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德 章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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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之戰”的史源及性質諸問題
何 德 章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赤壁之戰爆發的原因、規模,《三國志》原本存在兩種不同的說法,它們源于敵對政權的歷史敘述。敘述中糅合不同性質的材料,彌縫史源不同的史料之間的分歧,甚至有意無意間接受小說、戲文的影響,以此形成的對于赤壁之戰的理解,很難說是歷史的真相。赤壁之戰并不是割據軍閥之間的爭斗,而是統一與分裂兩種力量的較量。今人對于赤壁之戰的一般認知,從史源上說,實際上是受到了孫吳一方政治宣傳的影響。
赤壁之戰;史源;規模;性質
關于東漢末三國政權創立時期發生的所謂“赤壁之戰”,是各種層次的歷史教材必然會講述的歷史內容,為數眾多的古代戲文以及當代的影視作品熱情地加以演繹,已然作為歷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定格為一種民族記憶。近些年來不斷出現的有關赤壁之戰的研究論著,基本上是在討論赤壁之戰究竟是在哪個具體地點發生的,戰事發生過程如何,論者大多數都能非常嚴肅地討論問題,引經據典,于史有征。但是,關于此戰現有的種種說法,就史源及其形成的背景來說,頗值得進一步討論。
赤壁之戰是曹操與孫、劉二方圍繞爭奪荊州這一大的戰略而展開的。就爭奪荊州這一戰略目標來說,曹魏方面從沒有承認過失敗。《宋書》卷二二《樂志四》載《魏鼓吹曲》十二篇,乃曹魏時沿用漢代《鼓吹鐃歌》曲調,改其歌詞而成。《晉書》卷二三《樂志下》亦述其事,謂其“多序戰陣之事”,[1]701唯不錄歌詞。據《宋志》,曹魏第八曲《平南荊》,改自漢第八曲《上陵》,其詞云:
南荊何遼遼,江漢濁不清。菁茅久不貢,王師赫南征。劉琮據襄陽,賊備屯樊城。六軍廬新野,金鼓震天庭。劉子面縛至,武皇許其成。許與其成,撫其民。陶陶江漢間,普為大魏臣。大魏臣,向風思自新。思自新,齊功古人。在昔虞與唐,大魏得與均。多選忠義士,為喉唇。天下一定,萬世無風塵。[2]646
在曹魏時期的統治者看來,曹操南征荊州,取得了“天下一定,萬世無風塵”的重大勝利,是可以在廟堂之上大加歌頌的業績。這不僅僅是后人的頌詞,曹操本人也極看重“平荊州”的功績。《三國志》卷一《武帝紀》建安十五年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錄曹操是年十二月己亥所下令文,亦即史上所稱《讓縣自明本志令》,其中曹操自稱功績之一為:“劉表自以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卻,以觀世事,據有當州,孤復定之,遂平天下。”[3]34將平定荊州作為“平天下”之最后一戰,言過其實,且與后來歷史發展情形不合。但無疑在曹操本人及其后人看來,奪占荊州,確實是一個偉大勝利,烏林或赤壁之敗,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有趣的是,《宋書·樂志四》記載,孫吳建國后,廟堂之上同樣也仿效《鼓吹鐃歌》曲調制作了十二首軍樂,敘述孫吳立國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的“戰陣之事”。其中第四曲改自漢代的《上之回》,名叫《伐烏林》,“言曹操既破荊州,從流東下,欲來爭鋒。大皇帝命將周瑜逆擊之于烏林而破走也”。歌詞是由吳國時著名的史學家韋昭撰寫的:
曹操北伐,拔柳城。乘勝席卷,遂南征。劉氏不睦,八都震驚。眾既降,操屠荊。舟車十萬,揚風聲。議者狐疑,慮無成。賴我大皇,發圣明。虎臣雄烈,周與程。破操烏林,顯章功名。[2]657
吳國廟堂之上演奏的《伐烏林》一曲,將曹魏方面宣稱的漢江間人民樂陶陶地“向風思自新”,描繪成曹操“屠荊”行為,以歌頌“大皇”孫權以及武臣周瑜、程普的抗暴義舉。放大“烏林之戰”或“赤壁之戰”,對于孫權一方來說,無疑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
關于記錄赤壁之戰的歷史文獻,大體可以分成三個層次,其一是《三國志》的記錄,其二是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國志》時引用的文獻,其三是《資治通鑒》根據前二者重新按時序編排的完整敘述。當今研究者在討論此戰時,基本上是將前二種史料同等對待,也都如《資治通鑒》整理排比史料一樣,未能留意《三國志》雖然是一部書,但分為魏、蜀、吳三個部分,各部分史源不同,《三國志》正文與裴注所引書,性質不同,亦不能等量齊觀。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對赤壁之戰有簡短的記錄:“公至赤壁,與備戰,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備遂有荊州江南諸郡。”[3]31《魏志》部分的這一記錄表明:此戰曹操作戰的對手是劉備,并不是周瑜或者說孫權一方;曹操一方“不利”,但并不是多么嚴重的失敗,曹操退軍的主要原因是“大疫,軍士多死者”。同書卷一四《郭嘉傳》亦說:“太祖征荊州還,于巴丘遇疾疫,燒船,嘆曰:‘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3]435將這一記載與《武帝紀》之記載對看,似是曹操從襄陽由陸路追擊劉備至江陵后,從江陵乘船東下,擬由漢水轉而向北,由水路北返,即所謂“還”,順便清剿劉備。同書卷五四《周瑜傳》裴注引《江表傳》,稱曹操事后在給孫權的信中說:“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燒船自退,橫使周瑜虛獲此名。”[3]1265建安年間,疫疾流行,確是事實,此不贅舉史事;或將曹軍所患指實為血吸蟲病,雖觀點新奇,于史無征,亦可置而不論。《武帝紀》建安十四年三月載曹操令:“自頃已來,軍數征行,或遇疫氣,吏士死亡不歸,家室怨曠,百姓流離,而仁者豈樂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無基業不能自存者,縣官勿絕廩,長吏存恤撫循,以稱吾意。”令文稱吏士“遇疫氣”死亡,雖未明確說明是指南征荊州之事,但就此令頒布時間看,顯然有為南征之役善后之意。研究者深信赤壁之戰孫劉聯軍以少勝多、曹軍慘敗,對這些史料不予采信,認為曹操聲稱遇疾疫退軍,“實是自我解嘲,不愿面對現實”[4]184。曾有學者撰文認為赤壁之戰不過是一次小規模的遭遇戰,[5]論證本身并不堅實,引來眾人著文圍攻。不勝枚舉的論文從不同角度論證赤壁之戰是奠定三國鼎立的重要戰役,是不容置疑的歷史定論。
《三國志·吳志》部分,《周瑜傳》對赤壁之戰提供了與《魏志》截然不同的另一種說法。《魏志》部分曹操在赤壁之戰中主要的作戰對手劉備隱去了,與曹操交戰的主角變成周瑜、黃蓋,曹操也并非因軍人疫疾燒船自退,而是周瑜用黃蓋詐降、火攻之計,大敗而逃。裴注又引西晉人虞溥所撰《江表傳》,補充了更多的細節,與《周瑜傳》共同構成赤壁之戰是以少勝多之經典戰例的史料基礎,但是《周瑜傳》以及相關記錄,就真的那么可信嗎?
《三國志》雖成于陳壽一人之手,“時人稱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1]2137但古人作史,并非現代意義上強調原創性的研究論著。至少在唐宋以前,按一定的義例,對已有史書原文照搬,或稍異字句,偶引他書增加史事,或者加以刪削,都是普遍認可的行為,絕無剽竊之嫌[6]。所謂孔子著《春秋》,大體上亦是如此。對比《漢書》對《史記》相關部分的沿襲,以及李延壽《南史》《北史》對南北朝史書的沿襲,便可知其狀。《玉海》卷四六引《中興書目》,稱陳壽之書,乃“刪集三國之事”,并云:“初,王沈撰《魏書》,為時諱惡,殊非實錄,項峻撰《吳書》、韋昭續成之,五十五卷,(陳)壽集為《三國志》。”徐沖在解析《三國志》的篇目結構時,結合日本學者的研究成果,得出與宋人相似的判斷,認為《三國志》中魏、吳二部分“大量利用了王沈與韋昭《吳書》的成果”[7]74。具體到韋昭《吳書》,陳博在比對韋昭《吳書》佚文與《三國志·吳志》相關記錄后,認為陳壽“刪去了《吳書》一些傳目的同時,又在《吳書》的基礎上新增了一些傳目”[8]。
《三國志·吳志》部分源自孫吳國史《吳書》,此再舉一證。《吳志》首篇為《孫堅傳》,孫吳奠基于孫策,孫堅為漢末英雄,列于《吳志》之首,顯得不倫不類。《三國志·魏志》部分,卷六至卷八為董卓、袁紹、呂布、陶謙、公孫瓚等人的傳記,按孫堅行事,自應置于此三卷中,而且《魏志》部分所本的王沈《魏書》,本也有孫堅的傳記,[7]77陳壽原本可以將孫堅的事跡按王沈舊例,將孫堅與陶謙等并列。但在吳國方面,孫權稱帝后,尊謚孫堅為武烈皇帝,孫吳時廟堂之上演奏的十二首《鼓吹曲》,前二首均是頌揚孫堅的。第一首《炎精缺》,“言漢室衰,武烈皇帝奮迅猛志,念在匡救,然而王跡始乎此也”;第二首《漢之季》,言“武烈皇帝悼漢之微,痛卓之亂,興兵奮擊,功蓋海內也”。[2]656韋昭《吳書》即有《武烈皇帝紀》,陳壽置孫堅于《吳志》之首,不過沿《吳書》之舊,改易史例,不稱“武烈皇帝”,徑稱其名,并加以刪削而已。*《北堂書鈔》卷六九《設官部·公府舍人第一四七》“張溫請恭祖”條云:“《吳書·武烈皇帝紀》云:‘張溫為車騎將軍,溫請幽剌史陶恭祖,恭祖輕其事。’”陶恭祖即陶謙,《三國志·孫堅傳》及卷八《陶謙傳》俱不記其事,而《陶謙傳》裴注引《吳書》有詳細敘述,當出自韋昭《吳書·陶謙傳》。張溫為車騎將軍,孫堅亦被請“與參軍事”,與陶謙同僚,故韋昭在《武烈皇帝紀》中亦連帶述及。陳壽據《武烈皇帝紀》撰《孫堅傳》,不錄陶謙輕張溫事,乃是其據《吳書》而加以刪削之證。當然,陳壽《三國志·吳志》也在《吳書》基礎上,增加了新的內容,新增者不少當是吳國統治者認為有失體統,不宜著于國史的史事。*《陸云集》載其與兄陸機往來書信,其中一通說,陸機來信,稱自己“欲定《吳書》”,陸云回信表示支持與期待,說他們兄弟倆早已就此事有過討論,“此真不朽事”。信中還說:“陳壽《吳書》有《魏賜九錫文》及《分天下文》,《吳書》不載,又有嚴、陸諸君傳,今當寫送。”(黃葵點校《陸云集》,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37頁)他們打算補定的《吳書》即韋昭《吳書》,亦即孫吳國史。據此信,顯然他們認為陳壽《三國志·吳志》與韋昭《吳書》有淵源關系,而陳壽書中新增的內容,如信中所舉,亦可補韋昭書之缺漏。信中所稱《魏賜九錫文》,即《三國志》卷四十七《吳主傳》所載“自魏文帝踐阼,權使命稱藩”后,魏文帝封孫權為吳王并賜九錫的冊文;《分天下文》當即《吳主傳》所載黃龍元年吳、蜀二國盟文。二者都是極重要的歷史文獻,韋昭《吳書》竟然不加收錄,前者當是為了隱去孫權“使命稱藩”于曹魏之事,后者則因為吳現實中必須與蜀漢結盟,但仍不愿承認蜀漢為“大皇帝”孫權治下之吳國的對等之邦。《宋書》卷二四《樂志四》所錄吳國《鼓吹曲詞》第八首《通荊門》,言吳、蜀“交好齊盟”事,然歌詞中稱“漢王據蜀郡,崇好結和親”,稱孫權為“大皇”,可以為證。至于陸云所說陳壽書有而韋昭所無的“嚴、陸諸君”,當指《三國志》卷五十三《嚴畯傳》、卷五十七《陸績傳》,他們都對孫氏政權不太合作,陸績臨終甚至自稱“有漢志士”,孫吳國史不給他們作傳,當因于此。
由于《三國志》魏、蜀、吳三部分,各有著不同的史源,牽涉三方關系時,便有不同的說法。如關于赤壁之戰前首倡孫、劉聯盟者,究竟是何人,《吳志》部分稱是魯肅,《蜀志》部分稱是諸葛亮,這曾引起裴松之的批評:
劉備與權并力,共拒中國,皆肅之本謀。又語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則亮已亟聞肅言矣。而《蜀書·亮傳》曰:“亮以連橫之略說權,權乃大喜。”如似此計始出于亮。若二國史官,各記所聞,競欲稱揚本國容美,各取其功。今此二書,同出一人,而舛互若此,非載述之體也。[3]1269
按照裴松之的看法,既然《三國志》出于陳壽之手,對孫劉聯盟之議的提出者,就應有一個準確的說法。殊不知《三國志》雖“同出一人”,史源卻各有不同,關于是誰首倡聯盟之議,確因“二國史官,各記所聞,競欲稱揚本國容美”,陳壽也難定一尊,遂各從其史,這正是他“實錄”精神的體現。歷史學家的工作固然是求真相,但若真相業已模糊難辨,還是保留不同的說法為好。《資治通鑒》既將聯盟之議首倡者歸之魯肅,未必是正確的作法。
《三國志·吳志》主體上源自孫吳之國史《吳書》,已如上述。韋昭《吳書》中必有《周瑜傳》《黃蓋傳》,更不容置疑。那么,可以判定,《三國志》于此二人傳記中關于“赤壁之戰”的敘述,也源自韋昭《吳書》。這兩篇傳記中的具體用語,也可以證實這一點。本著以魏為正統的意識,《三國志》中,陳壽言及曹操,稱“曹公”而不名,但《周瑜傳》述赤壁之戰,記周瑜語:“操雖托名漢相,其實漢賊也。”又記孫權語:“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稱曹操為“賊”等語,顯然均源自韋昭《吳書》,絕非陳壽揣摩情境的虛擬之詞。
如前所述,“赤壁之戰”在曹氏一方看來,小戰失利,無關大局。在孫吳一方,卻是作為“大皇帝”孫權偉大功績之一不斷被歌頌的,《伐烏林》的詞作者正是《吳書》的作者韋昭。政治上宣傳的需要,往往會扭曲歷史記錄,《三國志·周瑜傳》關于赤壁之戰的敘述,源自孫吳國史《吳書》,很難說是客觀真實的記錄。
對于作為孫吳政治上大肆宣揚的赤壁或者烏林一戰,孫吳國史《吳書》中自然會大加渲染,江南民間,理當有豐富的故事口耳相傳。《江表傳》及晉人樂資所撰《山陽公載記》,遂有更多關于此戰的細節描述。如《江表傳》多出了戰事發生時,“東南風急”這一細節,《山陽公載記》多出曹操戰后從華容道狼狽敗歸的說法,《資治通鑒》一并采入。今人圍繞此二事的討論極為熱烈:從氣象規律上說,戰事發生時當地有沒有可能出現東南風?果真有,周瑜一方從南岸向北岸進攻,戰事發生地的長江流向須能有利于進攻一方利用風向,則戰事具體地點又當何在?曹操戰后經華容步歸,戰地究竟在何處?等等。不少論者引《江表傳》《山陽公載記》為據時,往往徑稱《三國志》云云,但它們與《三國志》屬于不同性質的文本,不可混用。《山陽公載記》一書,裴松之早已指出其內容“穢雜虛謬”,[3]946原本難以作研究的證據。
《三國志·周瑜傳》記黃蓋建議說:“操軍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裴注所引諸書,未見有新的說法。《資治通鑒》改易成“操軍方連船艦,首尾相接,可燒而走也”。“船艦首尾相接”,未必就是主動“連船艦”的結果,司馬光于此加上想象,本已不妥,但尚未言明以何物相“連”。研究者則更進一步:“時值寒冬,北風緊吹,戰船顛簸……曹操為了固結水寨,解決戰船顛簸、士兵暈船之苦,令將士們用鐵鏈把戰船連鎖在一起。”[4]184鐵鏈不知從何而來。《三國志》、裴注所引諸書及《資治通鑒》均只稱“戰日”,未明示交戰具體時刻,一些研究者竟稱戰在“午夜”。此與“鐵鏈”一樣,似都受到了《三國演義》的強烈影響。不對史實來源、性質加以區別,一概視為真實的記錄,用以彌縫《三國志·吳志》部分關于赤壁之戰的記載,復添加以無稽之想象或小說戲文之演繹,使其更為豐滿充實,離歷史真實也就愈遠。
《三國志》各部分,史源不同,各成系統,其中涉及三方關系記錄時的歧異,反映的往往是不同的歷史認知與各自的政治需要,不能以紀傳體史書“事不一人”加以解釋,合文互觀。《三國志》中的《魏志》部分,史源來自王沈《魏書》,王沈書“多為時諱,未若陳壽之實錄也”。[1]1143王沈乃司馬氏死黨,“多為時諱”者,指的是多為司馬氏諱,而非為曹氏諱。如果曹操果真大敗于赤壁,王沈以及晉人陳壽,俱無諱言之理。比較而言,《三國志》雖稱“實錄”,但源于吳國官修史書的《吳志》部分,較之源于王沈《魏書》的《魏志》部分,有關赤壁之戰的記錄可信度更低。研究者堅信《吳志》部分相關記載,否定《魏志》自成一系統的記載,在史源的認識上,頗成問題。
赤壁之戰在孫吳廟堂之上歌舞頌揚時,被稱為“伐烏林”。關于赤壁之戰具體發生地,歷史上眾說紛紜,有蒲圻、黃州(黃崗)、漢陽、漢川、武昌等多種說法,[9]今人又有鐘祥西北說。[10]近些年,關于赤壁之戰戰地何在,赤壁之戰與烏林之戰是何關系,研究論文可謂層出不窮。為了給旅游經濟搭臺,學術爭論又與經濟考慮糾結不休,多據己意以作推斷,仍難定于一尊。當時隆重頌揚、今人視為決定當時中國命運的一場大戰,發生地竟然難以確指,其真實規模本就令人懷疑。
有學者在研究赤壁之戰地理問題時,有這樣的描述:曹軍南進,劉備敗逃至夏口,“由于形勢危急,劉備派諸葛亮至柴桑請孫權出兵,周瑜奉孫權之命,帶三萬人馬,溯江西進至夏口與劉備匯合……其時,曹操數十萬大軍已沿大江席卷東下,在兵力懸殊下,聯軍以逸待勞,采取守勢。”[11]99這也可以說是關于赤壁之戰雙方兵力的一般認識。其實,無論是周瑜的“三萬人馬”,還是曹操的“數十萬大軍”,都沒有堅實的史料支持。
《三國志·周瑜傳》記周瑜力主出兵說:“將軍禽操,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三萬人,進住夏口,保為將軍破之。”“請”兵三萬,并不等于實出兵三萬。同卷裴注所引《江表傳》,周瑜之語則作:“得精兵五萬,自足制之,愿將軍勿慮。”又稱孫權表示:“五萬兵難卒合,已選三萬人。”[3]1262《三國志》記周瑜請兵三萬,《江表傳》卻變成了請兵五萬,實得三萬。《資治通鑒》于此事,采信《江表傳》而棄《三國志》,《考異》無說,不知何故。但《三國志》卷四七《吳主傳》稱:“瑜、普為左右督,各領萬人,與備俱進,遇于赤壁,大破曹公軍。”[3]1118此與《周瑜傳》互證,實兵只二萬人,且分為左、右督,有相互制約以利孫權掌控之嫌。*《三國志》卷五一《孫靜傳附孫皎傳》云:“后呂蒙當襲南郡,權欲令皎與蒙為左右部大督,蒙說權曰:‘若至尊以征虜能,宜用之。以蒙能,宜用蒙。昔周瑜、程普為左右部督,共攻江陵,雖事決于瑜,普自恃久將,且俱是督,遂共不睦,幾敗國事,此目前之戒也。’孫權用宗室孫皎與呂蒙分為左右部大督,與用赤壁之戰時用周瑜、程普事相類。按照呂蒙的說法,赤壁之戰時,周瑜、程普二人似否能夠同心協力,也頗值得懷疑。《江表傳》“三萬”之說,原本不是確定無疑的史實。
曹操南攻荊州,究竟有多少軍隊,《魏志》部分史無明文。相關記錄來自《吳志》部分或沿自吳人的說法,然可信者少。
《三國志·周瑜傳》說:“曹公入荊州,劉琮舉眾降,曹公得其水軍,船步兵數十萬,將士聞之皆恐。”[3]1262今人所稱赤壁之戰曹操一方投入了“數十萬大軍”,當因于此。“數十萬”究是幾何?這雖然是一個極為模糊的數字,卻實實在在地造成曹軍恃強凌弱的印象。《周瑜傳》裴注引《江表傳》,稱周瑜估量曹操軍力說:“彼所將中國人,不過十五六萬,且軍已久疲,所得表眾,亦極七八萬耳,尚懷狐疑。”同書卷六四《諸葛恪傳》,稱諸葛恪在孫權死后主政吳國,主張主動進攻,不宜坐待敵強,說:“近者劉景升在荊州,有眾十萬,財谷如山,不及曹操尚微,與之力競,坐觀其強大,吞滅諸袁。北方都定之后,操率三十萬眾來向荊州,當時雖有智者,不能復為畫計,于是景升兒子,交臂請降,遂為囚虜。”[3]1436這兩條記錄,對曹操南下之軍的估計,相差近半。陸機后來撰《辨亡論》又稱曹操“率百萬之師”南下。[1]1469諸葛恪是在作政治宣傳,而陸機則是文學描述,都難以作為確定的史實。我們知道,魏末伐蜀之戰,“征四方之兵十八萬”;[1]38后來蘊釀多年的西晉滅吳之戰,投入的兵力,“東西凡二十余萬”。[1]70經過數十年生聚教訓,滅國之戰尚且如此規模,曹操之時哪有數十萬軍隊,即有,又哪有可能全帶至荊州?
《三國志·吳主傳》注引《江表傳》載曹操致信孫權說:“近者奉辭伐罪,旄麾南指,劉琮束手。今治水軍八十萬眾,方與將軍會獵于吳。”[3]1117“水軍八十萬”,乃古今未曾見之事實,在《周瑜傳》所引《江表傳》中,又變成了“水步八十萬”。同一書記同一事,前后不同,卻很有可能是陸機在《辨亡論》中夸張地稱“百萬之師”的緣由。前引《伐烏林》卻稱“舟車十萬,揚風聲”。廟堂頌歌,夸張本是常事,假若曹操確實聲稱“八十萬眾”以虛聲恫嚇,《伐烏林》直作“八十萬眾,揚風聲”,豈不更顯孫權、周瑜等偉大,何故改成 “舟車十萬”?若曹操果有此信,聲稱率“水陸十萬”之眾東下,當更近事實,也足顯威勢,頗疑“八十萬”之“八”,乃傳聞者妄加。
《三國志》卷六《劉表傳》裴注引《零陵先賢傳》,謂劉表別駕劉先“奉章詣許”,曹操指責劉表有不臣行為,稱“今孤有熊羆之士,步騎十萬,奉辭伐罪,誰敢不服?”[3]216劉先至許昌的具體時間不詳,但從曹操信心滿滿的口氣看,無疑發生在官渡之戰后、進軍荊州前。曹操自稱有精銳之兵“步騎十萬”,雖同樣不能視為實數,但也不至于多得太離譜。官渡之戰時,袁紹“兼四州之地,眾十余萬”[3]17,曹操其時兵數不詳。《三國志·武帝紀》所記“時公兵不滿萬,傷者十二三”。裴松之早已懷疑,以為“記述者欲以少見奇,非其實錄也”,[3]19但曹操之兵少于袁紹是可以肯定的。官渡之戰后,袁氏所據河北之地為曹操掌握,按袁紹時的規模,大體亦可養兵十萬,加上曹操原有之兵,進軍荊州時,可以估量曹操的總兵數不會超過二十萬。其進軍荊州,采取的策略是“間行輕進,以掩其不意”,軍隊尚未前出襄陽,劉琮便“以州逆降”。[3]317在這種情況下,曹操是否仍需要全力南進,本就值得懷疑。
即便按周瑜的估計,曹操率以南下的“中國人”十五六萬,荊州軍投誠者七八萬,曹操能夠動員的總兵力最多也只有二十四萬人。但即便不考慮戰斗與疾疫減員,監管、整編新降荊州七八萬人“狐疑”之眾,也將使曹操“所將中國人”失去不少機動能力,豈能加在一起都算作曹操的戰斗部隊?曹操進兵南下,戰略目標是奪取荊州,荊州“百城八郡”,“北據漢沔,利盡南海”,即便只是長江以北,已是地域廣大,城邑眾多,曹操豈能不分兵襲據,而盡棄剛獲取的地區于不顧,帶著全部軍隊席卷東下?曹操有多少兵力是一回事,是否全部投入赤壁戰場又是一回事。
《三國志》卷一《武帝紀》建安十三年十二月記:“公自江陵征備,至巴丘,遣張憙救合肥。權聞憙至,乃走。公至赤壁,與備戰,不利。備遂有荊州江南諸郡。”[3]1262曹操東下的目的是追擊劉備,戰事的直接對手也是劉備。劉備所部是荊州地方軍大部降附后,唯一一支與曹操敵對的荊州武裝,曹操要徹底控制荊州,流竄中的劉備集團便必須剿滅。如《武帝紀》所記,此前因擔心劉備退據江陵,“曹公將精騎五千急追之,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次仍舊是針對劉備的追擊作戰,又何須全軍傾巢而動?
《武帝紀》稱曹操作戰的對象是劉備,《三國志》卷三二《先主傳》亦稱:“權遣周瑜、程普等水軍數萬,與先主并力。與曹公戰于赤壁,大破之,焚其舟船。先主與吳軍水陸并進,追到南郡。”[3]878以劉備為抵抗的主力。但《先主傳》裴注引《江表傳》三條:第一條稱劉備本欲南奔蒼梧太守吳巨,賴魯肅勸止,才進駐鄂縣,遣諸葛亮聯絡孫權;第二條稱劉備既駐鄂縣之樊口,聞曹操軍東下,心生恐懼,日日候望孫權軍,及周瑜率兵而至,劉備又委屈地“乘單舸往見瑜”,雖周瑜自稱領兵 “三萬”,劉備以為少,大為遺憾,“心未許之能必破北軍也,故差池在后,將二千人與羽、飛俱,未肯系瑜,蓋為進退之計也”;第三條稱周瑜攻占南郡后,“分南岸地以給備”。[3]878~379這三條記錄都意在說明,周瑜才是戰勝曹軍的主將,劉備既無勢力,也無戰斗欲望,在與曹軍的作戰中根本沒有出力,后來劉備得以在荊州江南地區站穩足跟,不是他自己憑勢力“南征四郡”的結果,而是周瑜主動讓與,孫吳一方后來強取荊州,有正當的理由。
以上三條見于《江表傳》的記載,目的是在將赤壁之戰或者說烏林之戰,說成是孫吳一方獨自取得的勝利,與孫吳廟堂頌歌《伐烏林》所表達的精神一致。虞溥所撰《江表傳》,成書晚于陳壽《三國志》,*據《晉書》卷八二《虞溥傳》,虞溥高平(今山東境)人,曾任鄱陽內史,在任上興學重教,頗有政績。所撰《江表傳》,由其子虞勃在東晉初呈獻給晉元帝,“詔藏于秘書”。則虞溥撰《江表傳》,當因其任職江南有很大關系,且成書已在西晉末。如此豐富的內容,也絕不可能是虞溥的杜撰,其來源應當還是韋昭《吳書》之魯肅、周瑜的傳記而為陳壽所刪削的內容。
但如《三國志》卷三五《諸葛亮傳》記載,其時劉備“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精甲萬人,劉琦合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3]915,兵力至少有二萬之數,并不比周瑜實際所領兵少。出于《江表傳》的上述關于赤壁之戰的記錄,性質上仍是孫吳一方“稱揚本國容美”,不足為據,陳壽《三國志》不取,《資治通鑒》又將這些說法大都采入,實際上有違陳壽的“實錄”態度。
總之,曹軍與孫吳聯軍在赤壁或者烏林確實發生了戰斗,但這一戰役曹軍是否具有絕對優勢,孫劉聯軍四萬之眾,是否以少勝多,得不到任何確定無疑的史料支持。可以確定的是,曹操一方并沒有因赤壁之戰潰不成軍,曹操駐守江陵的軍隊是一年多以后才主動撤出的,襄陽也一直穩穩地由曹操一方控制。甚至一年之后,曹操還在發布令文,自豪地稱自己平定了荊州,“遂平天下”。曹操果真在荊州丟盔棄甲,慘敗而逃,理當諱莫如深,如何厚顏如此!
筆者無意討論赤壁之戰中雙方確實的兵力,根據現有史料,誰也不可能做出一個穩妥的結論。只是想說明,研究者處理這一問題時,格于赤壁之戰孫劉聯軍以少勝多這一先入之見,在史料解讀、史料認識以及形勢判斷上,都有值得商榷之處。
赤壁之戰發生的具體地點,雖然至今仍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但所有歷史記錄以及今人所爭執的地方,都在當時的荊州境內,卻是毫無疑義的。認清這一點,有助于判定赤壁之戰的性質。
赤壁之戰發生時,孫權名義上仍是漢之討虜將軍,領會稽太守。不過,在他主政江東之初,便定下奪取荊州,“竟長江之極,據而有之,然后建號帝王以圖天下”的發展策略。[3]1268是后,在為父報仇的名義下,孫權不斷進攻駐守荊州東境的江夏太守黃祖。建安八年,將黃祖從江夏(治今湖北鄂州)逐至夏口(今湖北武漢市)。建安十三年春,孫權的軍隊又進軍夏口,擊斬黃祖,勢力迅速深入荊州境內。同年七月,曹操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進軍荊州,曹操這一行動與孫權進攻荊州形成的嚴峻形勢,應當有很大的關系。[4]172曹操消滅袁紹后,漢政權在“建安”的口號下已維持了數年形式上統一,野心勃勃的孫權一旦全取荊州,荊、揚二州合而為一,形成南北對峙局面,脆弱的平衡將不復存在。
曹操進軍荊州,與此前進攻袁術、呂布、袁紹形勢不同。袁術試圖自立,呂布為董卓余黨,袁紹率先舉兵南進。“坐談客”荊州牧劉表仍奉漢節,并無明顯的不臣之舉,曹操武力相向,雖稱“奉辭伐罪”,實是師出無名,建安政權表面上的統一局面因此遭遇危機,曹操自然不會不顧及長江上游益州劉璋集團、下游孫權集團的反應。曹操進據襄陽、江陵后,“益州牧劉璋始受征役,遣兵給軍”[3]30,這是一條相當重要的記錄。劉璋遣軍配合,自然是應漢朝廷或者說曹操的要求,也表明他對曹操解決荊州問題不持公開反對的態度。曹操同時以書信曉諭孫權,表示自己出兵荊州是“奉辭伐罪”,警告孫權不得輕舉妄動,借此試探孫權能否承認“中央軍”進軍荊州的事實,能否放棄進取荊州的圖謀,自然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如《江表傳》所說,曹操直接向孫權作戰爭宣示,則于情于理,皆難說通!
曹操統一北方,走的是統一的路,其進軍荊州,走的仍然是統一的路。[12]劉璋只想作漢朝的益州刺史,對曹操進軍荊州表示支持,且“遣兵給軍”。孫權卻力圖“竟長江之極而有之”,稱帝圖王,自創政權。曹操進軍荊州,表明了不容許割據勢力存在的態度,這使孫權的割據圖謀前境渺茫,也意味著孫權對江東的實際掌控都有可能成為問題。孫權遂決心一戰,于是有了曹、孫、劉三家二方,圍繞荊州展開的一系列攻防作戰,赤壁之戰只不過是拉開了荊州爭奪戰的序幕,是孫權正式與漢朝廷武裝對抗、展開割據戰爭的起點。
孫吳一方,在后來的政治宣傳與歷史記錄中,將對荊州的主動進攻,說成是被動防御;將曹操追擊劉備,宣傳為曹操沿江東下進攻自己;將以丞相身份率軍南下,解決割據武裝,為統一作努力的曹操,說成是“漢賊”。孫吳一方通過朝廷樂舞、通過歷史編撰,將赤壁之戰演繹成以少勝多、以弱勝強、以智謀戰勝暴力,以正義戰勝邪惡的偉大戰役,并成功地影響了當今的歷史認知。
至于參與爭奪荊州的劉備及諸葛亮,歷史已將他們塑造成正義的化身。但在當時,全國表面上仍維系著統一的局面,荊州在劉表治下社會穩定,經濟、文化發展,此二人密謀奪取荊州,進而擴張地盤,伺機進軍北方,無論如何看,都是兩個其時尚不得勢的陰謀家,為己利而圖割據。當然,劉備有點皇室血統,據說是要“信大義于天下”,其“大義”為何?有何先進性?說到底不過是由自己來做皇帝罷了。劉氏子孫眾多,血統比劉備純正者也不在少數,若都懷此“大義”,驅百姓于戰場,天下何時可定乎?傳頌千古的《隆中對》,顯然不可能是劉備與諸葛亮兩人“屏人”密談時的準確記錄,而是事后甚至是諸葛亮當政后搞出來的宣傳文本。在《隆中對》中,諸葛亮稱曹操雄據北方,不可爭鋒,孫權據有江東,“只可為援而不可圖”。后來孫權稱帝建國時,主政蜀漢的諸葛亮不僅沒有站在“大義”的立場上,宣稱孫吳為“大漢”之賊,反而立即派人前往祝賀,并與吳國預先對北方進行了領土分割。無論是其言論還是其行為都表明,理想的大旗在現實的考量面前碎了一地,哪有為漢室一統奮斗終身的意思?
東漢末年到三國建立這一段時局,今人概稱之為“軍閥割據”,于是各種勢力之間的戰爭似乎都不具有正當性,成王敗寇,值得稱道的只是各自的謀略、勇氣,以及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果。學界曾對前秦與東晉之間的淝水之戰的性質進行過熱烈的討論,對于赤壁之戰,似乎沒了興趣,刻意要維護赤壁之戰是以少勝多著名戰例的結論。孫權陣營的周瑜、魯肅,因主張抵抗被稱為“漢賊”的曹操,被稱贊為“主戰派”,受到褒揚;主張“歡迎”曹軍南下東進的張昭等人,則被稱為“投降派”,受到貶抑。這實際上是沿襲了孫吳政權所宣揚的意識形態。
《三國志》卷五二裴注引《江表傳》載:
權既即尊位,請會百官,歸功周瑜。(張)昭舉笏欲褒贊功德,未及言,權曰:“如張公之計,今已乞食矣。”昭大慚,伏地流汗。昭忠謇亮直,有大臣節,權敬重之,然所以不相昭者,蓋以昔駁周瑜、魯肅等議為非也。[3]1221
在孫權內部的政治氛圍中,張昭無疑被視作“投降派”的代表,孫吳創立后,他們自然在政治上失勢。對此,裴松之提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意見:
臣松之以為,張昭勸迎曹公,所存豈不遠乎?夫其揚休正色,委質孫氏,誠以厄運初遘,涂炭方始,自策及權,才略足輔,是以盡誠匡弼,以成其業,上藩漢室,下保民物。鼎峙之計,本非其志也。曹公仗順而起,功以義立,冀以清一諸華,拓平荊郢,大定之機,在于此會。若使昭議獲從,則六合為一,豈有兵連禍結,遂為戰國之弊哉。雖無功于孫氏,有大當于天下矣。昔竇融歸漢,與國升降。張魯降魏,賞延于世。況權舉全吳,望風順服,寵靈之厚,其可測量哉。然則昭為人謀,豈不忠且正乎。[3]1221
按《三國志·魯肅傳》的說法,魯肅正是以不可能得到曹操合適的安置,才使孫權下定決心抗擊曹操的。劉琮以節迎曹操入荊州,被任命為青州刺史、封列侯,曹操“猶恨此寵未副其人”[3]215,孫權若是歸附,曹操未必不能善待。只是孫權志在“帝王之業”,自然不愿意如張魯、劉琮那樣去當一個漢的列侯、刺史,這才是他決心舉兵一戰的關鍵原因。裴松之言論中最具歷史價值的是:曹操旨在統一,張昭勸迎曹操,實質上也是主張統一,如果孫權等放棄割據的企圖,真正的統一就會成為現實,天下蒼生就有可能免除此后數十年戰爭的毒害。
按裴松之的邏輯,魯肅、周瑜支持孫權抵抗,實質上是要搞分裂割據。就赤壁之戰前后的局勢來說,統一的可能性確實是存在的。建安初年,“許都新建,賢士大夫四方來集”,[13]2653支持統一的力量仍不在少數。劉備在赤壁戰后進據江南四郡,仍需要“表(劉)琦為荊州刺史”[3]118,后又“表(孫)權行車騎將軍,領徐州牧”,[3]879劉備上表的對象自然是漢獻帝,漢朝廷的認可,仍然是他們在所占地區正當行使權力的憑據。赤壁之戰,斗而不破,說明分裂割據并不是漢末歷史的必然走向。我們可以從歷史的角度,理解孫權、劉備、諸葛亮、周瑜等當時人物選擇實現自身價值的方式,以及為之付出的努力,但將劉琮、張昭等一批主張統一的人稱為投降派,加以貶低,未必就是正確的價值判斷。拋棄孫吳集團通過歷史書寫構建并沿襲下來的話語體系,視赤壁之戰為統一與分裂兩種勢力的對抗,應該更接近歷史的本來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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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熊偉
2015-12-05
何德章(1965—),男,四川南部人,歷史學博士,教授,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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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9824(2016)03-0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