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月季
實用主義哲學的傳播觀念:從皮爾斯到羅蒂
馮月季
作為一種哲學觀念,實用主義對于美國傳播學的形成和發展有著非常重要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追溯美國傳播學的源頭,應當從皮爾斯開創的實用主義開始。實用主義自誕生之日起,始終關注社會領域內的傳播或交流問題。其旨歸在于批判傳統哲學中的絕對真理和普遍法則,強調自我的創造性,保持社群內意見和觀點的多元化,并進而促進形成有關民主社會的觀念。梳理早期經典實用主義及其新實用主義的傳播觀念,或許能夠為現代傳播學研究提供某些理論上的啟示意義。
經典實用主義;邏輯實證主義;新實用主義;傳播
實用主義作為美國土生土長的哲學傳統,對美國社會的進步與繁榮,特別是民主社會觀念的形成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實用主義批判純粹的形而上學,關注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互動,強調個人的發展依托于社群經驗。近年來,實用主義在傳播研究領域中的影響受到學者們的普遍重視。梳理早期經典實用主義及其新實用主義的傳播觀念,或許能夠為現代傳播學研究提供某些理論上的啟示意義。
實用主義的產生與美國當時的社會背景有著緊密的關系,19世紀后半期的美國,工業文明得到前所未有的飛速發展,人的主體能動性和參與性在其中的功用得到彰顯,關注現世的生活成為普遍的焦點,當下的行動和效果成為衡量事物的法則。實用主義也受到來自英國和歐陸哲學傳統中的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的影響。一般認為,美國早期經典實用主義主要代表是:查爾斯·S·皮爾斯、威廉·詹姆斯、約翰·杜威、喬治·H·米德。
皮爾斯實用主義的傳播觀念體現在對事物的認知以及個體與社群的關系上,此外他的符號學理論為人類交流提供了一種主體間性的模式。
皮爾斯堅持科學方法的認知論,通過科學方法在論證過程中的證實與證偽,我們最后能夠得到一個“真結論”。但是憑借個體的力量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由于個體的特異性,個體呈現為碎片化特征。皮爾斯一直堅持這樣的觀點:實在本質上是與社群聯系在一起的。“在皮爾斯的早期思想中,社群的功能作為一種認識論的典范:社群意見的一致明確了真理與實在,社群是思想進程到達頂峰的所在之處。”*Joseph P. Demarco, Peirce's Concept of Community: Its Development & Change, Transactions of the Charles S. Peirce Society, 1971(7): 25.根據皮爾斯的觀點:個人在社群當中應當放棄自我的個體性,在與他人的交流中分享社群共有的信念和真理。
皮爾斯的符號學理論根基于他對事物范疇的劃分,據此將符號表意過程分為三項:符號(sign)、對象(object)、解釋項(interpretant)。皮爾斯的符號表意三分式使得符號表意具有了無限延展的能力,并且在符號表意過程中,符號接收者成為交流的關鍵因素。
皮爾斯的符號傳播不是線性和單向的傳播過程,符號發送者傳播的訊息,在到達符號接收者并產生解釋意義之后還會返回符號發送者本身,在符號發送者內部進行交流,諾伯特·威利將此稱之為交流的“自反性”(reflexivity)。*諾伯特·威利:《 符號自我》,文一茗譯,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30頁。不過在皮爾斯的交流模式中,一個成功的交流得以進行有一個重要的前提:符號發送者和符號接收者對于交流的對象有一定的認知。
皮爾斯對于傳播研究的貢獻一直為學界所忽視,盡管皮爾斯在他的著作中很少論及人類傳播和交流,但是在這個問題上,皮爾斯與其他實用主義者一樣,持積極樂觀的態度。“由于不可避免的不可通約性,是否我們應該承認交流某種程度上只是一種幻象?皮爾斯的回答是否定的,在不可明確的意義上,人們總體上相信交流的可能性。”*Mats Bergman:Experience,Purpose,and the Value of Vagueness:On C.S.Peirce's Contribu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Communication,Communication Theory, 2009(19).不過皮爾斯在他的著作中并沒有對符號發送者的意圖意義、符號文本意義以及接收者的解釋意義作出區分,這使得他的交流模式未能充分考慮到交流過程中的復雜性。
雖然皮爾斯是實用主義的創立者,但是真正使這個詞流行起來的是威廉·詹姆斯,是詹姆斯最先將實用主義這個詞應用到出版物上。到了詹姆斯那里,實用主義已經背離了皮爾斯的初衷。詹姆斯認為自己的實用主義屬于“徹底的經驗主義”,任何真理的檢驗都要靠它的實際結果,意義即效果,只有為人所經驗的,才是實在的。
詹姆斯認為,意識對于人類的認知和交流具有關鍵作用,他提出了“意識流”的概念。意識屬于個人的行為,反映的是個體的經驗,本質上我們可以把握自己的意識,對事物進行選擇性的認知。詹姆斯對于人類意識的認知可以用來反駁后來大眾傳播研究中的“魔彈論”:人類意識并不是對于外界客觀事物的被動反應,受眾具有自己做出選擇的能力。
由于強調個體意識的特異性,在個體思想觀念之間就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詹姆斯說:“這種思想之間的斷裂,是自然界中最本質的斷裂。”*William James: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New York: Cosimo Inc., 2007,p147.皮爾斯未能考慮交流中的復雜性問題,在詹姆斯這里得到了表述。根據詹姆斯的觀點,思想屬于個人意識的一部分,無法將某個人的思想觀念強加給另外一個人,也沒有任何人的思想觀念是完全相同的,正如世界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篇樹葉一樣,萊布尼茨說:凡物莫不相異。
基于此,完美的交流實際上并不存在,詹姆斯提出了人類交流的不可能性問題,彼德斯說:“盡管今天所謂‘交流’問題,對人類似乎是一個揮之不去的問題,從穴居人到后現代人都是如此,然而,只有等到詹姆斯的時代,交流這個觀念才獲得了宏大而哀婉的屬性。”*約翰·D·彼德斯:《交流的無奈:傳播思想史》,何道寬譯,北京: 華夏出版社,2003年,第4頁。當然,承認人類存在交流的不可能性,并非意味著人與人之間的不可交流性。詹姆斯認為徹底的經驗可以將個體之間的經驗連接起來,以此促成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杜威曾經是皮爾斯的學生,但是他的實用主義卻是與詹姆斯一脈相承,標榜自己的實用主義為“工具主義”(instrumentalism)。杜威把人的思維看作是解決現實問題的工具,如果某個觀念能夠滿足人的某個目的和現實欲望,那它就是一個真實的觀念。
基于這樣的實用主義準則,杜威發展了他的實用主義社會理論。他認為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構成了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社會生活處于不斷的變化之中,杜威認為,交流在其中扮演了協調社會生活工具的角色。交流“具有獨特的工具性和終極性。交流的工具性表現在:它使我們得以從不堪重負的瑣事和壓力中解脫,并且生活在一個有意義的世界中;交流的終極性表現在:使人們共享對社群有價值的物體和藝術,促進意義的提升、深化和鞏固,并形成共同參與的感覺。”*John Dewey:Experience and Nature,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29,pp204-205,p185.
杜威還觀察到了傳播技術在社會進步中的功能,他認為包括交通、電力、新聞媒介的發展有利于社會各個環節之間的相互溝通,特別是人與人之間的思想交流。杜威傳播研究的最終目的是實現民主的觀念,在社群內部塑造社群成員交流和參與社群經驗的公共領域。杜威關于民主社會的理想有兩個參考標準:“其一是不僅共享大量多元化的觀點,而且在社會控制中依賴于交流雙方對各自的利益有相當程度的認知;其二是社會團體間不但存在自由的互動,而且社會行為還要富于變化。”*John Dewey:Democracy and Education: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Education,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30,p100.此外,對于語言、符號在傳播和交流中的功能,傳播媒介引發的社會負面影響,杜威也給予關注,他的傳播研究涉及領域眾多,因此切特羅姆說:“在所有早期有關現代傳播的理論中,杜威具有最寬廣的眼界。”*丹尼爾·杰·切特羅姆:《傳播媒介與美國人的思想:從莫爾斯到麥克盧漢》,曹靜生、黃艾禾譯,北京: 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1年,第121頁。
作為同時代的實用主義者米德,善于整合前人的理論研究成果,兼收并蓄,不斷創新。米德反對心理學研究中的行為主義,反對身心平行論。聲稱自己的社會心理學研究屬于社會行為主義。心靈和自我都是在社會過程中通過交流產生的,語言和符號發揮了中介的功能。
米德的符號學理論極大地受到了皮爾斯的影響,皮爾斯符號交流模式中的符號、客體、解釋項,在米德這里對應的是第一個有機體的姿態、社會行為的必然結果、第二個有機體的姿態。在符號表意過程中,也存在交流的自反性,這使得符號發送者能夠站在他者的立場上觀照自我。米德的自我理論受威廉·詹姆斯“多重自我”的影響,但是詹姆斯未能說明自我是如何產生的,他的自我是靜止的。米德則闡明了自我的社會性:“自我的產生是一個社會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交流和參與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George H. Mead:Movements of Thought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London: Cambridge Press, 2007,p412.自我也始終處于變化之中,自我的思想活動總是從現在的“主我”返回到過去的“客我”,在自我內部形成交流和對話。
米德非常欣賞杜威提出的交流在社會中扮演核心角色的觀點,由于自我總是能夠站在他人的立場上思考,米德認為存在符號表意的普遍性,這使得他站在了與威廉·詹姆斯相反的立場上,詹姆斯認為個體的經驗總是不同,所以絕不會有完美的交流。米德則恰恰相反,他說符號表意具有普遍性,人人都可以掌握一套表意的符號,無論是在一個社群內部,還是不同的社群之間,都可以借助這套表意符號進行交流,倘若交流是完美的,就能順理成章地實現民主,恢復理想的社群也是自然而然。總體上,米德完美的交流模式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正如彼德斯所言:交流不僅僅是一個語義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和倫理問題。
自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實用主義對美國社會科學理論的各個方面都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甚至成為美國政府的御用哲學。在傳播研究領域,實用主義關注社會進步中人與人之間思想的交流,在共享社群經驗的前提下追求真理,強調現世的倫理關懷,為民主的實現締造社會基礎。
然而自20世紀30年代始,實用主義出現了相對衰落的跡象,邏輯實證主義取代實用主義成為美國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中的哲學基礎。實用主義之所以出現相對衰落的現象,歸結起來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科學領域的巨大變革,“經驗科學在現代各個領域取得了驚人的進步和發展,……某些情況下,哲學家的假設或理論都要依靠經驗的證實。……近年來應用科學的迅猛發展,使得我們所期望的工業和科技文明成為可能。”*S. J. Frederick Copleston:Contemporary Philosophy: Studies of Logical Positivism and Existentialism,London: Burns & Oates,1956,p28.19世紀末20世紀初,物理學、量子力學取得重大突破,并進而對哲學領域產生影響,分析哲學成為主流,精確性成為哲學的第一要求,哲學的范式發生了根本變革。
其次是實用主義自身具有的理想主義和思辨色彩的思想體系在劇烈的社會變革面前顯得束手無策。一方面,一戰后美國國力迅速崛起,需要在全球范圍內推廣意識形態霸權,實用主義主張民主、平等的社會觀念,顯然無法擔當此歷史使命;其次,20世紀30年代美國社會遭遇大蕭條,正如漢諾·哈特所說的,面對嚴重的政治經濟危機,實用主義“不能提出社會批評的激進理論并借以克服理想化思維或烏托邦思維固有的局限;學養深厚的研究者在思考改良和社會變革時提出的構想不能夠回答政治經濟危機提出的問題。”*漢諾·哈特:《傳播學批判研究: 美國的傳播、歷史和理論》, 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63-64頁。實用主義雖然也關注當下,卻將更美好的社會理想寄托于未來,他們關于傳播和交流的烏托邦社會理論禁不住現實的推敲。
當實用主義退居次席,必然會面臨庫恩式的“范式革命”,恰逢此時,來自大西洋彼岸的邏輯實證主義在美國重新獲得了生長的土壤。邏輯實證主義來自于20世紀20年代的維也納學派,它受到了休謨的經驗主義以及孔德的實證主義雙重影響。邏輯實證主義依據語言的邏輯分析,完全拒斥傳統的形而上學,可證實原則成為它的主導思想,根據其主要代表人物艾耶爾的論述,證實原則“應當提供一項確定一個句子是否有意義的標準,可以用這樣一種簡單的方式來表述證實原則:如果一個句子有確證的意義,當且僅當它表述的命題要么是可分析的,要么是可被經驗證實的。”*Alfred J.,Ayer:Language, Truth and Logic,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52,p5.而確定一個句子是否有意義的這兩個標準,也成為后來大眾傳播研究中內容分析和效果研究的理論基石。
卡爾納普成為邏輯實證主義在美國傳播的重要人物,1930年代以后,希特勒上臺,歐洲局勢動蕩,維也納學派解體,1936年卡爾納普流亡美國,任教于芝加哥大學。卡爾納普認為哲學的唯一任務,就是要進行邏輯分析,邏輯分析的目的在于確證一個命題的真偽。如果一個命題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那么這個命題就是無意義的。
卡爾納普認為形而上學都是不可證實的,因此也就沒有意義。卡爾納普之所以反對形而上學,因為“形而上學的命題,正像抒情詩一樣,只有表達的作用,而沒有表述的作用。形而上學的命題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因為它們沒有斷定什么,它們既不含有知識,也不含有錯誤;它們完全在知識、理論的范圍之外,在真或假的討論范圍之外。”*魯·卡爾納普:《哲學和邏輯句法》,傅季重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3頁。如果說卡爾納普等人促成了邏輯實證主義哲學觀念在美國的傳播,在具體的傳播研究方法應用上,則是保羅·拉扎斯菲爾德等人奠定了大眾傳播研究的邏輯實證主義方法論基礎。
1935年移居美國以后,在洛克菲勒基金和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支持下,拉扎斯菲爾德先后在普林斯頓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進行廣播項目研究以及社會應用研究。拉扎斯菲爾德稱自己的大眾傳播研究為行政研究,伊利諾伊調查、凱迪特研究等研究項目為拉扎斯菲爾德在大眾傳播研究領域贏得了威望與榮譽,特別是與默頓聯手以后,后者的結構功能主義豐富了傳播效果研究的理論方法。羅杰斯總結了拉扎斯菲爾德對傳播學研究的三個貢獻:“他開創了媒體效果研究的傳統,這一傳統成為美國大眾傳播研究的占有統治地位的范式;他通過收集資料的方法提出了調查方法論;他創造了以大學為基礎的研究機構的原型。”*E·M·羅杰斯:《傳播學史:一種傳記式的方法》,殷曉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271-272頁。這使得拉扎斯菲爾德成為那個時代最著名的傳播學家。
在拉扎斯菲爾德、盧因等外來學者將實證傳播研究方法帶到美國的同時,美國本土的社會科學家亦在醞釀一種新的傳播研究方法。切特羅姆指出,這種嘗試在四個領域展開,分別是:宣傳分析、輿論研究、社會心理學研究、受眾研究。拉斯韋爾、李普曼、布魯默這些早年具有實用主義傾向的學者開始將視角轉向媒介傳播效果研究。在約翰·華生等行為主義哲學影響下,美國社會科學領域開始了全面的行為科學轉向。刺激-反應模式、內容分析、效果研究成為傳播研究中的中心課題,直到1960年代,邏輯實證主義傳播研究方法在美國傳播研究中全面確立了主體地位。
以邏輯實證主義作為哲學基礎的大眾傳播研究在美國開展的如火如荼之時,實用主義并未退出歷史舞臺,以胡克、劉易斯、莫里斯、奎因等為代表的第二代實用主義者開始踏上對經典實用主義修正的道路。在新實用主義復興的過程中,奎因是一個轉折性的人物。
奎因對于傳播或交流的論述體現在他的行為語義學理論。奎因將語言看作是一種社會行為,他說:“語言是一種社會的技藝,我們是在公共環境下根據他人的外部行為來習得這種技藝的。”*W·V.Quine,Ontological Relativity,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68(65),p185.因此,對于交流的雙方來說,語言的意義便不再是心理上的存在,而是具有社會屬性。在語言的意義理論上,奎因借鑒了杜威的觀點,根據杜威的表述,“語言顯然至少是兩個人(說話者和聽話者)的互動關系,它預設了這些人屬于一個有組織的群體,從這個群體當中他們習得言語習慣,因此語言是一種關系。”*John Dewey.Experience and Nature,pp204-205, p85.很顯然,在交流中通過內省的方法無法捕捉到語言所表達的意義。因為根本就不存在“語言的博物館”,沒有確定的意義以及意義實體,意義只存在于交流雙方使用語言的外部行為中。
奎因對于分析哲學的批判引領了實用主義復興的潮流,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以羅蒂、普特南為代表的新實用主義開始重新登上美國哲學的舞臺。新實用主義的復興與美國的社會文化背景緊密關聯,工業文明的發展使得社會道德淪喪,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關系逐漸疏遠,社會發展缺乏人文關懷,具有人本主義特質的實用主義重新受到理論家們的重視。傳統哲學受到普遍懷疑,社會個體自我意識覺醒,人們不再僅僅滿足于被動地作為知識傳播的對象,開始關注知識、思維、行為之間的關系。
與經典實用主義相比,新實用主義“更強調語言在建構真理過程中的重要角色。”*Omar Swartz,etc.Neo-pragmatism, Communication, and the Culture of Creative Democracy,New York: Peter Lang Publishing, Inc., 2009,p268.新實用主義者認同尼采的觀點:真理是隱喻的機動部隊。真理不是被發現的,而是被創造出來的。真理是社群中全體成員討論、說服,并最終取得意見一致的結果。新實用主義者反對本質主義,認為本質主義將知識作為誕生真理的表征,實際上是凌駕于人類經驗和歷史偶然性之上。將知識作為絕對的普遍法則,會造成兩個后果:其一是人們更注重行為的結果,而不是探尋真理的過程;其二是會導致僅僅將傳播看作是傳遞知識的觀念,而知識卻掌握在少數人手中,這意味著在實際傳播過程中,使得傳授雙方并未處于一個對等的地位,廣大公眾作為沉默的大多數,僅僅是知識或訊息的接收器。
這恰恰違背了實用主義的自由主義-多元論的原則。實用主義者認為,從語言、自我到文化、社會都充滿了歷史偶然性,從來不存在普遍必然性,意義和真理是通過具有創造性和想象力的社群成員在交流行為中產生的。
羅蒂是新實用主義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他認為分析哲學的本質就是用語言來表征外部實在,“它描述實在如何被表象給認知主體。對我們如何進行認識的傳統解釋依然如故,即心靈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它包含著對自然的表象,有些精確,有些不精確,所以我們要用‘純粹的’理性方法來研究這些表象。”*理查德·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徐文瑞譯,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8,54頁。根據這種觀點,實際上我們就是承認在人的心靈外部存在永恒的“實在”。作為認知主體的人,就必須要遵從認識真理的邏輯規則去發現真理,這樣就陷入了柏拉圖式的“永恒不變的真理”或黑格爾式的“絕對理念”。那么,人的經驗,人的創造性,社會的多元主義,進化論的觀點就在認識真理的過程中統統被抹殺了。
羅蒂拋棄了語言是一種媒介的觀點,實際上也就否認了自我與外部實在具有內在本性的觀點,這樣就將語言從“拼圖游戲”中解放出來,我們的語言是許許多多純粹偶然的結果。“我們的語言和我們的文化,跟蘭花及類人猿一樣,都只是一個偶然,只是千萬個找到定位的小突變(以及其它無數個沒有找到定位的突變)的一個結果。”*S. E.斯通普夫J.菲澤:《西方哲學史: 從蘇格拉底到薩特及其后》,匡宏、鄧曉芒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年,第439頁。舊的隱喻不斷死去,變成本義,在此基礎上形成新的隱喻。隱喻是我們在交流中語言的創新部分,隨著新的隱喻不斷產生,語言的表意也處在不斷變化之中,對于交流雙方來說,對意義的把握和理解成為中心議題。對羅蒂而言,語言仍是溝通的媒介,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方式。
承認語言的偶然性,相應地,自我與社會文化也是偶然的。按照柏拉圖關于兩個世界的隱喻,一個是永恒不變的真理世界,一個是充滿時間、現象和變化的世界。由于我們追求真理的本質,決定了自我的情感和認知必然受到真理世界的控制和規訓,實際上是在我們的意識中預設了先驗的自我。自后現代轉向以來,普遍的道德法則已經被解構,人的自我存在于對舊我不斷改造的基礎之上,正如羅蒂所言:“每個人的生命,都企圖用自己的隱喻來裝飾自己。”*理查德·羅蒂:《偶然、反諷與團結》,徐文瑞譯,第28,54頁。同樣,社群的形成依靠的是自由討論的結果,羅蒂同意哈貝馬斯所提出的“交往理性”,理性是社會規范的內在化。在自由主義社會中,只要是通過自由開放的交流所獲得的結論,都是真實的。但是羅蒂對哈貝馬斯“普遍有效性”這個概念有所懷疑,交往理性的目的在于社群成員意見逐漸趨于一致的同時,要保留意見多樣性,而非追求普遍有效性。
社會多元性是在對話和交流過程中產生的。由于否認語言具有表征外部實在的功能,新實用主義者將語言看作是行為本身的一部分。“當說話者和解釋者進行交流的時候,建構了目前這個結論:意義是在交流中通過協商而產生的。”*Lenore Langsdorf, Andrew R. Smith. Recovering Pragmatism Voice: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Rorty, and the Philosophy of Communication,Albany: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1995,p221.對于新實用主義者來說,尤其強調對話在傳播或交流中的作用。而邏輯實證主義的傳播觀點則將傳播看作是知識的傳遞過程,羅蒂將邏輯實證主義看作是以認識論為中心的一個哲學變種,從柏拉圖到康德,都認為自我的理性應當服從普遍法則,在其支配之下按照既定程序就能夠達到真實的信念,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無需對話和思考。
按照邏輯實證主義的方法論認識事物,羅蒂認為我們只能成為描繪精確語詞的機器,哲學也就不再具有自我認知和創造真理的功能。在論述實用主義特征的時候,羅蒂認為,對哲學研究而言,除了對話的制約以外沒有任何別的制約。哲學在羅蒂這里發生了轉向:拋棄認識論,轉向解釋學。
從經典實用主義到新實用主義,其理論體系幾經變遷,卻又一脈相承。總的來看,對于傳播研究而言,實用主義至少提供了三個方面的理論啟示:其一,關注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互動是實用主義人本主義傳播觀念特征的表現。人非原子式的、靜止孤立的個體,而是具有自我認知的能力,有行動的能力,不存在所謂的絕對真理和普遍法則;其二,對于意義的追尋是交流與互動的目的,人是意義的生產者。意義不是由傳播者產生,并傳遞給受眾,而是傳授雙方通過符號互動、對話協商產生的;其三,傳播或交流在塑造自我,聯系自我與社群,以及社群的形成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同一個社群內部,社群成員具備共同的價值觀,同時也擁有個人意見,每一個自我都是不同的,在交流中保持觀點的多元特征,以此促進社群良性的發展,從而奠定民主社會的觀念。
總體上來看,實用主義傳播研究涉及哲學、符號學、語言學、心理學等諸多領域,這種跨學科研究的方法論或許是今后傳播學研究的趨勢,美國傳播學者卡茨就曾經指出:傳播學研究一定是一個交叉學科的領域。另外實用主義始終關注社會個體與自我,在傳播學面臨范式轉換的背景下,實用主義哲學的傳播觀念或許能夠為當下的傳播學研究提供某些有益的理論啟示。
馮月季(1977-),男,博士,燕山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秦皇島 066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