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建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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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研究·
從《遠去的牛歌》看耿漢東對故園的守望和重構
李永建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耿漢東的散文集《遠去的牛歌》在對自己的故鄉淮北平原的自然風景、鄉土民俗的精細、平實的敘寫中,凝結了對故園的守望、親人的思念、往昔的眷戀、歷史的反思和對人性的禮贊。面對浮躁的時世,這既有著開掘、光大淮北地域文化的歷史文獻價值,也擁有了呼喚家園、回歸初心的獨特的審美意義。
耿漢東;《遠去的牛歌》;故園;守望;重構
淮北作家耿漢東的散文新作《遠去的牛歌》[1]雖然非同一時間所作,又是散點式結構,但卻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有著內在的聯系。這不僅在于作品中的人、事、景、物等都呈現在淮北平原這一特定的地域,也不僅是對故鄉的自然風景、鄉土民俗的精細記錄,而是在這人事、物象背后所貫穿著的一條紅線和躍動著的一個魂兒:對故園的守望、對親人的思念、對往昔的眷戀、對歷史的反思和對人性的禮贊。
作者用較多的篇幅對自己的故鄉淮北平原的自然風貌進行了精細的描繪:一望無際的原野,橫穿而過的古老的濉水,鑲嵌其中的片片蘆葦蕩,炊煙裊裊的村落,縱橫交錯的公路、阡陌;對上世紀60~70年代用于農業生產的犁、耙、耬、鍘、馬車、牛車等農具的形狀、功能、使用方法等進行了詳細的描寫;對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房屋、煙囪、老井、石磨、毛窩子進行了細致的刻畫。作者在精細入微、一絲不茍地書寫這些的時候,似乎是在承擔著一種神圣的使命:為這些在特定時期存在而已經被時代改造得面目全非甚至被淘汰、遺忘的景觀和器物進行搶救式的復原,建立一個紙上的農耕文明的博物館,立此存照,為歷史作證,也給后人保存一份特殊的文化財富,因而擁有了特殊的歷史文獻價值。而在平靜的敘述中,我們還能感觸到字里行間熾熱情感的涌動:對故土、家園的思念和守望,對流逝的歲月的珍惜和眷顧,對童年、青春的回眸和懷念。這些從血液深處流淌出來、刻骨銘心的情感與景、人、物交織、疊印在一起,營造了出了田園牧歌式的情調,給人一種美麗而憂傷的詩情畫意般的美感。而作者對煤礦、工廠、商業開發等對故園的污染、入侵和破壞的深深憂慮,與當前主流話語所倡導的在現代化進程中要留住青山綠水、留住鄉愁的理念有著內在的契合。
作者還濃墨重彩地敘寫了淮北平原的風土民俗、道德風尚和特定歷史時期底層民眾的精神風貌。作品對故鄉的婚禮、葬俗、祭祖、看風水、祭祀井龍王等的儀式、細節等的描述,既對記錄、保留、發掘淮北地域的民俗文化有著重要的價值,同時也從中映射出了民間慎終追遠、敬畏神靈傳統的綿延和傳承。那飄蕩在原野的如泣如訴、雄渾蒼涼的牛歌,那田間地頭男女之間的打情罵俏,女人在場屋大缸中暢快洗浴和在田間赤裸上身的勞作,都表現了農人苦中作樂的人生態度和粗獷自由、奔放豁達的生命形態。在路邊的大嫂、剃頭的老王和趕牛車的張老三等普通人身上,我們認識到了淮北平原人們的古道熱腸、仗義疏財的品格和厚道、淳樸的民風。作者通過風俗習尚、道德情感、生命形態、生活態度的描寫在自己的故鄉塑造了一組精神的雕像,構成了背依鄉村文明的民間文化體系,從中作者既使自己的情感找到了寄托,也連接、承續了自己精神血脈的源頭活水。從這里,我們看到了作者與山東的張煒提出的融入野地、以民間的道德理想實現救贖的取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時我們也看到了,傳統文化的根不在廟堂,而是在民間在鄉野在底層,它是寬闊豐厚、生生不息的。當用社會學的視角來觀照現實的農村問題、農民的生存狀態時,耿漢東旗幟鮮明地站在了底層一邊,對農民的處境充滿了同情,為他們代言發聲,這對曾經也是官場中人的作者來說,尤為難能可貴。價值立場是否站在民間、站在底層弱勢群體一邊,這是衡量一個作家良知、品格、境界的重要尺度和標準。正像魯迅所說的那樣:“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
在描畫淮北平原的遼闊空間之上,作者又增添了歷史元素的浩瀚時間的維度,以濉河為線索連接了與淮北平原有著地緣關系的千年的歷史、文化的人物、事件。耿漢東在對淮北的歷史、文化方面有著深厚的造詣和深刻的解讀,先后出版了《歷史的刻印》《淮北人物與典故》《歷史深處的淮北》等著作。而新作《遠去的牛歌》,在此基礎之上,對歷史又有了獨到而新穎的發現和闡釋。不肯過江東而烏江自刎,是項羽不愿再動干戈,以避免生靈涂炭的悲劇重演,從而體現了一個曠世英雄的博大胸懷,這一見解可謂顛覆了以往文人的評價;而對六十年前發生在此地的那場影響歷史進程的兩個黨派之間的戰爭及其造成的海峽兩岸國民幾十年音信隔絕、骨肉兩分的身心之痛的回顧、反思,與對項羽的認識構成了互文式的結構、比照,而褒貶所向,不言自明,振聾發聵,微言大義,深得春秋筆法之神韻。而對嵇康迂腐、莽撞而枉送了性命的審視,與多數文人對其惺惺相惜、仰慕禮贊的態度也大相徑庭,讓人耳目一新。在專制的社會環境中,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在心存良知和保持人格獨立的同時,還要講生存策略和政治智慧。孔子曰:“寧武子,邦有道則知(智),邦無道則愚。其知(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我常常以圣人的這句名言自警贈人。由此可見,在這一點上,我與漢東先生的看法是一致的。而孔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嘆可能發生在濉河的猜想雖然有待考證,但它給古老的河流注入哲思的深厚;而春江花月夜的遐想,則在千年河印月、江河月交映的勾連和疊印中產生了審美的升華和超越。
作者在作品中用情最重的是對逝去的親人的追思,特別將這一部分題名為“我心之上”。他筆下的親人包括以曾祖父母、祖父母、父親為代表的父系,以外祖父母、舅舅、妗子、母親為代表的母系,還有以岳父母為代表的妻系等,形成了一個以血緣、親情為紐帶的家族譜系。作者從抗爭苦難和愛的傳遞兩個維度對親人展開了雙向書寫:親人們在社會、歷史隱影的籠罩下,一個個都在劫難逃、飽受苦難,但他們沒有向命運屈服,而是在逆境中保持著人格的獨立,自尊自愛,自強不息。更重要的,也是讓人心動容改的是親人之間以特殊的方式傳遞出的相濡以沫的溫情和呵護備至的親情之愛:曾祖母以讓祖母干繁重的家務活這種懲罰的方式來保護她,使她避開了寡婦身份難免的是非;而祖母則用罵人的方式向外人示威而呵護自己的兒媳不被他人欺負;孤零一生的姑奶,則用自己整個生命擔當起他們家族的保護神;外祖父在村口守候三十九年,盼望被海峽隔絕了的兒子歸來,詮釋了父愛如山的真意;二妗子以六十年對丈夫苦苦的等待踐履了對丈夫的生死不渝的愛情承諾;還有父母之間的互敬互愛、同甘共苦,岳母像對待兒子一樣對作者的關心、愛護,等等。這些共同構成了對親人、親情的愛意融融的交響曲,在作者的心底和筆端流淌,其情之切,其心之真,感人至深,催人淚下。臧克家有詩曰:“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親人故去了,但他們還活在自己的記憶和思念中,而作者不僅以自己健康的、自尊的、成功的活著慰藉已逝的親人,還用浸透著情感的文字建立一座座心碑來紀念他們,從而在別樣的空間里向他們傾訴,并與親人像他們生前一樣地生活在一起。
文如其人,言為心聲。如果說小說是一個作者虛構的心靈自傳,那散文則是作者心跡、行跡的寫實的全息投影。《遠去的牛歌》恰似作者心靈的一面鏡子,從中我們看到了作者耿漢東其人的不同的維度和棱面:他曾經賣笤帚謀生,當過民辦教師,在底層摸爬滾打,可謂飽經磨難;他通過自己的學習、努力從鄉村走向城市,成為一個事業、學業都很成功的人,具有自強不息、奮發圖強的性格;從他對父母的愛戴、對岳母的孝敬、對幫助過他的路邊大嫂的報答上,表現了他知恩圖報、重情重義的品格;從他對家庭的忠誠、聽從母親的告誡而把鱔魚放生并從而不再吃鱔魚的行為上,看到了他恪守倫理、敬畏生命的德行;他對自己的過往不遮丑、不貼金,直書自己偷生產隊的秫秸、對為張老三付酒錢承諾的背棄,甚至還有自己情欲的沖動等,有著直面自我、自我解剖、自省自審的勇氣和自覺;他同情弱者,為底層民眾說話,可謂宅心仁厚,慈悲為懷。而這些又是與家鄉的風土民情和親人的哺育、浸潤密不可分的,作者書寫了自己與家鄉、親人的血脈相連、精神相通的千絲萬縷的聯系,自己是從故鄉走出來的,自己身心的每個棱面都留著家鄉的影子和烙印。大平原上淳厚的民風人情孕育了自己的淳樸厚道,故土的俠義之風、英雄之氣培育了自己勇于擔當、敢作敢為的男子漢風度。在這里,故鄉的風土民情、家族的親人和自己構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映互融的一個整體,一道美麗溫馨的人文風景。
《遠去的牛歌》是耿漢東對自己故園的一首如煙如畫的美好頌詩,也是一曲如泣如訴的凄怨挽歌。行文中他常常禁不住發出陣陣慨嘆:“我的村莊丟了!”“村魂走了!”(《遺失的村莊》)“我的舊巢在哪里?”(《哦!我的大平原》)是啊,村莊冷清衰頹了,老屋坍塌了,親人已逝,童年遠去,一切都已面目全非。老家在哪里啊?故園喪失,無家可歸,這是現代人所面臨的共同困境,因而耿漢東的喟嘆觸及到了人們心靈深處最柔軟脆弱的地方,也會引起同代人的強烈共鳴。那么怎樣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并最終回到自己的家園呢?蘇東坡寫道:“此心安處是我鄉。”歌德借浮士德之口這樣說:“家是可以讓自己停下來的那個地方。”是的,當在對童年、家鄉的思念中安靜下來的時候,我們不就是回到了家么?當在夢中乃至在幻覺中依偎在故去的親人身邊、看到故鄉的山山水水的時候,我們不是又重新沐浴在家的溫馨之中么?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耿漢東在逝去的故園的廢墟上又找到了自己的家。海德格爾這樣寫道:“語言是存在的家,人棲居在語言所構筑的家中,思想者與詩人是這個家的看護人。”在《遠去的牛歌中》,作者以哲思和詩心浸潤過的文字,打破了時空的阻隔,重構了一個詩情畫意的符碼世界,營建了一個生氣勃勃的家園:親人復活了,田野煥發了新機,老井里流出清冽的泉水,枯萎的老槐樹上發出了新芽。現實中的故園消失了,耿漢東又創造了一個精神情感的故園,為自己,也為同代人找到了心靈的棲息之地。
當代作家很多都以故鄉為根據地構建了自己文學的地理王國,并將其作為自己心靈皈依的精神之家:莫言的山東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陜西商州、閻連科的河南耙耬山區、孔捷生的海南大林莽,等等。在這里,耿漢東在他的新作《遠去的牛歌》中,對自己的故鄉淮北平原特定歷史時期的風景風情、生產生活方式、審美趣味、價值觀念等等進行了深度的觀照和書寫,平民的價值立場的堅守、未經主流意識形態過濾的活潑潑的原生態的民間視角的確立、地域歷史文化底蘊的深厚、方言俗語的熟練運用,都使耿漢東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了淮北地域文化的代言人之一。化用當代學者凌宇評價現當代著名作家沈從文的標志性的一句話“從湘西走向世界”,希望耿漢東能從淮北走出安徽,走向全國。《遠去的牛歌》已經顯示了作者深厚的寫實功力,接下來希望作者更上一層樓,運用自己得天獨厚的生活閱歷、文化積淀等的資源,并在此基礎上展現出虛構的才華,以長篇小說的形式來呈現這一地域的精神風貌、生命形態,進而使自己及其作品成為淮北的文化名片。
[1] 耿漢東.遠去的牛歌[M].上海:文匯出版社,2016.
責任編輯:之 者
2016-07-06
李永建(1958—),男,河南長垣人,教授,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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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275(2016)05-009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