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朝 陽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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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荷馬史詩中英雄主角的終極追求
侯 朝 陽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在荷馬史詩中,英雄們的人生抉擇、生死體驗及其應對各種關系時表現出來的生命智慧,都是其終極意識與終極追求的體現。對于這些英雄主角來說,戰爭承載著生命的終極價值。他們在戰爭中意識到個體生命的渺小與卑微,切身體驗和感悟到生命的局限、死亡的必然和命運的神秘。無論是面對神靈還是面對自然世界,抑或是面對他者和自我,他們都能始終遵循適度原則。從英雄們的終極意識與終極追求中可以管窺古希臘人的精神世界所能達到的高度。
荷馬史詩;英雄;死亡;終極追求
對生命本質、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等終極問題的思考、追問和探求,歷來為眾多文學經典所關注,并因此構成了蔚為壯觀的人類文化與精神之巔。荷馬史詩便是其中很有分量的巨著。鑒于荷馬史詩的主角是英雄,故而本文主要通過考察英雄們的人生抉擇、對生死的感悟及其在應對各種關系中體現出來的生命智慧,歸結出其精神訴求中所蘊含的終極意義,并對之做出相應的分析與評價。
眾所周知,根據《伊利亞特》的描述,希臘聯軍與特洛伊之間進行了長達十年的苦戰。在血雨腥風、朝生夕死的險惡環境中,諸多無可回避的問題擺在了每一位英雄面前:參與這場戰爭的目的何在?戰爭與個我有何關涉?這場戰爭能否承載自我有限生命之意義?……簡言之,“我”為何要參加這場充滿兇險的戰爭?就某種意義而言,對于這些問題的思考和自我作答構成了英雄們在戰爭中所有行為的內在依據,也是其終極意識與終極追求顯現的一個維度。因此,讓我們撇開歷史學、社會學等領域的既定成見,單單通過對文本中英雄們的行動或話語的考察來分析他們做出這一生死抉擇的動因。
對于《伊利亞特》中的諸位英雄來說,特洛伊之戰或多或少地承載著以下幾種意義:
其一,超越平庸生活并贏取不朽聲名。他們遠離故土和親人千里迢迢來參與這場戰爭,無非是不甘平凡,渴望建功立業而垂名青史。最典型的是阿基琉斯。戰前,他早已從母親口中預知了自己的命運:或是參加戰斗,獲取永垂不朽的名聲,但必然早死;或是一直居于故邦安然生活,壽終正寢卻一生平庸。在戰場上,克珊托斯和赫克托爾又先后兩次預言了他的死亡,但阿基琉斯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前一種命運并堅持戰斗到底。再如歐赫諾爾,他的父親是預言者,曾告誡他:“將來或是患染重病歿于家中,或是去特洛亞死在阿開奧斯人的船邊。”*參見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頁。以下相關引文均出自該譯本,僅在文中標明書名和頁碼。但他并未聽從父親的勸告,而是像阿基琉斯那樣寧愿戰死沙場,也不愿此生湮沒無聞。可以說,極強的榮譽觀念已成為英雄們“特殊人格的決定因素”,他們“就是為這種特殊人格的無瑕的光輝、高貴和光榮而斗爭”[1]239。
其二,能贏得他人的尊重。在大多將士看來,戰場是最能衡量一個人有無膽識的場所:是否敢于參戰、在戰場上的表現是否英勇、戰績是否突出是其能否領受別人尊重的試金石。只有經歷了戰火考驗的真英雄才配得上各種榮譽,才能贏得他人的尊重。因此,他們才選擇奔赴戰場,揮灑一腔熱血,并有不同凡響的戰績。如墨涅拉奧斯,作為戰爭的領導者和組織者,他號召進行特洛伊之戰主要是為了報奪妻之恨,洗雪加于己身的恥辱。從他在戰場上的卓越表現來看,他確實維護了個人的聲譽,為自己挽回了尊嚴。而薩爾佩冬則用尊貴的身份來激勵戰友:“格勞科斯啊,為什么呂底亞人那樣用榮譽席位、頭等肉肴和滿斟的美酒敬重我們?為什么人們視我們如神明?……我們現在理應站在呂底亞人的最前列,堅定地投身于激烈的戰斗毫不畏懼,好讓披甲的呂底亞人這樣評論我們……”(《伊利亞特》,第278頁)由此可見,獲取他人的尊重是許多英雄英勇參戰的一個重要緣由。
其三,可以將家世的榮耀發揚光大。荷馬史詩產生于“英雄時代”,而這一時代“個人不是孤立的,而是他的家族和他的種族中的一個成員。……每一個人決不推卸他的祖先的行為和命運,而是心甘情愿地把它們看成是自己行為和命運”[1]239。所以,史詩中這些英雄出身高貴、家世顯赫。他們要么是神的后嗣,要么是名門權貴之后,并均以英勇善戰而享譽四方;在他們看來,出戰和戰績不只關乎自我,而且與能否光耀家世密切相關。如格勞克斯曾面向對手狄奧墨得斯這樣述說自己家世出身的榮耀:“希波洛科斯生了我,我來自他的血統,是他把我送到特洛亞,再三告誡我要永遠成為世上最勇敢最杰出的人,不可辱沒祖先的種族。”(《伊利亞特》,第138頁)這在《伊利亞特》中是常見的一種現象,即在劍拔弩張之時,英雄們常拿自己煊赫的家世炫耀并以此激勵自己。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英雄們的參戰是自覺地維護家族整體榮譽的行為。
與此相應,對于特洛伊及其同盟軍而言,戰爭的首要目的和意義在于保家衛國或救助盟友;而對盟友的忠誠和保家衛國,亦代表著個人甚至以生命為代價來換取的巨大榮譽。因此,赫克托爾這樣鼓勵將士:“讓我們一起去進攻船只,如果你們有人被擊中遭到不幸,被死亡趕上,那就死吧,為國捐軀并非辱事,他的妻兒將得平安,他的房產將得保全……”(《伊利亞特》,第353頁)顯然,就這場戰爭的性質而言,生存還是毀滅對于特洛伊一方的將士來說是更為直接也更為嚴峻的命題,他們不得不參與戰爭來保全自己,否則只能拱手淪為奴隸,失去作為人的榮譽和尊嚴。
總之,戰爭對史詩中的所有英雄來說都具有實實在在的意義,不僅關涉每個人的生存和存在方式,也“為每個人提供了機會”(《伊利亞特》,第277頁)。為此,英雄們才在濃霧彌漫般的戰火硝煙中披掛整齊,奮勇出擊。那么,該如何評價這種為了榮譽的獻身呢?從表面看,英雄們在戰場上生命的維系僅在于榮譽,甚或可以說視榮譽重于生命,榮譽似乎是他們人生的最終追求和至高意義所在。但細究之,無論是為家族揚威,還是為了個人的榮耀,其實質都是為了最大程度地實現自我的愿望和理想,維護人之為人的尊嚴。只有這樣理解諸位英雄不惜犧牲生命來追求榮譽的心理動因,才能真正把握其人生價值和意義的核心及其精神追求的實質。
當然,《伊利亞特》不是一曲自始至終都充滿著英雄主義氣概的慷慨激昂的贊歌,其間也始終滲透著悲苦者的不滿、嘆息和哭泣,甚至在多處出現了對戰爭的哀怨與控訴的“雜音”。 譬如,奧德修斯在規勸阿爾戈斯人時曾說他們“像柔弱的幼兒或者寡婦,滿懷怨怒地相對哭泣,一心想回家;這里的辛苦叫人難忍也想把家還”(《伊利亞特》,第36頁)。再如,當赫克托爾提出由帕里斯和墨涅拉奧斯兩人決斗分出雙方勝負并由此結束戰斗時,“阿開奧斯人和特洛亞人很是喜歡,希望結束這艱苦的戰爭”(《伊利亞特》,第63頁),因為雙方都已厭倦了這場長期未決并導致雙方都損失慘重的戰爭。總而言之,“這真是一場悲天憫人的戰爭,雙方都是心里明白的;戰爭給人們帶來無窮無盡的災難,可無法歸罪于哪一個人”[2]43。這些都說明,戰爭對所有英雄而言不單有奪取榮耀桂冠的喜悅,同時也是一場煎熬和深重的苦難;尤其是當英雄們被死亡的噩耗攫住靈魂的時候,他們堅強而又脆弱的心靈莫不感受到了戰爭的殘忍和難挨。此時,哀號就成了發泄心中的絕望、痛苦和恐懼等復雜情緒的唯一方式。這些“雜音”盡管與謳歌戰爭和犧牲的主調不同,但恰恰證明了英雄們并不是嗜血成性的好戰者,而是具有生命感受力和自我意識的有血有肉的生靈。他們對戰爭的反思恰恰說明人的理性和情感并未因戰爭而窒息,人的生命本體意識并未被死亡泯滅。
在另一部史詩《奧德賽》中,還鄉歸家成為主人公奧德修斯的另外一種生死抉擇。在奧德修斯眼中,“家鄉是最可愛的地方,父母是最貼心的親人,即便浪子置身遙遠的地界,豐肥的疆域,遠離雙親,棲居異國他鄉”*參見荷馬:《奧德賽》,陳中梅譯,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153頁。以下相關引文均出自該譯本,僅在文中標明書名和頁碼。。為此,他面臨著兩個征服對象,需要進行兩場戰爭:首先要與自然抗爭,解開纏繞在自己身上的鎖鏈;其次,在回家之后要打敗所有以求婚為口實的財產掠奪者,奪回屬于自己的財產,恢復個人榮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指出:“實際上《奧德賽》所寫的還是一種戰爭,因為希臘將領們在經過十年離鄉背井之后回家時,發現他們的家鄉領土已變了樣子,要重新征服。”[3]126可以說,這兩場戰爭都充滿了艱險和死亡的氣息,生存本身成為奧德修斯返鄉途中和返鄉之后最具意義的事件。最終,奧德修斯靠著他的勇敢和智慧,既實現了生之夢想,又重新獲得了原有的尊榮。
外在困境的逼迫、內在心靈世界的掙扎往往更能促發人的自我反省和對生命現象的思考。在荷馬史詩中,超乎尋常的戰爭經歷、嚴酷的生存環境、死亡的威脅逼迫這些英雄們在審視自己人生抉擇的同時,也對生命本身和死亡產生了諸多感悟,這構成了他們的終極意識和終極追求的第二個維度。
英雄們在戰爭的旋渦中首先認識到了個體生命的渺小與卑微,因此他們把戰爭中的榮譽和尊嚴作為人生的追求以避免自我的生命在群體和歷史中悄無聲息地滑落。誠如格勞克斯所言:“正如樹葉的枯榮,人類的世代也如此。秋風將樹葉吹落到地上,春天來臨,林中又會萌發,長出新的綠葉,人類也是一代出生,一代凋零。”(《伊利亞特》,第136頁)這是因為,一方面,在英雄們看來,人生在世有盛有衰,很快凋零,因此每一個體必須建功立業,成就盛名;另一方面,英雄們面對慘絕人寰的戰爭和各種危險又意識到人世的更替、自我的前途和命運并不以自我的意志為轉移,個人在歷史的洪流中渺如滄海一粟。故而奧德修斯指出:“大地哺育的生靈中,所有呼喘和行走在地面的族類里,人是最羸弱的聚種。”(《奧德賽》,第338頁)他以此來提醒人們不能對自身的命運盲目樂觀。而許多英雄則站在保全個體生命和尊嚴的立場上對戰爭本身發出了斥責和詛咒,其實,這也是一個個自視渺小的靈魂對悲苦命運的深沉嘆息。
其次,英雄們也切身地體驗和感悟到了人的局限性。譬如,波呂達馬斯指出,盡管赫克托爾作戰英勇,但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他“不可能做到事事躬親”,因為“神明讓這個人精于戰事,讓另一個人精于舞蹈,讓第三個人諳于豎琴和唱歌……”(《伊利亞特》,第310-311頁)奧德修斯也有相同的認識:“神祇不會把珍貴的禮物統賜凡人,無論是體型、智慧,還是口才。”(《奧德賽》,第136頁)這些英雄明確地意識到人不可能像神明那樣無所不能,人囿于各種局限而不能盲目行事。
再次,由于身處戰爭這一特殊環境之中,英雄們對于生命有限性亦即死亡有著至深的體驗。譬如史詩多次寫到阿基琉斯早就預知自己葬身沙場的命運,也寫到赫克托爾清醒地意識到他本人連同整個城邦最終將被毀滅。由于死亡的氣息彌漫在戰場的每一個角落,而且死亡這一最終歸宿本身對所有存在者來說或者顯示出生命的偉大,或者是生命意義的消解,所以史詩中所有人,特別是這些英雄的命運都多少帶上了悲劇色彩。對此,尼采曾經指出,荷馬史詩中的英雄人物,其真正的悲痛在于和生命本身的過早分離:“‘對于他們,最壞是立即要死,其次壞是遲早要死’。這種悲嘆一旦響起,它就針對著短命的阿喀琉斯,針對著人類世代樹葉般的更替變化,針對著英雄時代的衰落,一再重新發出……荷馬式人物感覺到自己和生存是如此難解難分,以致悲嘆本身化作了生存頌歌。”[4]12的確,荷馬史詩是把死亡當作英雄們生命中最后的也是最為悲凄的事件來描寫的,他們追求終極理想的精神之光總是伴隨著死亡的陰影。
可以說,處于“臨界境遇”的英雄們極為敏感地意識到了人的生命的卑微、受限和必死的命運。這種境遇極易觸發英雄們轉而思考究竟該如何去承受生命的重擔,該怎樣去面對和克服生命的凄涼。雅斯貝爾斯曾指出:“人在臨界狀態里,也就是在面臨苦難、死亡、內心矛盾和真理及信仰問題時,就感到有超越。”[5]67荷馬筆下的英雄在死亡的威脅面前并沒有自輕自賤,更沒有陷入絕望或虛無,而是對生命更加留戀和熱望,更為熱切地追求個人理想和人生意義,以此來超越有限的自我。如阿基琉斯的亡魂曾經表示:“我寧愿做個幫仆,耕作在別人的農野,沒有自己的份地,只有剛夠糊口的收入,也不愿當一位王者,統管所有的死人。”(《奧德賽》,第211頁)這段話充分流露出他對于生之強烈渴望。與此同時,英雄們追求建功立業,成就聲名,知其必死而毫不畏之,亦顯示出向死而生的勇氣,讓有限之生命煥發出更耀眼的亮光。這正如漢密爾頓所言:“荷馬史詩中的主人公死去的時候呼喚著更多的光亮,哪怕只是為在更多的光亮中死去。”[6]24唯其如此,諸位英雄的形象才顯得崇高偉岸,他們的生命也賴此超越了凡俗而達至不朽。
縱觀《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兩部史詩,英雄們既不滿足于庸常的生活和命運,積極地實現生命的神圣意義,又遵循一定的限度,試圖在各種關系中保持合宜的位置。這種對適度原則的遵循,實際上是一種生命的智慧,也體現著英雄們實現其終極追求的特點和方式。
首先,從人神關系這個角度來看,英雄們盡量以不觸犯神靈的意志為行事原則。這是因為,在他們看來,神比人更有威權、更為純潔、更為強大,神的心智不為凡人所能揣測,神的意志也不因人的意志而輕易改變,更重要的是,神能對人施加種種力量和影響,會對“任何破毀禮規的行為”進行責罰。這樣,神在許多方面都超越于人,人與神之間有著一條不能隨意跨過的鴻溝。
既然承認了人神之間的差異和距離,那么人就要“臣服神祇”,從而使人神關系處于一種有主有從的合宜位置。因之,英雄們在戰爭過程中總是主動回避與神靈對抗。比如狄奧墨得斯曾說:“我可不愿意同天神作戰……我不愿同永生永樂的神明斗爭。”(《伊利亞特》,第136頁)而墨涅拉奧斯在準備與赫克托爾對戰時曾誤把對手當作神明而打算棄戰,因其認為如果他違背神意同神明寵愛的人作戰,那么就可能會立即遭受巨大的不幸。英雄們也認識到,如若凡人過于自傲,敢于在神靈面前夸口或者膽敢與神爭競,那么他就會受到報復。比如色雷斯人塔米里斯,他由于夸口說自己的歌聲勝過文藝女神,結果在她們的憤怒中被弄瞎了雙眼;奧紐斯國王因沒有把葡萄園的初次收獲奉獻給阿爾特彌斯,所以遭受了外敵入侵的懲罰。總之,他們認為所有悖逆神和挑戰神的權威的行動都會遭致惡果,只有遵循適度原則、順應命運才能使人神關系得到調和,從而使高高在上的神成為可理解的、可相處的。
當然,英雄們也認為當觸犯了神靈導致人神之間關系破裂時,可以通過獻祭、祈求等方式在可能的范圍內改變神的意志。所以福尼克斯說:“天上的神明也會變溫和,他們有的是更高的美德、榮譽和力量。人們用獻祭、可喜的許愿、奠酒、犧牲的香氣向他們誠懇祈求,使他們息怒,人犯規犯罪就這樣做。”(《伊利亞特》,第206頁)阿迦門農正是由于侮辱了阿波羅的祭司而遭到報復——阿波羅使軍中發生瘟疫,使將士死亡。此后,希臘將士又通過獻祭平息了阿波羅的憤怒。在此,由于阿迦門農的高傲破壞了人神之間的和諧關系,致使人神之間出現了裂痕,而獻祭實則代表著認錯、糾錯,意味著人向合宜的位置回歸。這樣,人神之間的裂隙方可得以修復。
其次,就如何處理人與自然的關系而言,由于自然對于人的雙重作用,英雄們既反抗惡劣的自然環境,又順應自然,遵從自然對人的限制,使得不可預測的自然力不再是單純、可怕的力量而顯現出了美麗的色彩。在史詩中,大自然固然有其兇險的一面,對英雄們尤其是奧德修斯顯示出恐怖的、異己的、毀滅性的力量;但它同時也是人活動的舞臺,是人的最基本的生存環境和條件,它要求人的順服。所以它不止露出猙獰的面目,也常常綻開笑臉來滿足能夠遵循適度原則的英雄們的部分愿望。比如奧德修斯,他在十年漂泊途中經歷了來自自然的重重磨難,但由于他在面對危險時或者勇敢地與之進行搏斗和抗爭,或者誠心祈愿其他神靈的幫助,所以總能化險為夷。再如阿基琉斯,他因急于想點著帕特羅克洛斯火葬的柴堆,就祈愿西北二風的降臨,結果是天遂人愿。可以說,在兩部史詩中,“一切自然的現象,黑暗的夜,玫瑰色的晨,地球和太陽,風,河流和海,水面和死亡——這一切都經過一番制造,變成了神怪的和有意識的人形了,可以為祈禱者所求得,可以為預言家所逆斷,并可以為激動及控制人類的相等的情感與欲望所了解”[7]5。再加上作者使用了浪漫式的筆法來描繪自然,如將黎明來臨稱為“有玫瑰色手指的美麗的曙光女神”的出現或“年輕的黎明,吹著玫瑰紅的手指,重現天際”等,使得自然甚至有時顯得嫵媚動人。如此,謝林認為“在荷馬的詩歌中,沒有超自然的力量,因為希臘的神是自然的一部分”[8]17就不足為怪了。
再次,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來看,英雄們也遵循著適度原則。比如,在《伊利亞特》第三、四卷中,本來交戰雙方已發出盟誓,以墨涅拉奧斯和帕里斯兩人進行決斗的方式結束戰爭,這對早已厭戰的雙方士兵來說無疑是最好的和解方式。但特洛伊一方首先違背了神圣的誓言,破壞了握手言和與友誼的橋梁,最終落了個城毀人亡的悲慘下場。由之可見,英雄們要求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的交往應遵循一定的準則和倫理規范,把所有與之悖逆的行為都看作是不適度的。此外,英雄們也認為在人與人交往中,即便是上下級關系也要尊重他人,保持適當的禮節,否則就是不適度的行為。比如阿迦門農最初對于將士高傲無禮,但在阿基琉斯憤怒拒戰引起希臘聯軍重大傷亡之后,他對將士非常尊重,在一次巡夜時還囑告墨涅拉奧斯要尊重所有的將士,勿存傲岸之心。另外,這種適度原則也體現在不宜過分熱情,不能讓客人享受“虐待式的優待”上。譬如,墨涅拉奧斯在接待奧得修斯之子時說過:“我不贊成待客的主人過分盛情,也討厭有人對客人恨之入骨,漠不關心。凡事以適度為宜。……妥當的做法應是歡待留居的客人,送走愿行的賓朋。”(《奧德賽》,第274頁)
最后,史詩中的英雄在處理個體與自我的關系時,力圖在自我的理智與情感、自由與自我約束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踐行的也是適度原則。一方面,作品并不排斥英雄們激烈情感和情緒的流露。如《伊利亞特》濃墨重彩地渲染了阿基琉斯對阿迦門農的憤怒和對帕特羅克洛斯之死的悲傷、哭泣;《奧德賽》中,涅斯托爾之子裴西斯特拉托斯曾如此直言:“我決不會抱怨哭嚎,對任何死去的凡人……此乃我等唯一的愉慰,可憐的凡人,割下我們的頭發,聽任淚水涌注,沿著面頰流淌。”(《奧德賽》,第60頁)正由于荷馬史詩對英雄們的正當情感的宣泄表示許可,后人對這一點給出了高度評價:“阿喀琉斯和普賴姆兩大敵人痛哭過去彼此所做的慘事,以及戰勝者允許他的高貴的敵人的尸體滿載榮譽運回,這種結束場面之精美,簡直是無與倫比的。這最末兩卷連同第23卷里赫克托爾與安德洛瑪刻離別的一段在內,顯然把《伊利亞特》提高到單純的征服和勝利故事的水平之上,而居于崇高的希臘悲劇的地位,它超越戰爭的光榮,顯示了更為深廣的人情的真理。”[2]14
但另一方面,史詩又指出某種情感的宣泄不可毫無限制,超過一定的限度就會被認為是不合宜的舉動并將招致批評。比如阿基琉斯就曾因其堅決拒絕和解而遭到埃阿斯等人的譴責。但后來,又是阿基琉斯本人意識到情感需要理性樊籬的約束,對自己的過分憤怒產生了悔意:“愿不睦能從神界和人間永遠消失,還有憤怒,它使聰明的人陷于暴戾……但不管心中如何痛苦,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們必須控制心靈。”(《伊利亞特》,第425頁)而阿迦門農也認識到了自己的愚蠢,認識到自己順從了自我“惡劣的心理”,他與阿基琉斯之間的敵對是“無意的沖突和爭吵”,繼而在損失慘重的情況下主動要求和解。
難能可貴的是,英雄們也能在享受自由與自我約束之間保持一種平衡。他們認識到人們是自己“逾越既定的規限,替自己招致悲傷”,苦難并非神靈所給;他們也認識到自由的底線是不為惡,對觸犯了這一底線的埃吉索斯之流痛加斥責。唯其如此,門托爾控訴那些為了滿足個人貪欲的求婚者“隨心所欲,肆意橫行”,“正用繩索勒緊自己的脖子”,對他們進行了嚴厲的譴責。
為此,英雄們將人與神、人與自然、人與他人、人與自我等關系中不能逾越的界限和限度視之為命運,并且認為命運是不可違逆的,只能遵從。因而人在自我定位時既要有精神上的超越追求,有所
成就,又要認識到超越的限度,在遵循適度原則的基礎上去努力實現人生的夢想,這或許就是荷馬史詩中諸位英雄的終極意識與終極追求留給我們的最大啟示。
那么,是什么因素促成了荷馬史詩中的諸位英雄的這種通達、樂觀同時又富有智慧的終極意識與終極追求呢?原因當然很復雜,其中最主要的恐怕與希臘人的民族精神和思維習慣有關。正如漢密爾頓指出的那樣,“在整個希臘歷史中,生命的信念始終充盈著人們的心靈”[6]17,這樣一種始終銘刻著生之快樂的民族精神使得古希臘人盡管“深切地、無比深切地知道生之無常和死之切近”,卻沒有表現出靈魂與肉體之間無窮的爭斗或者跌入虛無主義的泥淖,而是更加看重此生此世的美好生活和人生理想與價值的實現;除此之外,古希臘人也具有“將所有事物都看作某個整體的一部分的思維習慣”[6]277,所以他們從來不單單突出自我,而是把人生的命運通過“無限的背景”展示出來。其結果,反倒使得自我在各種動態的關系中更易處于某種均衡、適度的位置上;古希臘人信仰中的阿波羅崇拜和狄俄尼索斯崇拜的完美結合就證明了這一點。
總而言之,荷馬史詩中諸位英雄的終極意識與終極追求既是古希臘人生命智慧的形象化展示,又是希臘文化精神的重要體現,它留給后人的啟示無疑是非常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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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鄭國瑞
2016-03-09
信陽師范學院2014年度博士科研啟動基金項目。
侯朝陽(1979—),男,河南鄭州人,文學博士,講師,南開大學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歐美文學、圣經文學、基督教思想史。
I106.2
A
1671-9824(2016)06-005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