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星星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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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虐婦女犯罪之量刑輕型化探究
——以期待可能性理論為視角
彭星星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刑事司法學院,湖北 武漢430073)
摘要:對于現實中存在的受虐婦女“以暴制暴”的犯罪現象,文章主張引入期待可能性理論,考慮事出有因及受虐婦女所處的特殊情境,對受虐婦女量刑適當輕型化。文章提出受虐婦女犯罪適用期待可能性理論的合理性,認為不僅期待可能性理論為受虐婦女犯罪量刑輕型化提供了理論依據,同時也將更好地體現民意與合乎刑法謙抑性。受虐婦女犯罪量刑輕型化將有利于保護受虐婦女,促進家庭關系逐漸和諧。但是要實現此目的,就有必要多管齊下,從立法、執法、司法等方面著手,進行配套改革,文章也在此基礎上提出受虐婦女犯罪的量刑輕型化的可行措施。
關鍵詞:受虐婦女綜合癥;期待可能性;量刑輕型化
一、受虐婦女犯罪量刑現狀
意大利法學家貝卡利亞在其《犯罪與刑罰》中指出,量刑真正的重點和依據應該是犯罪人之行為對社會所造成的危害,而非受害人的感受;位高權重的人犯罪,所造成的危害遠超過一般人。刑罰本身就不存在絕對的公平和平等,都是因人而異,具體問題會出現不同的結果。[1]正如同我們刑法中的基本原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這句話并不應生硬的從字面上理解,所有的人犯同樣的罪就一定要受到同樣的處罰。同樣的殺人行為,已構成的犯罪事實不一樣,它所表現出的行為人之主觀過錯也會有差異,因而社會民眾對犯罪結果的評價會不同,所處刑罰就會不一樣。受虐婦女的犯罪行為縱然侵害了公民生命權、健康權,但其犯罪起因、犯罪動機、社會危害都與普通故意殺人、故意傷害等犯罪大不相同。將同一行為和結果置于不同時空條件下,則該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大小也必將發生變化,甚至可能產生正向的社會評價。因此,對于受虐婦女犯罪量刑殊于一般犯罪有其理論及現實必要性。司法實踐中,由于法官的性別不同、人生經歷不同、對婚姻家庭的態度也不盡相同,他們對于家庭暴力的認定也很難苛求一致。于是也就出現了現實司法實踐中的同案不同判,同一個案件,情節基乎一致,但在不同的法官手中,判決結果可能存在天壤之別。據了解,在目前已有的判例中,判決最輕的是有期徒刑3年,緩刑3年,最重則是死刑立即執行,差距之大令人震驚。[2]另據相關數據顯示,某省在押女犯中,共有200余名女犯入獄是由于無法忍受家暴而殺夫,其中最后處徒刑以上刑罰的達到近60%,而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約占四分之一;十年以下的只占百分之六,從輕處罰幾乎沒有。由以上數據可知,調查總數的80%以上被判處的刑罰為10年以上有期徒刑,僅有極少數(0.8%)被判處5年以下相對較輕的刑罰,甚至還有個別被告人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重刑化趨勢相當明顯。[3]筆者認為這不僅違背罪責刑相適應的刑法基本精神,而且與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及社會民眾對犯罪結果的評價不符,超出了國民的心理承受能力。
鑒于受虐婦女犯罪案件有與一般人身傷害犯罪案件的不同特點以及司法實踐中重刑化的趨勢,筆者試圖從社會心理學中“受虐婦女綜合癥”現象以及刑法學的“期待可能性理論”入手,論述受虐婦女輕刑化趨勢及其必要性,以促進判決公正,為立法者提供參考。
二、量刑輕型化之理論前提
(一)“受虐婦女綜合癥”的現象研究
“受虐婦女綜合癥”最早由美國臨床心理學家、女性主義先鋒雷諾爾·沃克博士提出,簡言之,描述生活中的一群因深受家庭暴力摧殘而在心理和生理上產生一定異化的特殊情況。沃克博士在長期的實驗和研究中還提出了新的理論來具體反映婦女在家暴中的一些特殊情況,也即“暴力循環”理論和“慣性無助”理論。
1.暴力循環理論
該理論是指婚姻生活中家庭暴力的施害方對受害方的施害所呈現出的期限循環之特點。[4]在現實生活中,許多婦女都表示她們自己知道或準確地猜到下次丈夫將會在何時如何對其施害。當然這也是長期共同的夫妻生活所產生的一種特性。這一循環可以分為四個期間,首先是丈夫會因某事而對妻子產生怒火,會發生一些肢體上的接觸,但都不重;其次則是丈夫對妻子大打出手;再次則是丈夫因懊悔而向妻子致歉,求得原諒;最后就是夫妻雙方和好如初。而接下來就如同大家所知,事情反復的在一二三四中循環往復,暴力等級逐步升級,隱藏在家庭中的危險也越來越高。
2.習得無助理論
該理論對受虐婦女長期受家庭暴力卻并沒有采取其它適當方式保護自己或進行反抗的原因進行了闡釋。它由英國心理學家沃克提出,解釋了受虐婦女的心里極端無助狀態:受虐婦女一直遭受丈夫的毆打,心里需要承受巨大的恐慌與壓力,對于家庭與生活的環境,她們根本無法找到一點安全感,最開始她們也試圖選擇反抗,也試著尋求過他人的幫助,但別人往往認為這是他們的家務事而不愿伸出援助之手,久而久之,她們也失去了改變的信心與勇氣,甚至她們早已經失去了去反抗的能力,變得麻木起來,然而每次受虐精神高度緊張,以至于在接連遭遇難以忍受的暴力傷害時也不脫離暴力關系。[5]
(二)期待可能性理論的內涵
所謂期待可能性,就是在現存條件下,有理由去相信并期待行為人實施合法的行為,而不會去實施違法行為的情況。[6]如果不能強人所難去期待他人實施合法行為,那么就被認為是不存在期待可能性,而阻卻刑事責任。例如一個人自己家里和鄰居家里都發生了火災,我們就不能強迫這個人一定要放棄對自己家進行救火而去幫助鄰居家救火,因為這屬于強人所難,沒有期待可能性。
三、期待可能性理論適用受虐婦女犯罪的路徑分析
“受虐婦女綜合癥”其本身的存在以及與此相聯系的理論研究均表明:受虐婦女長期處于不斷升級的家庭暴力之中,深受來自于丈夫的折磨與摧殘,并且由長期的無助、恐慌而發展為一種對暴力的麻木漠然的畸形心理。因此,筆者認為,在此情形下,法律不能期待受虐婦女做出其他行為來擺脫困境,因此為期待可能性理論的適用提供了可能。
(一)期待可能性理論適用的必要性
雖然對于期待可能性理論界還存在較大爭議,但筆者認為期待可能性理論作為一種減輕責任事由,對受虐婦女犯罪案件的輕刑化具有重要意義。期待可能性理論應用到受虐婦女案件上的時候,它的前提應當是受虐婦女自己有責任能力,且能認識到其行為是違法的,但在某種特殊情況下,她自身并沒有選擇適法行為的可能性。
1.期待可能性理論為受虐婦女犯罪量刑輕刑化提供理論依據
陳興良教授指出:“法律設定不同,但對法之目的的實現是殊途同歸的”。期待可能性理論的適用是為了緩和矛盾,體現出國家利益對公民個人利益在公法領域的一種退讓。一般情況下,“受虐婦女綜合癥”適用受虐婦女殺夫案件是從正當防衛理論的視角來的探討的,然而筆者認為對此適用期待可能性理論更顯自然,這是考慮相關案件當事人所處的特殊環境基礎上的法外情的詮釋。受虐婦女長期處在家庭暴力的不利影響下,身心因此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在意識因素上,行為人確實已經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會發生特定的危害后果,但從意志因素上看,當時境遇下,行為人(乃至社會上一般人)又不可能做出適法意志抉擇。在受虐婦女殺夫案件中,被告人通常清楚地知道殺人行為違法,但出于自救或者他救,在當時境況下,其在無法得到外界援助的境況下,不可能期待其在長期忍受暴力的情況下仍選擇使自身或者他人處于被侵害的危險之中,從而繼續忍受暴力摧殘。因此其做法不具有期待可能性,應當減輕或免除當事人的刑事責任。[7]
2.有利于更好的體現民意和合乎刑法謙抑性
期待可能性理論本身便凝聚著深厚的倫理道德基礎與一定的人性關懷,體現了刑法謙抑性的特征,正如我們的哲學家休謨曾經所說的一樣,所有的科學研究與理論探討都應當與人性有關聯,也終將都回歸于人性。[8]刑法作為一門嚴苛的法律,對人們行為的規制比較嚴厲,所以才把它當作法律保護的最后屏障,也就是常常說的“最后手段原則”;且刑法也不是所有的違法行為都適用,體現了其刑法的謙抑主義。[9]從現有統計資料看,迄今為止,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英國、新加坡等國均出現過對被告人即受虐婦女做出無罪判決或罪輕判決的判例。可見,對于受虐婦女犯罪,國外已有輕刑化的判例,應為我國所借鑒。
(二)期待可能性理論適用的基本思路
如前文所述,在期待可能性理論下,如果行為人在行為時依當時的情況不能避免犯罪及實施適法行為,則應當對其減輕或免除刑事責任。一般認為,責任性的要素包括三方面,它們分別是責任能力的存在性、違法性認識的可能性和期待可能性。對于文中所討論的案件類型,適用的前提是受虐婦女應當有責任能力并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所實施的行為是違反法律相關規定,但由于其所處情形的特殊性,沒有實施別的合法行為的可能性。現實生活的此類案件中,受虐婦女極大多數都有責任能力,認識到自身行為違反法律,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因為其早已不堪忍受折磨,又無計可施,而做出的不得已的選擇。因此筆者也認為,這是期待可能性理論適用于受虐婦女案件的基本思路。它似乎更符合中國國民的情感和事實,更合乎邏輯。在相關案件當事人所處的特殊環境基礎上做出法外之情的詮釋,“向脆弱的人性傾注刑法同情之淚”。
四、受虐婦女輕刑化的具體措施
在期待可能性理論的支持下,要實現對受虐婦女犯罪量刑輕型化,需要在立法、司法等相關領域做出一系列的配套改革。筆者認為,可以從如下方面著手:
(一)完善相關立法
針對受虐婦女殺夫案的量刑不一問題,可以在相關法律法規中明確將“婦女受虐”作為受虐婦女犯罪的一個量刑情節加以考慮。筆者認為可以由最高人民法院制定有針對性的司法解釋,在做足了調查研究工作和公開民主征求意見的基礎上,對于此類情形在量刑上考慮期待可能性的適用。其中,可以針對家庭暴力的連續性、長期性以及嚴重性的標準做出嚴格而明確的解釋;同時應當提示各級法院,雖然不能為民意所左右,在審理案件時加重對被告人的懲處,但可以因為民意所向,綜合考慮其他因素而酌情減輕對被告人的處罰;并且可以在此基礎上制定出合理的量刑幅度。
(二)完善“受虐婦女綜合癥理論”運用的程序
當前司法現狀是對“受虐婦女綜合癥”專家證詞的法律地位和采納的相關程序還沒有完善,我們可以相應地變通證據的使用規則,通過法律手段來明確“受虐婦女綜合癥”能作為為嫌疑人辯護的根據,例如可以以鑒定意見、證人證言的形式將此引入案件的訴訟程序中,以保護接受審判的受虐婦女能夠受到公平、公正的審理。[10]
(三)對殺夫的受虐婦女應盡量適用緩刑
在當前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背景下,基于期待可能性理論與受虐婦女殺夫案的特殊性,筆者認為首先應當把受虐婦女殺夫的行為作為一種特殊情況,從刑法理論上認定為刑法所規定的情節較輕的殺人行為;其次,對于符合刑法規定的可以適用緩刑情形的,都應該適用緩刑。對于刑法將如何具體地進行裁量,是否應當適用緩刑,筆者認為,這要根據不同案件的具體情況加以考慮,比如看嫌疑人實施犯罪行為之后的表現,是否有自首、坦白或其他悔罪的情節,看群眾輿論的態度和其它某些具體的客觀情形,例如是否有老人和小孩需要撫養這些客觀情況等。
(四)在此類重大案件中實行陪審團制度
在受虐婦女殺夫這類案件的審理過程中,關于受虐婦女在案件發生前受虐的情況,往往僅僅只有被告人自己一個人的口供居多,很少有其它證據加以證明。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有規定,僅僅只有被告人口供的不能定案。但筆者認為,對此規定法官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只有被告人口供,事實就不能判定,而應該基于有利于被告的原則,結合其它事實,盡量做出有利于被告方的審理結果。筆者認為,可以在此類案件中引入西方的陪審團制度。鑒于周圍群眾往往對事實的真相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特別是在農村地區,這種情況尤為普遍。通過陪審團制度的引入,將社區和普通居民的態度與看法帶到司法工作中,這樣有利于緩解量刑過重的情形,從而做出更加公正合理的判決。
馬克思曾說:“對于法律來說,除了我的行為以外,我是根本不存在的。”筆者認為單純就這句話來講,它是片面的。刑法不應該功利地淪為國家冷漠地丈量犯罪行為的標尺,而絲毫不體現對特殊群體的人文關懷。刑法的本質是惡,但也應該有最基本的溫度,有溫情存在;否則便離“惡法”不遠。因此,筆者認為在對受虐婦女處斷時,無論是從刑罰的必要性、適當性方面考慮,還是從刑罰的成本和效益方面考慮,都應當對其從輕發落,以做到懲罰與保護相結合,逐步減少家庭暴力,實現社會和諧。而要實現這種量刑輕刑化,就需要我國在立法、司法等相關領域做出一系列的變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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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邢紅枚.引入“受虐婦女綜合征”專家證詞的再思考[J].刑事司法論壇,2011:第4輯.
責任編輯:何玉付
收稿日期:2016-05-05
作者簡介:彭星星(1990-),女,湖北隨州人,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刑法專業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中圖分類號:D91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275(2016)04-002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