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博 韜
(山東大學 文史哲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
曹魏開國廿年政治勢力探析
韓 博 韜
(山東大學 文史哲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曹操三次下令求賢,并非由于用人政策必須改革,其直接原因更可能是曹操面臨人才缺乏的客觀境況。至魏文帝時期,其政治勢力大致可以劃分為“文功派”、“武功派”與“無功派”。魏明帝時期的曹魏四府,則是鞏衛魏室的最重要力量,四府的變化也反映了司馬氏家族的興起。
曹魏;政治勢力;唯才是舉;魏士三派;曹魏四府
魏晉禪代是三國史研究中的熱門話題,魏晉之際的史事探微也是學人用力頗多之處。挖掘中國古代歷史上朝代更迭的深層次原因,自古就是中國史學研究的母題之一,而探討上承兩漢、下啟南北兩朝的曹魏政權衰亡原因的必要性則不言而喻。筆者擬從討論曹操“唯才是舉”出現的原因、劃分魏文帝曹丕為政年間的政治派別、探微魏明帝時期的軍府變化三個方面,探析曹魏開國二十年的政治勢力變化,以期為三國史研究略盡薄力。
關于曹操唯才是舉政策,萬繩楠先生認為“要了解曹操的用人政策,必須聯系東漢的統治思想和用人政策來考察”,[1]23這是非常必要的。但萬繩楠先生通過分析東漢統治思想,指出用人政策的弊病,得出“用人到了必須改革的時候了,曹操的唯才是舉政策于是產生”[1]23-24的結論,卻忽略了“唯才是舉”政策提出的真實歷史語境。況且萬繩楠先生舉出曹操拔擢于禁、張遼、徐晃是重才的證據以析出“唯才”這一可道之處,也沒有考慮到曹操首次求賢是在210年,而這些武將被拔擢遠遠早于這個時間。筆者以為,曹操三次下令求賢的動機,并不是迫于用人政策必須改革,其直接原因更可能是曹操面臨人才缺乏的客觀境況。有戰爭就必然有人員的傷亡,“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伴隨著敵對勢力的消亡,曹操集團崛起并愈加壯大,然而由于諸多原因也必然會減耗內部人才。如對曹操起兵大有幫助的鮑信卒于190年,陳留典韋卒于197年。曹操分別于210年、214年、217年三次求賢,三次頒令的歷史正文為:
十五年春,下令曰:“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為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于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2]32
(建安十九年)十二月……令曰:“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2]44
(建安二十二年)秋八月,令曰:“昔伊摯、傅說出于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污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吳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為將守;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2]49-50
曹操“唯才是舉”政策曾是學界的關注熱點,已有很高水平的研究成果(如衛廣來:《求才令與漢魏禪代》,《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此不贅述。通過統計三次求賢之前曹操內部人才離世的情況,可知當時人才的缺乏。官渡之戰后,河南任峻卒于204年,潁川郭嘉卒于207年,曹沖卒于208年,江夏李通卒于209年,沛國史渙卒于209年,北海邴原卒于210年,曹純卒于210年,其中郭嘉和曹沖的離世對曹操影響格外大。在第一、二次求賢之間,河內張范卒于212年,潁川荀彧卒于212年,天水閻溫卒于213年,右北平田疇卒于214年,尚書令荀攸卒于214年。在第二、三次求賢之間,山陽李典卒于215年,鄭玄學生清河崔琰卒于216年,陳留毛玠卒于216年,山陽王粲卒于217年,河內司馬朗卒于217年。然而“唯才是舉”的政策終究不能阻止人的自然死亡,曹丕掌政之前,陽平樂進卒于218年,東莞徐奕卒于219年,南安龐德卒于219年,夏侯淵卒于219年,陳郡何夔于曹丕繼位前離世,司馬芝于曹丕繼位前離世,東郡程昱卒于220年。曹丕為政時取士的側重則與曹操有了不同,《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記載:
(黃初三年)詔曰:“今之計、孝,古之貢士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若限年然后取士,是呂尚、周晉不顯于前世也。其令郡國所選,勿拘老幼。儒通經術,吏達文法,到皆試用。有司糾故不以實者。”[2]79
曹丕即位兩年后才頒布取士的詔書,其中“儒通經術,吏達文法”,表明時風由武入文的變化,也給曹魏政權的官吏選拔提出了新的要求。朱子彥先生提出“事實上曹操并沒有真正做到‘唯才是舉’”,并提出“拒諫飾非,輕慢賢士”、“嫉才害能,剪除功臣”等觀點論證曹操的用人政策是典型的帝王權術以求客觀地評價曹操的用人政策。[3]260—271歷史地看,封建帝王都有自己的權術,只是有優劣智愚之分罷了。“唯才是舉”這一名詞是從曹操第一次求賢令中析出的,而曹操三次求賢令是在其生命中的后十年出現的,所以筆者以為“唯才是舉”能代表曹操的用人思想,卻不適于作為曹操用人政策的代名詞。即使如此,朱子彥先生舉出曹操殺孔融、荀彧、崔琰等人的例子,是用曹操“殺人”的政策來證明其“用人”的政策,雖然觀點新穎,卻有失嚴謹,畢竟探討曹操用人、更新官吏的政策不能與其殺人、穩固權勢的政策相混淆。相比而言,馬欣先生認為,“唯才是舉”是一項臨時性的選用人才的政策或標準,就其性質來講,它同曹操當時所推行的打擊豪強、整齊風俗等政策一樣,均屬于一種救急性的改良措施,所以不可能長期堅持下去。[4]147-148這的確是高明公允的見解。
曹丕繼位后面臨“禪代”、“固國”、“拓土”三件軍政大事。[5]104其中“禪代”與“固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互為補益,前者可以看作任務型儀式,而后者是基于長遠考慮的軍政操作。“拓土”和前兩件相比,由于需要外部時機最難辦妥。這個時候與孫策離世時江東境況有些相似,北方需要出現核心性的領袖,在出現變亂的條件下,其作為不能僅停留在“繼位”上,“九品官人法”與“禪代”就非常適合此時北方的歷史境遇。
曹操去世至曹丕繼位期間,《三國志·魏書·賈逵傳》注引《魏略》記載:
時太子在鄴,鄢陵侯未到,士民頗苦勞役,又有疾癘,于是軍中騷動。群寮恐天下有變,欲不發喪。逵建議為不可秘,乃發哀,令內外皆入臨,臨訖,各安敘不得動。而青州軍擅擊鼓相引去。眾人以為宜禁止之,不從者討之。逵以為“方大喪在殯,嗣王未立,宜因而撫之”。乃為作長檄,告所在給其廩食。[2]481-482
同書《臧霸傳》注引《魏略》記載:
會太祖崩,霸所部及青州兵,以為天下將亂,皆鳴鼓擅去。文帝即位,以曹休都督青、徐,霸謂休曰:“國家未肯聽霸耳!若假霸步騎萬人,必能橫行江表。”休言之于帝,帝疑霸軍前擅去,今意壯乃爾!遂東巡,因霸來朝而奪其兵。[2]538
“青徐豪霸,史無明文”,田余慶先生在《漢魏之際的青徐豪霸》一文中寫道:“稱‘青徐豪霸’,主要由于其代表人物臧霸歸曹操后,操‘割青徐二州委之于霸’,開啟了以后的活動。兗州為青徐二州腹地,也是臧霸勢力所在地境,青徐與兗,難分畛域。……曹丕代漢,不動聲色地調遣力量,采取措施,以圖謹慎而又果斷地解決這一問題。黃初年間,魏國發動了兩次攻吳的廣陵之役,在廣陵之役的掩護下,曹丕終于以武力徹底消滅了這支魏國東部的地方勢力。”[6]97田先生“綴合零散資料”進行史事探微,其論述與考證確為卓識。
除了解決青徐豪霸,曹丕還面臨如何應對“封建”問題,學界已經提出曹魏“嚴苛的宗室制度”這一命題。至于對待曹氏、夏侯氏的問題上,文帝曹丕的方針基本上有親近夏侯氏及曹氏族親、抑制曹氏嫡親的特點,這就牽涉“固國”、“拓土”兩個問題。曹丕于黃初三年分封曹姓諸侯王,而夏侯氏及曹氏族親不需分封。曹丕的親兄弟之中只有曹彰曾征代郡,有戰功于曹魏,而曹彰暴薨于223年。而與曹操一同進行軍事行動的曹氏、夏侯氏同輩或子侄輩在曹丕禪代后擔以重任,這也源于這些人擁有作戰經驗,適合征伐或鎮守的職務。至于“拓土”,年輕氣盛、而立之年的曹丕勢必會把統一全國提上國家軍政議程。同書《賈詡傳》記載:
帝問詡曰:“吾欲伐不從命以一天下,吳、蜀何先?”對曰:“攻取者先兵權,建本者尚德化。陛下應期受禪,撫臨率土,若綏之以文德而俟其變,則平之不難矣。吳、蜀雖蕞爾小國,依阻山水,劉備有雄才,諸葛亮善治國,孫權識虛實,陸議見兵勢,據險守要,泛舟江湖,皆難卒謀也。用兵之道,先勝后戰,量敵論將,故舉無遺策。臣竊料群臣,無備、權對,雖以天威臨之,未見萬全之勢也。昔舜舞干戚而有苗服,臣以為當今宜先文后武。”文帝不納。后興江陵之役,士卒多死。[2]331
賈詡身處曹魏卻能非常明晰魏初的天下局勢,周一良先生說:“益州‘民殷國富’‘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劉備入蜀更進一步開發了西南地方。后漢以來南方經濟走著上升的道路,遭到的戰爭破壞較少。孫吳政權也盡力于江東的生產和開發。這就使南方吳蜀兩國的經濟比董卓大肆破壞以后又屢經戰亂的黃河流域要占優勢;加上吳蜀政治上的聯盟,又靠長江天險,所以能抵抗北方。表面上形成三國鼎立局勢,實質上是南北的對峙。這是魏蜀吳三國鼎立數十年的基本原因。”[7]280—281東漢末年的時代標簽是“亂”,而三國的時代特征是“鼎立”,三足之平衡非常牢固,所謂“時不利兮騅不逝”,曹丕謚為文帝,其文人本質與帝王命運就是這樣尷尬。
筆者以為文帝黃初年間的政治勢力大致可以分為“文功派”、“武功派”與“無功派”。*重視以不同的種族、家族、地域、文化為背景的社會集團的活動,從中發現歷史的聯系與轉移,并以之解釋各種紛繁的歷史現象,是陳寅恪先生治學的一大特點。仇鹿鳴先生認為,政治集團學說是分析古代高層政治斗爭一個簡便而有效的分析工具,通過區分政治群體不同的出身、地域、血緣關系以及利益結合程度,勾勒出互相對立的政治集團的輪廓,借此我們可以較為便利地從紛繁復雜的歷史記載中整理出清晰的線索,收到化繁為簡的效果。參見仇鹿鳴:《陳寅恪范式及其挑戰——以魏晉之際的政治史研究為中心》,收入《中國中古史研究: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誼會會刊(第2卷)》,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09頁。歷史上任何一個統治階級所代表之政權的第一要務必然是固國安邦,曹魏在面對吳蜀兩個敵對勢力時,其“禪代”、“固國”與“拓土”三件事反映的母題可以概括為“功”。
“文功派”可以大致理解為文帝的智囊團,這一智囊團中的文臣通過各自的治國主張對文帝進行輔佐,又可以進一步分為兩類:一類主張德治與教化,可以視為儒家思想的代表;另一類強調刑法或權術,可以視為法家思想的代表。然而無論文帝更傾向于哪一種思想,率先“一天下”似乎是他最關心的。代表儒家思想的文功派士人如王朗、華歆、蘇則、徐宣、陳矯、陳群、和洽、常林、杜襲等。代表法家思想的文功派士人如劉曄、董昭、賈逵、滿寵等。其中代表儒家思想的士人多被荀彧舉薦,與代表法家思想的士人不僅在思想主張上不同,并且于皇朝行政過程中與他們疏遠。同書《王朗傳》記載:
文帝即王位,遷御史大夫,封安陵亭侯。上疏勸育民省刑曰:“兵起已來三十余年,四海蕩覆,萬國殄瘁。賴先王芟除寇賊,扶育孤弱,遂令華夏復有綱紀。鳩集兆民,于茲魏土,使封鄙之內,雞鳴狗吠,達于四境,蒸庶欣欣,喜遇升平。今遠方之寇未賓,兵戎之役未息,誠令復除足以懷遠人,良宰足以宣德澤,阡陌咸修,四民殷熾,必復過于曩時而富于平日矣。《易》稱敕法,《書》著祥刑,一人有慶,兆民賴之,慎法獄之謂也。昔曹相國以獄市為寄,路溫舒疾治獄之吏。夫治獄者得其情,則無冤死之囚。丁壯者得盡地力,則無饑饉之民。窮老者得仰食倉廩,則無諉餓之殍。嫁娶以時,則男女無怨曠之恨。胎養必全,則孕者無自傷之哀;新生必復,則孩者無不育之累。壯而后役,則幼者無離家之思。二毛不戎,則老者無頓伏之患。醫藥以療其疾,寬役以樂其業,威罰以抑其強,恩仁以濟其弱,賑貸以贍其乏。十年之后,既笄者必盈巷。二十年之后,勝兵者必滿野矣。”[2]408-409
王朗,其疏文有極為明顯的儒學寬政色彩,同時他也注意到需要“威罰以抑其強”。同書《華歆傳》記載:
文帝即王位……三府議:“舉孝廉,本以德行,不復限以試經。”歆以為“喪亂以來,六籍墮廢,當務存立,以崇王道。夫制法者,所以經盛衰。今聽孝廉不以經試,恐學業遂從此而廢。若有秀異,可特征用。患于無其人,何患不得哉?”帝從其言。[2]403
可見華歆十分重視文治教化。同書《蘇則傳》記載:
征拜侍中,與董昭同寮。昭嘗枕則膝臥,則推下之,曰:“蘇則之膝,非佞人之枕也。”初,則及臨菑侯植聞魏氏代漢,皆發服悲哭,文帝聞植如此,而不聞則也。帝在洛陽,嘗從容言曰:“吾應天而禪,而聞有哭者,何也?”則謂為見問,須髯悉張,欲正論以對。侍中傅巽掐則曰:“不謂卿也。”于是乃止。文帝問則曰:“前破酒泉、張掖,西域通使,敦煌獻徑寸大珠,可復求市益得不?”則對曰:“若陛下化洽中國,德流沙漠,即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貴也。”帝默然。后則從行獵,槎桎拔,失鹿,帝大怒,踞胡床拔刀,悉收督吏,將斬之。則稽首曰:“臣聞古之圣王不以禽獸害人,今陛下方隆唐堯之化,而以獵戲多殺群吏,愚臣以為不可。敢以死請!”帝曰:“卿,直臣也。”遂皆赦之。然以此見憚。[2]492-493
蘇則作為主張德治教化的文功派士人之一,體現出這一類士人普遍直率、敢于直諫的特點。而其以“董昭為佞臣”,反映出蘇則與董昭二人在政治生活中的不睦。
董昭在曹氏集團崛起及漢魏禪代過程中有較為特殊的地位,移都許昌及曹操受魏公、魏王爵號都是其建議,善于洞識亂世中政治的發展趨勢,而太和年間勸諫明帝罷黜浮華,也可見其傾向文功的主張。劉曄則于三國軍事形勢具有十分敏銳的洞察力,同書《劉曄傳》記載:
(劉備擊吳)吳悉國應之,而遣使稱藩。朝臣皆賀,獨曄曰:“吳絕在江、漢之表,無內臣之心久矣。陛下雖齊德有虞,然丑虜之性,未有所感。因難求臣,必難信也。彼必外迫內困,然后發此使耳。可因其窮,襲而取之。夫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不可不察也。”[2]446
就孫權稱臣問題,劉曄的分析是切中要害的,建議“因其窮而襲取之”也具有可行性。除此之外他還曾預見蜀國降將孟達叛敗。同書《賈逵傳》記載:
文帝即王位,以鄴縣戶數萬在都下,多不法,乃以逵為鄴令。……逵嘗坐人為罪,王曰:“叔向猶十世宥之,況逵功德親在其身乎?”從至黎陽,津渡者亂行,逵斬之,乃整。至譙,以逵為豫州刺史。是時天下初復,州郡多不攝。逵曰:“州本以御史出監諸郡,以六條詔書察長吏二千石已下,故其狀皆言嚴能鷹揚有督察之才,不言安靜寬仁有愷悌之德也。今長吏慢法,盜賊公行,州知而不糾,天下復何取正乎?”兵曹從事受前刺史假,逵到官數月,乃還;考竟其二千石以下阿縱不如法者,皆舉奏免之。帝曰:“逵真刺史矣。”布告天下,當以豫州為法。[2]482
魏初的郡縣多有不法,賈逵嚴明執法可見其鮮明的重法觀念。
“武功派”則大約可以分為主張休息與主張征伐兩類。伴隨著曹操集團的崛起,其內部出現了不少優秀的軍事將領,曹丕面臨的現實是:在掌政前就有諸多身居重要軍事職務的將領離世,黃初年間前期同樣有重要軍事將領相繼離世。如沛國史渙卒于209年、譙縣曹純卒于210年、河內韓浩(卒于曹操征漢中后,但早于220年)、沛國夏侯淵卒于219年、沛國夏侯惇卒于220年、雁門張遼卒于222年、譙縣曹仁卒于223年。主張休息的武功派士人包括文聘、張郃、辛毗等,主張征伐的武功派士人如曹休、曹真、夏侯尚、夏侯霸等。
文聘直至離世前長期擔任江夏太守,負責邊防,注重防御而未主動征伐。張郃自隨曹操四方征伐時就成名于世,而諸葛亮第四次北伐時因糧盡退軍,張郃則反對追討。而辛毗對待曹魏國家軍政大事始終十分謹慎,諸葛亮第五次北伐時就是辛毗持鉞令曹魏六軍不得出戰。曹休、曹真、夏侯尚則處于譙沛武人的立場,長期作為對外征伐的領袖,曹休因征孫權立功心切而中計,曹真于230年發動了魏初二十年中唯一一次對蜀的主動進攻,而夏侯尚也曾率領士兵于魏蜀邊界討降山民蠻夷數千家。曹魏代漢,一定程度上意味著社會安定的趨向性遠大于戰亂動蕩的危險性,文治的號角已經暗暗吹響,代表儒家思想的“文功派”士人與主張休息的“武功派”士人在治國主張上有極大的契合性。這也體現出文帝時期的思想主流。
“無功派”的“無功”并不是指某類士人毫無政治功績,而是為了概括和形容在政治勢力碰撞的環境中無甚作為,只求爵祿和只顧自身安危的士人如夏侯楙、孟達等,再有地方小吏,如郝昭、殷楚等,再如抱持道家思想,朝廷屢次征辟而不就的隱士,如管寧等,甚至如年歲較高的鐘繇、賈詡等雖然位列三公,實際上已經并不熱心或參與政治了。
夏侯楙是夏侯惇之子,年少時與文帝親善,文帝為政期間一直鎮守關中,諸葛亮首次伐魏時魏延提出“子午谷計謀”的根據之一就是夏侯楙膽怯無智略,而諸葛亮首次伐魏后,曹魏就馬上調離了夏侯楙。太原郝昭鎮守河西十余年,始終為雜號將軍。殷楚在諸葛亮首次北伐時鎮守隴西郡有功,同書《張既傳》注引《魏略》記載:
楚為人短小而大聲,自為吏,初不朝覲,被詔登階,不知儀式。帝令侍中贊引,呼“隴西太守前”,楚當言“唯”,而大應稱“諾”。帝顧之而笑,遂勞勉之。[2]474
剛剛繼位的明帝,這時的帝王表現還能顯現出活潑之態,殷楚的表現還能一定程度上反映因地域或者等級而產生的政治、禮儀文化差異。其事雖然發生在明帝時期,我們也大致可以看出“無功派”地方小吏于政治生態中的生存狀況。自曹操征辟名士開始,北海隱士管寧即始終不應,卒于241年。潁川鐘繇卒于230年,文帝時期患有膝疾,實際作為已經不多,政治象征意義更強。武威賈詡亦是如此,同書《賈詡傳》注引《荀勖別傳》記載:
晉司徒闕,武帝問其人于勖。答曰:“三公具瞻所歸,不可用非其人。昔魏文帝用賈詡為三公,孫權笑之。”[2]332
這反映出曹丕任官的一種特點,孫權所笑正是賈詡的“無功”。
在政治環境中,文與武的組合屬于常態,而“無功派”則是文、武政治勢力平衡的重要支點。文帝如何對待魏初各種政治勢力呢?這與帝王的器識有關,曹丕絕非一個安于現狀的帝王,因此,他對于文功武功,來者不拒。同時說到他對同姓王堅持使用打壓的政策,我們可以發現一個有趣卻十分真實的現象,于史書中我們未見曹丕與兄弟之間有多么好的童年回憶,但是他年少時和夏侯楙、夏侯尚親善,為政時即對他們委以重任。喜愛王粲,知王粲喜好驢鳴,便在他死時學驢叫為其送行。對有文才的孟達格外寵信,和對自己登上帝位大有輔弼之功的吳質屢通書信、問寒問暖……陳壽評價文帝“刻薄寡恩”,從很多被曹丕壓制、罷黜、賜死的人物的材料,我們當然可以得出這個結論;但是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同樣能看到曹丕的愛恨情愁與文人情懷。
“文”與“武”可以看作判斷、劃分一個人精神氣質特點與政治傾向的兩個重要類屬。雷海宗先生說:“一般的(地)說來,文武兼備的人有比較坦白光明的人格,兼文武的社會也是坦白光明的社會,這是武德的特征。中國二千年來的社會上下各方面的卑鄙黑暗恐怕都是畸形發展的文德的產物。偏重文德使人文弱,文弱的個人與文弱的社會難以有坦白光明的風度,只知使用心計;虛偽,欺詐,不徹底的空氣支配一切,使一切都無辦法。”[8]49曹操謚號“魏武帝”,其為人大體與其詩風一致,而此時的武人更有了一些值得稱道的精神,如我們在《三國志》中能發現不少軍將有愛兵、廉潔、勇武的品質,而曹丕謚號“文帝”,其“文”不僅僅是對一個人的評價,或許更象征著一個時代的到來。然而無論是“建安文學”抑或是“魏晉玄學”,這些在中國文學史、學術史上響當當的名號也只能在“寧靜的文化界”抖抖威風了,六朝的民族問題、門閥問題、分裂問題使這些符號顯得格外孱弱,難怪呂思勉先生說:“從魏武帝到司馬懿可以說是中國的政局,亦可以說中國的社會風氣一個升降之會。從此以后,封建的道德,就澌滅以盡,只剩些狡詐兇橫的武人得勢了。”[9]110
文帝離世,魏士三派也會由于各種原因吐故納新,但大致模樣不會顛覆。據《三國志·魏書·陳群傳》記載:
是時,帝初蒞政,群上疏曰:“《詩》稱‘儀刑文王,萬邦作孚’。又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道自近始,而化洽于天下。自喪亂已來,干戈未戢,百姓不識王教之本,懼其陵遲已甚。陛下當盛魏之隆,荷二祖之業,天下想望至治,唯有以崇德布化,惠恤黎庶,則兆民幸甚。夫臣下雷同,是非相蔽,國之大患也。若不和睦則有讎黨,有讎黨則毀譽無端,毀譽無端則真偽失實,不可不深防備,有以絕其源流。”[2]635
陳群作為繼荀彧而起的汝潁名士代表,其德治的主張自然不會改變,除此之外,他還特別提出讎黨的弊害,可見曹魏黃初年間讎黨的確存在。繼位時剛過20歲的曹睿歷來以明哲著稱,其善于駕馭群臣也多被學界承認,但文帝時實際存在的黨派之爭卻絕不會因為一個皇帝而消失不見,同書《辛毗傳》記載:
明帝即位……時中書監劉放、令孫資見信于主,制斷時政,大臣莫不交好,而毗不與往來。毗子敞諫曰:“今劉、孫用事,眾皆影附,大人宜小降意,和光同塵。不然必有謗言。”毗正色曰:“主上雖未稱聰明,不為暗劣。吾之立身,自有本未。就與劉、孫不平,不過令吾不作三公而已,何危害之有?焉有大丈夫欲為公而毀其高節者邪?”冗從仆射畢軌表言:“尚書仆射王思精勤舊吏,忠亮計略不如辛毗,毗宜代思。”帝以訪放、資,放、資對曰:“陛下用思者,誠欲取其效力,不貴虛名也。毗實亮宜,然性剛而專,圣慮所當深察也。”遂不用。出為衛尉。[2]698
從材料中可見畢軌褒贊辛毗,二人應屬一派,王思、劉放、孫資則屬另一派。而諸葛亮第五次北伐時,司馬懿請求出戰,曹睿指派了辛毗一個人,但最終仍為衛尉。曹睿寵信之臣對同僚評價的影響可見一斑。
明帝基本承襲了文帝對于同姓王的政策。曹魏嚴苛的宗室制度是為了防止同姓諸侯王的反叛,但同時造成了魏室缺少了必要的拱衛。文帝為政七年畢竟時間不長,而青徐豪霸等問題也是文帝離世前才得以解決的,直至曹睿繼位,可用于邊疆鎮守及軍事征伐的“軍府”正式形成。同書《陳群傳》記載:
明帝即位,……(陳群)與征東大將軍曹休、中軍大將軍曹真、撫軍大將軍司馬宣王并開府。[2]635
這是“曹魏四府”的明確出處。魏初的七年是承上啟下的七年,而在這七年中,與曹操一同統一北方的一些重臣相繼去世,權力核心層也出現了空隙。而“曹魏四府”的設立,對于曹魏政權有相當重要的拱衛作用。分析魏、蜀、吳三方的戰事發展,我們可以發現曹魏在曹操生前表現出明顯的進攻姿態;而曹丕當政期間,三方的攻勢均不強;諸葛亮南征后于228—234年的五次北伐曹魏,攻勢很強;孫吳的進攻則在諸葛亮去世后較為頻繁。這樣看來,“曹魏四府”的防御作用對于曹魏政權的安危極為關鍵。
由于史書記載的局限性,目前恐怕無法完全恢復曹魏四府的規模、建置、人員構成等具體情況,但仍有零碎材料能證明其存在并供我們初窺其形態。潁川杜襲,曾為西堮長,后魏國初建,為侍中。曾擔任曹真大將軍軍師,后為司馬懿軍師,卒于明帝當政年間。*據《三國志·魏書杜襲傳》,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64-667頁。潁川趙儼然,文帝侍中,曾為曹休府軍師,后為大司馬軍師,先后督荊州、豫州、雍州、涼州諸軍事,卒于245年。*據《三國志·魏書趙儼傳》,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68-671頁。涿郡孫禮,曾任河間郡丞,山陽、平原、平昌、瑯琊太守,后入大司馬曹休府,卒于250年。*據《三國志·魏書孫禮傳》,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91-693頁。潁川辛毗,曾為曹真府軍師,后為大將軍司馬懿軍師,卒于234年。*據《三國志·魏書辛毗傳》,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95-699頁。而曹休卒于228年,曹真隨之接替曹休率領軍府與孫吳作戰。曹真率領魏軍與諸葛亮作戰凡兩次,均取得了勝利。司馬懿曾率魏軍平定降將孟達的反叛,隨后也長期擔任軍事要職。而陳群無疑是皇朝文官集團的領袖。
曹魏四府與明帝時政治勢力的升降有緊密的聯系。文帝離世時以曹真、陳群、司馬懿三人輔政,明帝即位不久則另加曹休與三人共設軍府,而明帝離世時只有曹爽與司馬懿兩人輔政,曹氏嫡親、族親勢力的衰減不言而喻。還有一件事極為值得關注,諸葛亮第三次北伐時攻取武都、陰平二郡,這發生于229年,而曹魏于文、明二帝近二十年的時間內僅有230年夏秋時節曹真伐蜀,其理由為“蜀屢次寇邊”,同書《陳群傳》記載:
太和中,曹真表欲數道伐蜀,從斜谷入。群以為“太祖昔到陽平攻張魯,多收豆麥以益軍糧,魯未下而食猶乏。今既無所因,且斜谷阻險,難以進退,轉運必見鈔截,多留兵守要,則損戰士,不可不熟慮也”。帝從群議。真復表從子午道。群又陳其不便,并言軍事用度之計。詔以群議下真,真據之遂行。會霖雨積日,群又以為宜詔真還,帝從之。[2]635
而久戰沙場的曹真勢必明曉夏秋多雨不宜主動進攻的軍事規律,結果確實也是因為大雨三月,魏軍無功而回。曹真一直負責關中軍事,這次主動出擊是一個特例,因為這是魏初二十年中唯一一次魏國大規模主動伐蜀,這很可能是曹真寄希望于軍事征伐為曹氏累積政治資本,提高政治軍事聲望,或是通過戰爭培養軍事人才甚至繼承人。仇鹿鳴先生說:“明帝執政十二年,正是整個曹魏國家逐漸從開國君臣的生氣勃勃走向守成之業的安定有序的轉型時期。一方面隨著追隨曹操創業的元老功臣日漸凋零,國家機器的運作更加依賴于普通的行政官僚;另一方面三分天下之局已定,整個帝國的重心從外部轉向內在,由軍事轉向文治。”[10]81-82曹真率軍主動伐蜀后不久,便于231年離世,這樣看來,這次嘗試則有一些魏室衰潰前“掙扎”的意味了。
可以說,曹操集團崛起憑借的是于濤、陶賢都等先生所謂的“霸府”,而后來的“軍府”,在司馬氏崛起的過程中同樣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仇鹿鳴先生說:“在曹操去世、曹丕繼位的政治敏感時期,司馬懿作為曹丕的親信,發揮了重要作用,‘綱紀喪事,內外肅然’,幫助曹丕穩定了政治局面,曹丕也擢升他為丞相長史。丞相長史是曹氏霸府中的核心幕僚,權位極重……在魏文帝時代,司馬懿的仕途可謂一帆風順,歷任尚書右仆射、撫軍大將軍,常奉命留鎮許昌。黃初七年(226年)與陳群、曹真同受托孤之命,輔佐魏明帝。……司馬懿(還)通過婚姻,與曹氏—夏侯氏一系建立了更為親密的關系,有利于鞏固其在曹魏政權中的地位。……隨著曹真病重無法任事,關中留下了一個關鍵的人事空缺,魏明帝需要尋找一個足以穩定關中局勢,對抗諸葛亮軍事威脅的人物。為此他不惜打破常規,將分陜之任授于司馬懿……司馬懿的介入,打破了自從曹操時代以來,軍權一直掌握在曹氏—夏侯氏一系手中的傳統,是為曹魏政權的一大變局,也是司馬懿個人權勢擴張的一個重要機遇……司馬懿總陜西之任多年,關中諸將多是其舊部或是受其提攜,其在關中的人際網絡是日后支持司馬懿代魏重要的政治籌碼。其后在淮南屢生變故之時,關中形勢卻一直保持穩定,這使得司馬氏從未面臨過腹背受敵的局面。”[10]70-78而明帝晚年,假節司馬懿征遼東,隨之而出現的“軍府”,同樣會有利于司馬懿在關東地區建立更廣闊、牢固的人際網絡。
[1] 萬繩楠.魏晉南北朝史論稿[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3.
[2] 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 朱子彥.漢魏禪代與三國政治[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3.
[4] 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魏晉南北朝史研究[M].成都: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
[5] 韓博韜. 曹丕的文人才性與帝王命運[J].歷史學家茶座,2014(3):99-107.
[6] 田余慶. 秦漢魏晉史探微[M].北京:中華書局,2011.
[7] 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論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8] 雷海宗.中國的兵[M].北京:中華書局,2012.
[9] 呂思勉.三國史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9.
[10]仇鹿鳴.魏晉之際的政治權力與家族網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熊偉
Political Forces in the Founding Twenty Years of Cao Wei Dynasty
HAN Bo-tao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History and Philosophy,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The direct reason for Cao Cao to give orders three times to seek the talented persons is more likely to be the fact that Cao Cao faced shortage of talent instead of the forced reforming of personnel policy. Scholars in the period of Emperor Wen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hree schools: Wen Gong(文功), Wu Gong (武功)and Wu Gong (無功). Top four families in the period of Emperor Ming in Cao Wei Dynasty are the most important powers that can defend Cao Wei regime, and the change of these families also reflects the rise of Sima’s family.
Cao Wei; political forces; Meritocracy; three schools of Wei scholars; Cao Wei’s four families
2015-12-05
韓博韜(1992—),男,河北唐山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史。
K236.1
A
1671-9824(2016)03-002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