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消息兒爺
消息兒爺本名方書法。“消息兒”是他的綽號,全然是那張嘴換來的。
他原本在本村小學當看門員。恰好村里的兩委會也設在學校,恰好支部書記是他姑爺。所以,每聽姑爺說要開兩委會,他都早早湊過去“把門”,門縫里溜出來的每句話都鉆進他吸塵器一樣的耳朵,瞬間變成“天大的機密”傳揚得滿街都是。
消息兒爺那時才50歲冒頭,身體倍好,精力充足,很好地扮演了特工、傳聲筒、博學家的角色。全村的老頭老太連個“A”都不認識,他絕對算得上一個上等人。
后來,消息兒爺走上了下坡路,不僅女婿退休,而且他也被辭退,回到了三間土垃屋子。已是70歲的老人了,頭發花白,滿臉皺褶,好在身板還行,仍舊像一頭老而不衰的豹子。
眼看著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就連曾經是堂堂支書的女婿,也背著編織袋縫成的背包擠上公共汽車。孩子們手頭都緊張,自己也得出去掙上仨倆吧。指望著跟孩子要,那還行?
幸虧,村子離省城近,路也順,半個小時就能到。村里一些年輕男丁、婦女紛紛乘車去濟南人才市場“上市”,也就是打零工。再后來,就產生了專門運送零工的汽車司機。
每天早晨5點,從村東到村西一路斂齊了,送到省城人才市場,一天往返一次,一人車費10塊。
消息兒爺都是最后一個扳著車門幫子擠上去,到了省城,是最先一個下車,站在人群前邊,眼里射著饞諂的光。
終于有雇主來了,白色大中巴門一拉開,消息兒爺他們像洪水一樣涌向車門,那陣勢,像極了剛倒出籠子、撲向水源的鴨苗。雇主點著每一個看中的人的頭皮:“你,你,上車,還有你!”
當然,好多次,消息兒爺沒有攤上一個“你”,竟從雇主的胳膊縫里擠上了車。看到他豹子一樣的靈活和力氣,雇主沒說話,在他身后重重拉上了車門。
可是再后來,消息兒爺遇到難題了,這難題對他來說絕對是極大的蔑視。一次,他在往車上擠時,沒有表現出往年的豹子的靈活和力氣,腳底下露出了蹣跚的步子。被雇主一把拉住:“你,多大年紀?”
“今年剛滿50。”
“少白頭啊!怎么50就老成這樣了,下去。”
白發害了消息兒爺。那天,一連被辭退了5次。往返的10塊錢自己白搭進去了。
“這頭白毛毛呦!”消息兒爺回來沒有進村,而是直接去了鄉里的理發店。
“染發,染成30歲的!”消息兒爺抓出5塊整錢,拍在連椅上。
“不夠,得15!”
“不就是抹上色嗎?能比推個頭貴那些?我還認為多給你兩塊呢!”嘴里抗議著,但還是狠著心又撇出去10塊大鈔。
白發變黑發。消息兒爺的頭顱就像一顆古銅色的核桃上長出一層黑毛。“你看我像多大年紀?”
“大爺得七十四五吧!”理發的女孩挺直,說起話來有那么點“二”。
“怎么還像七十四五!白染了?”
“皺紋挺多的,能看出來。”
“再弄弄皺紋!”
“俺們這里不美容,你得去鄉政府對門那家麗麗美容院。”
“鼓搗個老頭臉,還得去倆地方。行,去。”消息兒爺彎了身子,走出了,背著滿身的希望朝美容院走去。
雙喜爺
雙喜爺就一個兒子衛國。
衛國小的時候,雙喜爺喜歡把他舉起來,屁股高過自己的臉,拿胡子拉碴的嘴湊到衛國的小雞雞上親。衛國喜歡騎在雙喜爺的脖子上,笑。
衛國的笑聲,就像春天刮的艷陽風,把個雙喜爺的心里,吹得那叫一個暖。
有人說,衛國其實就是雙喜爺的那七八畝地,雙喜爺把一輩子的汗都播灑到了那里。在那七八畝地里,雙喜爺就像一棵風干的棒子秸,風吹過去,只有呼啦啦的響。可在衛國眼里,風干的棒子秸也是棒子秸,割下來葉子能喂牛,秸稈能當掏火棍。
雙喜爺終于發火了。
雙喜爺發火是因為兒子長大了讓他生氣。
雙喜爺生氣的理由很多,包括狗日的衛國不會過日子,種一畝麥子本該潑15斤種子,他非要潑20斤不可。他還生兒媳婦的氣,他嫌她穿得忒時髦,說話聲嗓忒高,走路屁股擺的幅度忒大……
他還生兒子媳婦倆人合伙的氣,他生氣他們啥事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生氣他們跟娘說話沒個客氣勁兒。后來,雙喜爺似乎想通了:給這狗日的過了一輩子,也沒換回他的一點兒熱乎心。這日子不過了,破罐子破摔,再也不省吃儉用了,暖了這幫白眼狼。一輩子省吃儉用,到頭到頭,全滋潤了這倆畜生,他們心里啥時候想過俺?啥時候看見過俺這個爹?
雙喜爺打小就有點兒邪乎脾氣,一旦生了氣,逮住誰都能往外發。按說他生兒子媳婦的氣,礙孫子什么事?可是孫子沒眼力見,誤打誤撞遇上了。
“爺爺,爺爺,我要冰糕。”
“要恁娘啥冰糕,小心吃爛你那張熊嘴!”
“我就要,就要。你快給我錢!”孫子撒潑。
“吃什么恁娘的冰糕啊,它能解渴還是能解餓,一幫不過日子的小私孩子!”
雙喜爺的聲音抬高了幾個分貝。沒想到讓兒媳婦聽到了。“他罵誰私孩子啊?孩子不就是要塊冰糕嗎,犯得著他這么罵嗎?人越老越……”
衛國抬眼看看爹娘那邊低矮的土垃子屋,再看看自己前出廈的大瓦房,他覺得爹在自己面前跟屋一樣低矮了好多。
聽了媳婦的話,剛想發作,又轉念一想,前兒爹剛剛把賣羊的錢拿出來給孩子買了份保險,自己再跟爹鬧,顯得有點兒那個了。可是這當爹的,越來越不討人喜,大好日子過著,罵個什么人哩?
其實,他知道爹為什么生氣,事情還得從5年前爺倆定的那個協議說起。雙喜爺身體不好,地種不動了,全給了兒子衛國;衛國答應每年給爹娘五袋子麥子吃飯。這五袋麥子的協議,是雙喜爺的養老保險。雙喜爺的養老保險被掛在兒子的心情上。很遺憾,最近兩年,兒子的心情一直不怎么好,所以五袋子先是大袋變小袋,小袋變成四袋半。不僅保險縮水,兒媳婦還夾槍帶棒地往雙喜爺的眼珠子上戳棒槌。
反正,最近雙喜爺總是覺得氣不順。他心里有氣,但是那氣又不像冬天的風那樣來得實來得硬,總是有些太陽雨的味道,挺暄軟,挺虛弱。缺少那種拉開架勢真刀真槍干他一仗的氣焰。
火總得發出來,不發容易得病。雙喜爺決定今天去仁里趕大集,決定到大集過一次奢侈的生活。“不給這幫白眼狼省了。”
雙喜爺沒有自行車,走著去。官道忒遠,就挑羊腸小路。雙喜爺背著手,佝僂著腰,走起路來后脊梁跟腦勺子一翹一翹,倔強得像一條找骨頭的老狗。
集上人忒多,雙喜爺看什么都不順眼。啥日月啊,看不上眼的老黃瓜巴子賊貴,還1塊錢10斤?要我說也就5毛錢。“這么貴,留著自己吃吧!”雙喜爺就算再不過日子,他也不允許自己買超過5毛錢10斤這個價格的黃瓜。
雙喜爺在人群中擠進來擠出去,偌大集市上,雙喜爺就是一顆無人矚目的太陽黑子。在走到第三圈的時候,他終于做出了奢侈的抉擇——花掉4毛五分錢,買一包糖酥果——這種只有小孩兒才吃的東西。
雙喜爺揣著這包糖酥果急急走出集市,坐在無人的田埂子上,念念地:不過了,不給這幫畜生過了。他從透明的塑料袋一角,使勁摳開一個小口子,從里面掏出一根拇指粗的酥果,恨恨地塞進嘴里。
雙喜爺感覺自己的日子就像這糖酥果,外面看著挺膨脹,其實里面很虛很空。
雙喜爺在摳到第三根酥果的時候,好像想起了什么,嘴里依然罵了一句那兩個畜生。然后站起,拍打了屁股上的土,恨恨地朝家里走去。
“這么大年紀了還吃糖酥果,虧你爹也能想得出來。孩子要根冰糕都不給買,自己還吃糖酥果?”兒媳婦的眼睛就是天上的雷達,照亮了雙喜爺所有的生活陰暗面。
“他愛吃吃吧,還能吃幾年?算了,咱不跟他一樣。”衛國的腦海中能夠放映老父親吃糖酥果的那個滑稽樣兒。
雙喜爺這時走進了兒子的大門,依然恨恨的,喊著孫子的名字:“栓兒哩?”
孫子從屋里跑出來,一看是爺爺,似乎還沒有從頭晌午的被罵中回過神來,懶懶的眼神,一副帶搭不理的樣子。一包糖酥果被爺爺恨恨地塞進懷了。
“這幫畜生!”雙喜爺的心里罵了一句,然后背著手恨恨的走出門去。
老 缺
農村。生孩子無疑是最不需成本的營生。
隨意地快樂,也在創造生命。生命,希望抑或累贅。
老缺過去是村里一霸,操殺豬營生,不管走哪里,總提把砍刀;上過街,趕過集,當過“六只手”順東西;端過“鐵飯碗”蹲大號。愣生八個閨女,就沒攤上一個兒。
為了生個帶把的,他跑過,藏過,打過,罵過;可是,無論吃哪里的糧食喝哪里的水,無論蓋哪里的被窩睡哪里的炕,撒下的種兒一到老婆的床子上,統統變成了丫頭片子。
老缺從結婚起就跟哥哥老憨不和,仗沒少打。可是,哥哥的種子就那么好,一口氣生了兩個兒子,全他媽跟小羅成一樣,俊,英雄。
計劃生育追得緊。老缺叔公開說:我不管什么計劃生育,沒有兒子我就一直生,生!
八女生出來,他帶老婆孩子回了村。趕上那天喝了酒,坐在八仙桌旁,雙眼渾濁,掃一眼炕上那群老鼠一樣日他娘的丫頭,老缺怒從中來。“生兒子那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個臭娘們,不下一點兒力氣,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還有臉尿尿?”老缺趿拉上鞋子,沖進茅廁,把正在小解的老婆提溜進院子,一陣猛揍。當時正下著雨,雨水和淚水把老缺媳婦的眼睛給迷得彷徨又無神。
得想點兒辦法了!
夜,漫上來,村里連盞路燈也沒有,光聽到雨唰唰地下。老缺叔走出門,像老貓一樣藏在鄰居迷糊的門旁邊。迷糊四十五六歲的樣子,傻大憨粗,論輩分管老缺叫叔。趕上迷糊飯后去茅廁,剛完事回家,冷不丁被一只大手揪住領子。回頭看是老缺叔,迷糊頓時掉了一半的膽。
老缺把迷糊拎到屋門前,一腳把他踹進屋子,悶悶地說了一句:“去!”然后猛地拽過門來,上了鎖。
迷糊一抬眼,看到炕上七八個黑乎乎的小腦袋,此起彼伏。哭泣的老缺嬸子抬起頭,望著他,那是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再老實不過的迷糊,血忽然沖向頭頂。“操他娘哎!”一猛子躥上窗臺,扒開窗戶跳了出去。屋里頓時爆出一個女人的瘆人的號哭。
“這還了得,你們這些脫產干部是吃屎的?都生八個了還生?”新來的鄉黨委書記聽說了老缺的事,開口大罵。
一個晚上,都睡下了。老缺叔喝了幾盅酒,惱惱地躺在炕上。三五個漢子闖進屋子,沒容他掙扎,就把老缺五花大綁,用偏三摩托運到鄉醫院,在那里等著他的是一群白衣白帽。
后來村里傳出話來,說老缺進了醫院,繩子沒解,直接給煽了——連麻藥都沒給打。
“你要明白,我說的這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事了!”跟老缺叔住對門的消息兒爺爺說,他的眼角堆滿了眼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