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蓉蓉
我們認識的那時候,距離分別整整還有48小時。從開始的那一刻大家就心知肚明。
他是個有些憂郁的男人,黝黑的皮膚,骨骼分明的輪廓,頜面部有結實的肌肉,眼睛深邃,身材瘦削,不茍言笑。他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從見到他的剎那我就能辨識。觀察了片刻,我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于是大膽地上前搭訕。“你知道去Notre Dame的路怎么走么?”他看了我兩秒鐘,跟著我走到沙發旁,抽出一張地圖,比劃著,用蹩腳的英語簡單地指明了地鐵線路。
“你是第一次來巴黎嗎?”我大膽地問道。
“是的,我自己。”
“我也是,自己”
“自己?哦,你是從哪里來的?”
“中國。你呢?你不是法國人吧?”
“不,羅馬尼亞。”
“你自己來法國旅游吧。”
“是啊,我在巴塞羅那工作,有假期,所以出來了。”
“我打算先去Notre Dame看看,你有什么打算么?”
“沒有。”
這個男人的笨拙與生澀著實讓我不適。且不說吞吞吐吐的英語,就是對人交往,也透著陌生與尷尬。這讓我感覺極為不自在。也許是看錯了人,也不再希冀同行。一個人走出了賓館大門。
第二日早上,我在電梯里又遇到了這個人。他看上去精神比昨天好很多,吸一支雪茄,穿白色襯衫和米色的長褲。我對他微笑致意。走出電梯,我徑直朝向老板,詢問去凡爾賽的路線。他在一旁徘徊,仿佛就在等待著老板囫圇的法語讓我陷入一片茫然的境地。他走過來拿起地圖,研究一番,又穿過回廊來到電腦前,找到網絡,專注地搜索,全然不顧我在一旁。我也不去管他,兀自點了5歐元的早餐,一個人喝著酸苦的咖啡大口咀嚼干硬的面包。心里忿忿地想,這法國的垃圾食物,全無一點柔情蜜意。
半晌,他回過頭指著地圖,用蹩腳的英語告訴我,去凡爾賽要倒兩趟地鐵,再換RERC線。復雜的換乘讓本來就方向感極差的我更加迷惘。“I will come, with you.(我和你一起去)。”瞪著他看了兩秒鐘,我確定這個男人并無惡意,也不像是戲言,與是勉強接受。雖然我對他全無半點好感。
巴黎這天早上還有些陰沉,零星下著小雨,我隨身披了件咖啡色的方格外套,跟著他穿過狹小的賓館過堂,來到街口。“去中央火車站的路我認識,跟我走吧。”他的語氣毫無半點商量的余地。我初來乍道,又不懂半句法語,看著已經走出的半截路段,全然迷失方向,只得聽從于他。橫豎輾轉了幾個街口,清冽的空氣和清冷的巴黎早晨讓我不僅打了個寒噤。眼看這個男人箭步如飛,忙不迭地邁步,四顧,恍然感慨這情境的荒誕。我竟然就這樣跟著一個陌生男人出了門,在全然陌生的城市,呼吸著完全陌生的空氣。這空氣散發著灰蒙蒙的溫度,明明很曖昧,又吹不破。什么該死的鬼天氣。
走到中央火車站,已過了半個小時。我疲憊地跟著他來到問詢臺,聽他用蹩腳的英語問路。實在忍不住,我插話跟咨詢人攀談起來,弄清了乘車路線。心里鄙視地想,這男人的英語如此拙劣,大腦又如此簡單,真妄作歐洲人。記下線路和轉乘車站,走到地鐵口想要買票的時候,他硬硬地攔住了我。
“用我的吧,我有很多票。”
“不,我想自己買票。”
“不行,你不能付錢。走吧。”
說著他推著我走向了檢票口。“看好了,這樣過。”他耐心地演示了一遍,把票放進細窄的入口,再從另一個出口抽出,隨著指示燈變綠,輕推扶手穿過圍欄。“你也這樣走過來。”
我心想,這男人真是愚蠢,我昨天一個人也是這樣坐的地鐵,又不是路盲,何必要你來演示。他卻并不急躁,直等到我順利地穿行來到他身邊,才頓了頓,繼續前行。
去凡爾賽的火車上人群嘈雜。他左手扶著欄桿,右手懸空繞著我的身子,并不敢直接觸碰,但又唯恐列車的顛簸讓我有任何閃失。這包圍的氣氛讓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羅馬尼亞精油,有種異域荀草的迷香。昏暗的地鐵外壁生長著奇形怪狀的涂鴉,陳舊的鐵皮轟隆隆地摩擦這個城市的肌膚,我渾噩地沉浸到自我狹小的空間,忘記了身邊的一切。直到他輕揉我的肩膀,告訴我要下車。RERC線上座位空空如也。他坐到我的對面,把腳放肆地伸開,大膽地盯著我。而我裝作并不在意,愣愣地注視著窗外。車子緩緩開動了。
又是一陣悉嗦的聲音,他撓撓我的外套,催促我下車,才意識到剛才自己沉沉睡去。凡爾賽的空氣比城里清新許多,太陽也露出了光,一覺過后,我精神倍增,大踏步地向前走去。看到我如此興奮,他也難掩欣喜。
一番周折,才發現周一的凡爾賽宮殿閉館,只有后花園對外開放。生勢寧潤的雕塑和高聳齊整的香榭樹開道,推展出澄澈碧頃的國王湖。湖岸有靈動的青銅海神雕像,老神沐浴,孩童照鏡,女神梳妝。岸邊的花園姹紫嫣紅,鮮明美艷。我像走進奇境的愛麗絲,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舉著相機,為擺出各種造型的我,在角度變換明媚的風景里拍照,露出孩童般的笑容。這冷漠的臉上終于綻放了光彩,讓我頗為滿足。
在香榭樹大道邊留影之后,我們走到湖邊。和風靜語,湖泊里生長著倒立成金字塔狀的樹影,船只漂泊在岸邊,望著湖水他的眼神里也透出溫柔。“我給你買點東西吃吧,想吃什么?”這一次他的語氣里透著渴望與期索。我干脆也不客氣,要了巧克力冰激凌。他點了啤酒,兩個人坐在湖邊的長凳上,吹著夏日舒爽的風。
“你在西班牙做什么工作?”
“我是汽車工程師,負責更換的。”
“是更換零件么?修理?”
“不是,就是更換汽車,我們負責檢修。”
“哦,反正就是工程師吧。呵呵,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歲。”
“恩,那有時間旅行,也真不錯。”
“是啊,我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出來旅游。”
“那很愜意呢。”
“一個人旅行需要很大的勇氣,你。”
“呵呵,還好吧。我也是從柏林剛好過來。”
“你學什么專業的?”
“法律。”
“哦,法律……那以后是法官或者律師吧?”
“恩,現在還不確定。但很可能會做律師。”
“那真是個好職業。”
夏日的驕陽很快融化了單薄的冰激淋,我們考慮早些回城,計劃下午去盧浮宮。雖然我已經去過,但他還沒有,我正好想去奧賽,反正怎樣也是順路。
回程的RERC線上,他遇到了一個羅馬尼亞女孩,用方言攀談起來。母語果然不同,他咕噥著長串的單詞,眉飛色舞,言語里透著歡欣與輕松,全然沒有了那份說英語的生澀。原來他的性格也并不冷漠。瞇著眼睛看他,我又一次沉浸到了另一個世界。
盧浮宮的蒙娜麗莎像前,觀者依舊絡繹不絕。這樣繁華的場面他也不肯錯過,拉著我擠到最前排,把我安置到恰當的角度,舉起相機。我也并不反抗,就這樣乖巧地順從于他。端詳片刻,橫豎拍過幾張照片,我們溜出堵塞的畫廊,奔向維納斯。這一次我倒迷了路,他牽著我一路問詢,費勁周折終于找到了美神至尊。又是一番狂拍。放下相機,他凝望著雕塑的溫柔線條,眼神里流露出朦朧的溫情。我拽著他的衣袖,催促他要去奧賽,片刻他才不舍地離開。一路上他都在贊嘆,“盧浮宮真美,好地方,很有趣,我還要再來。”我并不理會他的牢騷,由于昨日已在盧浮宮泡了整日,便也不多新鮮。
出口的紀念品商店里,我在一幅畫前流連。這是一幅印象派畫家雷諾阿的名作,《紅磨坊街的舞會》,人物生動,色彩明艷,光線恰到好處。我在這幅畫前遲遲不肯邁步。他用詢問的眼神注視著我,輕聲問,
“你很喜歡這畫嗎?”
“恩,很喜歡。”
“真有這么喜歡?你確定?”
“恩,這是我最愛的一幅畫。”
“那就買下來吧,我送你。”
說著,他默念著畫幅的編號,從繁堆的畫叢中抽出這張,徑直走向收銀臺。我伸手想要阻攔,動了動嘴唇,又吞了回去。我實在太喜歡這畫了。“喏。給你的。”他把畫塞到我的手里。說著,他又買下一個白色的長長的畫筒,幫我把畫放到其中。“這樣對畫比較好”,他調動著笨拙的英文,“這是我給你……禮物。希望你喜歡。”
糟糕,今后看到這畫,我就會想起這個男人的。我心里想。喉嚨嗚咽了一下,卻只說了句Thank you。
巴黎這天下午天空放晴,把盧浮宮外景映襯得格外壯麗。貝聿銘的金字塔在陽光下熠熠生光。我牽著他的衣袖,眺望遠方的摩天輪。有衣著光鮮獨身旅行的女孩找我們幫忙拍照,他抱著畫和我的包,由我來拍。“你們是戀人吧,真好”。女孩笑著道謝,眼神里透著羨慕。我不好意思地看看他,不由辯解,他就拉著我離開了。
奧賽也閉館,這出乎我的預料。不過天色尚早,他提議先去吃飯,再去埃菲爾鐵塔看夜景。
我欣然同意。
我并不知道自己對這個男人是何種感情。或許只是因為他陪伴我度過了巴黎的繁蕪時光,才愈發難忘,抑或只因為他對我太過溫順而溫存,這份溫情讓我無法抗拒。隨著時光的隱現我漸漸發現這個男人在時空里遠去,有種抓不住的力量將我們分開,卻又在一個個夢境里清晰地觸碰到他的肌膚。我甚至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力量將我們結合,難以言喻的激情與纏綿,他輕吻著我的面頰,靈魂里卻又感到無比罪惡,極力排斥和抵抗。我在接近他的一秒鐘之內,又猛地推開他,就這樣忽遠忽近地游離。這種感情真是神秘的果實,遠遠看去丑陋僵硬,近看又光鮮,而伸出手想要碰觸的剎那,又有一個巨大的警戒從遠方倏忽逼來。我只得看著他赤裸的堅挺的脊背和寬闊的肩膀,作出一次吞咽。這個果實,不過是我自己的幻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