸼舟了”。“鸼”字強調(diào)行船迅速，而“舟了”字強調(diào)船身狹長。“鸼舟了”的準確含義為“一種船身狹長、行動迅速的小船。”

了鳥；鸼舟了；形訛

《太平寰宇記》是宋人樂史在北宋初期編撰的一部全國性的地理總志。書中提到了福建歷史上一種水上居民——泉郎（又名“游艇子”）。 泉郎所乘之船為“了鳥船”。《太平寰宇記》載：

泉郎，即州之夷戶，亦曰游艇子，即盧循之余。晉末盧循寇暴，為劉裕所滅，遺種逃叛，散居山海，至今種類尚繁。唐武德八年，都督王義童遣使招撫，得其首領(lǐng)周造、麥細陵等，并受騎都尉，令相統(tǒng)攝，不為寇盜。貞觀十年，始輸半課，其居止常在船上，結(jié)兼廬海畔，隨時移徙，不常厥所。船頭尾尖高，當中平闊，沖波逆浪，都無畏懼，名曰了鳥船。［1］

這段記載后為《輿地紀勝》承襲，不贅引。清人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亦及“泉郎”和“了鳥船”：

……客曰：“閩固不足為中國患乎？”曰：“昔東晉時有孫恩者，出沒海島，為閩、浙患。恩死，其黨盧循繼之。循滅，余種悉遁入閩。今泉州夷戶，有曰泉郎者，亦曰游艇子，厥類甚繁。其居止常在船上，船之式頭尾尖高，中平闊，沖波逆浪，都無畏懼，名曰了鳥船。往往走異域，稱海商，招誘兇徒，漸成暴亂。嘉靖中，倭夷蹂躪之禍，此輩所致也。然其流毒亦于閩浙為甚。江淮以南，侵突亦暫矣。蓋孫恩、盧循之余習然也。”客曰：……［2］

文中顧氏答客難的文獻源頭應是《太平寰宇記》。顧氏說“游艇子”，亦稱“海商”，甚至視為“倭寇”，認為“倭寇”是“孫恩、盧循之余”。筆者認為“游艇子”從字面上理解，就是生活在“游艇”上的人。這里的“游艇”當然不是游玩之艇，而是一種速度很快的小艇——了鳥船。

因“丫”與“了”字形相近，“了鳥船”后又訛為“丫鳥船”。如崇禎年間所修《閩書》［3］。《閩書》這一錯誤誤導了當代很多學者，例如，陳希育先生《中國帆船與海外貿(mào)易》［4］一書，盧建一教授《福州船政文化的淵源與發(fā)展》［5］一文，烏爾沁先生的《中華民俗》［6］一書，姜彬先生《東海島嶼文化與民俗》［7］一書。

因為“鳥”字與“烏”字字形相近，“了鳥船”后又訛為“丫烏船”。例如，唐文基先生《福建古代經(jīng)濟史》［8］一書，鄭廣南先生《中國海盜史》［9］一書，均誤用為“丫烏船”。

2015年，魯西奇教授撰文稱，“了鳥船”應為“于烏”船，其中，“于”是語氣詞，“烏船”即后世的“烏篷船”［10］。筆者認為，這一解釋同樣值得商榷。因《太平寰宇記》中確載游艇子所乘“名曰了鳥船”，如果“于”為語氣詞，整個句子就成了“名曰于鳥船”［11］，顯然無法讀通。

筆者認為，不論是《閩書》中的“丫鳥”，還是唐文基、鄭廣南二位先生所認為的“丫烏”，其實都是“了鳥”的形訛。而“了鳥”又是“鸼舟了”二字先簡化后顛倒字序的產(chǎn)物。

“鸼舟了”二字究竟何意？ 宋代韻書《集韻》中“鸼舟了”的解釋：“鸼，鸼舟了，船長貌。 ”［12］明人張自烈《正字通》一書也沿用《集韻》的說法：“船長而小者曰鸼舟了。”［13］

不過，清人徐文靖在《管城碩記》中對上述辭書中關(guān)于“鸼舟了”的解釋提出質(zhì)疑，他寫道：

按《太平寰宇記》曰：泉州有泉郎，其居止常在船上，船頭尖尾高，沖波逆浪，都無畏懼，名曰了鳥船。此蓋言其旋轉(zhuǎn)輕疾，如鳥之飛耳。以鸼舟了為長貌，何所取義乎？［14］

在徐文靖看來，加“鳥”字于“舟”字旁，“鸼”字意在強調(diào)行船速度如鳥飛一般。但徐文靖并沒有解釋為何《集韻》《正字通》中不約而同強調(diào)“鸼舟了”為“船長貌”之意，僅僅發(fā)出“何所取義乎”的疑問。

筆者認為，“鸼”字強調(diào)行船迅速，“舟了”字強調(diào)船身狹長。“一種船身狹長、行動非常迅速的小船。 ”

“了鳥”或“鸼舟了”在史籍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據(jù)《梁書·王僧辨?zhèn)鳌份d：

侯子鑒率步騎萬余人于岸挑戰(zhàn)，又以鸼舟了千艘并載土，兩邊悉八十棹，棹手皆越人，去來趣襲，捷過風電。［15］

“鸼舟了千艘”見戰(zhàn)爭規(guī)模之大。周世德先生據(jù)“兩邊悉八十棹”認為，“一百六十棹的多槳船大概是歷史上最大、槳手最多的快艇了。”［16］黃金貴先生認為，“兩邊悉八十棹”句讀應為“兩邊悉八、十棹”［15］，即兩邊都有八到十個棹。筆者認同后一種判斷。如果“兩邊悉八十棹”［17］，那么每條船上的棹手就有160人，鸼舟了千艘共計棹手十六萬，顯然過于夸張。

韓國磐先生《南朝經(jīng)濟試探》一書認為引文中“并載土”應為“并載士”［18］。黃金貴先生《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19］一書觀點相同。筆者認同二位先生的觀點。因《資治通鑒》有類似記載：

景乃復命子鑒為水戰(zhàn)之備。丁丑，僧辯至姑孰。子鑒帥步騎萬余人度洲于岸挑戰(zhàn)，又以鸼舟了千艘載戰(zhàn)士。［20］

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亦載：“元帝承圣元年，侯子鑒以鸼舟了千艘載戰(zhàn)士。”［21］因“土”易訛為“士”。筆者認為，鸼舟了本來就是小船，如果中間再載土，定會影響行船速度，不利于打仗。

“了鳥船”雖速度很快，畢竟是靠人力行駛的一種小艇。靠風力行駛的帆船興起后，“了鳥船”就逐漸退出航海舞臺的中央。但“了鳥船”的提法一直到清末還在使用。清人劉家謀（1814～ 1853）《泉州竹枝詞》提到了“了鳥船”有人：刺桐花開又一年，刺桐城外水如天。即今慣住風波里，莫趁盧家了鳥船。［22］詩中的“盧家”應該就是“盧亭”或“盧余”，可見“了鳥船”是福建水上居民所駕的一種小船。而駕著“了鳥船”的“水上居民”應該就是宋人樂史在《太平寰宇記》中所提的“游艇子”。

注釋：

[1][11]（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百二《江南東道十四·泉州》，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古逸叢書影宋本。

[2]（清）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五《福建方輿紀要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

[3]（明）何喬遠：《閩書》卷一百五十二，明崇禎刻本。

[4]陳希育：《中國帆船與海外貿(mào)易》，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37頁。

[5]盧建一：《福州船政文化的淵源與發(fā)展》，張作興：《船政文化研究》，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3年，第78頁。

[6]烏爾沁：《中華民俗》，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2年，第454頁。

[7]姜彬：《東海島嶼文化與民俗》，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173頁。

[8]唐文基：《福建古代經(jīng)濟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75頁。

[9]鄭廣南：《中國海盜史》，上海：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73頁

[10]魯西奇：《中古時代濱海地域的“水上人群”》，《歷史研究》2015年第3期。

[12]（宋）丁度等撰：《集韻》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3]（明）張自烈撰：《正字通》卷八《舟部》，清康熙二十四年清畏堂刻本。

[14]（清）徐文靖：《管城碩記》卷二十一，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5]（唐）姚思廉撰：《梁書·王僧辨?zhèn)鳌罚亳谋尽?/p>

[16]周世德：《中國古船槳系考略》，載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中國科學院傳統(tǒng)工藝與文物科技研究中心編：《鑒古證今：傳統(tǒng)工藝與科技考古文萃》，合肥：安徽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2014年，第435頁。

[17]黃金貴：《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342頁。

[18]韓國磐：《南朝經(jīng)濟試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151頁。

[19]黃金貴：《古代文化詞義集類辨考》，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342頁。

[20]（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百六十四《梁紀二十》，四部叢刊景宋刻本。

[21]（宋）司馬光：《資治通鑒考異》卷七，四部叢刊景宋刻本。

[22]（清）劉家謀：《泉州竹枝詞》，雷夢水、潘超等編：《中華竹枝詞》，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10頁。

《閩書》中的“丫鳥船”

《管城碩記》中的“了鳥船”

〔責任編輯 吳文文〕

An Explanation on Liao Niao Boat

Dong Ligong

In the historical records like Taiping Huanyu Ji,Yudi Jisheng and Dushi Fangyu Jiyao,the authors mentioned that boat dwellers in Fujian Province used a kind of boat by the Chinese name “了鳥”(Liao Niao).Without much knowledge of it,The Book of Min in the period of Emperor Chongzhen of the Ming Dynasty and some contemporary books mistook the Chinese spelling as “丫鳥”(Ya Niao)，“丫烏”(Ya Wu).Actually,the correct Chinese spelling of this boat should be“鸼舟了”(Diao Liao).“鸼”(Diao)emphasizes the fast speed of the boat while“舟了”(Liao)means that the boat is long and narrow.So the correct meaning of“鸼舟了”is“a long,narrow,fast-moving boat”.

Liao Niao,Diao Liao,spelling mistake

董立功（1980～ ），男，山西聞喜人，歷史學博士，集美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