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信子

泉霞

一

小曼在大學里一直沒有找到自己鐘愛的那類男生，大學畢業，就幫著黛林辦培訓班。當時，在青城舉目無親的她，租了套房子，每天除了朝九晚五地工作，便關在房間里看書。有一天，家里的燈壞了，想到晚上沒有照明會漆黑一片，就急忙去找電工，正要開門，有人卻敲門，同時還呼喊著樓上鄰居的名字。她在門內大聲回答：錯了，你敲錯了，再上一層！門外的人可能是沒聽見，繼續一個勁兒地敲門。她正要換衣服，卻被那一陣陣的敲門聲煩透了，就沒好氣地沖過去一把拉開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身穿工作服、有一雙深邃大眼睛的小伙子。只見小伙子一語未出卻滿臉通紅，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那蓬亂的頭發和邋遢的樣子，窘澀之際連忙說了句：你找錯了，你找的人在五層。她用食指指了指樓上說著就想關上門。那人卻伸手推住門問：哦，你家怎么了？是不是也沒電？猶豫了一下，他望了望黯然無光的室內問道。

小曼下意識看了看他背著的木箱子說：哦，我家燈是壞了，正想找人修呢。

他一雙真誠的眼睛望著她道：哦，可能是線路問題，我是電工，可以幫你查查。那太好了，我正愁著不知該怎么辦呢。小曼一聽高興得不得了，又是幫他提木箱子，又是倒茶水的。

就這樣她認識了他。他叫宴秋聲，熟悉后他常笑說：如果那天我不輪休，如果不是朋友請我來修燈，如果不是走錯了樓層，如果我不那么堅持敲門……缺少任何一環，我們都不可能相識。確實，緣分讓他走進了小曼的生活。

轉眼間整整三個月過去了，他們的關系漸漸變得微妙。他每天都會來看她，早上打電話叫她起床，下午下班來給她熬湯。她們都隱隱約約地感到，對方已成了自己骨肉相連的一部分，是生活里離不了的牽掛和依靠。但小曼一直疑慮秋生為何遲遲不向自己表白，原來他告訴他的朋友，他只是個職業中專生，而小曼是大學本科生，他們的文化差異太大，他不敢跟她開始一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戀情，只要默默地關心她就知足了，愛不一定要回報的，何必非要說出來，互相傷害得遍體鱗傷才善罷甘休呢？保持現狀至少大家心里還會心存一段美好的回憶……

但在小曼的心里一直堅持認為，學歷、金錢和階層不是真愛的鴻溝，每一個高貴的靈魂都是平等的。但她不能說出口，這些必須要他自己去領悟。如果他是真的愛她，確實離不開她，那他眼里的世俗障礙自會迎刃而解，小曼期待著他的醒悟。宴秋生回家爭求父母的意見，父母都反對這樁婚姻，他們認為家庭懸殊較大，怕兒子將來的婚姻不穩定，便托人在秋生的單位找了個女工。在等待醒悟的日子里，備受煎熬的小曼把宴秋生找來，她的聲音很大很激動地告訴他：我知道，你說不出口，我說，我愛你！我們結婚吧！怎么也想不到他卻膽怯地告訴她，他要結婚了，未婚妻是同廠的女工。

那一刻，她簡直急瘋了，她的眼淚瘋狂涌出眼眶。她拼命控制自己，鎮定地苦笑著說：你……你怎么不早說？她抹了把眼淚，鼻子還是一陣酸有一陣酸，她掏出手帕擤了把鼻涕，終于還是忍住了，她說：我應該恭喜你，恭喜你……看到她眼里的淚水，他的心就要碎了……接著是可怕的沉默。他們都不敢再說一句話，怕只要一開口，所有的堅強都會冰消瓦解。

忽然，他張開雙臂，把小曼緊緊抱在懷里，熱淚一滴滴落在她的黑發上，那分明是他內心痛苦的掙扎。她的矜持在這一剎那土崩瓦解，鼓足勇氣對他說：“留下來吧！好嗎？”但他毅然放開相握的雙手，低著頭大步走了出去。

第二年，小曼考入報社。同時，收到秋聲寄來的一張照片，照片上，他和相貌樸實的妻子摟著可愛的小女兒，眼中是成熟男人的沉穩，還有一絲不動聲色的淡淡憂傷，小曼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二

自從秋聲離開了小曼，小曼痛苦得要命，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很快瘦下來十幾斤，姊妹們也勸她，這樣下去身體就毀了呀，身體不好怎么找對象啊！自己照照鏡子看看瘦削的樣子，于是，就定了個運動計劃。

記得那是個風和日麗的秋天，小曼遇到了柳桐，一個改變她一生命運的男人。他的出現就像冬天里的一束陽光一樣，一下子就照亮而又溫暖了潛藏在黑暗中療傷的小曼。

剛認識柳桐的時候，小曼還留著長發，懶散地亂在肩上。那天她穿了一套淺灰人字呢套裝，配著珍珠項鏈，穿著黑色絲襪。單身的周末總是很無聊，于是，就從這個店逛到那家店，累了就找一家咖啡屋靠窗而坐，她正坐在明亮的落地窗前愣神，突然抬頭發現，門口一個男人，正舉著相機為她拍照，那就是柳桐。他穿著高領白色毛衣，一條肥肥大大的藍牛仔褲，棕色翻毛皮鞋，頂著一頭蓬松的像非洲黑人一樣的朋克頭，他走進咖啡屋，自作主張地坐在她的對面，彬彬有禮地朝她點點頭：我叫柳桐，很高興見到你。

這種自我介紹式的舉動讓小曼很反感，于是，她很不友好地說：我不喜歡在不征得別人同意的情況下，隨便給人拍照。所以……沒說完她扭頭就要走。

哎哎。柳桐急忙攔著她說：對不起，我是攝影記者。他遞給她一張名片，接著說：想捕捉個封面照，如果告訴了你，那就不真實了，不過我以后不再犯同類的錯誤總可以了吧！呵呵！

小曼白了他一眼，也不再當回事。沒想到一周后她的照片果真出現在《時尚雜志》的封面上，她落寞無助的眼神，像被人公開了隱藏在心底很久的秘密，單位的朋友與她開玩笑，沒想到整日開開心心的你會裝出憂郁的氣質哦！她滿臉通紅，氣得從包里翻出那張名片，撥通電話大聲說： 柳桐！你等著吧！這下你死定了！在場的同事們都愣住了。放下電話，她騎上自行車，按著名片上的地址，風風火火地趕到柳桐的辦公樓下。門衛一個電話把他叫下來，剛一見面，柳桐的一句話就打破了僵局：下雪了，這是初春的雪，雪是最純潔的，就像你一樣。里面坐坐吧。她抬頭看見他那性感的長睫毛，猛然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那么英俊。他是那種輪廓分明的瘦臉，一雙泛金的大眼深陷在眼眶里，高而直的鼻梁，配上潔白的皮膚，簡直就是個歐洲人，她對他生出了一種好感，本來想好了狠狠痛罵他一頓的話一下子全沒有了蹤影。

你是混血兒？她突然問。

他卻說：哦，不是，我是西安人，也許我的祖先是中亞人。哦，你不生氣了？

她翻著桌上的那本雜志發著憤慨：上封面的事你應該告訴我，你這叫不尊重人，你知道嗎？

對不起，我好像上次已經說過了。柳桐解釋著并轉移話題：周末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飯。

算是賠罪嗎？她撅著嘴眼睛斜睨著他。

他笑了，有點不好意思。低頭的時候，她又看到了他的長睫毛，不知怎的心里暗暗喜歡上了這個冒犯她的人。周末，她應約和他一起玩，那次他們玩得很開心，之后一起吃晚餐，一直聊到餐廳打烊。出門時，小曼看到他的眼睛是亮的，他跟她說：要不我們去那邊的咖啡屋？以后的日子里他們幾乎每周都有約會。

三

小曼和柳桐兩人除了工作，就沉浸在二人世界。他們商量好了，絕不像姐姐們那樣結了婚就要孩子，他們打算暫時不要孩子，兩人要盡情享受愛情帶給他們的愉悅和歡欣。

2月14日情人節那天，柳桐沒有送給小曼玫瑰花，卻送給他三枝藍色風信子花，他說：我從小最喜歡風信子，藍色風信子的花語是——凡是受到這種花祝福而生的人，人生洋溢著生命力。只要點燃生命之火，便可一生一世同享豐富人生的風信子，它代表我們永遠的愛情！

小曼雙手捧著藍色的風信子花，聞著它散發的淡淡的香氣，她感動不已。啊！風信子！一生一世，三生三世，相親相愛！她喊著！他們手拉著手走在路上，他問：你說，愛一個人就是愛他的靈魂對吧？他捏著她的手心問。

對啊！

那我把靈魂賣給你。他說。

多少錢啊？她仰頭調皮地問他。

用你的一個深吻交換。

她想了想，我不買，我們的靈魂是在一起的。

傻丫頭！他又輕輕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哈哈哈……

小曼和柳桐如膠似漆地恩愛著。在工作上她每一刻都在自我要求，長期的打拼，讓她每一天都感覺有學不完的東西，干不完的事情。即使工作再忙，八小時以外，她辭掉任何應酬，去陪她的白馬王子。她在工作中彰顯著個性，回到家中卻溫文爾雅小鳥依人般纏著柳桐。兩人總是誰下班早，誰先搶占廚房，往往總是小曼先搶為勝。即使對待家中的家常便飯，她也會一樣傾注心血，就是只有兩個人也要做上兩菜一湯，她最拿手的紅燒肉、排骨燉海帶、清蒸鱈魚、紅燒獅子頭等等，她會輪流做給他吃。

星期天，他們手牽手去逛商場，走在路上，小曼鄭重其事地說：我提議給我的公公婆婆在我們家附近買套住房，把他們搬來住，你這當兒子的，覺得怎么樣？

哇！沒想到啊！我老婆不僅賢惠，而且還是個孝順的兒媳。我爸媽知道后，不知有多高興呢！他驚喜道。

我想，這樣，咱們還有一部分存款，支上首付，貸款15萬，我算好了，咱們每月按揭900元，10年還清，剩余的錢，咱們還僅夠花銷的。

嗯，這個主意太好了，兒媳婦親自給婆婆買房子，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再說，也就是我的老婆能這樣做，哼！別人家的老婆她舍得嘛！

別貧嘴了，說買就買，我明天就去打聽住房。

小曼是個大方、利索的女人，不到兩個月，貸款、房子就搞定了。她帶柳桐去看他們家附近的錦繡園小區120平方米的三室一廳一衛二層的毛坯房，柳桐一看就相中了。

接老人住新房了，柳桐卻因工作走不開，小曼請假自己坐火車去了陜西漢中接公公婆婆，公婆第一次出遠門，小曼一路上呵護有加，一會兒端水，一會兒扶婆婆上廁所，照顧得無微不至，坐在對面的旅客問婆婆： 這是你閨女？

婆婆笑著說：是兒媳婦。

哦！這么好的兒媳婦，打著燈籠也難找啊！那個旅客感嘆道。

公公婆婆進了錦繡花園小區，就像進了大城市的公園，三面是湖，湖面倒映著垂柳，公公婆婆眼都看不過來，上了二樓，敞開門，公婆一陣唏噓，公公問：這洋房我和你媽住？

是啊！今后這就是你們的家了！以后讓表妹也搬過來住，我還專門給她準備了一間。小曼扶著老人這屋看看，那屋看看，書房、廚房、洗手間一一看過，公公坐在書房的軟椅上，倚著靠背，面對著一臺新電腦，沉思了片刻道：小曼，這么好的房子，裝飾又如此豪華，你們小夫妻剛結婚不久，哪來的錢？告訴我總共花了多少錢？

爸，沒花多少，這……這是我們單位的福利房，她有點兒支支吾吾，反正您只管住就是了。樓前面就是個大廣場，每天都有很多中老年人在這兒跳舞，還有練太極拳的，你和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就是菜市場離這兒也很近，出去大門左拐就是，賣什么的都有。

正說著，柳桐也到了。爸媽，你看了嗎？房間里從設計到裝飾以及廚具、窗簾等等一切，都是小曼親自找人來裝修的。這沙發、床、電視柜、餐桌、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等所有的家電，都是小曼用平時積攢的兩萬元的稿費買的。

公公感動得眼里有點濕潤了：兒子，老爸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你給我們找了個好兒媳啊！

婆婆坐在臥室的席夢思床上，伸手摸了摸被褥，軟軟的，贊嘆道：小曼啊！你想得真周到，連被罩的花色，都是媽媽喜歡的。

媽！你只要喜歡就行，以后這就是你和爸的家了，星期天我們就來蹭一頓，我可最喜歡陜西名吃了！呵呵！今天給爸媽溫鍋，柳桐都買好菜了，在冰箱里放著呢！

……

春天是迷人的季節，他們一起去了動物園，走到熱帶館，他說我們坐下來，我有話告訴你，小曼的心直跳，他終于要表白了，他說：小曼，知道嗎？你就像棵向日葵，會播撒陽光，我很喜歡你！他吞吞吐吐地又說：做……做我的女朋友好嗎？一聽這話，小曼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說：柳桐啊柳桐，我等你這句話等了好久了！那一刻，他明白了一切，一下子將小曼抱了起來，鄭重地問：小曼，你愿意嫁給我嗎？

小曼含著淚：我愿意！

四

2008年5月12日晚上柳桐和小曼正在看電視，新聞播報了這樣一則消息：北京時間5月12日14時28分04秒，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縣映秀鎮與漩口鎮交界處發生8級大地震，破壞地區超過10萬平方千米。地震烈度可能達到11度。地震波及大半個中國及亞洲多個國家和地區。

其實小曼這個月已經超了一周沒來例假了，她還沒來得及去醫院檢查，自己琢磨可能懷孕了，但是還是依然報了名，隨當地的醫療隊奔赴汶川。金表哥也組織了自己單位的一部分人員和柳桐一起趕往災區。5月12日他們深夜啟程，13日凌晨小曼隨醫療隊趕赴四川汶川災區一線后，迅即開展救災工作。在汶川的漩口中學，還有5名學生困在地下，他們已經堅持了二十個小時了。他們和當地的解放軍一起救援，他們一邊用鎬頭撬，沒有工具的就用雙手刨著水泥碎塊，小曼朝著水泥板縫隙里喊著：孩子們，你們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們一定會救出你們來。她將一個孩子送出去，又去尋找另一個孩子，她喊著：孩子們等著，我來了。堅持住啊！她又找到一個孩子，又一個孩子……直到最后一個女孩子被壓在水泥板下，她用盡所有氣力，想挪動水泥板，但是只要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怕再次傷著孩子，她只能一點點挪動著，孩子用輕微的力氣哭著說：阿姨，你挪不動的，你能不能看著我死了再離開。不行！你不能死！只要阿姨活著就一定會救出你去，相信阿姨！小曼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哭著說：你是國家的未來，你一定得活著，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她摸著黑給孩子喝上幾口水，以保持體力，然后一手抱著她，用胳膊肘支撐著匍匐著一點點向洞口挪動，最后一個孩子得救了，可是她卻沒有力氣爬出去了。外面的護士長著急地喊著她的名字，一位瘦小的解放軍戰士下去，把她托上來，上面的人拽住她的胳膊，把小曼救出來時，小曼已經昏過去。護士長拿手燈照著給她輸上氧氣，發現她下肢的鮮血染紅了她穿的救護服，大家把她抬到臨時搭建的救護棚里，經醫生檢查，小曼小產了……

接到小曼昏倒的消息，柳桐趕往汶川，在簡陋的救護棚見到了小曼，他滿臉泥巴，蓬頭垢面撲倒在病榻前，喊了聲：小曼！小曼！你這是怎么了？她醒了過來，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望著他：我沒事的。醫生告訴柳桐，小曼小產了。小曼的眼淚才順著臉頰滾落下來，她撫摸著柳桐的頭發安慰道：沒事的，以后我們還會有孩子的。他們的淚水沖刷著臉上的泥巴，對望著，瞬時他摟住小曼的頭無聲地哭了……小曼催他趕快走，救人要緊。柳桐站起來用力攥了攥小曼的手，轉身跑出去，又投入到救援當中。

5月15日，搶救到最關鍵的時候，突然教學樓的廢墟因為余震和機吊操作發生了移動，隨時有可能發生再次坍塌，再進入廢墟救援十分危險，幾乎等于送死。當時的指揮下了死命令，讓鉆入廢墟的人馬上撤出來，要等到坍塌穩定后再進入，然而此時，正從廢墟出來的人大叫柳桐又發現了孩子。他和幾個同事調轉頭又要往里鉆，這時坍塌發生了，一塊巨大的混凝土塊眼看就在往下陷，柳桐把那個孩子一把推了出去，自己卻被廢墟砸在了里面。這些子弟兵們喊著：救人！救人！他們手刨肩頂，連續作戰，當他們把柳桐從廢墟中挖出來時，他的頭部被垮塌下來的水泥板砸傷，已不省人事了。當救護人員把柳桐抬到救護室，救援隊隊長大聲喊著：一定要把他救活，他是我們的英雄！緊急搶救開始了，此時金表哥已經通知了小曼，小曼撕心裂肺地叫著柳桐的名字。柳桐被立即轉入了重慶醫院，她哭著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這時，夢竹、黛林也趕來了，姐姐們在手術室門外焦急地等候。幾分鐘后，她們看見一名醫護人員抱著一臺小型呼吸機跑進了手術室。接著，許多醫生和護士也開始往手術室里跑。怎么啦？柳桐會有危險嗎？小曼截住護士問，護士沒有回答。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害怕地握住詩涵和黛林的手。大家都在為柳桐祈禱，放心吧，不會有事的。黛林安慰她說。

快！快進來！快……手術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一位大夫招呼小曼。

沖進手術室的小曼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幾名醫護人員圍著柳桐搶救。柳桐已經全身發青，嘴唇發紫，小曼腦中突然一片空白。搶救過程持續了近半個小時，柳桐逐漸恢復了心跳和呼吸，隨后被轉入了重癥監護室。這時的柳桐嘴里吐著白沫，瞳孔放大，喘得很厲害。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柳桐依然睡著，當天下午15∶23分，會診后得出結論——因腦外傷導致腦缺氧大腦損傷。醫生告訴小曼：有可能成為植物人，如果醒過來智力也會受到影響。但，也不排除隨時有生命危險的可能。醫生的話猶如晴天霹靂，小曼癱倒在病床前。

每天夜深人靜，小曼都會用最簡短的文字在鮮花上掛一張綠色的卡片。

5月26日，柳桐又一次失去了脈搏，這次，他再也沒有醒過來。小曼抱著他的尸體哭得死去活來……

火化場作為外地救援英雄，作了特別的安排。小曼看著柳桐已整過容的遺體，怎么也無法說服自己，他已經永遠地離開了自己。她們姐妹三人也從青城趕來了，在柳桐遺體將推進火化爐的一刻，小曼撕心裂肺的哭聲震天動地……她們幾個姐妹硬拉住她。

忽然，她暈厥過去……

多少天，小曼吃不下一口飯，她迷離、失落，在那黑白的天空和虛幻的云彩中呼喊著柳桐的名字，在漫天的雨中追尋著她和柳桐點點滴滴的回憶……

五

柳桐去世不久，柳桐的父親又因突發性心臟病去世，這連續的打擊，幾乎令小曼承受不住了。一連幾個月小曼沒有一絲微笑。女友們同情她的遭遇，千方百計想幫她盡快走出陰影，到處張羅給她介紹對象，被小曼一一拒絕。柳桐還有個妹妹，她給柳桐的妹妹找了工作，除了工作，就回家照顧腿腳不靈便的婆婆。因為單位離家遠，白天就雇了個保姆專門伺候婆婆，下午下班后，她就推著輪椅和婆婆出來散步。婆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多次提出要去她的女兒那里，或者回陜西老家，讓她再嫁，她總是搖頭。

自從小曼的婆婆得了腦血栓，不但右腿右胳膊不能動，連說話也嗚嚕哇啦地咬字不清，為了讓婆婆的病情盡快好轉，她天天下班后，推著婆婆去做針灸做理療，給婆婆買進口的藥。幾個月下來，婆婆終于拄著拐杖能挪步了，說話也能聽懂了。小曼看到自己付出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她更堅定了信心，幫助婆婆加強鍛煉。這一切，婆婆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憂心忡忡，如果自己繼續待在這里，小曼還是不找男朋友。于是，老人家決定不辭而別。

這天中午，小曼和往常一樣下班回來，準備做飯，推開門喊了聲：媽！室內靜悄悄的。媽！她又喊了一聲，老人還沒有應聲，小曼愕然，她奔向婆婆的臥室，婆婆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只有包和柳桐的遺像沒了。忽然，她發現枕頭上放著一個信封，她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紙和一個金手鐲。她急忙展開紙，上面幾行歪歪扭扭的字，婆婆手不靈便，她找誰寫的呢？她來不及想其他的，急切地看到下文：

小曼：我的好閨女，好兒媳！這些年來，你待婆婆如自己的親生母親，特別是柳桐走了以后，我又得了腦血栓，你伺候在我床前，喂吃喂喝，端屎端尿，四處求醫問藥，就是親閨女也難做到啊！為了媽媽你連自己的一切全部搭上了，我這做母親的于心不忍啊！我不能眼看你就這樣一個人過下去。我走了，回老家去了，你放心，家里有你妹妹和妹夫，我掉不了地下去。記住，不要來找我！等你給我找到個好女婿、好兒子回來，等著你的好消息。小曼啊！如果你真愛柳桐，你就聽媽的話，找一個適合自己的對象，一定要脾氣好的，好好過日子。到時，領著來咱老家讓媽看看。這也是我和柳桐的心愿……小曼啊！媽求你了！

另外，這個手鐲，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送給你，留個念想。

媽媽口述 鄰居胡秀芬代筆

讀著讀著，滴滴淚水打濕了紙張，小曼呼喊一聲：媽……背上包轉身就往外跑。

路上的雪已經融化了，一輛接一輛的出租車都載著人，從她身邊駛過，她急切地跺著腳，媽媽的腿不好怎么走啊！快點兒！快點兒！她攔住一輛出租車，出示記者證：我有急事，能否耽誤車上的客人一會兒？出租車司機見到此況道：上車吧，這位客人到前面就下。小曼鉆進車內，著急地說：師傅能快點嗎？我到火車站。又過了一個紅綠燈，車上的客人下車了。車飛駛起來，直奔火車站。小曼右手攥左手，求求老天，留住我媽！別讓她走！

下了車，她塞給司機師傅一百塊錢，就向著候車室奔去。哎……找錢！小曼朝他擺了擺手。在候車室，她一邊喊著：媽！媽！一邊在人群中尋找。她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沒見。于是，她跑向售票口：師傅，您看見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來買票了嗎？

哦！好像有，一位拄著拐杖的老人來買了一張去陜西的票。

請麻煩您看看是幾點的？

兩點二十分。

小曼看看手表剛兩點，去陜西方向的旅客已在檢票口排起了長隊，媽就這里！她想著，從頭到尾尋了個遍，卻不見老人家的身影，忽然，看見老人家拄著拐杖蹣跚著走來。小曼喊了聲：媽！撲過去抱住老人家。媽！媽！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婆婆說：小曼啊！你咋又跑來了，這回我說什么也得走。

只見小曼撲通跪在了地上哭起來：我求您，別走……媽……媽，我已經失去了柳桐，我不能再失去您！我答應過柳桐，要給您老人家養老送終，我必須做到！要不然我怎么對得起柳桐啊！此時，周圍的旅客都圍了上來，她抱住婆婆的雙腿失聲痛哭著：媽……你就答應我吧，看在我和柳桐夫妻相愛一場的份上。媽……在場的無一人不感動得落淚。老人彎腰扶起小曼：起來，我的好閨女，要我留下，除非你答應媽一個條件。

只要媽能留在小曼身邊，什么條件我都能答應。

給我找一個女婿！老人說完熱淚盈眶。

媽！好，我答應您，給您找個好女婿，好兒子回來！

嗯……婆婆含著淚，被小曼扶著坐到排椅上。媽，你在這里等著，我趕快去退票，啊！

小曼退了票，扶著婆婆上了出租車，回家去了。

小曼無微不至地照顧婆婆，婆婆心里覺得實在過意不去。自己的兒子去世三年了，小曼還是單身，誰勸也勸不了。婆婆四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小曼就是不找。這天鄰居楊阿姨的女兒給她介紹了一個，婆婆非逼著小曼去相親，小曼就是不去，婆婆氣壞了，說要離開這兒，回陜西去，再也不見小曼了，小曼沒辦法，就硬著頭皮去相親。

夜晚，芙蓉大酒店里燈火輝煌，十幾層高的樓周圍裝飾著熒光燈管，五顏六色。一進樓梯，一路紅地毯，樓梯扶手扎著粉紅的綢綾，隔不遠就是一盆鮮玫瑰，暈染著滿樓芬芳四溢。按照婆婆的吩咐，她找到了濱海廳，偌大的一個廳，一個大大的圓桌，只有一個小伙子在等候。他站起來朝她微笑著：您坐。她很有禮貌地落座。這時，開始上菜了，鮑魚、海參、紅燒肉等一盤一碗地跟著上，小曼吃驚地問：你經常吃這些菜嗎？

是啊！

你呢？

哦！俺家里吃的是咸菜？

吃咸菜？光吃咸菜怎么能行？他遲疑了一下：你們家是不是很困難？

小曼一看魚上鉤了，就用力拉。是啊，俺們家是農村出來打工的，很窮。一天只吃兩頓飯，住著租賃的房子，俺白天就去撿垃圾為生，媽媽癱瘓在床。你看，我們的條件相差太遠了，這頓飯就給你省下吧！小曼抬頭看了看那個小伙子，很英俊的，個頭也很高。但她的腦海里立馬出現了柳桐，正在微笑著望著她，她匆忙道：對不起，先走一步了。說完就噔噔噔下樓去了。

她迎著風，在路上呼呼地奔跑著，一路上喊著：柳桐，你在哪里？你在哪？我看見你了，你就在我身邊，對嗎？柳桐！小曼一路呼喊著柳桐的名字，她像瘋了一樣從這條街道飛向那條街道，然后又向著大海奔去。她哭了又喊，喊了又哭，直到手機一遍遍響起，原來是婆婆打來的。小曼啊，快12點了，還沒談完嗎？媽媽不放心啊！聽到婆婆的聲音，她忽然清醒過來，老母親還沒有睡，我得趕快回家。

推開門，見婆婆還坐在床上，拿著手機在撥電話。媽……她喊了一聲。

小曼啊，談得怎樣啊？婆婆忽然看到小曼的眼睛紅腫著，問道：怎么？不順利嗎？這一問不要緊，小曼哇的一聲哭著跪倒在婆婆的床前：媽……媽……我求你，讓我做您的女兒吧！就讓我陪您一輩子吧！我不能離開柳桐！媽……

孩子啊，桐桐已不在人世了……

媽，他在！他始終在我身邊，我心里容不下別人……求您不要拆散我們……媽……

我的傻孩子啊！母女倆抱頭痛哭……

又一個春天款款而來，杏花飛揚，桃梨滿枝，小曼把自己的院子里種滿了藍色風信子。這是柳桐最喜歡的花草，看見這些藍色風信子，就如柳桐就在她的身邊。

小曼抱養了一個女孩，已經一歲零三個月，取名為柳念。婆婆拄著拐杖，在陽光下笑瞇瞇地看著她和孩子在地上玩耍。小曼的目光望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