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明武
遼朝藩漢分治法制模式略論
冀明武
藩漢分治 模式 遼朝
遼朝是契丹族創建的多民族國家政權,境內民族眾多、文化多元的國情客觀實際,加之契丹族靈活的民族思維以及對治國經驗的反思,綜合塑造出藩漢分治的獨特二元政體。藩漢分治在遼朝法制方面表現得非常充分,涵蓋了政權組織法、犯罪刑罰法、職官選拔法及婚姻家庭法等主要部門法領域。整體而論,藩漢分治模式是解決多民族法律適用沖突的一次成功實踐,也為不同民族間法律的相互借鑒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作為一個由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遼朝統治者一直秉承因俗而治的治國理念。在此理念之下,太祖于神冊六年(921年),詔令制定“治契丹及諸夷之法,漢人則斷以律令”①,初步確立“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二元法制模式,即契丹及其他少數民族適用藩律,漢人適用漢法(唐律)的分治模式。隨著渤海國人拋棄藩律而改用漢法,遼朝法制中蕃漢分治模式最終定型,即所謂“蕃不治漢,漢不治蕃,藩漢不同治”模式②,由此形成與漢法“摻混不能融貫的奇觀”③。
(一)客觀因素:民族眾多、文化多元的國情實際
遼朝疆域遼闊,境內民族眾多,它先后征服了奚族人、渤海人和今河北、山西地區的漢族人,在境內形成契丹、奚族和其他民族聚居的潢河地區、渤海人的松遼地區和漢族人聚居的燕云地區。這些民族的發展階段差異很大,以上京為中心的契丹舊地和西北各部屬于游牧文明,尚處于奴隸社會階段;原渤海國的東部地區及南部燕云十六州則屬于農耕文明,已進入封建社會。前者是“畜牧畋漁以食,皮毛以衣,轉徙隨時,車馬為家”,后者則“耕稼以食,桑麻以衣,宮室以居,城郭以治”④。不同生產方式的不同民族,最終塑造出遼朝多元的文化特色。比如,基于漁獵和畜牧的契丹族文化,就一直是遼朝文化的主體之一。契丹人不僅堅持使用本民族的語言和文字,并且保留著自己固有的政治法律制度。傳統的捺缽制和基于氏族部落選舉制慣用的禮儀一直得到遵守,契丹族古老的刑罰制度也在建國后繼續被使用。遼文化是一個多元共同體,其中淵源不同的文化系統一方面相互影響和滲透,一方面又各自保持自己的獨立,從而呈現出遼文化“最值得注意的特色”⑤。眾多的民族、迥異的發展、多元的文化無疑構成遼朝法制分治模式選擇上最為堅實的客觀原由。
(二)主觀因素:靈活的民族思維、治國經驗的反思
作為游牧民族的契丹人,長期過著應四時、逐水草的遷徙生活,獨特的生活方式最終塑造出其“隨時而變”、“因宜而治”靈活的民族思維方式。比如天顯元年(926年),阿保機攻克渤海上京龍泉府,滅掉了著名的“海東盛國”。當時契丹尚處在部落聯盟階段,而渤海人已經與漢人一樣從事農耕,過著定居的生活。如何統治不同發展階段的民族就成為擺在統治者面前的一道難題,而阿保機巧妙地解決了該難題。他下令改渤海為東丹國,并將其設定成一個相對獨立的地區。與契丹王朝仍然保留部落聯盟舊制不同,東丹國“置左、右、大、次四相及百官,一用漢法”⑥。這種“國中之國”的策略順利地將該地區納入自己統治體制內,也充分體現出契丹靈活的民族政策。
此外,藩漢分治的采用還與統治者自覺反思治國經驗密不可分,統治者也曾在藩漢法制的統一適用上作過努力,但其效果卻往往事與愿違。如圣宗在位時期,面對契丹人和漢人“法輕重不均”的現象,曾大幅度修改法律,力圖實現“一等科之”的法律平等,然而,由于它觸動了契丹人法律上的特權地位,司法實踐中很難獲得真正落實。史載,敵八哥盜竊他人家財,被發現后居然持刀刺傷物主。依據漢法唐律敵八哥應以強盜罪判處斬刑,然而由于他是契丹人,結果只是以盜竊罪判處杖刑了事。興宗甚至采取過更為過激的做法,針對“北人殺漢人者罰、漢人殺北人者死”的不平等,他采取了“反此二法”的舉措來取得漢人的支持,如此矯枉過正之舉卻令藩漢雙方都不滿意,結果以“漢人未能收起心,而北人亦以怒矣”的失敗收場⑦。
政權組織法:北面官和南面官雙軌制。藩漢分治,在政權組織法上的典型表現就是官僚體系南、北官的雙軌體制。北面官負責管理北部契丹人聚居區“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官則主管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具體而言,北面官包括契丹樞密院和行宮都總管司,南面官下轄漢人樞密院、中書省和行宮都總管司⑧。大同元年(947年)世宗在返回塞外途中,下詔創設樞密院南北分立的體制。太平十年(1031年),圣宗下詔,對于漢人的官制公事,都必須依照漢人的法度處理,而“不得造次舉止”⑨,再次重申雙軌制的合法性。北樞密院又稱為“契丹樞密院”,是北面最高官衙,掌“兵機、武銼、群牧之政”⑩,管轄契丹族一切軍事要務,為遼朝實際上的宰輔機構。南樞密院則稱為“漢人樞密院”或“漢兒司”,是南面官的最高機構。起初南樞密院兼尚書省,“吏、兵、刑有承旨,戶、工有主事,中書省兼禮部,別有戶部使司”。后來南樞密院又分設五房,分別是吏房、樞機房、兵房、戶房和刑禮房,基本上是唐朝官制的簡化版。南樞密院中的漢人官員,由契丹人整體掌控,漢人一般情況下不得入仕北院,更不許參與軍國大政。終遼之世,南北樞密院的雙軌模式一直被沿襲繼承。重熙十二年(1043年),蕭孝忠出任北院樞密使,曾指出一國設二樞密院,會形成“風俗所以不同”的不利局面,提出將其合二為一的建議,但最后未被朝廷采納實施。
犯罪刑罰法:簡陋殘酷與完善人道。藩漢分治模式下適用于漢人的律令就是唐律,不但條文嚴密詳盡,刑罰也較以前各代均為輕緩人道。比如,唐律中死刑數目大為減少,執行只有絞斬兩種方式,因而才有“得古今之平”的美譽。相比之下,契丹的刑法主要源自沿襲已久的習慣法,刻木為契、穴地為牢。神冊六年(921年)才據太祖之令開始制定成文法,制定出了治契丹及諸夷之法,其簡陋且殘酷的特點較為突出。以死刑為例,唐律中死刑僅有絞、斬兩種,而契丹法中的死刑卻顯得非常隨意和殘酷,僅據《遼史·太祖本紀》記載,其死刑執行方式就有七種之多,分別是磔、生瘞、射鬼箭、投崖、誅、絞和棄市。其中有些是契丹民族所特有的,如射鬼箭、生瘞及投崖等。如統和二十四年(1006年),圣宗將皇太妃胡輦幽禁于懷州,夫人夷懶也被囚禁于南京,“余黨皆生瘞之”。契丹法還保留了某些中原地區早已廢止的酷刑,比如宮刑。穆宗應歷十二年(962年),國舅帳郎君蕭延的奴仆海哩,因強奸蘇拉圖里年的未成年女兒,結果被“加之宮刑”。盡管此處罰可能僅限于奴隸,但遼朝刑法中存在宮刑,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而這一酷刑,中原地區早在400多年前北魏和北齊時就已被廢止了。遼朝“刑名殘忍嚴酷”,較之前的北朝五代等西北民族諸國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職官選拔法:貴族世選與科舉考試。在官員選拔之法上,藩漢分治模式貫徹得最為徹底。對于漢人,遼朝實行科舉考試選拔人才的制度。太宗于會同元年(938年)取得燕云十六州后,便開始在當地通過考試選拔官吏,后還專設“禮部貢院”來管理科舉考試。隨著統治區域的擴大和漢人的增多,圣宗統和六年(988年)下詔將科舉制度進一步推廣。太平十年(1030年),圣宗還頒布了“貢舉法”,錄取漢人進士名額也從數名逐漸擴展至數十人。道宗時錄取人數經常超過百人,咸雍十年(1070年)一次及第多達138人。與之相對,統治者認為如果本族人把主要精力用到學習應舉上,必然會荒廢武事,最終影響本民族征戰和護衛等軍事責任的實現,因此禁止契丹人參加科舉。比如,來自季父房的耶律蒲魯聰明好學、博通經籍,重熙年間(1032—1054年)違規參加科舉中進士,其父遂以“擅令子就科目”的罪名,將其處以鞭二百的嚴懲。作為替代制度,遼朝統治者堅持“世選”的選拔方式,即從契丹貴族子弟中選拔出賢能者直接加以任用。由此促成“百官擇人,必先宗室”的政治常態,以致“秉國鈞,握兵柄,節制諸部帳,非宗室外戚不使”的官員結構格局。據學者統計,出任北府宰相的后族蕭氏20人中,屬蕭敵魯家族的竟多達12人。南府宰相同樣如此,在皇族耶律氏擔任南府宰相的24人中,有9人出自季父房(阿保機兄弟的子孫)及橫帳(阿保機的子孫)。此外,阿保機孫敵烈(牙里果之子)也曾出任南府宰相。
婚姻家庭法:開放與漸趨保守。契丹建國之前尚處于原始部落社會,婚姻法保留了大量母系氏族婚姻特點,如接寡嫂的收繼制和姐亡妹繼的婚制。遼朝建立后,雖然受到儒家文化影響而迅速封建化,但相對于同期漢人婚姻制度,仍然保留了很多本民族的傳統,如婦女享有離婚和再嫁的高度自由。此類史實在《遼史》中屢見不鮮,圣宗外甥女在丈夫耶律隆慶死后,奉召再嫁耶律宗政,然因宗政辭婚又嫁給了劉二玄。景宗女特里以駙馬都尉蕭酬犯罪而離婚,隨后改嫁蕭特末。圣宗女巖母堇初嫁蕭啜不,后改嫁蕭海里,因不諧而離婚。又嫁蕭胡靚,又不諧離婚,最后再嫁韓國王蕭惠。不難發現,遼朝社會對婦女離婚再嫁秉持的是開放包容的態度,與同期中原大行其道的“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貞烈觀可謂大相徑庭,因而才會有“終遼之世,得賢女二,烈女三”局面的出現。需要指出的是,隨著與漢族交往的加深,契丹人的婚姻觀念不免受到儒家倫理的影響而漸趨保守。例如,開泰六年(1017 年),圣宗就詔令禁止“命婦再醮”,使得命婦們再嫁的自由被剝奪。但就整體而言,相較于同期漢人的婚姻狀況,遼朝婚姻家庭法還是保留了自身開放自由的獨特傳統。
訴訟程序法:平等與等級森嚴。學者瞿同祖指出,我國封建法始終承認一些人享有司法特權,形成了一個“法律上的特權階級”。由此形成包括官民、良賤、主仆等關系在內訴訟權利的不平等,使得封建訴訟法呈現出等級森嚴的特征。相比之下,契丹的訴訟法在當事人權利地位的規定上,卻凸顯出追求平等的努力:其一統治者試圖縮小皇親貴族與普通民眾的權利差距;其二是提升奴婢賤民的訴訟地位。就第一點而言,太平六年(1026年),針對內族外戚“多恃恩行賄”,貪贓枉法破壞法制的情況,圣宗下詔,此后,凡是貴戚貪贓行賄的案件,不論大小輕重,一律由所在官司管轄審理,后“具申北南院覆問,得實以聞”,明確了此類案件的訴訟管轄權限和程序。同年,圣宗又下詔對于“內族受賕”的案件,不允許量刑上存有優待,而是“與常人所犯同科”。至于第二點,清寧四年(1058年),道宗曾下詔允許奴婢控告官員所犯較輕的侵占罪行,“諸掌內藏庫官盜兩貫以上,許奴婢告”。而在此前,契丹法和唐律基本一致,除非主人犯的是謀逆等重罪,否則“其奴婢不得告首”。不難發現,遼朝對奴婢訴訟權利的限制“比以前和后世時代都要寬大”。總之,在訴訟程序方面,契丹法中貴戚和平民、主人和奴婢的地位差別遠不及漢法巨大,其平等色彩無疑是應該肯定的。
藩漢分治模式是解決多民族法律適用沖突的一次成功嘗試。遼朝從松漠一域的小國起家,最終發展為封疆千里、國祚超過 200 年的強大帝國,藩漢分治的法制模式無疑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其核心在于尊重不同民族的差異實際,既不用游牧民族的藩法去代替中原和渤海國已經成熟的漢法,也不超越現實社會發展水平,強行用漢法去改造契丹、奚等尚未完全脫離氏族部落階段的游牧民族。這一做法極大減少了人們對陌生法制的抵觸情緒,避免了劃一制度可能帶來的沖突和碰撞,對于法律制度的真正落實乃至社會的全面進步,都有著不可忽視的積極意義。社會穩定發展,到穆宗時期,遼朝境內出現“戶口豐殖”、“年谷屢稔”的盛世局面。南大主耶律撻烈、北大主耶律屋質還被稱為“富民大王”,以至于統治者自己也曾感言道:“因俗而治,得其宜矣?!币罁煌褡宓那闆r實行不同的法律制度,在遼朝以前的漢人政權和少數民族政權也曾多次實行過,但就其規模和所發揮的作用而言,都不及遼朝藩漢分治模式的完善程度,這不失為遼朝統治者的一項“卓越創造”,為后世封建王朝乃至當今中國的民族立法都提供了很好的經驗借鑒。
藩漢分治模式給后人的立法一個寶貴警示,即不同民族間的法律借鑒不能機械照搬。契丹法是游牧文明衍生的結果,而漢法則脫胎于農耕文明,社會性質的迥異決定了二者間法制不可以簡單復制。農耕經濟塑造出以男性血統為主線的宗法制度,家族成為社會組成的基本單位,由此產生了漢法中的連坐制度。游牧民族家族觀念相對薄弱,凸顯的是罪責自負的立法傾向,甚至有“怒則殺父兄,而終不害其母……其自殺父兄則無罪”的俗制。在這種情況下,連坐制度由于不具備民情基礎作支撐,顯然無法被引進移植。在遙輦痕德堇可汗時期,契丹也曾推行過將犯人家屬“沒入瓦里”的連坐制度,然而很快就被應天皇太后和世宗加以糾正,圣宗時更是明令加以廢除。當時大臣阿沒里上書指出,同胞兄弟的賦性并不相同,如果一人犯重罪,而牽連毫不知情的其他人,這是典型的“刑及無罪”的做法,非常不合理,因此,他建議“雖同居兄弟,不知情者免連坐”,該建議被朝廷采納,并作為法令頒布。重熙二年(1044年),興宗也曾詔令,官員的兄弟家人受賄而本人不知情的話,亦“止坐犯人”。不同民族在法律的相互借鑒過程中,首先要尊重民族間的差異實際,不應超越實際機械照抄照搬。
注 釋:
② 〔宋〕龍袞:《江南野史》,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61頁。
④ 《遼史·營衛志》,第361頁。
⑤ 蔡美彪:《遼金元史十五講》,中華書局2011年,第19~20頁。對于遼朝文化的特點及影響,學者武玉環亦作過全面的闡述,參見武玉環:《契丹文化的源流及其歷史影響》,《遼寧工程技術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⑥ 《遼史·義宗倍傳》,第1209頁。
⑦⑧《續資治通鑒長編》,中華書局2004年,第236頁;第165頁。
⑨ 閻鳳梧主編:《金遼全文》(上),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55頁。
〔實習編輯、校對 陰美琳〕
冀明武,男,1980年生,南陽理工學院講師,博士,郵編 473004。
K2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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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483(2016)03-01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