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建 昌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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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美學的提問者
——閻國忠對當代美學的學術貢獻
邢 建 昌
(河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00)
閻國忠先生是以“不斷地提問”推進了當代美學學術進展的人。他較早提出和論證了美學作為人文學科的定位,推動了當代美學從“物”的美學向“人”的美學的轉變;他提出愛、美、自由三位一體的理論主張,為當代美學搭建了一個可靠而溫暖的價值基點;他為超驗之美辯護,由超驗而神圣,而信仰。中國當代美學的現代性發展,需要超越囿于本民族文化的狹隘視野,而有能力在跨文化的比較、對話過程中,立足本土形成中國問題,這是學養、功力和智慧的交融。
閻國忠;人文科學;愛—自由—美;超驗
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閻國忠先生將思考的興趣轉移到中國當代美學上面,出版了《走出古典:當代中國美學論爭述評》《美學建構中的嘗試與問題》等。對于當代美學的許多論爭,閻先生只是提出問題,而不急著做出回應,只有對于他所熟悉的、深思熟慮了的美學基本問題,他才直接發言,毫不含糊,顯示出了一種可貴的書生意氣和學者本色。把閻國忠先生定位于“當代美學的提問者”,是再合適不過了。閻國忠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以“不斷地提問”推進了當代美學學術進展的人。我讀閻先生的著作和文章,常常產生一種心旌搖蕩的美感,為先生那種扎實的學養、細密的論證和富于美學氣質的表達而激動。閻國忠先生對于當代美學的學術貢獻,至少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閻國忠先生對于當代美學的思考,始終聚焦在美學的基礎理論方面。他先后發表了《何謂美學——百年來中國學者的追問》《關于美學學科定位的反思》《體驗·反思·思辨——關于美學方法論問題》《中國美學缺少什么》《關于審美活動》《給實踐美學提十個問題》等文章。這些文章具有鮮明的問題意識,回應的是當代美學基礎理論建設中的重大問題。《何謂美學——百年來中國學者的追問》是對從上個世紀王國維開始,到宗白華、朱光潛、蔡儀、李澤厚以及后實踐美學百年美學歷程的考察,《體驗·反思·思辨——關于美學方法論問題》是在方法論盛極一時背景下對于美學獨有方法論的思考,《中國美學缺少什么》是基于當下社會信仰缺乏、物欲橫流的現實狀況而對信仰的一種呼喚,《關于審美活動》是為回應一些人對于“審美活動”的質疑而寫就的,《關于美學學科定位的反思》則是閻先生在對一系列美學基礎理論思考的基礎上對于美學學科定位的一個系統的回答。
20世紀80年代,人文學科的提法還比較陌生。我們習慣于從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二分法”的角度來理解人類的知識生產。對于美學的認識也是如此。在這樣的知識框架制約下,美學的提問方式,還主要是古典式的。“美”被設定為外在的、與人分離的存在,而人也只能作為第二性的觀念參與審美活動,由此導致美學人學內容的缺失。美學的基礎理論建設,亟需觀念的喚醒和眼界的打開。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聽到了美學作為人文學科的呼聲,這已經是20世紀90年代的事情了。這當然不是閻先生一個人發出的聲音,而是一個時代先覺者的共鳴。尤西林、蔣培坤、劉恒健、吳瓊,稍后還有朱立元、曾繁仁等,都對美學作為人文學科的特點、功能做過各有側重的發揮,形成了一股強勁的潮流。
美學作為人文學科所討論的主要問題包括兩方面:一、美學作為一門學科,既不屬于自然科學也有別于一般社會科學,屬于人文學科。二、人文學科的核心是人文視域,自然、社會和一切存在都應該從“人文視域”出發作出說明。
現在看來,這場關于美學學科定位的討論,對于美學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它啟發了美學的覺悟,開啟了美學的人文視界,帶動了美學言說方式的轉變,并在三個方面形成了美學的“共識”:第一,人的在場,人是美學思辨的起點又是最終歸宿。第二,人文學視界。即使對于自然現象,也是一個人文關照的過程。第三,評價性。評價性是美學的價值正當性,美學陳述不回避價值判斷,美學本質上是按照“應然”的樣式重組世界。這些觀念在當時有開風氣之先的意義,帶動了美學學科從過去那種“物”的美學向“人”的美學的轉變。
閻國忠先生對于美學學科定位的思考,是與他對美學的基本問題、美學對象觀和美學方法論的思考聯系在一起的。在美學基本問題上,他強調美學的基本問題是人與自然、感性與理性的統一,也就是馬克思所講的人的本質力量的全面發展問題;在美學對象上,他認為美學研究的對象是審美活動,但審美活動不是籠統的沒有內在空間和過程的一成不變的存在物,審美活動作為一個有機生命整體,內在地包含直覺—形式、想象—意象、生命體驗—終極境界三個層次,是現實的物質實踐與理想的超越境界的統一。在方法論上,閻國忠先生標舉“體驗—反思—思辨”的美學獨有方法論。而在美學的學科定位上,他是在將美學與哲學、心理學、藝術哲學、藝術社會學的比較中闡釋問題的:首先,在與哲學的比較中,美學是哲學的分支,但這“哲學的分支”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認識論,也不是李澤厚意義上的“美的哲學”。“美學作為哲學的分支”強調的是美學必須建立于特定哲學體系之上,必須秉有形而上的超驗本性。同時,美學還必須有僅僅屬于自己的“形而下的經驗的領域”。其次,在與心理學的比較中,美學不等于心理學,因為心理學是經驗科學,對于美學只是一種方法,美學領域中例如與審美相關的道德文化領域,人類天性中的某些“超驗的現象”等,是心理學的美學所無法觸及的。最后,在美學與藝術哲學、藝術社會學的比較中,美學不是藝術哲學,藝術哲學解決不了美學中的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問題,而藝術社會學關注的焦點是藝術的社會問題,而非藝術中的人生問題。在澄清了美學與哲學、美學與心理學、美學與藝術哲學、藝術社會學關系的基礎上,閻國忠先生提出了美學作為人文學科的特殊性問題:美學作為人文學科如何可能?與學界一些硬要劃清美學與自然科學的關系的學者不同,閻先生明確強調:“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美學都是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的共同產物。”[1]266這里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科學。眾所周知,歷史上關于科學定義極多,許多關于美學與科學關系理解的差異,在很大程度上與對于科學的不同理解有關。閻國忠先生不贊同把“精確測量的方法”和“量化”的結論作為科學的標志,他引用托馬斯·門羅的話說,這樣做“似乎要把所有對心理和文化現象的研究貶低為盲目的猜測,它抹殺了按照科學路線發展的各個研究領域在發展程度上的差別,同時也掩蓋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即在人們還不會進行測量的情況下,人類就取得了由原始狀態的思維進入有控制的觀察和邏輯推理的思維階段的巨大進展。”[1]267作為科學,他贊同杜威、托馬斯·門羅等人的觀點,認為美學內在地包含著作為科學的訴求:“美學的目的也在于提供‘法則’,或‘一種陳述恒常性、關系或秩序的形式’,美學也必須依靠‘觀察’和‘分類’,‘假設’和‘推理’,對已積累知識‘進行系統化和條理化’。”[1]268如此說來,人文學科就不是與自然科學涇渭分明的。歷史上,恰恰是自然科學(包括社會科學)證明了人文學科存在的合法性。例如,自然科學特別是心理學,證明了“并非所有人類生活中的非理性的東西都是無知、謬誤、不合理的,并非所有非經驗的東西都是‘不現實的’”[1]270,自然科學給予了人文學科以勇氣和生機。如果說,人文學科是從某個母體演化而來,那么,這個母體,就不僅是社會科學,同時也是自然科學。由此,閻國忠先生得出結論,人文學科是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相互借鑒相互交融的產物。只是,在研究對象與研究旨趣上,自然科學只涉及人的自然領域,社會科學只涉及人的社會領域,而人文學科則跨越了自然和社會兩個領域,面對的是“完整的活生生的人”[1]270。正因為如此,“人文學科在方法論上,不僅可以同時借鑒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方法,還可以采取以生命去直接體驗的方法,而且只有把這些方法結合起來才能真正沉入對象中去。也正因為如此,人文學科大多具有邊緣性、交叉性、綜合性的特點。這或許是人文科學區別于社會科學及自然科學的更為基本的方面。”[1]270
在澄清了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關系的基礎上,閻國忠先生提出了美學作為人文學科的定位問題:美學屬于人文科學,因為美學具有人文科學的基本特征。美學的對象是人的審美活動,而審美活動是需要人的整個生命投入其中的活動,是人的一種生命活動。美學也只有把審美活動納入人的生命之中,從生命的整體去觀察審美活動時才能走向科學。美學必須借鑒心理學、生理學、幾何學、物理學、光學等自然科學的成果,必須參照政治學、經濟學、歷史學、社會學等社會科學的種種結論。美學必須在方法論上避免單一化,而盡量把觀察、比較、分析、綜合以及體驗、反思、思辨等結合起來。美學應該像一面鏡子,徑直面向人及人的命運本身,為人的現實與理想、困頓與希望、由來與歸宿提供某種答案。此外,美學作為人文科學尚有自己的特點,那就是,它所關注的是人生最根本的問題——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審美活動的根本意義就在于調節人與自然的關系,這是美學的主題。藝術只是人通向自然的一個中介。美學正憑借這一點居于所有人文科學的中心,也是憑借這一點,才取得了哲學分支的資格。”[1]271
顯然,閻國忠先生對于美學學科定位的思考是全面而系統的。既是對于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關系的一個理論透視,也是對一個階段學界關于美學作為人文學科定位思考盲區的一個勘探,還是對近百年來中國美學學科建設經驗的一個總結,體現了一種綜合的、系統的以及宏觀辯證的思考,顯示了一種可貴的學科建設意識。如果說,一個時期基于特定的時代任務而張揚美學作為人文學科的特性,具有天然的合法性,那么,進入到新的問題時代,美學就不能孤芳自賞、固步自封,而必須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攜起手來,共同尋找化解時代“急難”的方式。誠然,人文學科不同于自然科學,不能用自然科學的數學化、公式化和定量化等標準要求人文學科,但人文學科的價值評價的正當性與科學認知的科學性不應當絕然對立,片面強調人文學科的絕對價值性,實際是在重復新康德主義的某些觀點。人文學科應該而且必須有一個科學理性的維度,以制衡認識主體在“理解”、“重讀”、“破譯”過程中的主觀隨意性,從而使人文學科成為一門真正意義上的堅持真、善、美,反對假、惡、丑的“科學”。在中國這樣一個科學意識并不發達,人文素質也相對低下的國家里,將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人文學科所張揚的人文精神與科學所張揚的科學精神對立起來,其危害甚至更大。人文學科也好,自然科學也好,社會科學也好,它們之間并不是根本對立的,而具有內在精神的一致性,它們共同的敵人是藐視人的尊嚴、漠視人的價值的政治上的專制主義、消費上的享樂主義和文化上的蒙昧主義。在這個背景下,閻國忠先生關于美學學科定位思考的方法論意義就凸現出來了。
美、愛與自由,是美學高揚的旗幟。美是美學的應有之義,這不難理解。而將愛與自由納入美學的視野,則不僅需要智慧而且需要勇氣。過去,我們習慣于從馬克思、恩格斯經典著作里尋找美、自由之類的概念,卻不習慣從愛的角度談美。生活里從來不缺少愛,但我們卻缺乏表述愛的能力。沒有愛的維度的美學思考是殘缺的,因為美與愛相互說明、相互詮釋、相互照亮。從愛的角度理解美,則美不是生理上的快感,不是求知的快感,也不是道德上的快感,而是“由愛引發的快感,美感實則是愛的情感。”[1]3愛是什么?愛是生命力的熱情洋溢,是“最為本真的生命活動,是人的各種意識與下意識、理性與非理性、感覺與超感覺,在生命躍動的剎那間的猝然綜合。”[1]3沒有愛,我們既體會不到美的真實的意蘊,也無法實現對于美的分享。愛是人審美的動力,也是審美最為直接的心理形式。愛的指向千差萬別,但最終指向卻是美。
愛與美不僅相互參證,它們之間還有共同的基礎,這就是自由。所謂“自由”,閻先生認為,首先是人對自身束縛在自然之中這種“必然性”的認識和駕馭,其次是人對自身有限性、片面性的克服和超越,再次是人成為整體,并作為整體存在時的“確證自身”。從自由的角度看美,閻先生認為,美與愛的真正根基是自由。審美之所以不會停留在直覺形式和想象—意象層面,而向更為深邃的“美的境界”邁進,根源于人對自由的向往。愛在根本上與有限、強制、逼迫等非自由的手段無緣,卻體現出對于自由真正實現的目的性要求。
在美學家的視野里,愛、美、自由不是籠統的概念,而是基于體驗或經驗的一種形而上冥想或富有詩意的論證。美學不只是單純的思辨,不能只是憑借概念演繹來建立自身。美學既是思辨的、概念的、理論推演的,又是體驗的、直覺的和形上冥想的。在某種程度上,體驗、直覺和形上冥想對于美學更具本體論意義。因為美學所守望的,是一個超出概念和知識的世界,是一種人生境界,那么,美學作為一種理論話語的展開,就必然要以體認這種世界性質的特殊性為前提。現代美學所以標舉體驗,就因為體驗不僅是真實的生命在場,同時也是一種特殊的超越概念的認知方式。無論愛、美還是自由,都是與人的體驗聯系在一起的。把美當成知識的對象,這是傳統美學的根本迷霧之所在。莊子在《天地》中有一則寓言談到: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這里“玄珠”喻“道”,“知”象征“思慮”、“理智”,“離朱”象征視覺感官,“喫詬”喻“言辯”,因為“道”的存在是有限和無限、有形和無形的統一,因而常規性的思慮、理智,以及使用視覺感官和“言辯”是無法把握到“道”的存在的。只有使用“象罔 ”,“象罔”,即有形和無形、有限和無限的統一,虛和實的統一,找到了“道”。莊子這則寓言,實際揭示了人的理性、邏輯、知識活動和感覺經驗的有限性。莊子看到了知識在獲得“真知”時的有限性。美,正如莊子談論的“道”一樣,是需要一種超越“知識”的智慧的。閻國忠先生的愛、美、自由的理論,與其說是一種美學的知識,不如說是一種美學的智慧。知識依靠理智的了解來獲得,而智慧則只有靠覺悟。美學的智慧就在于美是通過心靈的活動而實現的,是心靈的一種發現、一種感動,一種了悟,是意象世界。沒有體驗的先在性,所謂美的言說必然陷入干癟和僵化。
而將愛、美與自由的“知識”落實到當代美學的學科建設當中,可以使當代美學有一個可靠而溫暖的價值基點,可以解構那種從本質論推演美學知識體系的美學本質主義神話,也可以彌補以犧牲現象的豐富性為代價而依靠概念運演所導致的忽略“邏輯的縫隙”的缺陷,使美學充滿著溫暖和溫度,閃爍著人性的光芒和力量。毋庸諱言,當代美學在發展過程中愈發遠離自身。作為一個學科,當代美學取得了足以確證自身合法性根據的價值,例如學科的完備性,知識的系統性,方法的科學性等。但是,我們在追求美學的學科化、知識化、科學化的過程中卻失去了美學之為美學的根本——美學的氣質,美學的眼光,美的心靈。這是需要反思的。美學在本質上與其說是一個學科,不如說是人的一種言說方式,一種人生的境界。是這種言說方式,這種人生的境界,賦予了人的活動以別樣的韻致,世界因此而生動起來,豐富起來。所以,過分學科化、知識化和科學化的追求,反而不利于美學精神的張揚。正因為如此,閻先生把愛、美與自由引入到當代美學的理論建設當中,是從根基處撥轉了美學思維的方向,提醒人們在不斷前行的“路”上,保持住守住內心、回到本原的力量。
超驗之美是對于美的理想、美的本體的一種描述和認知。超驗之美通向信仰,并且成為美學救贖和人的自我救贖的方式。
閻國忠先生關于美學的思考不同于同時代的美學家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始終在本體論的層面拓展和豐富美學的論域,沒有隨著時尚或社會轉型的變化而改變自己的興趣點和理論見解。
超驗之美不同于美的超越性,美的超越性是傳統教科書一直強調的,即通過審美活動人達到對于世俗功利的超越。閻先生認為,美的超越性承擔的是將人的感性引渡到理性,將有限引渡到無限的“橋梁”作用。審美活動確實如此,柏拉圖強調審美是向“美本身”的歸依,中國傳統美學認為審美有“應目”、“會心”、“暢神”三重境界,李澤厚提出審美的“悅耳悅目”、“悅心悅意”、“悅志悅神”三個層次,強調的都是美的超越性,審美不是一個平面結構,而呈現從低級層次向高級層次不斷深化的過程。但是,超驗之美不同于美的超越性,強調的是對于“整個經驗世界的超越”, 旨在“讓理性和無限本身——生命的終極境界閃爍出光明”,“把人的認識和情趣升華為信念或信仰。”[1]14這實際是提出了形上美學的當代命運問題。眾所周知,形上美學的失落,是西方美學現代發展過程中受邏輯實證主義影響而發生的一個明顯的轉向。其積極意義在于將美學引入人間,有利于現實人身問題的解答;消極影響也是非常突出的,最主要的就是抑制了人的形上追求和對于純粹的超出感覺經驗的美的理想、美的本體的追求。美學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成為世俗生活的合法性證明。實際的情況也正是如此。這些年,中國當代美學基本走了一條認同世俗的精神逃亡的道路,在“日常生活審美化”和“審美的日常生活化”旗幟下,美學與現實和解了,以靜觀、冥想、沉思為特點的審美活動轉化成了身體參與的社交活動,美無處不在,美又空前稀缺。“美”甚至成了市場經濟時代的一個跑龍套的角色。這是美學的沉淪與放逐。中國當代美學“超驗之美”的維度是缺席的。在這個意義上,閻先生的關于超驗之美的論述具有很強的針對性。正如閻國忠先生所言,在一個“沒有或缺少信仰的時代”,更加需要一種“體現人類本質的理想狀態”:
只要人們還沒有忘記由經驗之美所激起的感動,就不會放棄將這種感動純粹化、永恒化的夢想。上帝死了,代之而起的是最感性的,也是最庸俗不堪的拜物教,正因為如此,真、善、美作為一種終極追求閃爍出了更為純粹更為絢麗的光芒,也是因為如此,超驗之美在人類精神生活領域理所當然地獲得了空前崇高的地位。[1]21
在《中國美學缺少什么》這篇讓人警醒的文章里,閻國忠先生提到了當代美學缺少的內容:缺少“批判的、否定的精神”;缺少對人的整體的把握,缺少“愛這個重要的理論維度”;缺少“形而上的追問”,缺少“相應信仰的支撐”;缺少“可以作為依恃的、與時代和社會的現代化進程及審美和藝術發展的總體去向相適應的完整的哲學。”[1]291-300這的確是在與西學對話過程中產生的極具震撼性的思想。沒有批判的、否定的精神,美學將成為庸俗不堪的實證之學,而不再是美學。因為心中有美、心中有愛,所以,人才按照理想的方式去試圖改變世界。“批判和否定”的美學精神使生活秉持了向可能性趨發的動力和源泉;而如果沒有形而上的追問,缺少相應信仰的支撐,所謂超驗之美就不會持久與持續,人類的生活世界就會侏儒化。誠如閻國忠先生所言:“對于沒有擺脫‘原罪’的人,信仰是一種召喚的力量;對于被肢解為‘碎片’的人,信仰是一種統攝的力量;對于困囿在有限理性和意志中的人,信仰是一種超越的力量。”[1]298超驗之美作為信仰,不同于一般宗教的信仰。它并不否定人的感性存在,而只是在感性的起點上,通過主體理性、意志和情感的協調一致來達到對于超出感覺經驗的真、善、美(作為道、理念、存在等)的追求。超驗之美承擔著自我救贖的使命,是“人類從現實的苦難中掙扎著站立起來,成為真實的、自由的人的象征。”[1]298這些言論,給人一種空谷足音的感覺——這不僅是美學自身的救贖,更是人的自我救贖。敢于為超驗之美辯護,是哲學為人類“操心”的使命使然。康德曾經說:“每個善于思考的人,都要有形而上學。”[2]163美國社會學家丹尼爾·貝爾認為,當代文化的核心問題是“信仰問題”,而心理學家弗蘭克則認為當代人的生活所面臨的主要困境是“無意義生活之痛苦”。這里都突出了一個人在更高層次上的安頓問題。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強調美學在有能力處理日常經驗的同時,還應該有能力敞開一個基于“應然”的可能世界,守護一種“超驗之美”,以幫助人將心靈安置在遠方。
閻先生關于美學作為人文學科的論述,關于美、愛與自由的主張,為超驗之美所做的辯護,是中國當代美學的理論建設中所最為缺乏的,是閻先生貢獻給當代美學最好的思想禮物。它的背后是深厚的西學功底。中國當代美學的現代性發展,需要超越囿于本民族文化的狹隘視野,而有能力在跨文化的比較、對話過程中,立足本土形成中國問題。這是學養、功力和智慧的交融。閻先生無疑做到了這一點。不鶩時尚、遠離熱點,對于美學的本體問題有深刻的自覺,以求真為最高學術倫理——這不正是作為大家的閻國忠先生真實的寫照嗎?
[1] 閻國忠.攀援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2]康德.未來形而上學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
責任編輯:石長平
2016-01-08
邢建昌(1963—),男,河北石家莊人,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美學與文學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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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824(2016)03-0048-05
①(宋)孫升《孫公談圃》(宋百川學海本)卷中亦云:“玉清昭應宮,丁晉公領其使監造,土木之工,極天下之巧……以其余材建五岳觀,世猶謂之木天,則玉清之宏壯可知。”(宋)李攸《宋朝事實》(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卷七說:“凡宮殿門名無慮五十余所,皆御制賜名親書填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