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麗
(1.中國傳媒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24;2.河南工程學院 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11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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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性的理想和現實
王錦麗1,2
(1.中國傳媒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24;2.河南工程學院 外語學院,河南 鄭州 451191)
摘要:2015年初“借山而居”爆紅網絡,如果將其爆紅的根源歸結為社會資本積累過程中所產生的破壞性結果,或者技術有違人性的影響,似乎都有將問題簡單化的傾向。因為如果將“借山而居”還原為日常生活審美實踐來審視,那么對其熱切關注的緣由,還至少應包括在社會生態變化、日常生活空間異化和消費文化的影響三個闡釋角度的探討。詩意棲居本身是對自然的人文改變和詩意的守護。“借山而居”的爆紅不僅反映了人們對閑適生活、詩意空間的向往,更是詩性日常居住空間對現代消費文化下機械、沉悶、枯燥的日常生活的反抗,對日常生活空間異化的抵制。其具有的文化符碼更使得“借山而居”這一生活方式引人矚目。詩意棲居打動人的不僅僅是詩意,更多的是不一樣的生活狀態!
關鍵詞:詩意棲居;居住空間;空間異化
終南山的云彩,不但可以蓋宮殿,
還可以揪一塊,
嚼著吃。
上述詩句來自2015年初被朋友圈迅速刷屏的一篇《2014借山而居》的帖子。“一天之內閱讀量突破10萬,四十八小時后各大自媒體點擊迅速破百萬……青年畫家、詩人冬子,只用一天就成為2015年伊始最受矚目的名字……”*轉自微信公眾號:拾文化2015年1月5日文章《瘋狂過后 借山而居(續)》。這個帖子用圖文描述了張二冬(冬子)在終南山花4000元租下一處廢棄老宅20年使用權后,改造房屋,置辦家居用品,建構藝術隱居生活的過程。在自媒體時代,一夜爆紅不再罕見,可耐人尋味的是,短時間內巨大閱讀量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抓住了人們的心?是終南山的美景?還是作者建構的藝術居所?是“悠然見南山”的“隱居”實踐?抑或是低于我們預想的達到“世外桃源”悠閑生活的開銷?這些因素似乎都在起作用,但也都只是表象,而真正能產生巨大傳播力的是我們無以割舍卻一再被日常生活壓抑的天賦詩性。
一、分析論證
所謂天賦詩性,即是指詩性是人的天性。
首先,人天然對現實世界有一種詩性的認識和表達。這可表現在語言本身。語言本身就是詩性的符碼,是對現實世界抽象的表征。“語言本身就是根本意義上的詩……語言保存著詩的原始本質。”[1]任何實際的“存在”和“不存在”都可以通過變化的聲音、節奏和韻律得以展現,這本身即是將“實在”詩化的過程:同樣的世界,同一種物質,在人類的表達中卻是不同的語言形式。如果將“語言”的意域擴展至肢體、聲音、形狀和顏色,那么舞蹈、音樂、繪畫和雕塑所展現的世界就更加斑斕、更加詩化,而詩性也是衡量各類表達形式藝術性的重要特質。因此,語言作為人類溝通表達的工具是天賦詩性的一種顯現。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詩的活動領域是語言……詩乃是對存在和萬物之本質的創建性命名……詩從來不是把語言當作一種現成的材料來接受,相反,是詩本身才使語言成為可能。詩乃是一個歷時性民族的原語言(Ursprache)。”[2]4所以,語言是詩性的,詩性靠語言顯現,它們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
其次,詩性作為人的天性體現于人類最初的思維和智慧之中。語言學家喬姆斯基認為:人類具有天賦的語言能力。*天賦論假設是喬姆斯基語言學理論的基礎假設之一,可參見Noam Chomsky: Aspects of the Theory of Syntax(1965)和Reflections on Language(1975)。也就是說,人天生具有學習語言的能力,這一能力是人類進化遺傳的結果。那么,伴隨語言能力而存附于人類遺傳當中的,是否也有詩性呢?克羅齊說:“美學借用了‘直覺’一詞,判定詩的直覺和詩的表現是與生俱來的。”[3]31當然,天賦語言假設并未得到科學實證的支持,但是人類最初對世界的感知和描述卻是充滿詩性的。“無知是驚奇之母,原始人生活在理智的黑暗之中,粗糙野蠻無知的原始人……在驚嘆之后……想象力誕生出了第一位天神,他們還按照自己的觀念,使自己感到驚奇的事物各有一種實體存在,正像兒童們把無生命的東西拿在手里跟它們交談,仿佛它們就是些活人。”[4]221這種憑想象進行的思維和創造即是詩性最初的自然的體現,被維柯稱為“詩性智慧”[4]。“詩性智慧”是維柯在其著作《新科學》中提出的。它代表原始人類“最初的智慧”,是一種如同感覺力和想象力的詩性能力和心理功能,更是一種詩性創造。[4]114-222這種自然而然萌發在人類初期的智慧如若不是人天性的孕育使然又是如何發生的呢?
再次,人本身的存在是詩性的。對于這一點,海德格爾用“人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3]150解釋得非常清楚。海德格爾將“人的存在”稱為“此在”,而“存在”是“意義之在”。他認為,只有把握了“意義之在”(存在),才有可能理解“人的存在”(此在),因為人的存在在本質上即意義之在的歷史性發生。“此在”之“此”是作為“世界”來設定的,對“此在”的分析也就是分析“人在世界中的存在”。他將世界分為“技術世界”和“藝術世界”,那么人的存在就有“技術地棲居”和“詩意地棲居”。自然是人類的真正家園,“因此,人在本質上不應是萬物的征服者而是看護者,人在本質上不是生存于世界而是棲居于大地”[3]143-150。由此可見,詩性是人類棲居應有的屬性,是本真、天然、符合人類本性的生存狀態。
詩性天賦是我們無以舍棄的天性。從這一意義上說“人人是藝術家”“每個人都是詩人”是不為過的,因為我們天生就有感知美、表達美的詩性靈魂。然而,靈魂的欲望并不總能在日常生活實踐中得到滿足。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所產生的饑餓感造成一些社會熱點的出現。差距越大,饑餓感越強,則傳播力越大。這一點在“借山而居”的案例中表現得非常突出:人們對雅致閑適生活狀態、良好自然生活環境的向往是如此強烈,以至于使一篇普通“曬生活”的帖子得以迅速傳播。當然,如果將其爆紅的根源歸結為社會資本積累過程中所產生的破壞性結果,或者技術有違人性的影響,似乎都有將問題簡單化的傾向。因為如果將“借山而居”從博文還原為日常生活審美實踐來審視,那么對其熱切關注的緣由,還至少應包括在社會生態變化、日常生活空間異化和消費文化的影響三個闡釋角度的探討。
“社會生態即人類社會的生態,系由人類與其環境所組成的生態關系或生態系統,它是集自然、社會和經濟三重屬性為一體的客觀現實存在。”[5]250社會生態作為人與自然互動的體系,體現著二者相互之間的影響和變化:人改變自然以適應自然,同時改變自身以適應被改變的自然。人能夠適應的并非自然本身,而是改造過的自然。改造野生態的自然體現了人生存的需求,而對自然進行人文改造則體現了人的生活追求,即詩性生存的追求:人真正向往的并非野生態的自然,而是人文態的自然。當然,無可否認的是,“借山而居”能打動百萬人,其中的確有因自然環境遭到破壞,人們向往健康天然生活環境的因素,而且還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但是在此筆者無意老生常談不言而喻的生態保育觀念,而是想要將自然和人類社會放置在歷史的進化演變當中,對人類詩性生存進行探討。如果說詩性首先表現為想象力和創造力的話,那么詩意棲居就不能簡單理解為對自然的全然接受與保留,或者說,野生態自然在人類的創造力當中改變,其本身就是詩性的表達,只是這種改變是存有敬意的改變,是融合的改變,而不是掠奪與毀滅性的改變,因為畢竟人類的存在也僅僅是歷史性的“棲居”。所謂“自然生態惡化”與其說是對荒山惡水、霧霾風沙的指稱,不如說是對改變后的自然違背了詩意生存的表達。所以,落英繽紛的“桃花源”也是生態改變的結果,只不過是符合詩性理想的結果。 “借山而居”主人的山居生活不就是伴隨著一系列對自然的改造行動而開始的嗎?雅致居室不正出自藝術創造嗎?所以天性使然,人們向往的并非自然本身,而是經過人類詩性渲染的空間:充滿詩性審美的日常生活空間。“借山而居”所展現的讓人羨慕的不僅是美麗的自然,更是自然的人文;不僅是生活的藝術,更是藝術的生活;是日常居住的審美實踐和情境。隨之而來的問題是有多少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改變生活空間以主張自己的審美、表達生活詩性呢?人文自然的詩性理想能夠在多大日常生活范圍內實踐呢?回答這些問題離不開對日常生活空間和社會生活實踐的思考。
對于現代社會日常生活,列斐伏爾認為,由現代技術和工具理性所主導的工業文明極大地破壞了日常生活的傳統形態……它已經喪失了它那彌漫于整體之中的豐富性,它的非人性化和單調乏味暗示了它不再是富有潛在主體性的主體,它已經成為社會組織的一個客體。[6]199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對象的技術化和機械化將個人存在卷入技術之中,它強化了日常生活的同一性和封閉性,這種私人領域的私人化和同一化(如家庭浴室取代公共浴室)將私人的與公共的區分開來。[5]在崇尚集體主義的文化時代,這種區分是很分明的:在公共場合,個人不會討論隱私,不會“曬”或“炫”;夫妻、情侶也不會“秀恩愛”。隱私局限于私人空間,而私人空間凝固擠壓在集體規約之下。比如,私人居住空間的大小由集體分配,其格局和樣式也相對統一。個性隱匿在共性之中,“私人的”“個性的”處于匱乏的狀態。隨著社會生態的改變和現代技術的興起,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呈現出融合的態勢:私人空間得以延伸至公共空間,而公共空間借由現代技術手段如電視、網絡、電話等,侵入到私人生活空間中,私人生活部分暴露于公眾的視野中。“借山而居”本身不就是私人空間的公共展示嗎?
然而,正如列斐伏爾所述:盡管一些現代技術手段如收音機和電視機使私人可以在家里獲得大量的關于公共生活的知識,但是這些知識并不是真正的知識,它們也沒有賦予個體對于事物的權力,人們并沒有因此實際地參與到公共的事件之中,因而人們是無力的,他們所擁有的只是虛假的意識、準知識和非參與。[6]199由于個人日常生活空間被侵入,所以可以真正表達“個體的”“私人的”的空間非常有限。在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相互融合中,私人空間反而更要強調和彰顯其“私人性”,因為融合“只是表面上……僅僅是一個錯覺……工具理性及其所主導的現代技術和政治制度正是通過此種無意識實現了對日常生活的統治和異化……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并沒有在真正的意義上有意識地參與到公共生活之中,并且有意識地發揮積極的影響”[6]200。所以,標識自我、彰顯個性的藝術審美手段成為在日常生活中塑造主體性形成主體影響力的重要手段,也是抗拒日常生活熟悉性和機械性的重要方式。在衣食住行各個方面的藝術審美追求,使個體在沉悶的日常空間中形成獨特的個性化空間標志。這一空間標志甚至會進入公共空間參與到時尚、風尚和潮流當中。“借山而居”通過個體的日常生活審美實踐,突出了個人空間特別是私人居住空間的獨特,對抗了普遍的居住空間意識,跳出了沉悶、機械、重復的一般日常生活軌跡,在大眾的審美驚奇之下,突顯于公共視野中。由其所帶來的無限遐思和暢想,以一種行為方式讓我們不經意發現各自內心深處永無法割舍的詩性。
當然,“借山而居”之所以引人關注,究其緣由還有消費文化的影響。當消費本身構成了一個具有文化意義的自組織領域時,在這個領域中的一切物品都變成了具有文化符號意義的物品。物品的原始功能性層面讓位于物品的符號文化層面。無論是日常生活審美還是私人空間的延伸,天賦詩性的表達和個性的要求都離不開對具有同構性物品或符碼的占有和消費。真實的存在感或個性的獲得在于消費或占有不同于他人的物品和符碼。通過對物品和符碼的消費和占有,我們區別著自身和他人,構建著自身與物品、他人和世界的關系。正如鮑德里亞所指出的:“人們從來不消費物的本身(使用價值)——人們總是把物(從廣義的角度)用來當作能夠突出你的符號,或讓你加入視為理想的團體,或參考一個地位更高的團體來擺脫本團體。”[7]48那么通過消費物品的文化符碼,進而在日常生活中凸顯主體的社會地位或價值,就成為詩性棲居理想在消費文化現實中的表現。就“借山而居”而言,作為中國最為著名的道教圣地和隱居地,“終南山”本身就具有不言而喻的文化地位,能夠寄居其間就為“借山而居”的生活方式貼上了獨特的文化標簽。另外,無論中外文化,“隱居”所激發出的“清高名仕”“世外高人”“超凡脫俗”等神秘唯美的文化想象,使得這樣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成為遠離凡塵喧囂、重視精神生活、追求閑適雅致生活理想的代名詞。相對于深陷在枯燥的現代城市生活的人而言,這種生活方式所具有的感召力不言而喻。
另外,“借山而居”之所以格外引人矚目,還是因為獲得這種生活方式并不需要耗費巨資。社會學家韋伯曾指出,身份群體是以生活方式為基礎形成的,生活方式是識別一定群體的重要標識,是群體內部凝聚和排斥外部群體的機制。[8]71所以,一定的生活方式背后是一定的消費數額、相當的經濟實力,這樣也就劃定了生活方式的準入門檻,相對固定了不同消費者、不同經濟背景的生活方式。雖然一定的生活方式能夠受到一些人的期盼,以致他們都希望進入這個圈子,或者,當炫耀性的消費構成整個生活方式的時候,社會經濟地位較低的階級總是或多或少地模仿這種消費,但是限于經濟實力,即使向往,生活方式的改變也往往不易實現。所以,當“借山而居”憑一己之力構建起彰顯個性藝術審美的詩意空間時,人們不禁感嘆詩性的理想也可以這么樸素地實現!
二、結論
“借山而居”展示的不僅是詩意的棲居,更是對日常生活詩性理想的追求和實踐。“借山”并非全然占有,但也并非全然接受。詩意棲居本身是對自然的人文改變和詩意的守護。“借山而居”的爆紅不僅反映了人們對閑適生活、詩意空間的向往,更反映了人們對現代消費文化下機械、沉悶、枯燥的日常生活的反抗,對日常生活空間異化的抵制。其所具有的文化符碼更使得“借山而居”這一生活方式引人矚目。詩意棲居打動人的不僅僅是詩意,更多的是不一樣的生活狀態。被資本追逐的靈魂以一種最為簡單的方式被藝術拯救。這足以感動每一個心有桃源的人。
[參 考 文 獻]
[1]〔德〕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M]// 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下卷.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6.
[2]〔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與詩的本質[M]//〔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47.
[3]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4]〔意〕維柯.新科學(上)[M].朱光潛,譯.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5]葉峻.社會生態學的基本概念和基本范疇[J].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3):250-258.
[6]鄭震.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的社會學意義[J].社會學研究,2011(3):19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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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雪偉.日常生活空間研究[D].上海:同濟大學,2007.
Poetic Pursuit and Everyday Life
WANG Jinli1,2
(1.SchoolofLiterafure,Communicatio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24,China;2.CollegeofForeignLanguages,HenanUniversityofEngineering,Zhengzhou451191,China)
Abstract:Enlightened by theories of Martin Heidegger, Henri Lefebvre and Jean Baudrillard,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cultural phenomenon "Live in the Borrowed Mountain". Its popularity was caused not only by the destructive results of the social capital accumulation or the inhuman influence of technique development, but more profound factors rooted in everyday life aesthetic: the social ecological changes, daily life space alienation and consumer culture influence. Its popularity reflects the common longing for poetic leisure space in daily life, which effectively resolves the programmed boring daily routine and resists the space alienation. Marked by the poetic cultural codes, the lifestyle "Live in the Borrowed Mountain" attracts a lot of attentions not only by the poetic view but rather the poetic daily aesthetic life style.
Key words:poetic habitation; living space; space alienation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3318(2016)02-0056-04
作者簡介:王錦麗(1974- ),女,河南鄭州人,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 河南工程學院外語學院副教授, 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收稿日期:2015-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