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原
最近山東有個大叔欠了別人31萬,他寫下了借條。兩天后,借條上的字跡全部消失,只剩下他摁的紅色手印。據說這叫消字筆,墨水是特制的,快則15分鐘,慢則兩日,寫什么都煙消云散。我想起新聞里常說貪官給情婦寫欠條寫保證書,他們正是這種新款產品的目標用戶。不過萬能的網友也給悲催的債主出了個金點子:反正紙上有他的手印,你干脆直接在上面打印一份欠條,金額就寫310萬。
我中學時的一個鐵哥們,曾給本校的校花寫過一封信,信里寫啥我不知道,估計是討教數理化之類的學術問題罷。問題是校花的成績并不好,我覺得這哥們真是不恥下問,同時恥于上問,我當時是學霸,但他和我溜到樓頂抽煙時他從來不跟我切磋任何科目。校花大概是解不出他的疑難雜癥,就把信交給了班主任請教。班主任大概也解不出這些難題覺得很丟臉,反正最后把這哥們拉去一通咆哮。倘若當年這種消字筆已經面世,他的信只能讓校花看到,閱后不須即焚,即便班主任貼到黑板報上,亦不過一張無字天書而已。
無痕好。所以姑娘們都喜歡無痕內衣。
日前去西安,看唐代彩陶,其實已無彩色,都溶解在了時光之中。前世匠人的嘔心瀝血,在后世眼中無非是素色泥坯。在寒冷的冬夜,我牽著流氓兔的手走在長安的燈火里,忽然心有唏噓,這是我們老祖宗坐過龍庭的地方呵。可是我們重回這里,吃個羊肉泡饃要排隊,看見俊俏的民女也不敢強搶,哪里還有半點老劉家的威儀。
舊時榮光都歸于塵土。聽的哥說,城郊有個農民隨手拿鋤頭在地里一刨,刨出了個破罐,賣了5萬。西安遍地是寶,你隨便拌一跤,都可能是秦磚漢瓦。所以,我睡在長安的夜里,隱隱有些失眠,想著先人們的遺物都沉睡在地下,我們想睹物思人都做不到,實在心如刀割。我得扛把鋤頭給它們做個白內障手術,讓它們重見光明。天地良心,我真的只是想緬懷一下祖宗,這樣吧,不管挖出什么,我只要漢代的,其他的歸你們。但愿列祖列宗保佑我能在淘寶上順利淘到一把趁手的洛陽鏟。
也有些印記,并未湮沒在塵土中。我在曲江一帶晃蕩,偶然發現了王寶釧的紀念館,鉆進去一望,竟有一孔據說是王寶釧當年住的寒窯。話說唐朝文物部門的同志真是盡職,知道她會流芳百世,把這孔窯洞保存得那么好。好吧,權且當這是王大媽故居。幼齒正要進那貞烈祠燒香,被我一把拖出。我斥道:給誰燒香之前須先想想那人是什么命運,就像有些人喜歡到妻離子散的名人雕像前搞集體婚禮,也不怕兆頭不好;我若獨自學那薛平貴出去浪蕩多年倒也爽,你可愿學王寶釧獨守窯洞18年;你看我多謹慎,見了關公像不拜,怕影響酒量喝點就上頭,見了鄭和像更不拜,怕影響夫妻生活。
長安有霾,莫說漢唐,連現世的年月都已模糊。那天清晨,聞聽我姨歿了,我走在朱雀路上流了些淚,下午出席一個盛典,疲勞而悲傷的我在喧鬧中竟然沉睡過去,我姨卻未托夢給我,想是嶺南太遠,她的魂魄來不了苦寒的西北。她和姨丈40多年前曾在長沙生活,我定居長沙后曾邀他們重游舊地,卻未能成行。如今她應已喝過孟婆湯,再也不記得湘江的粼粼波光了。有親人在,故鄉便有痕跡,如今親人越來越少,我要漸漸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了。
周末睡懶覺,忽聽流氓兔喊:爸爸大保健,爸爸大保健。我驚醒過來,悲欣交集,悲的是四歲娃從哪學的破詞,欣的是這娃也還算孝順。睜眼一看,他舞著大寶劍沖了進來。想來皆因10多年前的楊箕生涯,那些巷角的霓虹大字給我的大腦皮層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而今夜,我想起自己即將和一段18年的緣分作出了斷,那些蒼黃的年月,流離的歧途,竟似統統都已想不起來,就像去年的月光照不到今年的雪夜。在濃霧和深霾中,我們是該彼此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