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

在我看來,當前中國經濟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從2010年以來,經濟增長速度一直在下滑。這是改革開放以后第一次出現這么長時間的經濟增速下滑:從2010年的兩位數的10.6%的增長速度,一直下滑到2015年的6.9%,而且繼續下滑的壓力還挺大。
對癥下藥才能藥到病除,所以對2010年到現在六年的經濟增速下滑的原因是什么,必須判斷清楚。
國內普遍的看法(國際上也有很多人持這種看法)認為,中國持續這么長時間的經濟增速下滑,是中國自身的經濟體制、機制、增長方式的問題與2008年國際金融經濟危機后采取的4萬億反周期措施的后遺癥共同造成的。
那么這種判斷是否正確,或者是否完全正確呢?
剛剛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總的調子是在適度擴大總需求的同時,著力加強供給側的結構性改革。又該怎么理解這一總的政策取向呢?
外部性、周期性因素造成下滑
我個人的看法是,作為一個發展中、轉型中國家,中國肯定有很多體制機制、發展模式的問題需要解決,這點必須承認,勇于面對。2008年的4萬億財政刺激措施,由于應對的是一個突發的危機,在政策推行時肯定也有不少疏忽和可以改進的地方。
但是我認為,從2010年以后的經濟增長速度下滑更多是外部性、周期性的原因造成的。
這并不難證明,可以比較在同一時期發展程度相當的國家的總體經濟表現。
中國2010年的增長速度是10.6%,2014年是7.3%。跟中國同樣發展程度的巴西,2010年的增長速度是7.5%,2014年的增長速度只有0.4%,一樣是下滑,而且下滑幅度更大。
金磚國家之一、人口超過10億人的印度,2010年增長速度是10.3%,2014年是7.3%,和中國大致一樣,但是印度實際的增長表現更差些。有兩個原因:一是2012年印度的增長速度只有5%,中國是7.7%。也就是印度從2010年的10.3%下滑到2012年的5%,下滑更猛,2013年后觸底反彈。二是2014年印度改變了經濟增長速度的核算方法,讓印度當年的增長速度增加了將近兩個百分點,若把這兩個百分點去掉,印度2014年增長速度達不到6%,所以印度經濟增速下滑比中國更猛。
最能證明上述觀點的是同一個時期一些高收入、表現一向比較好、出口比重比較大的經濟體的表現:韓國2010年的增長速度是6.5%,2014年的增長速度只有3.3%。中國臺灣2010年的增長速度是10.8%,2014年的增長速度是3.5%。新加坡2010年的增長速度是15.2%,2014年的增長速度只有2.9%。
照理說,這些經濟體的體制、機制、增長模式應該沒有太大的問題。但是在同一個時期,這些國家和地區的經濟增長速度都跟中國一樣下滑,而且下滑幅度比中國還大。
因此,從這些跨國、跨地區的比較來看,不難證明中國從2010年以來增長速度的持續下滑更多是外部性、周期性因素造成的。
供給側、需求側同時發力
作為一個發展中、轉型中國家,中國的體制機制問題不能回避,在中國經濟工作當中,確實要堅定信心,推動各種改革。
但是,當外部性、周期性因素是增長速度下滑的主要原因時,在推動一些必要的體制機制結構性改革的時候,也要有一定的穩增長、反周期措施。
如果沒有穩增長、反周期措施,經濟增長速度下滑太厲害,可能會造成就業和銀行呆壞賬急劇增加的問題。如果就業出現問題,可能會影響社會穩定。銀行呆壞賬急劇增加則可能產生系統性金融問題,影響到整個金融安全。
當這些問題發生時,其實是不利于中國推動應該有的體制性、機制性和結構性改革。因為當危機發生時,政府采取的很多應急措施可能會跟中國所需要的改革不一致。
所以,在當前狀況下,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對2016年經濟工作定的總的調子是,在適度擴大總需求的同時,加強供給側的結構性改革。這句話一定要理解。
在外部性周期性下滑壓力巨大的情況下,擴大總需求的穩增長、反周期的措施是必要的,并且在推動結構性改革時,也要把結構性改革的各種措施理一理。
供給側的結構性改革長期來看對提高增長的質量和可持續性肯定是好的。需要考慮的是在短期推行時,有些措施可能會抑制消費需求或投資需求,因此要有輕重緩急,要審時度勢。對那些短期能增加消費需求或投資需求的改革措施,應該優先推行。對那些短期可能抑制消費或是投資需求的改革措施,就需要審時度勢。并不是說不應該推行,但是推行的時間點要掌握好。
擴大總需求應以投資為主
在穩增長、適度擴大總需求的措施當中,到底應該以消費為主,還是應該側重投資,前段時間國內有很多爭論。
國內外學界有一種看法,把中國過去的增長方式稱為投資拉動的經濟增長方式,并認為這種增長方式是不可持續的。也有不少學者把中國當前的經濟困難歸結為2008年的4萬億財政刺激的后遺癥,認為以投資作為反周期的措施是不可行的。這些學者建議中國應該改變以投資拉動經濟增長的方式為消費拉動的經濟增長方式。
我認為消費很重要,是中國經濟發展的目標,但是消費能持續拉動經濟增長的前提是,收入必須要不斷增加。收入怎樣才能不斷增加呢?就要勞動生產率水平不斷提高。如果為了刺激消費,用國民收入分配的方式或是用減稅的方式來增加居民收入,都只是一次性作用,居民收入不能持續增加。
要持續提高收入,必須提高勞動生產率水平,或者降低交易費用。提高勞動生產率水平的前提是技術不斷創新,產業不斷升級。生產率水平提高后,生產的產品和服務就多了,附加價值也提高了。但是在經濟活動中,能夠實現多少價值取決于交易費用。生產者到消費者之間的交易費用越高,實現的價值就越少,所以還要減少交易費用。
提高勞動率水平的技術創新、產業升級需要投資,減低交易費用的軟硬基礎設施的完善也需要投資,所以政府擴張需求的措施當中,應該以投資為主。
當然投資必須是能提高勞動生產率水平,或者能降低交易費用的投資。
中國的政策與西方不同
國內學界、輿論界一般都是拿國外的理論來看中國的政策。比如,大家說過去中國的政策是需求管理,是凱恩斯主義的政策。去年11月10日,中央提出要在適度擴大總需求的同時,著力加強供給側的結構性改革,國內學界、輿論界馬上又說,中國拋棄了凱恩斯主義,中國現在擁抱供給學派的政策了。
這兩種看法其實都不正確。
凱恩斯主義的措施是“挖個洞、補個洞”或發失業救濟的短期提高需求,但長期不增加勞動生產率的措施。供給學派的政策是在1980年代新自由主義盛行時,美國總統里根推行的政策,這個學派主張用普遍降稅的方式來提高投資的積極性,反對使用產業政策。
但是,中國過去推行的積極財政政策就是凱恩斯主義的嗎?實際上,中國過去以及2008年的4萬億財政刺激投資主要用于改善基礎設施,消除增長瓶頸,這種財政政策在短期提高了需求,長期也降低了中國的交易費用,提高中國的生產率、競爭力。
這一點在發達國家可能做不到,因為發達國家基礎設施普遍完善,頂多老舊,政府再投資基礎設施只能是把現有的基礎設施挖開,再補上,這種投資對生產率的提高作用有限。但是中國的基礎設施建設,是用于消除增長瓶頸的新建項目,是可以提高生產率水平的。
所以,這不是傳統的凱恩斯主義,而是超越凱恩斯主義,把需求和供給的增加結合起來的措施。
2016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著力加強供給側的結構性改革,這是因為中國確實有稅收過高的方面要降低,也有過剩產能應該退出,同時中國也有很多短板需要補。這些都是供給側的改革。
但是中國跟發達國家不一樣,發達國家推行供給學派的政策時是反對產業政策的。中國現在推行的是宏觀政策要穩,產業政策要準,既要有反周期的穩增長措施,也要有針對個別產業的政策。這跟供給學派的主張完全不一樣。
實際上,中國過去的政策既不是凱恩斯主義的政策,現在的政策也不是供給學派的政策。中國應該有自己的理論創新,結合中國的實際狀況,分析清楚中國當前經濟的實際問題和機會在什么地方,中國的政策該怎么做比較好。

超越凱恩斯主義和供給學派
每一個國家確實都會遭遇到周期性的沖擊,在受到沖擊的時候應該有反周期的措施??墒前l達國家的反周期措施,很難跟促進增長的措施結合在一起,而發展中國家是可以跟促進增長的措施結合在一起的。
發展中國家面臨國際沖擊,或者是周期性下滑的時候,政府同樣應該做些積極的穩增長的措施,比如主要在基礎設施。中國的基礎設施不是發達國家那樣的挖個洞、補個洞,中國是消除增長瓶頸的基礎設施投資,所以是需求側的管理,同時也是供給側的補短板的措施。
另外,發達國家的產業跟技術都是在全世界最前沿的,自己必須發明新的技術、新的產業,風險大,充滿不確定性。而中國是發展中國家,有相當多產業的升級屬于補短板的產業。這些產業在發達國家已經有了,政府在因勢利導這種短板產業的發展時,中國可以根據短板產業的需要,支持發展相關人力資本、金融、基礎設施等等。所能用的信息、政策手段比發達國家多,產業政策有可能也應該能做到精準。不能因為發達國家推行供給學派的政策時,反對產業政策,中國也就不能推產業政策。實際上中央也是說宏觀政策要穩,產業政策要準。
發達國家的理論是根據發達國家的發展階段、產業特性、生產特性提出的,他們的宏觀政策、發展政策有他們的特性。但是中國是發展中國家,中國不要用發達國家的理論來套中國當前的問題,或者用來理解中國當前的宏觀政策。因為照這樣理解,很可能會給中國的政策造成很大的誤解和不當的社會壓力。
例如,2008年的4萬億,現在有些學者認為這是凱恩斯主義的措施,而發達國家已經拋棄了凱恩斯主義,所以,中國也不應該采用凱恩斯主義的政策。可是中國做的并不是凱恩斯主義的“挖個洞、補個洞”,而是超越凱恩斯主義的消除增長瓶頸的措施。
中國推行供給側的結構性改革,也不是推行供給學派的政策,而是要在適度增加總需求的前提下進行,并且要應用產業政策,而不是只有減稅。
過去4萬億積極財政政策的投資既增加短期的需求,也增加長期的供給;現在供給側改革的許多措施既增加中國長期的生產力,也需要短期的投資才能實現。
所以,中國不管過去還是現在的宏觀政策一直是需求側和供給側結合在一起的,既不是發達國家的凱恩斯主義政策,也不是發達國家的供給學派的政策。
實際上,中國理論界的認識是落在中國的政策實踐之后的。
去年底,北京大學成立了新結構經濟學研究中心,主要目的就是推動中國經濟學界的自主理論創新,從發展中國家跟發達國家的要素稟賦的差異為切入點,研究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產業、技術、基礎設施和制度結構的差異,以及在經濟發展、周期波動時的原因、挑戰和機會等,提出中國自己的理論框架,用這種理論框架給中國發展、宏觀政策等提供參考。
中國這樣一個發展中、轉型中國家形成的理論,不僅對中國有價值,對其他發展中國家也有很多的參考借鑒價值。